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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黃海饒有興趣地問:“那你說還有什麼辦法幫她?”

    石燕也想不出什麼辦法,但她仍然覺得他一定是瘋了:“你怎麼會想出這麼個……主意來?”

    “不是我想出來的,是從電影裡看來的。你記得不記得《早春二月》那個電影?裡面有個進步青年,不就是用結婚的方式救了那個寡婦嗎?”

    她好像是看過《早春二月》的,不記得是什麼時候看的了,但印象中的確有這麼一個故事情節,好像那男主角是孫道臨演的,那寡婦是白楊演的。但她一向不喜歡孫道臨,覺得他有種懦弱無能的氣質,什麼“進步青年”?都“進步中年”了,再進步就要進步到老年了,所以她肯定沒仔細看那電影。電影裡白楊怎麼成了寡婦的,她也不記得了,只記得孫道臨好像還有個年輕女朋友,大概是謝芳演的吧,但他放棄了謝芳,去跟那寡婦結了婚。

    石燕前所未有地討厭這種做法,這算什麼?孫道臨這不是救了一個,傷了另一個嗎?這對謝芳不是很不公平嗎?但除了“對謝芳不公平”之外,她又想不出什麼別的理由來反對這樣做,所以她只說:“可是我覺得那電影的意圖是……不贊成那樣做的……”

    黃海揚起眉毛:“噢?你這樣覺得?”

    她發現他揚起眉毛的時候,左邊的眉毛比右邊的低了許多,大概是左臉的肌肉先天發育不良,沒有右邊那麼有力,眉毛提不上去,懶懶地臥在那裡。這一高一低的兩道眉毛,使得他整個臉益發像“鐘樓怪人”了。她有點不忍心看著他,想把視線轉到一邊,但她的眼睛好像不聽使喚一樣,仍然死死地盯著他,還不自覺地也把一邊的眉毛揚了起來。

    他好像察覺了,垂下眼去,推測說:“可能那時的電影都是崇尚暴力的,所以不贊成那主人公的做法,覺得他那種做法是小資產階級的……改良主義,杯水車薪,不能解決根本問題。但是……這又能解決那個寡婦的問題嗎?”

    “那你就用結婚的方式救她?世界上這麼多受苦的人,光一個D市煤礦你就看見了那麼多可憐人,你……一個人靠結婚的方式能救多少人?還不如寫文章來……救更多的人……”

    他笑了一下:“我以前也是這麼想的,第一次看到鄉下孩子沒學上的時候,我心裡難受極了,想退了學跑到那個村去教書,但仔細一想,如果我跑到鄉下去當個老師,最多隻能解決一個村的問題,全國不知道有多少個村的孩子沒學上,所以我選擇了用筆,以為我的筆可以……喚醒更多的人。但是我發現……大多數人是……喚而不醒的……或許是我的筆太……沒力了……或許我們的新聞制度……還有政治制度……都……沒力……”

    “所以你改成用結婚救人了?那你能救多少?你救了‘五花肉’,那另外幾個礦難死者的家屬呢?你都……救了?”

    “那另外幾個礦難死者家屬……她們至少還有礦上資助……而且她們……怎麼說呢?很俗氣,很自私,一點也不可愛……”

    “那你的意思是‘五花肉’可愛?”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我也沒說她可愛,但是……但是至少給我的感覺還算是……本質不錯的,她只是運氣不好,出身在鄉下,又搭上了這麼樁倒黴的事……”

    “那就是說你……也不光是為了救她,你還是……有其他原因的,”她有點酸溜溜地說,“你是不是覺得她長得不錯?她雖然……髒了點……老了點……但像你說的一樣,‘本質還是不錯的’,年輕的時候肯定挺好看的……”

    他又笑了一下:“我根本沒注意她的長相……”

    她不知道他這個決心是什麼時候下的,也不知道他這個決心有多堅定,但她心裡有種很難過的感覺,不知道是為誰難過,就是覺得心裡堵堵的,她不解地說:“怎麼你這個人是……這樣的?這都什麼年代了?你還……學《早春二月》裡的人?”

    “我只是黔驢技窮,才想到這麼個拙劣的方法……”他正面直視著她說,“反正我是個……殘次品,不會有誰真正……喜歡我……還不如拿來……救一個人……也算廢物利用……”

    “誰說你是個……殘次品?”

    “這還用人家說出來?自己心裡清楚得很,別人心裡……也清楚……”

    她見他毫無顧忌地把整個臉對著她,好像故意讓她看見他的“殘次”一樣,不由得感到他的所謂“別人”,就是在說她。她聲明說:“我沒說你是……那個……殘次品啊……”

    “你沒有,而且我相信你心裡也沒有這樣看待我,”他很誠懇地說,“你是一個……好人,你能看到……皮膚以下的東西……”

    “你別瞎誇我了……”

    “我不是瞎誇,是真的,不然你就不會跟我交往了,”他趕快更正說,“我不是說那方面的交往……我是說……同學之間的……交往。你可能不知道,我們班上的女生都不敢跟我交往,別說交往了……望都不敢望我一眼……”

    她安慰他說:“沒那麼……嚴重吧?這可能都是你的心理作用……”

    “是真的……所以我說你很……與眾不同……”

    他的聲音很誠懇,似乎還充滿了感謝、欣賞等一系列的東西,她以為他要表達什麼了,連忙低下頭,手在桌上瞎劃。

    但他沒表達什麼,只無聲地坐了一會兒,說:“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回學校去吧……”

    她有幾分失望,但又有幾分慶幸,這樣也好,至少不會失去他這個朋友。通信了這麼久,她好像已經習慣了有這麼一個朋友說說話了。這次又在一起單獨接觸了幾次,好像又習慣了有這麼一個朋友陪伴了。如果他突然從她生活中消失了,那她還是會很遺憾的。但是如果他真的表達了,那她又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說不行吧,會傷害他的面子和感情;說行吧,又怕傷害了自己……的面子。

    她的直覺告訴她,如果黃海對她表白一次,而她沒答應的話,那他是不會再來找她了的。她在心裡抱怨說,真不知道現在的男生是怎麼搞的,個個都像是皇帝的女兒不愁嫁一樣,至少也是像國營商店的售貨員,好像根本不愁東西賣不賣得出去,趾高氣揚的,不像幹個體的人,你從他店鋪前面過一下,人家就會上來推銷生意,哪怕你說了一百遍:“我不買了”,人家仍然要三番五次地向你推銷,你發了脾氣,人家還能把價格向下調一點。

    可是現在的男生是怎麼啦?一個個都“翹巴巴”的一樣,追個人也追得不緊,人家稍一反對,他老人家拔腳就跑。她很羨慕書裡面寫的那些愛情故事,差不多都是男主角緊追,女主角逃避,但不管女主角怎麼逃避,有的甚至已經嫁了人了,那男主角仍然緊追不放,那才叫愛情!可惜的是,她沒生在那個年代那種國度,身邊只有這些一拒就逃的傢伙。

    所以她暗自慶幸,黃海今天沒把那個一次性的、“過時不候”的、“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的、“行就做情人,不行就做敵人”的表白說出來,那至少還有朋友可以做。

    從餐館出來,兩個人好像都情緒不高,回去的路上兩人沒說多少話。臨分別的時候,她交代說:“你明天去‘五花肉’那裡之後,記得告訴我……你到底拿到那個……底稿沒有……”

    “好,我一定會告訴你……我給你打電話行嗎?”

    她想了想,說:“行,你就給我打電話吧。”

    她把她上課的時間大致給他說了一下,還許諾說明晚不去自習室,就待在宿舍裡,免得錯過了他的電話。她覺得她這是為了知道採訪結果,不是為了自己的私事,感覺很大方。

    那天石燕回到寢室之後,老是睡不著,老是回想起今天發生的一切,一會兒為礦難死者難過,一會兒為他們的家屬難過,一會兒又想起黃海說的要去跟“五花肉”結婚的話。她不知道黃海是不是在用這個方法試探她,她覺得有點像,不然的話,他也用不著在她面前說這個,結婚就結婚,關她什麼事?何必費心告訴她?不就是為了看她的反應嗎?她回想了一下,覺得自己的反應有點過火,但還說得過去。

    過了一會兒,她又覺得他不是試探,因為他知道她是“與眾不同”的,也就是說,他知道她不害怕他的長相,敢跟他接觸。問題是他知道這一點了,還在她面前說要跟“五花肉”結婚,分明是沒有追她的意思。說不定是他覺得她對他有好感,而他不喜歡她,瞧不起她這個破校生,才故意說要跟“五花肉”結婚,好打消她的企圖的。

    她這樣一想,就把自己想得很心煩:你算個什麼呀?還這樣防備我?我有說喜歡你嗎?我答應跟你去採訪,是因為你說我是女生,採訪比較方便,不然的話,我才不跟你去呢!

    奇怪的是,她這樣想的時候,心情反而平靜了,生了一小陣氣,就對自己說:算了,從明天起,再不管黃海的事了,本來就怕別人看見跟他在一起了,現在他還這麼……自作多情的……乾脆不理他了。

    她想到這裡,心裡輕鬆了,很快就呼呼地睡去了。

    第二天她一整天都在等黃海的消息,猜測會是個什麼結果,可能“五花肉”昨天是騙他們的,根本沒什麼底稿,那樣的話,最壞的結果就是黃海損失了兩百塊錢,不算太壞。另一種可能,就是黃海拿到了那個底稿,但發現沒什麼用,於是黃海告訴“五花肉”,說要跟她結婚。

    她想象“五花肉”一定是跳起來接受這個求婚了。“五花肉”那麼老了,而他還這麼年輕,又是名校大學生,前途無量,至少會有一份固定工作,一份固定收入,說不定還能把“五花肉”跟孩子辦到大城市裡去,那“五花肉”能不高興?能不接受?但她也想到另一種可能,雖然有點異想天開,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那就是“五花肉”嫌棄黃海長得醜,拒絕他的這種幫助。

    石燕比較喜歡這後一種可能,覺得這樣就可以使黃海避免犯一個終生大錯,但她又想,如果連“五花肉”這樣的人都嫌棄黃海長得醜了,那對他的打擊不是太大了嗎?

    總而言之,這事是太離奇了,使她急於知道事情的進展。但黃海第二天一天都沒來跟她聯繫,她除了上課,其他時間都是待在寢室裡,連打飯都是很快地來去,生怕錯過了他的電話,但她們樓的門房一直沒來叫她聽電話。一直等到晚上十一點多了,還沒接到黃海的電話。她有點不安了,不知道是不是門房故意不來叫她聽電話的,或者是在樓下叫了,但她沒聽見。

    她跑到樓下門房那裡去問了一下,門房說絕對沒人打電話來找她,說得那麼肯定,又那麼誠懇,使她不得不相信。她怏怏地回到樓上寢室裡,胡思亂想了一陣才睡著。

    接下來的兩天,她仍然在等黃海的消息,但他仍然沒打電話來。她有點著急起來,會不會採訪出了問題?黃海說過,這種採訪調查一般是不受人歡迎的,既然他想揭露煤礦領導的疏忽失職,草菅人命,那煤礦會放過他?那天那司機的態度就很不好,沒把他們送到採訪地點就讓他們下車,後來又不來接他們,也許那司機是得了鋼廠領導的旨意,故意這樣乾的?也許鋼廠跟煤礦方面勾結起來,派人把黃海暗算了?

    她打了個寒噤,但馬上就覺得自己有點想入非非了,搞得跟電影或者小說的情節似的,現實生活哪裡會有這麼戲劇化?即便有,也不會被她碰上。很可能黃海就是她猜的那樣,以為自己是個名校生,了不起,以為她這個破校生一定會喜歡他,而他生怕牽連上了,於是在自以為看出了端倪的時候就跑掉了。

    最後,擔心還是戰勝了面子,她跑到樓下門房那裡借電話用,往黃海給她的招待所號碼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好像是招待所總機,問她要接哪個房間,她說了黃海的房間,總機幫她接通了,但聽電話的不是黃海,而是一個東北口音的男人。她一聽就慌了,連忙掛了電話。

    現在她更擔心了,是不是黃海已經被人暗算了?還是被人軟禁起來了?或者是知道有人要暗算他,就躲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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