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黃海可能被人暗算了,石燕就不由自主地聯想到聞一多、李公樸被國民黨特務暗算的事,她腦海裡就浮現出一個典型的特務形象,頭上戴個鴨舌帽,鼻樑上架副墨鏡,手指間夾著一支菸,跟蹤在黃海身後,一直跟到離“五花肉”那破爛工棚不遠的地方,確定四周無人可以作證了,那特務就把菸頭朝地上一扔,用穿著皮鞋的腳狠狠捻碎,然後就掏出槍,對準黃海砰砰幾槍。
石燕把自己想得脊背發涼,只好安慰自己:現在是和平時期,又沒有國民黨特務,怎麼還會有暗算的事呢?但她又跟自己爭論說:和平時期就沒人搞暗算了?難道暗算是國民黨特務的專利?她想起她爸爸說過,“特務”其實就是“特殊任務”的意思,哪個黨都有“特殊任務”,所以都有執行特殊任務的人,也就都有“特務”。即便我們黨真的沒特務,但煤礦領導就不興培養幾個特務了?
現在她連自身的安全也擔心起來了,如果煤礦領導真的不想讓這事傳出去,恐怕會連她也一同捎上,因為她也參與了這次採訪,雖然她根本沒看見那封信的底稿,但煤礦領導那夥人怎麼知道這一點呢?還不是以為她既然也去了“五花肉”家,肯定是什麼都知道了?
她覺得自己真是冤枉,一點都不知情,卻被人當作“知情人”來暗算,她恨不得提著個鑼到街上去吆喝一番:“我不是知情人,我沒看過‘五花肉’的底稿,我不知道礦難是不是煤礦領導的責任”,或者直接跑到煤礦領導那裡去說自己不知情?那煤礦領導會不會認為她這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說來說去,這都怪黃海,千里迢迢的,怎麼想到跑這裡來惹這個麻煩?但她馬上想到這事還是她自己挑起來的,如果她不在信裡描述D市煤礦工人和鋼廠工人的惡劣生活環境,黃海怎麼會想起跑這裡來採訪?
這下糟了,鋼廠和煤礦的領導肯定都知道是她提供線索的了,說不定他們現在正在找機會整治她一下,可能礙於她住在師院宿舍裡,人太多,下不了手,才讓她活到今天。她越想越怕,連課都不敢去上了,逃了課,就待在寢室裡。
但她在寢室只呆了一節課,就決定還是去上課,因為她意識到一個人待在寢室裡更危險,如果有個人潛入她們寢室樓,躲在廁所裡,或者就躲在她們寢室裡,等別人都上課去了,那人跳出來殺了她,不是易如反掌嗎?她武斷地認為那個殺手一定是一個男人,於是就更加驚慌,怕他不僅要殺她,還會汙辱她,那好像更糟糕。如果只是殺了她,說不定死後還會被人當作英雄紀念,至少算個無辜死者。但是如果死前還被那人汙辱了,那傳揚出去,英雄就沒得當了(你見過哪個女英雄被人汙辱了的?),不光她臉上沒光,連她家裡人臉上都沒光。
於是她又跑到教室去上課,想跟大家混在一起,使那個暗算者難以下手。但她上課也上不安心,就像座位上有釘子錐她一樣,坐在那裡度日如年。
課間的時候,姚小萍跑過來跟她說話,結果她心不在焉,驚驚慌慌的,激發了姚小萍的好奇,一再追問是怎麼回事。她心裡太害怕了,太六神無主了,只想有個人能幫她拿個主意,便決定把這事告訴姚小萍,萬一遭了暗算也有個人知道是誰下的手。她小聲說:“這個事我只告訴你一個人,你千萬別對任何人講……”
姚小萍抱怨說:“你怎麼這麼說?我什麼時候把你的事對人講了?你別看我這個人消息靈通,但我從來不傳話,這麼多人都信任我,唯獨你不信任?”
石燕想想也是,如果姚小萍愛傳話,別人就不會把自己的秘密託付給她了。她猶豫了一下,說:“不是我不信任你,是這件事實在是……太嚴重了……所以我先給你打個招呼,你能保證不告訴別人——我就告訴你。”
“我保證不會告訴別人。”
“你還記得那天晚上你在餐館看見過的我的那個同學吧?”
“就是臉上有個大坑的那個?”
石燕心裡一抽,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頭。“臉上有個大坑”好像比直接說“長得醜”還難聽,因為說“長得醜”還比較模糊,人們還不知道怎麼個醜法,腦海裡出現的頂多是個五官不那麼漂亮的形象。但說“臉上有個大坑”,就把黃海的醜具體化了,叫人觸目驚心。但她沒法反駁,因為黃海的左臉上的確是有個……大坑,說準確點,應該說黃海的左臉就是一個“大坑”,因為他的左臉比右臉低窪。
她咬著牙點了點頭,說:“他這兩天——沒有音信,我很擔心——”
“才兩天不見就這麼著急?那你們關係不一般啊!”
“哪裡有什麼我們的關係?他是到D市來搞社會調查的,想查礦難的事,煤礦領導肯定不喜歡有人來揭他們的老底,所以我覺得……他……肯定……是被他們……暗算了——”
她生怕姚小萍說她異想天開,疑神疑鬼,自己嚇自己,但姚小萍好像並沒覺得她這個想法有什麼離奇之處,只好奇地問:“他不是鋼廠的工人嗎?怎麼你又說他是到D市來搞社會調查的?”
石燕一愣,說錯話了?怎麼撒個謊這麼麻煩呢?一不注意就露了馬腳。她想了一下,決定說實話:“其實他不是D市鋼廠的,他在外地讀大學……”
“那他怎麼對我撒謊說是D市鋼廠的?”
“他……呃……主要是為了……採訪的事……要保密……”
姚小萍理解地點點頭,問:“不會就是你那個名校男朋友吧?”
她堅定地搖搖頭:“當然不是,如果是的話,我還會瞞著你?”
“我知道不是,跟你開玩笑的。你那個名校男朋友那麼‘憨傻’,怎麼會是他呢?”
石燕不知道姚小萍是不是知道她沒有“憨傻”的名校男朋友,或者知道她根本沒男朋友,所以在諷刺她。但看上去不像,因為姚小萍的口氣挺誠懇的。她支吾說:“也說不上什麼‘憨傻’……”
“你別蝦子過河——謙虛(牽須)了,不管怎麼說,總比這個強吧?”姚小萍自信地說,“這個一看就知道不是你的男朋友,這麼醜,你怎麼會看上他?”
石燕心裡很難受,有點煩姚小萍,說話怎麼這麼難聽呢?但她知道,如果姚小萍說“他跟你太相配了”,她會更難受,難道她像黃海那麼醜嗎?所以說這件事很麻煩,不管人們說她跟黃海相配還是不相配,她都很難受,最好是大家都別說,就當沒看見黃海這個人的,但是那好像是不可能的,因為黃海長得太“吸引”人了,走到哪裡,別人的視線都是第一個投到他身上——應該說“他臉上”,如果視線是投到他身上,那人們對他的評價會完全不同。
還好,姚小萍沒再繼續討論黃海的臉,也沒再繼續討論她跟黃海配不配的問題,而是回到了最初的話題上:“你說鋼廠領導報復他?是不是他掌握了他們什麼證據?”
石燕一聽,心裡更慌了,聽姚小萍的口氣,領導對掌握了他們證據的人搞報復好像是天經地義的事一樣。她著急地問:“是不是如果黃海掌握了不利煤礦領導的證據,他們就會搞報復?”
“當然啦,不然的話,事情捅出去,他們的烏紗帽就保不住了……”
“你……知道這種事?”
“這種事多了去了,連我這麼老實的人,都會遭領導報復,你那同學跑這裡來捅人家漏子,還會不遭報復?”
“那你說他們會怎麼報復他?”
“當官的嘛,搞起報復來那還不是花樣翻新,易如反掌?像我以前學校的那個校長吧,就區區一個縣中的校長,在我們那一方就可以作威作福。你可能還不知道,我們縣中是重點中學,高考錄取比率在全國都是數一數二,進了我們縣中,差不多就等於進了大學了,所以那一方的人想進我們縣中,就都得求著我們校長。”
石燕猜測校長肯定是看上姚小萍了,或者想要姚小萍做他的兒媳,或者就是他自己想佔姚小萍的便宜,沒得逞,就來搞報復。她追問道:“那他——怎麼報復你?”
“他呀,壞點子多得很,讓我教最差的班呀,上最多的課呀,還在教學上貶低我,說我‘教學連門都沒入’,評職稱漲工資都卡我……”
石燕舒了口氣,就這些小手腕?那似乎不那麼可怕,姚小萍不還好好地活著嗎?她脫口說:“原來也就是一些雕蟲小技?我還以為……”
姚小萍不服氣地說:“這還是雕蟲小技?你不是當事人,所以你不覺得,等你處在那種環境裡了,你肯定哭鼻子抹眼淚……”
她趕快說:“你說得對,我肯定沒你那麼堅強,幸好你現在考出來了,脫離了那個苦海,再不受他控制了。但是我的這個同學,我有點擔心……怕煤礦那些當官的……做出更可怕的事來。你說有沒有這種可能?”
“怎麼沒有呢?我們那裡……”姚小萍接著就講了兩件某村村長打擊報復村民的事件,一個村民被打傷了腰,另一個村民的牛被人殺了。
石燕越聽越怕,趕緊問:“那你說我那同學會不會遭到……暗算了?他已經有兩三天沒來跟我聯繫了……”
姚小萍安慰說:“兩三天不算什麼,可能他比較忙……”
“但是他答應一有了消息就告訴我的……”
“那可能是還沒有消息吧……”
“怎麼會呢?他說過他第二天一早就到‘五花肉’家去拿那封信的底稿的……”
“什麼‘五花肉’?”
石燕意識到自己已經說得太多了,但現在好像已經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關頭了,不管是從技術上還是從願望上,她都停不住了,只好乾脆全說了,希望以自己的誠實換來姚小萍的理解和幫助,於是她把黃海對礦難的推測和他們採訪的經過講了一下。
姚小萍聽完說:“那恐怕真是遭到暗算了。”
石燕見姚小萍這麼有經驗的人也說得這麼肯定,心裡全亂了,眼淚也快出來了,一迭聲地問:“那怎麼辦?那怎麼辦?”
姚小萍責怪說:“你們也是的,到底是從校門到校門的人,沒見過世面,太大驚小怪了。礦井塌方,瓦斯爆炸,這種事多了去了,哪個煤礦沒遇上過?人家D市煤礦到底是大煤礦,又在城裡,領導還算好的,還給礦難家屬撫卹金什麼的。如果是放在我們鄉下,死了就死了,挖得到屍體,你家裡人拿回去自己埋,挖不到屍體,活該,不辦你個汙染礦山就算好的了,你還指望礦上出來向你們孤兒寡母道歉?”
石燕的眼神都直了:“啊?是這樣的?那你們那裡的人……就那麼忍了?”
“不忍了還能怎麼樣?你到礦山去幹活的時候,就立了生死狀的,人家事前就告訴過你幹礦山有哪些危險,是你自己要乾的,出了事怪誰?”
“那……那……那礦工是不是不識字?這麼危險,礦上又不負責,他們怎麼還會簽字呢?”
“不簽字又能怎麼樣?能到煤礦去挖煤,就等於跳出農村,當上工人了。你不籤,想籤的人多得是。而你不去礦上幹,你也沒地方掙錢,坐家裡捱餓,還不如去礦上挖煤,遇到礦難的人畢竟是少數……”
石燕越聽越難受,想不到世界上還有這麼可憐的人,她不知不覺地就把姚小萍當成了知心朋友,幾乎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姚小萍,只沒承認黃海是她男朋友,因為事實上也的確不是。
姚小萍自告奮勇地說:“你別急,我會幫你的。我們一起去找黃海吧,說不定他被人關在什麼地方了……”
“那怎麼辦?”
“先找到他再說。”
兩人商量了一下,決定逃了課去找黃海,先到鋼廠招待所去,看看黃海是不是換了房間,或者轉到別的招待所去了,招待所一定知道黃海的去向。
兩個人坐四路車直奔鋼廠招待所,但剛進門就被前臺的人擋住了,問他們要證件。她們倆都沒帶學生證,帶了也捨不得拿出來,因為她們事先就商量好了的,現在形勢這麼複雜,她們也得狡猾一點,不見兔子不撒鷹,儘可能不暴露身份。
姚小萍說:“我們不是來住房的,只向你們打聽一個人……”
招待所的工作人員不耐煩地說:“打聽人也得出示證件……”
她們倆磨了一陣,人家就是不答應,她倆無奈,只好無功而退。從招待所出來,姚小萍說:“我有個親戚住在這附近,我們去他家找他,他肯定有工作證……”
“但是他的工作證我們借了也沒用啊……”
“我們不借他的工作證,只借他的人,我們叫他去招待所打聽……”
“他肯嗎?”
“我們又不是問他借頭,他有什麼不肯的?”姚小萍笑嘻嘻地說,“再說,是為你這麼漂亮的女孩幫忙,他肯定是萬死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