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燕的爸爸自告奮勇要到 D 市去,說是要去作證,好把卓越救出來。石燕問:“你給他做什麼證?你親眼看見他在 M 縣公安局門前勸阻學生了?”
她爸爸反駁說:“我還要親眼看見?我憑我的良心就知道他不會鼓動學生衝擊公安 —— 他是大學老師 —— 他怎麼會幹這種事?”
她恨不得讓她爸爸去白跑一趟,不然的話,無論她說什麼,她爸爸可能都不相信,還以為她是個無良小人。但她擔心她爸爸這麼到處亂跑,反而跑出事來,就息事寧人說:“等我打電話問問 —— 他媽媽再說吧 —— 說不定他媽媽已經把他救出來了 —— 。你們在外面別說這事,這裡很多人都不瞭解學潮,說給他們聽當心惹出事來 —— ”
她真的給喬阿姨打了個電話,是姜阿姨接的,聲音裡滿是焦急:“石老師啊,越兒他冤枉啊 ! 你要想辦法救他啊 ! ”
她知道姜阿姨也是病急亂投醫了,大概是見到誰都會請人家救卓越,也不管人家救得了救不了。她問:“喬阿姨在不在?”
“不在,她去 M 縣那邊了 —— ”兩人沒話說了,姜阿姨打聽了一下孩子的事,她隨便說了兩句,就掛了電話。
第二天,她又打了一次電話,喬阿姨已經從 M 縣回來了,聽聲音比較有希望:“ M 縣公安局的同志們覺悟很高,比較實事求是,已經有兩個人寫了證明材料,那邊的學生也很配合,很多都願意為越兒作證,我讓他們寫了東西,都交上去了,越兒應該很快就會被放出來。”
她馬上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她父母,總算打消了她父親去 D 市作證的念頭。
卓越出來之後,給她打了個電話。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覺得他的嗓音第一次帶上了頹廢的氣息:“燕兒,我這回是真的倒黴了,不知道這黴運得走多久,我看我們就不要再聯繫了吧,免得影響了你和孩子的前途 —— ”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又說:“那個結婚證,你一直都不承認的,現在也就不用離婚了,我們兩個都不認賬就行了 —— ”
她膽怯地問:“那樣行嗎?”
“有什麼不行?這事師院不知道, D 市都沒人知道,只鄉下那個辦事員知道,可能他自己都忘記了。如果你想辦個正式離婚也行,但我覺得反而會把事情搞麻煩了 —— ”
兩個人沉默了一陣,他說:“燕兒,只要我有能力,我都會負擔孩子一部分生活費的,但是我恐怕 —— 不一定有這個能力了 —— ”
她擔心地問:“他們把你 —— 怎麼樣了?”
“現在還沒怎麼樣,但我導師的例子擺在面前,他們說他侵吞科研經費,讓他全數退出來 —— 這麼些年了 —— 要退可不是一筆小數目 —— ”
“你 —— 導師 —— 得罪了誰?”
他笑了一下:“這年頭,到處都有姓溫的,你不得罪這個姓溫的,你就得罪那個姓溫的。我那個師妹真不是個東西 —— 我早就對你說了 —— 他會栽在那個女人手裡的,他不相信,現在相信已經太晚了 —— 。燕兒,我知道你 —— 很多地方都 —— 不滿意我 —— 我的確沒好好照顧你 —— 我現在想彌補 —— 但是沒有機會了 —— 我希望你不要 —— 在這種時候 —— ”
她馬上說:“我明白,我不會 —— 說任何對你不利的話的,你也要把 —— 姜阿姨她們囑咐一下 —— ”
“姜阿姨我不擔心,但那個姓胡的女人 —— ”他沒把這話說完,就轉到別處去了,“估計他們也就是從這幾個方面下手了,我不怕,大不了賠些錢。但我沒殺人放火,也沒鬧事,他們整不死我 —— ”他突然問,“孩子會叫爸爸了嗎?”
“還早呢,要到一歲左右才會說話吧?”
“燕兒,拜託你好好照顧孩子,等他大了,告訴他爸爸是為了他的前途才斷絕我們的關係的,不要讓他忘記了我,不要讓他恨我 —— ”
她說:“我會帶好孩子的,你 —— 保重 —— ”她聽見他在那邊唏噓,她也很難過,連問幾聲,“你沒事吧?”他沒說話,過了一會,他掛了電話。
她沒想到自己成了學潮的間接受惠者,學潮幫她輕而易舉地結束了跟卓越的關係。雖然她對那個結婚證還是有點放不下心,但她覺得不應該在現在這個時候去跟他談離婚的事。既然他自己已經想到不連累孩子了,而且主動提出終止婚姻關係了,她如果不相信他,還要砸落實一下,好像太不人道了。她覺得其實離不離也沒什麼,只要大家不知道這段婚姻,也就不會影響她的孩子,反正她也沒準備再婚,有沒有一紙正式離婚書都沒什麼區別。
卓越後來就沒再跟她聯繫,有關他的消息,石燕都是從姚小萍那裡聽到了。姚小萍的電話,差不多每次都是以“卓越又倒黴了”開頭的。先是說卓越自己也有經濟問題了,還是科研經費的事,大概當老師的,除了科研經費也就沒什麼別的經濟問題了,總不能貪汙幾盒粉筆吧?卓越又來向姚小萍借過書,但這次姚小萍成了清水衙門,上次借的沒還,這次就沒書可借了。
然後傳來一個令人吃驚的消息:卓越的碩士學位被 K 大取消了,原因是他的論文裡有大量抄襲剽竊部分,很多是大段引用原文,但沒有加引號,也沒標明出處。卓越自然是不承認的,他說他那不是引用,是用自己的話轉述別人的觀點,不用加引號的。但事到如今,他的話當然沒份量了,碩士學位就眼睜睜地被取消了。
師院馬上採取了相應的措施,取消了他的講師資格,因為他破格提講師,一個很重要的 原因就是他有碩士學位,而別人沒有。現在既然他並沒有碩士學位,那講師當然是不合格的了。更為嚴重的是,一個大學老師,竟然用這麼卑劣的手段獲取學位,這怎麼為人師表?為了廣大青年學生的健康成長,也為了挽救卓越自己,師院決定撤銷他的一切教職,改派到師院印刷廠工作。
姚小萍說:“你說慘不慘?現在搞得跟我們對門那個不男不女的在一起工作了,連那個‘男人婆’的職位都比他高,他還得服那人管,你叫他怎麼受得了這個氣?”
她也很擔心,知道卓越是個自尊心極強的人,面子觀點尤其強,通常都是被人仰望的。現在你要他在那麼一個不學無術的人手下工作,他不氣瘋才怪呢。
姚小萍說:“剛好我前天去印刷廠,碰見了他,是我跟幾個老師一起搞的一個高考複習資料小冊子,在他們那裡印刷。看著真的很可憐,他根本不是一個動手能力很強的人,現在要他幹這種活,那些機器又舊成那樣,他搞得滿手滿臉都是黑乎乎的,還不斷被我們對門那個女人罵,像訓乖乖兒一樣教訓他這,教訓他那 —— 我都看不下去了,狠狠說了那個女人幾句 —— ”
“你說什麼?”
“我說人家從前是當教授,站講臺的,現在落了難才被髮配到這裡來做苦工,他不是屬於這裡的人,遲早會離開這裡,前途不可限量,誰知道會做多大的官?到時候你給他提鞋都不配,你還是積點口德吧,不為自己著想,也為自己的子孫後代想一想 —— ”
“謝謝你 —— 這麼幫他 —— ”
“我怕那女人報復他 —— ”姚小萍吹噓說,“所以我教了他一招,肯定能治住那女人 —— ”
“你教 —— 卓越一招?”
“嗯,我當著那個‘男人婆’的面就請卓越過來吃飯,我不怕什麼連累不連累,現在不是文革那年代了 —— 我一不想當官,二不想發財,誰能把我怎麼樣?我請他吃飯的時候,就教他:那女人是個老姑娘,長得像個男人,五大三粗,所以沒人要,只要哪個男人多望她一眼,她就要骨頭髮酥,以為別人看上了她。你平時就多望她幾眼,先把她魅倒,然後想怎麼整她就怎麼整她 —— ”
“他 —— 心情還好吧?”
“那怎麼好得起來呢?摩托車也賣了,要退還那些科研經費,工資也減了,還要退回破格提講師的那部分工資,聽說每個月都要從工資裡拿錢還賬 —— 本來減了工資就沒剩下什麼了,這樣七扣八扣的 —— 可能手裡緊得很 —— 反正我每次請他吃飯 —— 他都吃得 —— 很貪婪的樣子 —— ”
她心裡很難受,而且想到他住的房子也跟職稱相關:“那他現在還住在 —— 以前那裡嗎?”
“搬了搬了,那房子被收回去了,說他不夠資格住那裡,現在搬到單身寢室跟人合住 —— ”
當她以為他已經被貶到人生最低谷的時候,一顆重磅炸彈爆炸了。那天姚小萍一上來連“卓越又倒黴”了的開場白都忘了用上,就義憤填膺地說:“你說這些人無聊不無聊?把他跟姜阿姨的事告訴了他媽媽 —— ”
她驚呆了:“啊?那 —— 他媽媽 —— ”
“聽說當場就昏倒了,送醫院搶救過來,但落了個半身不遂 —— ”
“姜阿姨呢?”
“聽說被辭掉了,現在可能回老家去了吧 —— ”
“那喬阿姨誰在照顧?”
“聽說另請了個人,再就是卓越自己兩邊跑 —— ”
就在得知這個消息不久,石燕自己也被師院那邊的人光顧了,幸好那天她父母都去上班了,只有她和孩子還有姚媽媽在家。兩個從師院過來的調查人員光顧了她的熱舍,她父母只在她那間臥室安了個空調,主要是為了靖兒。那兩人來後,她就叫姚媽媽在臥室看孩子,她自己在客廳接受調查。雖然又是吊扇又是落地臺扇地吹著,幾個人還是有點汗流浹背。
那兩人出示了證件,說明了來意,請她說說她跟卓越的關係。幸虧她從姚小萍那裡聽到了一些消息,又跟卓越定好了攻守同盟,所以一口咬定跟卓越沒什麼“關係”,談過一段戀愛,因性格不合分手了。
那兩人轉彎抹角問了很多雞毛蒜皮的問題,最後才揭示主題,問她知道不知道卓越跟他媽媽的保姆的關係。
她睜著眼睛說瞎話:“他們有 —— 關係?我怎麼不知道?”
“你跟他分手是不是因為你 —— 發現了什麼?”
“他跟我性格不合,我們處不好 —— ”
那兩人又叫她描繪一下兩個人是如何性格不合的,她很誠實地說了一些,比如卓越不做家務啊,是貓頭鷹型的,起得晚睡得晚,而她是百靈鳥型的,起得早睡得早等等。她一邊說一邊詫異,怎麼以前好像有那麼多的問題,真的說起來就找不到什麼資料了呢?不知道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加起來達沒達到分手的級別?如果達不到,她們會不會懷疑?
那兩人還問了她對學潮的看法,她一推三六九,說呆在鄉下,什麼都不知道。估計那兩人是熱得受不了啦,問了好幾次她的電扇是不是開到最高檔了,結果兩人沒呆多久就告了辭。
她想,早知道是這樣,我吊扇都不給你開,就說壞了,你能把我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