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雪佛萊穿過雨簾停在圖書館的屋簷下,車窗搖下,許明正探出頭來。
靈素冒著雨小跑過去,鑽進車裡。
“你怎麼會來?”她問。
許明正說:“我知道你在圖書館,想你也許沒帶傘。”
如此體貼,讓靈素滿心感激,對許明正嫣然一笑。少年臉上一熱,急忙別過臉,催促司機開車。
車開到小區外就停住了。許明正幫靈素提著書包,送她回家。他對這一帶也並不陌生。這兩年多來,他不知在這條狹長且不算整潔的小路走了多少回。每次都把靈素送到樓下,將書包遞迴她手上,然後看她轉身消失在陰暗的樓道里。
沈靈素從來沒有邀請過他到家裡一坐。
他曾好奇地問過:“你家裡都有些什麼?”
靈素笑著答:“蜘蛛、老鼠、蛇和蝙蝠,還有蠟燭和水晶球。家母的亡魂流連不去,會忽然從壁櫥裡飄出來。”
許明正只覺得她風趣幽默。
母親從廚房裡轉了出來,似笑非笑地問靈素:“又是小許送你回來的?”
“他把我從圖書館接了回來。”靈素說。
“妹妹怎麼樣了?”
靈素長長嘆口氣,把飯盒放到桌上,“我說漏了嘴,又給她教導一番。”
“她看不到,你何必計較?”
“當初外婆去世後,逗留了多久?”
“那時候我已經成年,她走得毫無牽掛。”
“你沒有再看到她?”
“啊,她回來過,跟我說我會遇到命中剋星。”母親笑起來。
“很顯然你沒有聽她的。”
“既然是命中的,自然逃脫不掉,只有坦然面對了。”母親的聲音充滿慈愛。
靈素皺著眉頭,“我有時候在想,是不是我錯了。也許那些東西本來就是不存在的,我所看到的一切都出自我的臆想。我一直生活在我構造的世界裡,幻想自己天賦異秉,能力超常,以此來彌補我的孤單。”
母親深深注視她,她知道女兒何其寂寞。
母親說:“我還記得你很小的時候,堅持說你有一個穿著藍色有熊貓圖案毛衣的小朋友。你管他叫小杰,你們可以在沙堆裡玩一個下午,搭城堡。他還幫你從老師辦公室裡偷偷拿出被上課沒收的小人書。”
靈素有些感慨地笑了。
那是她第一個朋友,雖然除了她和母親以外,沒人看得見他。小杰幫她偷拿出了小同學被沒收的小人書,她還給那同學時被老師抓個正著。老師當然不可能相信她的話,她們都沒有看到她描述的那個小男孩。靈素那時急得哭,指著角落說,他就在那裡啊,就在那裡啊!卻把老師們嚇出一身冷汗,立刻叫母親把她接了回去。
從那以後老師便不再寵愛她,小朋友們也受家長囑咐,不再與她玩耍。
那是靈素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異能會帶來負面影響,她幾乎是從那時起開始孤單一人。
到了讀小學的時候,靈素在學校體育倉庫認識一個小女孩。當然,也只有她一人看得到那個她。她對大人說這個女孩子是被一個叔叔欺負然後掐死的,就埋在屋後的夾竹桃下。於是警察來了,記者來了……然後她在放學路上遭到罪犯派來的人的恐嚇,母親立刻給她辦理了轉學。
那一次靈素徹底學乖,不到緊要關頭一律守口如瓶。
母親嘆氣:“到現在,你還是嚮往成為普通人?”
靈素不說話。
屋裡實在是悶熱,她起身打開窗戶,一陣涼風夾雜著細細雨絲飄了進來。臉上衣服上很快一片濡溼,粘粘膩膩的,就像這沉悶總不到盡頭的春末。
附近有家人在責罵孩子,陣陣哭聲傳來。空氣裡飄著鄰居炸魚的香。
靈素同母親說:“今天在圖書館遇到一個女孩子,是縛地靈。失去許多記憶,又無法超生。我想幫她。”
母親冷哼一聲,“幹嘛滿世界做好事?”
“大家都是女人。”靈素語氣老氣橫秋。
母親無奈,“我有不好預感,女兒。”
“你說的,如果是命,逃不掉,不如坦然面對。”
“你心腸太軟,總要吃虧的。”
靈素說:“她在那裡呆了有幾年了,我是第一個能看到她的人,她需要我的幫助。我能做到,為什麼不去做呢?”
“不是,我覺得你快要給牽扯進一些是非裡了。”
靈素聳肩,“你一早說過,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
母親無奈地轉身向廚房走去,邊說:“是命,躲不過。”
“媽。”
“她是有心願未了。”
“我也知道。可是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心願了。”
“找到她最愛的人,帶去同她見一面吧。”
靈素鬆了一口氣。
“謝謝,媽。”
母親停下來回頭看女兒。正是妙齡的少女渾身上下似乎都在散發著光芒,標緻的面孔上帶著迷人的笑。這讓她一下想起自己年輕時候。也是這樣無畏,也是這樣快樂。
過了幾日,靈素從忙碌的學習中抽了個空,跑去那所圖書館。
上課時間的圖書館裡人不多,二樓幾乎只有她一個人。她在書架之間穿梭尋覓,始終沒有找到那個女孩子。
正在納悶,身後傳來一個輕飄飄的聲音:“還以為你不來了。”
那個少女從一張書架後滑似的出來。一張臉還是慘白的,不過大概因為今日陽光燦爛,她看上去沒有上次那麼陰森。
靈素說:“我是考生,功課緊。”
少女露出回憶的表情,“學生?很久以前,我也是學生。”
靈素問:“你在哪裡上學?”
少女搖搖頭,“那不重要,早就忘了。”
“名字呢?現在想起來了嗎?”
少女又是搖頭。
靈素失望,“那你該記得自己的家在哪兒吧?”
少女努力回憶道:“只記得是獨立兩層樓房,有游泳池,秋天滿山紅葉。啊,還有,百合圖案的壁紙。”
那肯定是富裕人家。
靈素說:“我問了我媽媽,她說我帶你最愛的人來見你一面,也許就能解決。”
少女美麗卻蒼白的面容因這句話忽然綻放光芒。
“我最愛的人?”她激動又彷徨,“我有最愛的人。可是是誰呢?是誰?”
“你媽媽?”靈素試著問。
“應該是吧……”少女依舊迷茫,“我記得他很愛我,可是我不記得他在哪裡了。我……我在這裡呆得太久了。”
“你給束縛在這裡,難道你不是死在這裡?”
少女這次記得很清楚,說:“不,我不是死在這裡。我因心臟衰竭在醫院去世。”
“也許你生前喜歡閱讀。”
少女嗤笑,“這我也記得很清楚,我喜歡戶外運動,從來不肯坐下來看點東西。為了這點,坤元還老取笑我……”
靈素急忙問:“坤元是誰?”
少女一驚,“誰?誰是誰?”
“坤元是誰?”
少女一臉莫名其妙:“我不知道!”
“你才提過這個名字!”
靈素聲音稍微大了些,有人上樓來張望。她急忙閉上嘴。
少女一籌莫展地看著靈素。
靈素已經很久沒有和亡靈做過這樣長且深入的交流。大多數時候,它們來找她,她只消一眼就可以看穿它們的來龍去脈,給出建議,它們會很快離開。她不會讓亡靈打攪她的正常生活。
這個少女亡靈的特殊,就在於她思維清晰理智,記憶卻支離破碎。她的神秘身世激發靈素的獵奇心理。
靈素問圖書管理員:“圖書館是哪年建成的?”
“有五年多了。”
“圖書都是由哪些人捐贈的?”
“都是一些有錢人,華僑啊,投資商啊什麼的。”
“有沒有一個叫坤元的?”
“姓坤?”
“不,好像是名。”
管理員愛莫能助,“我們只能查到姓氏。”
靈素找到許明正,問:“哪些地方既是有錢人住的,又有滿山紅葉的?”
許明正不用思考,立即回答:“那自然是楓丹路那一帶了。翠山路過了就是,城郊,私家別墅區。”
又問:“城裡的有錢人家中,有誰叫坤元的。”
這個問題問得籠統,許明正想了想,不確定地說:“記得白家老二,好像就是叫這個名字。”
“白家?”靈素自然不清楚這些財闕望族。
許明正解釋:“香港人,這十多年一直在內地做生意的多。以前做建材生意的,後來做地產,我家同他們有生意往來。”
靈素大膽猜測:“白家在楓丹路有房子?”
許明正不確定:“好像是有。”
靈素展露歡顏,跳起來握住許明正的手。他們相識多年,靈素還從來沒有這麼情緒化過,更沒有主動和許明正有過肢體接觸。小許震驚之餘,感覺到那雙手光滑細膩,柔若無骨,一張俊臉頓時燒得個通紅。
連靈素自己都覺得詫異。她從小孤單寂寞,性格沉靜,母親又一直教導她收心斂性,她早早就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喜怒皆不形於色。可是這次她卻為一點點小收穫歡欣雀躍。這實在不像她。
靈素藉著週末半天假去楓丹路看看。
班車只到山腳下,下來了還得徒步上山。山間的四月,桃花正開得絢爛,層巒疊翠中總見蔟蔟雪白或粉紅。再往裡走,習習清風取代了都市初夏的悶熱,山鳥清脆的鳴叫聲此起彼伏。
靈素先前出了一身的汗,被涼風一吹,後頸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卻是通身舒暢。
山澗裡還有溪流,兩岸有幾畝農田,種的是油菜花,現在正是花季,一片一片嬌豔的嫩黃。白色的蝴蝶在其間飛舞。
什麼樣的人家會住在這麼美的地方?
靈素欣賞著風景,走了快一個小時才找到白家的府邸。
爬滿常青藤的青石圍牆,門牌上簡簡單單一個“白”字。院子裡灌木茂密,綠樹掩映,只露出房子的一角屋簷。
靈素站在門口,忽然猶豫起來,自己衝動地跑到別人家門口,難道開口就說:“我受你們死去多年的家人所託,前來尋找幫她超生的東西。”
人家講不定立刻拉鈴招警。
院子裡忽然傳出人聲,有人在激動呼喊:“是她!她回來了!琳琅回來了!”
靈素只一瞬就明白過來。
院子裡面一陣喧譁,一個還穿著睡袍的婦人急匆匆地從裡面跑了出來,身後還跟著幾個人。那婦人一看到門外站著的靈素,神色大變,撲過來奮力把門打開,然後張開手,一下就把靈素抱進了懷裡。
靈素吃了一驚,僵在當場。
這個婦人聲音悽慘地喊道:“琳琅啊我的兒,你可是回來了?你走了三年,怎麼現在才回來看媽媽?”
說完,竟嚎啕大哭了起來。
靈素腦子稍微一轉,立刻就明白了,這位太太是把她當成了琳琅。她心裡升起一股憐憫之意,不說話,也不推開這個太太,只是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搭在對方的肩上,溫柔地撫著她的背。
那看著平常的一下撫摸似有魔力一般,那位太太只覺得長久積鬱在心中的苦惱和悲傷、煩躁和悔恨,瞬間就給撫平下午,焦躁的情緒漸漸平復了下來。
她這才慢慢鬆開靈素。仔細一看,分明是個陌生的女孩子,一下愣住了。
靈素問:“是白太太嗎?”
白太太點頭,“你是?”
靈素心裡已經有譜,說:“我叫沈靈素,我……”
白太太突然打斷她的話:“丹梅啊,你好久沒有上我們家來玩了。你爸爸還好嗎?”
靈素又吃驚了。丹梅是何人?
這時一個年輕的女子匆匆跑來,趕到白太太身邊,挽住她的胳膊,說:“姨媽,你怎麼跑這裡來了。李嫂,你們是怎麼看的人!”
那個中女女傭被她這麼一斥責,哆嗦了一下,急忙說:“不是!不是!太太突然醒過來,說二小姐回來了,一個勁往外面衝。我們攔不住啊!”
白太太拉了拉那個年輕女子,往靈素那裡指,說:“佩華你看,是雲英,她來找你們去上學了。”
這個女子這才把頭轉過來,看到站在一旁的靈素。那女子二十出頭,高挑優雅,姿容秀麗,就是眼神過分凌厲,目光一掃,讓靈素不禁有點緊張。
那個女子看了看靈素整潔的校服,冷聲說:“同學是來募捐的吧?”
靈素原先準備了好久的說辭頓時全被悶在了肚子裡。
而那女子已經把語氣放軟了一些,說:“那就請先進來吧。”然後扶著白太太往裡走去。
靈素見狀,只有先跟在她們後面進了門再說。
***
白宅佔地面積寬廣大,結構大方,客廳寬敞明亮,裝修得就像雜誌裡的範例圖片。一面落地玻璃窗通向後院的楓樹林。屋裡點有線香,一股甜香瀰漫。
這裡可比許明正家要氣派許多。靈素低頭,就可以在光潔可鑑的地板上看到自己的投影。
女子把白太太帶到廚房,耐心溫和地勸她:“姨媽,來,快把藥吃了。”
白太太扭過頭去:“不吃。我沒病!”
女子很是無奈,“姨媽,聽話,這都是醫生給你開的藥。”
白太太扭著身子,就是不肯吃她遞到嘴邊的藥,不住喊著:“我不吃!我沒病!你們要害我!”
那個女子疲憊地放下藥,忽然坐下,大滴大滴的淚水順著臉頰滾落。突然又不解氣地一把抓過藥,倒進了自己嘴裡,含一口水咕咚吞了下去。
李嫂下了一大跳:“童小姐!”
童小姐痛心疾首道:“姨媽,這樣你可信了?你患了老年人得的病,容易忘記事。姨媽,看你這樣我好難過,你吃藥好不好?”
白太太疑惑地看著她。
女子見她軟化,又把藥遞了過去。白太太低頭看著藥,眼裡忽然閃過一絲厭惡,揚起手,啪地將藥打翻在地上。
“姨媽!”女子又驚又氣。
李嫂怯怯道:“童小姐,怎麼辦?”
女子眉毛一擰,“怎麼辦?她要不吃藥,等下大少爺回來了看你怎麼交代?”
靈素再也看不下去,試探著出聲問:“需要我幫忙嗎?”
女子皺著眉頭轉身看她,臉上寫著不信任,卻還是鬆了一步,說:“也好,興許把你當成琳琅,姨媽就肯吃藥了。”
靈素接過藥,對白太太說:“阿姨,我服侍你吃藥好不好?”
白太太堅定地搖頭,說:“我沒病,他們都要害我!”
站在旁邊的童小姐頗為無奈地扶著額頭:“又來了……”
靈素驚異地看著她,她苦笑著解釋說:“姨媽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甚至不記得自己病了。”
白太太卻說:“吃了藥我總想睡覺。”
童小姐耐著性子說:“藥裡有安定成風。醫生是想讓你好好休息。”
靈素心裡清楚,其實也是讓老人安定一些,方便照顧她的人。
她微笑著,又試著去問白太太:“阿姨,藥沒問題,快吃了吧?”
白太太將信將疑地看著她,深情一下恍惚,說:“琳琅,你回來啦?”
靈素只得硬著頭皮說:“是,我回來了。”
白太太露出欣喜的笑,她本是一個美婦人,這麼一笑,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全盛時代。
靈素順著把藥送進她嘴裡。白太太溫順地把藥吞了進去。
童小姐終於鬆了一口氣,對靈素抱以感激的微笑。
白太太平靜了許多,同兩個女生說:“我沒事了,你們上學去吧。”
童小姐臉上難掩悲慼的神色,一下子俯身抱住白太太,低聲說:“好好,我們上學去了。”
她直起身,嘆了一口氣,對看李嫂了一個手勢,李嫂立刻把白太太扶起來,帶她上樓去了。
童小姐整了整衣服,擦了一下臉,衝靈素微笑,招呼她坐下。
“抱歉,剛才一定嚇著你了。我姨媽精神狀態不大好,自從我表妹去世後就這樣。”
靈素不禁問:“是琳琅?”
“你認識她?”童小姐微微驚訝,不過想了想又笑了,“做社工時認識的吧?是啊,誰不認識琳琅。那麼漂亮,那麼優秀,那麼薄命……”
靈素見她秀美的臉上佈滿愁雲,便伸手輕輕握了一下她的手。
女子抬頭對她笑了,“我還沒自我介紹呢,我姓童,童佩華。”
“我姓沈,沈靈素。”
“沈同學是第一次來募捐吧?”
靈素此刻也不得不硬著頭皮說:“是。”
難怪人說一個謊言需要無數個謊言來支援。
童佩華笑眯眯地又打量了她一番,似乎不疑有他,扯了一張支票遞過來。
“琳琅雖然不在了,但是我們白家還是會一如既往地支持你們。這點心意,你收下吧。就當,就當是白太太捐贈的。”
靈素這下真給嚇住,戲可以演,錢是萬萬不能收的。她當即說:“我們……只是要幾本書。”
童佩華愣了一下,“也好。我表妹去世後留了一些書,你跟我來吧。”
這正合了靈素的意。
琳琅的房間出乎意料地寬敞,有獨立浴室,陽臺對著庭院一角。紫檀木傢俱,素淨的床單,還有,百合圖案的壁紙。
靈素深深吸一口氣,她感覺得出這裡還存有琳琅的一絲微弱氣息。
房間裡屬於女孩子的東西不多,有幾部戰艦模型,衣櫃頂上還放著一大捆帆布包著的東西。
童佩華抱著手站著,環視一圈,說:“她去世後,房間一直保持原樣。三年多來,姨媽什麼都可以忘,卻從不忘每天來親自打掃。琳琅從小就好動,喜歡到處旅遊。那些都是戶外用具。”
靈素走到書櫃前。裡面的書都碼得整整齊齊,一塵不染。她不禁問:“我拿去了幾本,白太太不會反對嗎?”
“姨媽?她什麼都記不清楚了。”童佩華笑著聳了聳肩膀,“琳琅去世後,她就病了,記憶很混亂。你也看到了,她還把我們當孩子,以為我們還是十多歲。”
“照顧病人很辛苦吧。”
童佩華沒想到這個陌生的女孩會這麼說。她滿懷感激地對靈素一笑,“我父母在我小時候離異,我差不多是由姨媽帶大的,孝順她是應該。”
其實她也知道不該對一個第一次見面的人說那麼多私事,但也許對方是個溫婉的少女,讓她感覺親切,不知不覺就把心扉敞開了。
這時女傭進來:“童小姐,張醫生來了。”
童佩華對靈素說:“你自己隨便看,我去去就回來。”
靈素鬆口氣,心裡道一聲抱歉,目送她窈窕的背影遠去。撒謊的感覺真的不好,儘管這個善意的謊言。
梳妝檯上有一個銀相框,裡面的少女穿著迷彩服,站在山頂,一隻腳踏在一塊石頭上,英姿颯爽。那張精緻的面孔,正和圖書館裡的那無名少女一模一樣。
抽屜裡放著一些化妝品,並不繁多。藥瓶子倒是不少,各種維生素,感冒藥,抗生素,還有一個裝阿司匹林的空瓶子。看來琳琅雖然愛運動,但是體質不算很好。
還有一張遊園會的請貼,日期已是三年前,被邀請人的名字寫的是”關琳琅”。
靈素疑惑,她不姓白?她不是白家人?
她目光無意識地在那一排排書上掃來掃去。她本來是想,這次來找到白太太,同她說清楚,請她去圖書館,不管白太太是不是琳琅最愛的人,但母親是最特殊的。可是到了一看,白太太精神異常,根本不能自理,別說請她走一趟,同她交談都有問題。
要不同那位童佩華小姐攤牌,說明來意?
她搖頭。現代年輕人,有誰會去信怪力亂神的?童小姐怕是會立刻將她請出白家大門。
怎麼辦?
有點後悔自己當初一時頭腦發熱自告奮勇。她只是個女孩子,不是救天下於水火的救世主。
“琳……琅?””
靈素緩緩轉過身去。
一個高大的人影從陽臺落地窗後走了進來。
夕陽已經西斜,屋內開始轉暗,那個男人揹著光,面目模糊。靈素只看到那雙眼睛,目光如炬。
她情不自禁地緩緩深吸一口氣。
男子也這才看清這個女孩子。年紀很輕,穿著高中校服,面龐白皙清秀,那雙水色瀲灩的眼睛深深沉沉,似乎包含著無數故事。
他疑惑,總覺得哪裡有點熟悉。
“你是誰?”男子的聲音低沉得幾乎和空氣產生共鳴。
“我……”靈素語塞,她是誰?
男子見她猶豫,微眯起了眼睛,語氣裡帶著質疑:“你是誰?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靈素感覺臉上在升溫。那個藉口就在嘴邊,卻怎麼都說不出來。不知道怎麼的,她就是無法狠下心來騙這個人。
大概是看她實在不像不情自入的人,男子的語氣也溫和了下來:“你是琳琅的朋友嗎?”
他的聲音很好聽,語氣裡有著難以言喻的溫柔,讓靈素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
突然回過神來,已經來不及,臉上發燙。
男子卻是淡淡一笑,說:“謝謝你來看她。”然後側過頭去。
他頭一偏,室外的光線瞬間照亮了他的半邊臉。靈素終於看清他,濃濃的眉毛和鬢角,挺直的鼻樑,還有薄薄的唇,勾畫出一張極其俊美好看的側面。
還有那份掩飾不住的寂寥與憔悴,讓人心折。
靈素忽然淺笑著開口:“何必這麼牽掛過去的人?人各有命,聚散由緣。這一世緣盡,來世再續。”
男子渾身一震,猛地扭過頭瞪住她。
他認識的另一個女孩也是用這種輕鬆爽朗的語調說話,只是她三年前就已經不在人世。
現在站在他眼前的這個陌生少女,又是誰?
童佩華恰好推門進來,打破了屋內的尷尬。
“坤元,你回來了?”童佩華非常高興。
靈素瞪住,原來他就是坤元!
白坤元穿著一身便服,身材高大挺拔,隨意而又風度翩翩。這種成年男子才有的風韻顯然是靈素比較陌生的。她認識的男生,最好的不過像許明正,乾淨清爽而已。
白坤元問童佩華:“佩華,這位是?”
“這是沈小姐,來募捐的。”
謊言只維持不到一分鐘,就這麼輕易地被打破了。靈素無法控制臉上燃燒的感覺。她活十七年,還是第一次感覺到這麼窘迫慌張,恨不能立刻消失在人面前。
白坤元注意到的,卻是話裡另外一個意思:“募捐?你要捐什麼?”
童佩華說:“姨媽以前就說過,打算把琳琅的一些書和衣服捐出去……”
“不行!”白坤元原本柔和的目光忽然凌厲,果斷地否定,“琳琅的遺物誰都不可以動,要捐就籤支票!”
靈素和童佩華都錯愕。靈素只覺得臉上的溫度已經高得足可以煎雞蛋,背上已經出了一層汗。她前所未有地後悔自己今天來這裡。
童佩華的臉色也很不好,她委婉地說:“坤元,那是姨媽的意思。你也不想她老是睹物思人吧?”
白坤元平淡的語氣卻有著不容拒絕的堅定:“妙姨不想看到,那就收起來好了。琳琅留下來的東西本就不多,我不想再失去什麼。”
童佩華身子一震,低下頭去。誰都聽得出這淡淡的一句話裡有著多麼重的情意。
白坤元的視線轉到靈素身上,只是沒了剛才的柔和,變得客套疏離。“這位小姐,對不起了。我希望你能理解。”說完,從懷裡掏出支票薄,唰唰簽了一張,遞到靈素面前。
靈素腦中一片混亂,倒退一步,慌亂地擺手:“我不能要,不能要!”
白坤元以為自己剛才的語氣嚇著了她,放軟了語氣:“不用那麼客氣。你們來一趟不容易,總不能讓你空手回去。”
靈素臉已經紅得無以附加。白坤元又說:“天色已經不早了,山路不安全,我叫司機送你出去吧。”
這簡直就是趕人。
可是他挨靈素很近,她從他身上聞到了一股特殊的氣息,說不清是菸草還是汗水,並不是芳香,卻讓她覺得舒服,狂亂的心跳漸漸平穩了下來。
多奇妙,同樣是異性,許明正的體味就從沒帶給靈素任何感官刺激。
她不知怎麼的就接過了那張支票。
載著靈素的車開出了白家大院。白坤元這才對童佩華說:“這個女孩子有點怪異,知道她的來歷嗎?”
童佩華笑道:“不就是一個來募捐的女孩子。今天真讓我大開眼界了,人家小姑娘都給你嚇壞了……”
白坤元打斷她:“我早說過了,不要動琳琅的東西。”
童佩華幾分委屈,幾分無奈,“你難道要把那房間保持一輩子?”
“怎麼說這個?”
“你……你總這個樣子?你答應過我,重新開始好好面對人生的。可是你卻一直在這問題上糾纏不清。”
白坤元不耐煩,“到底是誰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不清?”
童佩華叫道:“她都死了三年了,你還守著她的東西沒回過神來。”
“夠了!”
童佩華臉色蒼白,緊閉上嘴。
白坤元咳了一下,換了話題:“聽說崇光後天回來。”
童佩華順了幾口氣,慢慢說:“哦。他要回來了,那我得吩咐傭人把客房收拾出來。”
白坤元喊住她:“你知道他回來是為了什麼。”
童佩華回頭,冷冷一笑,“我當然知道。你放心吧。我可不是琳琅。”
這時的靈素正坐在車後座,閉著眼歇息。不知怎麼的,腦海裡忽然浮現出白坤元的臉。那張輪廓分明的臉在金色夕陽的照射下英俊非凡,像西方的神。
她忽而笑了,幾許天真無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