那時長沙人吃鴉片煙的風俗,比較各處地方實在有猛烈的進步。無論大街小巷,隔不了五六家人家,一定有一爿煙館。而且最講究吃老槍;無論甚麼有錢的闊人,在家裡總不能過癮,非得上煙館裡去吃那已經抽熱了的老槍不行!無論是甚麼破床爛席子極不堪的地方,挑蘿抬轎擔糞的人齊集的所在,只要有一杆老槍出了名,一班王孫公子、富商闊老,都得去試一試的。
據光緒二十八年的調查,保甲局裡所發的煙館門牌,城裡有三千八百五十戶之多;城外也有九百多戶。那時長沙城裡有四大名槍:一枝叫做牙骨槍;一枝叫做蝦蟆槍(又名駝背槍);一枝叫做玳瑁槍;一枝叫做韶槍。曾經有人徵聯道是:“牙骨蝦蟆玳瑁韶名槍四大”,是懸之國門不能增減一字的。據說蝦蟆槍、韶槍兩枝,同為善化縣的差人陳又滿所有;陳又滿在都正街開了一爿煙館,專靠這兩枝槍大發其財;後來就不肯輕易給人吃,只應酬老主僱。當時就有幾句口號,道是:“駝背一枝花,韶槍也不差;若要想得吃,喊我三聲又滿爹。”後來因為這口號得罪了長沙府的大少爺,尋個錯處,把陳又滿上站籠(又名立枷,是個四面都是木柵欄的籠子,一面有門,可以放人出入。施刑者強迫受難者在籠內長時間保持站立姿態,一般都要使用兩到三天。站籠的上部是木枷,也就是兩塊一寸厚的木板,每塊的一邊兒都有大小兩個缺口,合起來,剛好卡住受難者的頸部和兩手,籠的總體高度高於人身,離地卻有六尺,受難者被強迫站在幾塊磚上,施刑者根據用刑力度的需要增減磚的數量)站死了。陳家的人,還是靠這兩枝槍吃飯。
四大名槍之外,又有一枝槍名叫爛杆子。因為有一家煙館,犯了事發封;那老闆已經發財不願再做,就把一枝老槍出賣。有一個姓衛的少爺出四百兩銀子買了去,在家裡吃了幾天覺得味頭不對;一時恨起來,拿了把刀把那槍劈做四塊,丟了不要。那少爺有個底下人,知道這裡面的道理,便拾了起來,照式合上;用鴉片煙黏住,又用些鴉片煙糊在夏布上。一層層的把這枝爛槍纏住,送到一家認識的煙館裡,公諸同好。不到兩個月,那槍的味兒又復了原,因此爛杆子的聲名大震。
原來老槍的好處,就在裡邊的煙油彌滿。這種煙油是積日累月積起來的,非得吃熱了不能有一股清涼香潤的味。爛杆子從前的好處,就在日日夜夜不斷的有人吃;煙油不曾冷過,就不會凝結,就可以發生清涼香潤的妙用。衛大少爺買了回去,無論他有多大的癮,總之沒有煙館裡大家爭吃的那樣忙。一閒下來煙油冷了,非一連吃到三五十口不能復熱,就不能夠有清涼香潤的味;所以這種考究者,若不是長沙城裡講究吃鴉片的專門名家,不能體會得到的。
卻說長沙城裡紫荊街福壽樓煙館裡,來了一個二十來歲的新主僱,他自己吃煙吃得不多,卻是最喜歡請客;無論甚麼人,只要肯和他陪邊(和吃煙人對面躺下謂之陪邊)信口說些故事,他總肯儘量供給。如此這般的三五日,所有天天到福壽樓的癮客,沒有一個不知道的;問起他的姓名,他說他複姓公孫,名叫賓之。
本來在煙館裡吃煙的人,在那癮頭過足的時候,最喜歡天南地北的亂講;便是窮極無聊實在沒話可說了,也可以造些謠言相添;並且可以造出他母親如何如何偷和尚的謠言,來引起一班人的注意。這也算是人類出鋒頭的一種,何況可以騙得到不要錢的煙吃。所以公孫賓之在福壽樓混了一個多月,已經聽得許多的奇聞怪話。
這一天,公孫賓之正和一位名叫柳三阿公的對躺著,談起看風水的事情來。柳三阿公道:“風水的事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這裡有一位常來的客,叫做羅滿老官的,他的眼睛很好,很看過許多發冢;又替這城裡的唐家陶家曾家左家主過葬,很平穩的。”說著,側旁榻上有一個笑著答白道:“你說羅滿乾淨嗎(湘人群居,喜替人取綽號。其言乾淨者,即不乾淨之謂,反言以申明之也)?他看風水何如,我可不知道;只有他來到此地吃煙,就真是烏龜吃大麥,糟蹋糧食!”
柳三阿公抬身看時,說話的原來是李五長子,便道:“李五長子,你這話怎樣說,難道他不配吃煙嗎?”李五長子道:“你只等他來了,留心看他吃一回煙,就曉得我的話說得不錯。你要知道,我們吃煙是朝內吸的,他吃煙是朝外噴的,怎麼夠得上過癮?”旁邊又有一個人答白道:“五長子莫吹牛皮;吹炸了,做不得皮箱、繃不得鼓。你又何曾夠得上講過癮。”大家看時,這說話的名叫姚二棒椎;因為他生得矮胖,皮膚卻白嫩;又叫做脫殼的宋江,本名叫做姚子蓁。
李五長子不服道:“棒椎,你也不要吹,你就夠得上講過癮了?”姚子蓁道:“我自然夠得上講過癮,並且夠得上講過足癮。”李五長子道:“你敢和我打賭,一口氣吃二十盒子煙嗎?”姚子蓁道:“你這句話就外行得很!過癮的煙只要有一口好的就夠了;興致不來時,時候不到。莫說二十盒煙,你大膽講二百盒、二千盒,也不中用。”李五長子道:“怎麼叫做興致時候我不懂。”
姚子蓁道:“你自然是不懂的。我來告訴你,我們有真癮的人,吃起煙來最要緊的是自己打火;自己打火是最能夠收心的。因為燒老了有焦氣有苦味;燒嫩了有水氣、有淡味。要吃口好煙,非得不老不嫩不可;這才清香中帶有點甜味,才可以講到點點心。所以我們打火口裡儘管亂說,心裡是一毫不亂的。先吃幾口點心的煙,做個引子;引得發了迷癮,就是時候到了。就要好好的燒一口煙,一氣吃進肚子裡去;趕緊加吃一筒水煙、喝一口茶,慢慢地用力送到丹田。這一口煙就可以走遍周身,連指頭尖上都走到了,這才算得過了足癮!”
大家聽得這話都說有理。李五長子心服口不服的又說道:“你怎麼知道煙走到了腳指尖上呢?”姚子蓁道:“我將近要發迷癮了,這一口煙吃下去,你只看我的腳指頭就是。”說著便把蹺起的右腳向左腳上一敲,左腳上的破鞋子也掉了;撐起左腳來踏在床沿上,把右腳蹺起擱在左膝上。那隻大腳指頭從破爛的襪子裡伸了出來,挺長的指甲粘著許多的足垢。
姚子蓁燒好一口煙,上在斗門上,招呼賣水煙的人在旁邊等著,拿著槍對準了火,果然一口氣都吃完了。一手拄著槍,一手摸著茶壺,又吸了一口水煙;嘴對嘴的就茶壺裡吸了口茶,閉目停息的睡在那裡。李五長子看他的腳大指頭果然微微的顫動,越顫越急;約有一盞茶時,那指頭才不顫了。
姚子蓁睜開眼睛道:“這口煙真吃得舒服。”李五長子還痴痴的望著他的腳指頭。姚子蓁笑道:“你這才佩服了罷!”李五長子搖頭道:“鴉片煙人人會吃,各人巧妙不同。”大家鬨然說道:“長子這句話說得好!”
正是人聲嘈雜的當口,只聽得跑堂的喊道:“羅滿爺許久不見了,這一晌到哪裡發財去了啊?”公孫賓之留神看時,只見一個四十來歲的瘦子,高顴骨、鉤鼻子,匆匆的走來,邊走邊說道:“我哪有發財的運氣?只怕去年就走完了。這一晌我賠錢都賠得不得了,發甚麼屁財!”說著一眼看見姚子蓁,便走過去說道:“棒椎,我算計你一定在這裡的,我正要找你商量一樁事。”姚子蓁微微的點了點頭道:“我說你也該來了,我簡直等你等了一個月。”羅滿老官坐下,叫堂倌又開了一盞燈,在姚子蓁對面躺下,唧唧咕咕的說了半天。
公孫賓之留心聽時,一句也聽不出;便叫堂倌買了幾碟油餅,和柳三阿公吃著。只見羅滿老官匆匆的吃了幾口煙,催著姚子蓁一同去了。李五長子見他倆走了,冷笑了一聲道:“我不懂!羅滿乾淨,本來是一個鄉里二老官,為甚麼要跟著這個吃油炒飯的姚二棒椎鬼頭鬼腦的做事?”柳三阿公答道:“你說羅滿乾淨是個鄉巴老,那你就看錯了人。他的計算只怕比姚二棒椎還要厲害些呢!”
公孫賓之聽得他們話裡有話,看那時已是上燈時候便道:“是晚飯時候了,柳三爺、李五爺我們同去吃小館好麼?”李五長子謙遜道:“時常叨擾你,心裡如何安呢?”
柳三阿公道:“不要酸文掉醋的,老老實實擾他一頓;省得我們回家又出來,兩頭白跑。”公孫賓之道:“三爺的話有理,我們就去罷。”三人便一同出了福壽樓,走到轅門上一家館子名叫飛觴閣的,找了問僻靜的房子飲酒談心。暫且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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