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把我從昏睡中拉了回來。
我張開眼睛,視線裡沒有一絲光線。深夜的山林,黑暗如鬼魅一般吞噬了整個天地,寒冷的風呼嘯著刮過,夾帶著冰冷的雨點打落下來。
我渾身冰冷,四肢五骸似乎失去知覺,卻又覺得有鑽心刻骨的疼痛從身體內部蔓延到每一寸肌膚上去,那感覺彷彿寸寸凌遲。寒冷籠罩之下,我不禁輕輕發抖,可卻連動一根手指頭的力氣都沒有。
深秋寒冷的風雨中,我躺在河邊亂石之上,感覺漸漸高漲的河水漫過了我的膝蓋。雨水沖刷著我的肉體和神智,近乎麻痺的疼痛提醒我還活著。
我昏迷了多久,無從得知。我甚至沒想到自己居然沒死。
胸口的劍傷似乎還在流血。我還清晰記得那把薄如蟬翼、瑩白如雪的“冰月蝶”是怎樣優美而決然地刺進我的身體的。我似乎還能聽到那血肉被劃開的聲音,看到心口破裂噴湧出的血是怎樣染紅了那把劍,和執劍的人。
我還活著。渾身傷口無數,骨頭折斷,心口劍傷穿透身體,最後跌落河裡。這樣都還能活著,我不是他們口中的妖孽,還是什麼?
我笑了,混合著冰冷雨水滑落的,是我滾燙的淚水。
夢裡長安繁華似錦,歌舞昇平,我還是那個天真嬌憨的沈家小女兒,央求孃親帶我去看牡丹花會。母姐二人衣袂翩飛,宛若仙子,人比牡丹清豔。
夢醒了,生不如死。
天空一道閃電,風雨更驟幾分。我在一片混亂的氣息中感覺到一絲異樣。
不是鬼,是妖的氣息。
深山老林,有妖不足為奇。當年在清淨觀修行時,偶爾也會驅趕一些誤闖道觀的小妖。那多是山貓花精,淳樸懵懂,從不傷人。景山綿延數十里,層巒疊翠,古木參天,雲蔚蒸騰霞頂,瘴氣籠罩低谷,自然滋養了不少山精妖獸,有醇和向善的,自然也有習兇邪惡的。
我重傷之下,還能感覺出這股妖氣的不善。我身帶血腥不說,修行之人靈氣也非同一般,對方要是將我吃了,可以增添數十年的道行。
我冷笑。沒有死在那人劍下,卻要做了山怪的夜宵。我沈眉莫非該命絕於此?
閃電劃過長空,雷聲滾滾,雨更加急促了。
山妖的氣息逐漸近了,那濃郁的腥臊味透過大雨飄到我的鼻端。似乎還不少,三隻,還是四隻?
我嘗試著動了一下四肢,稍微用力,劇痛從身體各處傳來。我不由呻吟一聲倒了回去。
不行,骨頭斷了多處,左手雖尚好,可是我現在的體力和法力,又能抵擋得了多久呢?
早知如此,就不要逃的好。死在刀槍之下,也比葬身野獸之腹要好。那樣好歹也可以和爹孃姐姐葬在一處了吧。
心口猶如刀絞般疼痛,卻並不是因為那一劍之傷。
爹,娘,姐姐……
那股惡臭更加強烈了,是野豬。
我唯一能活動的左手將那串妙安師太贈與我的念珠緊拽住。那日得知了他的消息,匆匆從碧雲宮往山下趕,連平日不離身的雪清桃木劍都沒來得及帶上。中途生變,我被這河水一路衝來,咒符已不知所蹤,只有這串念珠還在。
風雨中,一股氣息從右側向我逼了過來。我凝神定氣,意念集中於左手,靜中取動,突然猛地抬起手,一顆閃著暖黃熒光的珠子朝右側射去。
黑暗中一聲嚎叫,什麼粗重的東西倒在地上。圍結住我的氣息瞬間大亂起來。
我垂下手,大口喘氣。
這具身體,實在是不行了。簡簡單單一個動作,就用盡了我全身的力氣。
順過氣來,又感覺到了下一股氣息在向我靠攏。
還是不死心。就因為我身上的修為,就因為這肉身裡的“仙魂”?
我咬緊下唇,嘴裡滿是血腥,左手揚起,又一顆念珠向黑暗裡射去。
……
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暴雨竟然一點停歇的意思都沒有,肆虐沖刷著。河水已經漲到我腰間,我被衝得搖搖晃晃,全靠左手支撐住身體。身體其他處早就沒了痛覺,像是已經不屬於我的身體。
一道極亮的閃電劈在不遠出的小山峰上,那陣光芒讓我稍微看清了周圍。還站著的野豬隻有兩頭了,可是我手心裡握著的,只有一顆念珠。
想我沈眉也是官家千金出身,少年修道,大有所成,乃是名望有嘉的女冠。臨到頭來,卻要跟兩頭畜生較生死。這人生造化,真是盡付嗟嘆。
就這時,突然一陣大浪打來,我身子一晃,往水裡滑去。驚慌之下我忘了右手有傷,伸手抱住石頭。一陣劇痛,我只來得及叫了一聲,就被水流嘩地衝了下去。
一連數個顛簸,浪頭一轉,將我重重摔在一塊突起的岩石上。我似乎聽到腰間骨頭喀啦一聲響,疼地幾欲昏厥過去。
老天,乾脆讓我死了算了。
那兩頭野豬精見機會來了,立刻朝我奔了過來。閃電中我清晰看到它們發著紅光的眼睛,心中惡心,氣血翻湧,只憑著一點傲氣,使出全身力氣,將最後一顆念珠射了過去。
然後我眼前真的一片黑暗了,癱軟在水中。電閃雷鳴還在耳邊,但我已經虛弱地什麼都看不到了。
野豬精散發著惡臭的牙齒插進了我右肩,我居然感覺不到痛。這具肉身是真的不管用了。它蠻橫地將我往岸上拖去。我的左手在地面上磨過。
突然我抓起一個尖利的石頭,猛地扎進野豬精的眼睛裡。
溫熱的血濺在我身上,翻滾的血氣湧了上來,我大口吐了一口血,念動了咒語。野豬精哀號著,我亦渾身發抖,脆弱的身體無法呼吸。
有一瞬間失去所有知覺。
寒冷和暴雨終於離我遠去,我彷彿回到了兒時母親的懷抱,溫暖柔軟,散發著芬芳。周圍的一切變得明亮而美好。我似乎擺脫了那具沉重疼痛的身軀,向著光明飄去……
一股勁道的熱流自我天靈而下,彷彿一團火,將我疲憊麻木的神經燒得驚顫。
我呻吟著轉醒。
暴雨並未停歇,但是雨水卻沒有打在身上。一個紅衣男子蹲在我身旁,手扶天靈,那股熱裡源源不絕地湧進我的身體,沿著七經八脈,奔騰流走,帶給了我力量,也喚醒了我身上剜心刻骨的疼痛。
我扭曲著臉,說:“太疼了,別救我了。”
那人從緊抿的嘴縫裡擠出兩個字:“閉嘴!”
似乎性格不大好呢。我想著,終於陷入徹底的昏睡之中。
醒來已是新的一天。
竹屋,延香,獸皮大床。看似簡樸,卻樣樣精緻華貴,都是絲毫不張揚的極品。傷口都已上藥包紮,斷骨也已固定,只是我同一枚粽子也無太大分別。
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喉嚨幹得要燒起來,從鼻子裡哼了幾聲,簾子一掀,那人走了進來。
張狂的紅色躍入視線中。高挑飄逸的身影,只覺得像一團飄忽不定的狐火。
狐火?
我聞到一股幽蘭之香,嘴角不禁抽了一下。
下一刻,一隻大手粗魯地抬起我的腦袋,一個杯子湊到嘴邊。
我疼得皺起眉頭,趕緊幾口把水喝了。那手一鬆,我的腦袋咚地一聲又砸回枕頭上,頓時眼冒金星。
那人又嘩地掀開身上的薄被,為我的傷口換藥。我一動不能動,就感覺他冰涼的手指在我的身體上移動。
一口氣上來,還是忍住了。要看要摸都早已做過,一具破皮囊,在乎個什麼?
藥膏冰涼,抹在傷口上卻是一陣火辣辣的痛。一番下來,出了一身汗。那人頓了頓,拿溼帕子為我把汗擦了去,又將被子蓋上。動作始終粗魯,非常不情願似的。
然後一碗散發著異味的湯藥湊到我嘴邊。我光是聞了一口那氣味就直泛惡,把嘴死閉著。
那個高傲渾厚的聲音不耐煩道:“想要活命就喝了它。”
我心口一團熱血翻湧,張開了嘴。那又苦又澀又酸又辣又鹹的東西灌進了喉嚨裡。
把這東西喝下去,我簡直覺得又死了一道。
那湯藥很快就起了作用,起先是暖烘烘地在胸腹間散發,然後越來越熱,變得灼燙,像是一團火在焚燒著我的五臟六腑。我痛苦地扭動身子,牽動了身上的傷口。床邊的人迅速點了我的穴道。我無法動彈,只能咬牙忍受,等待藥效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滿身大汗地醒來,發覺穴道已經解了。滿口血腥,舌頭生痛。
怎麼就不能湊巧咬舌自盡呢?
那人又幫我把汗擦了去。
忍了忍,還是開口問道:“這是哪裡?”聲音活似破風箱。
那個聲音漫不經心地回道:“千心居。”
“閣下是?”
“舜華。”
我沉默了片刻,說:“我叫沈眉。”
沒有迴音。張開眼,屋裡已經沒了人。
又這樣睡睡醒醒過了數日,皮肉之傷結了疤,精神也清明瞭許多。如果不是每日得喝那讓我感覺腸穿肚爛的湯藥,再被一個男人上下其手,這養傷的日子尚算舒適。
整日躺在床上,只聞鳥鳴,知道在深山中。屋子周圍布了結界,到處乾淨得很,我太無聊,只得用睡覺打發時間。
舜華每日除了換藥送飯,便不再出現,也極少跟我交談。那噁心的藥卻是每日都要服用,次次都痛得我死去活來。那時候舜華煙水晶色的眸子裡,總是帶著幾分冷酷,幾分無奈。
那一身紅衣,張狂奪目,宛如日落時天邊的流雲。這樣的人,卻偏偏跑到這深山老林裡來隱居?
或許不該稱他為人。
雖然修行極其高,可我還是聞得到他身山淡淡的狐息。
大半個月過去,掂量著可以下床了,床邊就多了一根柺杖。我拄著,用那條能動的腿,走出了這間屋子。
景山深深,不知身在何處,舉目遠眺,只見群山翠巍,層層綿延而去。早晨清霧未散,鳥啼枝間,朦朧之中只感覺紅塵萬丈卻永在天邊,與己無干。神臺空前清明,氣定心靜,宛如重生。
我拄著柺杖在院子裡轉。院子不大,四間竹房,乾淨整潔,草木扶疏,一株山花正開得熱鬧。
舜華那詭異飄渺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可以下床了?”
我回過頭去,迎上他冷漠的目光。清晨的陽光給他天神般的面容鍍上一條金邊,煙水晶的眸子閃爍著一點妖光。
倒是可惜了這一副好皮相。我低下頭去。
我問:“我該怎麼報答你?”
舜華挑了挑眉毛,“你想走?”
我道:“呆在這裡能做什麼?”
舜華說:“你中了妖毒,我給你喝佛陀散,以毒攻毒,你現在中著佛陀散,沒有我的解藥,走到那裡都是一個死。”
我一口氣湧上來,差點背過氣去!
我氣得罵他:“你這臭狐狸!”
舜華眯起了眼睛:“這樣稱呼你的恩人?”
我大叫:“我一早叫你不要救我!”
舜華抬起手,似乎要整理袖子,卻突然一手伸來,掐住了我的脖子。我大病初癒,躲閃不及,整個人落如他掌中。他手指冰涼,指甲尖利,彷彿枯骨,深深掐進我的肌膚裡。
我窒息,眼前發黑,劇痛本能讓我掙扎,可是無法呼吸讓我沒有力氣。那一瞬間我又像回到了那一刻:潮水般包圍過來的士兵,雪亮的尖刀,我倉皇一如被獵人逼到絕路的小獸。然後那個男人排開眾人走了過來。我欣喜,呼喚著他的名字。他走近了,近了,英俊的容顏依舊。然後他抽出了配劍。我只一愣,“冰月蝶”已夾帶著冷光向我刺來……
舜華忽然鬆開手,我跌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氣。
他捂著受傷的手,嘲諷道:“你這是想死的表現?”
是的,我怎麼可以死?背叛殺戮,一家血海,此仇不報,我無顏下地去見父母!
已經一臉淚。
舜華俯視我,不帶一絲憐憫。
“站起來吧。”他說,“現在你只有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