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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石黃二人以為共產主義已經實現了,開始計劃離婚再婚的事,哪知道樂極生悲,兩個似乎已經“自立門戶”的寶貝突然一下捲土重來,打了他們一個“藉手不及”。

    先是小付給黃海打電話,說她“實在受不了啦”,叫他去接她。高明也給黃海打電話,說他“實在受不了啦”,要把小付送回來還給黃海。石黃二人在電話裡充當了一段時間的“婚姻愛情諮詢專家”,勸東勸西,勸南勸北,打幾下,摸幾下,東方西方的理論都用上了,但終於迴天無力,高明開車把小付送了回來,而且遵循“社來社去,隊來隊去”的原則,一直把小付送回了先前“取貨”的地方:石燕的家。

    石燕也懶得叫苦了,叫了也沒用,可能她天生就是該伺候誰的,在國內是伺候卓越,出來後先是伺候小付,然後又是卓越,現在剛把卓越伺候得自立了,小付又回來了。她現在要求很低,只要被伺候的人不找岔,不挑剔,她也就認了,反正美國吃的東西不貴,多一口人她還能對付。

    石燕開始有點擔心小付會垮掉,愛了這麼多年的人,結果是這麼令小付不滿意,那不等於把小付這些年的精神支柱給抽掉了?如果小付精神上一垮,瘋顛起來,那她的日子就很難過了。

    萬幸萬幸,小付似乎已經練就了金剛不壞之身,仍然像從前一樣,活在她自己的世界裡,平靜而幸福。跟高明在美國一起度過的這段時間,好像沒給小付的童話世界留下什麼痕跡,跟石燕講起的時候,小付講的都是出國前的高明,用的都是褒義詞,偶爾講到美國這段日子,小付都是用FRANK來稱呼,用的都是貶義詞。小付心目中的高明,比這個FRANK就不知道高明多少倍了,總之就是FRANK給高明提鞋都不配。

    現在是石燕坐莊,黃海開車過來拜見幫主,他們住客廳,小付住臥室,倒也相安無事。

    但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卓越就神情沮喪地找上門來了,說檢查出患了腦瘤。他說其實從她這裡搬出去之前就有了症狀了,只是他不知道。那時他兩乳突然膨大起來,乳頭髮癢,有時還有分泌物,他只說是自己返老還童,進入了第二青春期,再度開始發育,還暗自高興來著呢,哪知道那就是腦子裡長東西的徵兆。後來他經常感覺頭疼腦脹,以為是用功過度,沒怎麼在意。但最近頭疼得恨不得殺人了,才去看醫生,結果發現他腦子裡長了腫瘤。

    她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這太像三流小說裡的情節了,但他有檢查結果,絕對不是在撒謊,他的人看上去也的確不對頭,好像浮腫發胖了一樣,他說是腫瘤壓迫了腦子裡什麼地方的緣故。他坐在沙發上,靖兒依偎著他,一大一小兩個卓越都那麼哀哀地看著她,那個畫面叫她終生難忘。她不知道靖兒懂不懂腦瘤是什麼,但靖兒好像先天就能感應他爸爸的情緒,爸爸喜,他也喜,爸爸憂,他也憂,連喜怒哀樂的表情都一模一樣,也不知道是模仿的,還是遺傳的。

    靖兒好像從小就特別敏感,特別看重親情,總想把所有人都箍在一塊,一旦有那麼一個人不在一塊,靖兒就會無端地發愁,以為是他什麼地方開罪了那位離去的人。卓越從國內來美之後,黃海不怎麼出現了,靖兒就慌了,總是問DADDY為什麼不來了?是不是DADDY不喜歡靖兒了?她跟孩子解釋不清,只好帶著靖兒去見黃海。後來卓越拿到獎學金搬出去了,靖兒又問PAPA怎麼不來了,是不是PAPA不喜歡靖兒了?她只好叫卓越每星期都來看靖兒。

    PAPA和DADDY都在的日子,是靖兒最開心的日子,可能也在小朋友中間吹噓過,大約又被孩子們傳到了各自的家長那裡。於是一個叫MIKE的同學告訴靖兒,說有兩個爸爸的小孩,媽媽一定是個WHORE。靖兒回來問她是不是“WHORE”,她問明原因,氣昏了頭,跑那個孩子家去告狀,結果被那孩子的父母給罵了回來。

    靖兒見她委屈流淚,很阿Q地安慰她說:“Mommy,JacksaiditisOKtohavetwofathers,adaddyandapapa.IhavetwofathersbecauseI-mabetterboythanothers,right?”

    她知道JACK是靖兒自己給自己臆造出來的一個朋友,沒人跟他玩的時候,他就跟JACK玩,他把玩具分成兩份,JACK一份,他自己一份,他們倆有時各玩各的,有時一起玩,有時輪換著玩。她知道現在的孩子大多很孤獨,所以她儘量爭取跟孩子一起玩。但孩子的世界裡光有大人還是不行的,需要有小夥伴。她一直想給靖兒生個弟弟或者妹妹,好讓他有個伴,但她學習很忙,離婚的事又一直沒搞好,還有這個那個擠住在她那裡,所以一直都沒機會生。

    現在靖兒這樣哀哀地望著她,就比他爸爸這樣望著她更叫她心痛欲裂,好像在哀求她救救PAPA一樣。她強忍著淚水,安慰靖兒說:“PAPA沒事,他只是需要休息,媽媽會照顧PAPA的——”

    卓越還堅持上了幾天課,但似乎真的跟人家說的那樣,腫瘤什麼的,就怕發現。沒發現的時候,人還撐得住,一旦發現,馬上就垮了。卓越也應了這句話,一檢查出來就垮了。石燕跟黃海商量之後,黃海去租了個一室一廳的房子,把小付接了過去,讓卓越搬回了石燕家,便於照顧。

    動了一次手術之後,情況有所好轉。但醫生也把話說得很清楚,復發的可能性是很高的,一旦擴散,就沒救了,要堅持化療。

    出院之後,卓越跟她打商量:“我想在我的有生之年,把我媽媽接到美國來玩一次,了卻她的一個心願,也了卻我的一個心願——”

    她安慰他說:“別把事情想那麼可怕,你現在情況不錯——”

    “但我知道這個‘不錯’只是暫時的,我即便不馬上死掉,樣子也會越來越難看,人越來越胖,頭髮越掉越多,那時我就不好接她來玩了。燕兒,求求你,讓我媽媽到這裡來看我——們一家三口吧,她看到我們三個人一起生活得很幸福,她就放心了。以後我死了,請你不要把我的死訊告訴她,讓她在我妹妹照顧下安享晚年。你放心,我只讓她在這裡呆一個月,就請你滿足我這個要求吧——”

    她想不出能有什麼理由拒絕他這個請求,便含淚答應,他感激涕零地說:“燕兒,謝謝你!謝謝你!”,搞得她大哭起來。

    黃海當然是全力支持的,叫她一心一意照顧卓老師,照顧喬阿姨,照顧靖兒,他會在那裡安心等著她。

    喬阿姨跟一個回國探親的學生一起來到了美國,看樣子恢復的還可以,除了嘴有點歪,左腿左手不那麼得力之外,其它方面都還不錯。

    喬阿姨來了之後,一定要帶靖兒睡覺,說孩子這麼大了,什麼都懂了,還跟父母睡在一起不好。靖兒也很乖巧,他幾乎沒見過奶奶,但跟奶奶也很親,奶奶問他願意不願意跟奶奶睡,他問明白了“願意”是什麼意思,馬上就說:“願意。”

    石燕不好反對,決定裝就要裝得像一點,便跟卓越到臥室去睡。

    第一個晚上,兩個人井水不犯河水,但都沒怎麼睡著。第二個晚上,卓越伸手來摟她,她躲開了。第三個晚上,卓越又來摟她,還告訴她說:“我吃了這麼些藥,打了這麼些針,早就不能——那個了,我只想在有生之年能再摟著你睡一覺——”

    她沒再推脫。他摟著她,很規矩,只是摟著,跟她講他這些年來的生活和感受,講他每次看見她出去會黃海時他的心裡有多難過,講他有多少個夜晚站在她臥室門外流淚,然後回到自己的床上,回憶著他們的過去,自己解決自己,講他被關在監獄裡時如何想她,講他倒在M縣公安局前的時候如何在心裡呼喚她的名字。他講了一路,哭了一路,她也聽了一路,哭了一路。

    最後他問:“燕兒,為什麼你不愛我?我到底有哪點做得不好?”

    她不肯說,但他一定要她說,不然他死都死得不安心。她只好把自己那時的感覺說了一下,他抱著她流淚,追問她:“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你告訴我了,我都可以改正的呀!我做了那麼多你不喜歡的事,還不都是為了留住你嗎?我只不過不知道你要我怎麼樣愛你,但我是願意像你喜歡的那樣愛你的呀!你喜歡的那些,都不是什麼難事,我都能做到,為什麼你那時不告訴我你喜歡我怎麼愛你呢?”

    她本來想說“告訴了你,你才知道我喜歡什麼樣的愛,那又有什麼意思?”,她也想說“你到現在都沒改,還是不認錯,什麼都怪在別人頭上”,但她什麼都沒說,也許他是個完美主義者,不能容忍自己有錯,所以一定要把責任推到別人頭上,不然他良心上就不安,她又何必在這種時刻糾纏是誰的責任呢?

    她承認說:“是我的錯,我那時告訴你就好了。”

    他很欣慰:“現在告訴我也不遲,我還來得及在我的有生之年學會用你喜歡的方法去愛你。”

    他們就這樣摟著睡了幾晚,有一夜,他提出要用手為她服務:“我現在已經是廢人了,不能像正常男人那樣愛你了,但我還有一雙手,還可以讓你舒服——”

    她堅決不肯,他沒再堅持,仍然摟著她睡覺,每天早上醒來他都會說:“我在這個世界上的日子又少了一天——但我又幸福了一夜——”

    她聽說過“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但她覺得他的情況好像是“人之將死,其言也詩”,也不知道是他特意把話說得那麼浪漫詩意來感動她的,還是人在感到生命不久的時候就是會詩情迸發,總之他很多話都能讓她的淚水湧上眼眶。有時看見他在他媽媽面前竭力裝出幸福健康的樣子,她的淚水也會湧上眼眶,不得不躲到廚房或者洗手間去流一陣淚。

    一個月快到了的時候,她主動提議讓喬阿姨再玩一段時間,機票可以去延一延。他喜出望外:“你——不怕——他等急了?”

    她知道“他”是誰,她也很想念“他”,但她不忍心讓喬阿姨現在就走,因為喬阿姨這一走,可能就永遠見不到自己的兒子了。想想她的靖兒,如果有一天,她會永遠見不到靖兒,那將是什麼樣的災難!她說:“老人家難得來一趟,你這段時間——情況挺好的,她不會看出破綻,就讓她——多玩幾天吧——”

    那段時間,他為了不讓他媽媽看出破綻,連藥都沒怎麼吃,因為吃了藥會有噁心嘔吐等副作用,他媽媽會看出問題來。她勸他別這樣,免得加重病情,但他堅持要這樣:“我再怎麼堅持吃藥,也多活不了幾天,還是讓我媽媽多活幾天吧。”

    有一天夜晚,當他們又那樣摟著睡覺的時候,他抓過她的手,放到他那個部位,驚喜地說:“燕兒,它醒了!是你把它喚醒了!它知道我想在有生之年按你喜歡的方式愛你一次,讓你知道我也能像你喜歡的那樣愛——”

    她無力拒絕,遂了他的心願。他用她喜歡的方式愛她,但他剛做了一會就累得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她只好拋磚引玉。

    那個夜晚她無法入睡,有種祥林嫂似的負罪感。想人家祥林嫂只是前後嫁了兩趟人,還是一夫死了才嫁另一夫的,尚且負罪成那個樣子。而她呢,一夫還在,就有了另一夫;那夫還在,又有了這一夫。如果地獄裡真的興鋸人,她可能是第一個該挨鋸的。她倒不怕在地獄受罰,誰知道有沒有地獄?有地獄也不一定知道痛,但她害怕那種問心有愧的感覺,愧對黃海,也愧對卓越,每時每刻都感到在挨鋸。

    第二天,她就給黃海發電子郵件,把昨晚發生的事都說了,然後說她不能再跟他在一起了,希望他能跟小付做成真夫妻。

    他給她打電話,回電子郵件,約她到那個MOTEL去見面,說想跟她好好談談。她沒有答應,知道一旦去了那裡,見了他的人,她就會遏制不住地渴望著在他的擁抱裡燃燒,局面就更難收拾。後來她連電話也不敢接了,因為他的聲音從電話裡傳來,好像在勾她的魂一樣。他打了很多次電話,她都不接,他只好寫電郵給她:

    “燕兒,別用內疚來折磨自己,這是二十世紀的美國,而不是祥林嫂那個年代的中國。祥林嫂嫁了兩次人,都是為了生存,為了活命,她沒有過錯,不該承受那樣的精神折磨。你愛了兩個人,但不是為了你自己的生存,而是為了他人的生存,你更不該承受那樣的精神折磨。

    我永遠不會忘記八九年的那個春節,我一個人坐在D市火車站,萬念俱灰,幾乎不再有活下去的勇氣,因為我不知道我活在這個世界上到底還有什麼用,我讓大人厭惡,讓孩子懼怕,我帶給世界的只有醜惡和痛苦。不怕你笑話,我那時想到過結束我的生命,想躺在鐵軌上,讓呼嘯而過的火車帶走我的一切煩惱。我沒有立即那麼做,是因為我不想讓你背上一個思想包袱,認為我的死跟你有關。

    你像一個天使一樣出現在我面前,你說服了我,讓我相信我活在這個世界上還是有意義的,因為我能讓你幸福。現在你又用你的愛使另一個人的生命煥發光彩,你沒有理由為此感到羞愧或內疚。

    你不屬於地獄,你屬於天堂,如果我和卓老師也有幸去那裡,我們不會請求上帝把你鋸成兩半分給我們,我們會對上帝說:‘請你照她的樣子,再做很多很多如此可愛的女子,讓天下更多男子都如我們一樣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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