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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逸之離營後,如松、如樺哥倆得了個機會來到京城法華寺舅舅家,把逸之的信當面交給瞭如茵。

    這之前的幾天裡,他們哥倆猶豫再三,實在難以想象,三妹一旦看到這封信後,會是怎樣一副情形?

    如茵臉色蒼白、兩手發抖地打開逸之的信,上面只有短短的數行:

    如茵吾妹:

    京城突變,觸目驚心。九曲腸裂,肝迸心碎。康梁二公,令我耽念。故出京尋找二公下落。因行程倉促,不及告別。請自珍重,勿以為念。

    梁兄泣筆

    如茵讀了信,一時便天眩地轉、全身發涼起來!

    他怎麼敢這樣?他怎麼忍心把自己一個人丟在京城、一聲不響地就去了?他竟然連見自己一面都顧不上了麼?

    如松見堂妹臉色異常,怕她一時想不開、出了什麼意外,忙勸她道:"三妹,你不必為此事煩惱。逸之所以不來見你,一是怕你阻攔他離京,更主要的,是怕你有為難之處:他若這時拉你跟著他一齊走,自然會令舅舅、妗子傷心。另外,還怕你會因念及舅舅、舅母之恩,不忍動身。所以,倒不如干脆自己先走一步的好。"

    如樺忙點頭稱是。

    如茵卻只是冷笑不語:這幾天她到天橋買東西,早就聽說,這次是舅舅出賣了皇上的風言風語了!她清楚梁逸之的個性,他雖未明說此事,她卻知道他離營的主要原因是什麼!

    二人也不便久留,勸慰了她一番便告辭回營。臨走時,又反覆為逸之開釋,說逸之雖行事躁急了些,畢竟也是出於男兒義氣和血性!

    兩個哥哥去後,如茵忽然就覺得頭痛欲裂起來!一時,直痛得她眼冒金星,連氣兒都不敢吸一口了!她一面咬牙忍住,囑託丫頭不要告訴他人,只悄悄到街上抓些治頭痛的藥來就是;一面咬著牙,硬是把為舅舅趕做的一雙靴子,連明扯夜地鞝了出來。直到咬斷最後一根線頭兒時,一頭歪倒在了針線笸籮裡,所幸不曾被針剪之類的傷著。

    如茵大病了一場,直病得昏昏迷迷、人事不省了十來天!

    舅舅聞訊趕了回來,趕忙託人設法請了一位太醫院的太醫過來,把了把脈,說是血氣傷了肝,沒大妨礙的。開了幾付藥,吃了幾天,如茵的病終算開始見輕了。

    這天,舅舅和舅母兩人一齊過來看望住在小跨院的如茵。

    舅母見她好了一些,握住她的手兒,眼裡禁不住就滴下淚來。卻只是望著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如茵抬眼看看舅舅的臉:天哪!才幾天不見?舅舅竟一下子老了恁多!一雙充滿慈愛的眼睛,疼惜萬分地望著自己。

    如茵趕忙掙扎抬起頭來,哽著嗓子只叫了一聲:"四舅……",便頓時哽住了。

    舅舅點點頭,撫著那雙繡滿朱雀牡丹的青緞子朝靴,一邊看一邊唏噓地嘆道:"噯!這孩子!噯!"

    如茵噙著淚道:"舅……茵兒在京城,沒少給舅和妗子添忙。舅的壽辰,我做雙鞋子儘儘孝。舅別嫌針線粗糙……"

    舅舅對妗子點點頭說:"嗯!這孩子!噯!真是!"說著,兩眼裡竟閃起淚花來。卻暗地拭了拭,低聲對妗子交待了幾句什麼,然後轉過臉來對如茵說:"閨女,聽話!安心養病啊?先讓恁妗子陪著你吧。啊?"

    如茵點點頭,望著舅舅出屋門去時,禁不住的淚又滾落下來。

    雖說舅舅強做笑臉,可是,如茵依舊發覺:舅舅的心情很抑鬱,神情也很沮喪。舅舅他究竟出了什麼天大的事?逸之為什麼突然揹他而去?

    她驀然記起:幾年前,舅舅在山城的那些天裡,常常也露這般失魂落魄的神情。

    舅舅去後,如茵望著妗子那一張明顯見老的面龐,心想:自己也該回家了!若能過了秋天,天寒地凍地,路就不好走了——她不知道老家還有什麼應該掛牽的。可是在京城,自己彷彿已成了一副空殼,而魂早已被誰牽走一般,揪揪扯扯卻又悠悠盪盪地,令人難受……

    如茵幾天前就已悄悄收拾好了自己的行裝。

    這天,恰好舅舅又回家來了。她見舅舅一人在屋裡,穿著一套半舊黑呢褲褂,正埋頭伏在桌上寫著什麼。

    她輕手輕腳地來到門前,舅舅警覺地猛然抬起頭。見是她時,頓時放鬆了神情:"嗯?是孩兒!咋不上屋來?"

    如茵進了屋,在舅舅對面的一張椅子上略坐了下來。

    舅坐直了身子,一臉詢問地看著她:"孩兒,有事兒給舅說?"

    如茵點點頭。

    舅嘆了口氣,將桌上的本子移到了抽屜裡。咳了一聲,眼裡帶著慈愛點點頭,撫著鬍子:"嗯!有就話就說吧孩兒。"

    未及張口,如茵的淚水便開始在眼裡打起了圈兒來:"舅……我,我想這兩天回河南老家去了。怕走的時候,你老不在家。所以,乘你這會兒在家,先向你辭個行。"

    舅聽了,怔在那裡半晌沒有說話。最後才微微點了點頭:"嗯,真想回去看看也中。出來這麼久了,恁爹恁娘只怕也都想你了。嗯,回去看看,依舊還回來罷。一是恁姑姥娘和恁妗子都離不開你;二是……你在老家,只怕還不如在舅這兒好過呵。"

    如茵的淚一下子奪眶而出!她趕忙掏出掖在衣襟上的手絹捂住了眼。她知道,舅舅仍在為自己著想啊!怕因了和吳家的那樁婚姻事,人家要對自己說三道四呢!更怕和逸之的親事也不成了時,家裡更沒法子再待下去了。

    舅舅咳了一聲,嘆嘆氣:"孩兒,你心裡,是不是也怪恁舅?"

    如茵拭了拭淚,仰起頭來:"舅!如茵感激舅舅尚且不及,何來怪怨之理?我只恨逸之:好歹也要見了舅、見了我,把話說清楚了,那時,憑他再走到哪裡,再做什麼,難道舅舅還會攔阻他不成?如今,倒是我……原想在京城孝敬舅和妗子一輩子的,誰知……反倒惹二老傷心,落得不忠不孝……"

    一時,哽咽地說不下去了。

    舅嘆了口氣:"孩兒!說不上這話!噯!到底是自家親的!逸之那孩子,平時做事還算穩重!我領兵這麼多年了,你問問恁倆堂兄,可聽說過有一個敢像他這樣私自離營、至今還沒被緝拿處決的麼?舅為了你,可是頭一遭壞了領兵的大規矩啊!"

    如茵聽了這話,臉色頓然煞白,"撲嗵"跪了下去,大把地試著淚:"舅!我知道!舅是顧及孩兒,才不和他計較的。舅,孩兒到死也不忘舅的大恩大德啊!"

    舅的臉上一時顯出了憤懣之色來!他走過來,彎腰扶起如茵。然後,在屋內踱了幾番,轉過臉來說:"孩兒,我不想向世人辨白什麼!只是,如果連自家人也不肯體諒我,才是恁舅最心寒的事啊!"他一邊說著,一邊突然很厲害地咳了起來!

    如茵趕忙上前,一邊替他撫著背,一面哽咽著叫了聲:"舅——!都是閨女不孝……"便再也說不出話來,只是拭著再也拭不盡的淚。心內一時又怨恨逸之:如今,竟弄得自己走也難、留也難,進退無路了!

    她拭了拭淚,轉身給舅舅倒了杯熱茶端上來。

    舅舅喝了兩口,放下杯子悲慼地說:"孩兒,現在外面都流傳著,恁舅是誤君誤國之徒,是首鼠兩端的小人……咳!啥髒水都潑來了!恁舅這心裡,憋得慌啊!"

    喜怒哀樂從不溢於言表的舅舅,此時竟是滿臉的悽楚和悲憤!

    如茵淚眼朦朧地望著舅舅:才幾天時間?原本雄武魁壯、才四十出頭兒的舅舅,竟然已被這段可怕的日子壓得滿頭華髮了!

    他望外甥女如茵的背影消失在通往後庭的月亮時,不知何故,突然感到自己的身心竟是從未有過的疲憊……

    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表面上好像已經化險為夷了。可是,他心內比誰都清楚,平安和寧靜,只是暫時的。

    戊戌驚變,是他有生以來最大的慘敗和恥辱啊!

    他兀自站在那裡,兩眼望著窗外灰朦朦的天空,雙手緊緊地扭結在一起,全身微微抖動著——

    甲午之後,人心思強,朝野思變。康梁公車上書,提出一整套令人心鼓舞的練兵、富國、教民、改革內政外交諸項措施,一時朝野震驚、民心振奮!彷彿看到了大清崛起的希望,朝中大臣一時也多踴躍支持。

    然而,為時不久,好些起先都很支持變法的朝中大臣,漸漸都感覺到這幫子書生空有一腔熱血,卻是隻能說、不能做的文人了。

    如今,再去指責康梁之輩的施政幼稚、言行不慎、年輕氣盛、情性躁動已經沒什麼意義了!要變法、要救國,什麼都好,為什麼一定要和朝中諸多要臣紛紛鬧翻?為什麼非要四下樹敵?為什麼非要咄咄逼人、魯莽滅裂不可呢?激進的後果,竟連當初曾支持他們變法的好些朝中大臣,也因對他們的失望而紛紛離去!

    變法,當長期醞釀、待時而發才行!而眼下這一群沒有歷過大事的秀才,外加一個手中根本就沒有實權的皇上,非要再用這般激烈的方法,非要流血殺人?不僅要殺榮祿,竟然還要劫殺太后!老佛爺是什麼人?若論權謀,當年八大顧命大臣都敗在了她的手下。幾個毫無歷練的書生,哪裡是她的對手?

    他想起了八月初一和初五的兩次覲見皇上。

    第一次覲見皇上,他就預料到了,當此非常之時,自己受此殊榮是禍不是福啊!他當時就曾勸諫皇上——請皇上趕快下旨,令康、梁等人即刻離京,暫避一時風勢!也曾冒死直諫,述說古今各國變法不易。非有內憂,即生外患。理應步步經營,切勿操之過急。並向皇上提議:變法當有真正能明達時務、老成持重如張之洞者贊襄主持,方可仰答聖意。新進諸臣,固不乏明達勇猛之士,但閱歷太淺,辦事不慎。倘有疏誤,必首先累及皇上。故請皇上下旨,令康、梁出京暫避一時之風,使新舊兩黨箭弩之勢稍緩再作大計。皇上當時也頗以為然!

    他當時就看出來了:皇上神情猶移不定,其實並沒有一定非要他出兵不可的意思!他便料定,武力變法定是康梁攛掇皇上的!

    果如自己所料:初一皇上剛剛召見了自己,榮大人那裡便料定了皇上此時突然殊恩武將,必有預謀!故而初一當天就發電緊急調兵,掐斷了小站可能出兵的必經之路!而初五那天,當他按康梁事先的策劃,再次覲見皇上時,依舊再次勸諫皇上:請皇上速速下旨,令康梁離京,以免不測。

    而初五那天,他剛一離開紫禁城,他便接到了榮大人要他立即趕往直隸總督衙門的命令。

    他是八月初五傍晚趕到天津的。

    那天,直隸總督榮大人推脫有客,未能一見。當時他就發覺,自己已經被人監視了!直第二天下午,榮大人才派人把他叫上了衙門大堂……

    一俟走進了大堂,他當即就感覺出了總督衙門大堂的氣氛大非往日:從堂前的階下一直到大堂上,幾十個親兵荷槍實彈地站在那裡。堂上坐著楊崇伊和榮大人兩人,二人皆陰沉著一副馬臉,見他進了衙門大堂,半晌不發一語,神情大不似往日那般親切。

    情況異常!

    在此之前,他早就預料到了,近期皇上的突然殊恩,頻頻召見,一旦宮廷有變,自己自然首當其衝地會被牽扯進去的。因而,他強令自己鎮靜了鎮靜。這時,他突然聽坐在堂上的楊大人高聲責問:"皇上忽感重疾,太后今日早朝已經訓政,下詔捉拿康梁之輩亂黨!侍郎不知嗎?"

    楊大人的話猶如迎頭一個炸雷,"轟"地一聲在他頭頂炸響了!

    太后政變?捉拿康梁?

    天哪!難道新黨諸人密謀行使武力變法、圍園劫後之計洩漏了?

    "滔天大禍臨頭啦!"

    他的頭轟轟地響著,雖是八月的天氣,那時的他卻一下子覺得掉進了冰窟一般。一股子涼氣順著脊樑湧向全身每一個毛孔……

    天哪!怎麼辦?怎麼辦?自己一死倒是容易——他從小就目歷團練、徵殺。從軍多年來,出生入死地征戰沙場,面對的死亡太多了!若懼死,便不會棄筆從戎了!若懼死也早就辭官回裡了。這次自己犯下的可是謀逆大罪啊!按大清律治,不獨自己的性命,這半生的奮鬥,袁家三世功名,一家老老少少幾十口子人,包括河南項城老家的近親恐怕都將要人頭落地啊!

    這些倒還罷了!他更難放下的是自己多年辛苦創下的功名基業,他的報國雄圖,他的新建陸軍,都將因此自己的一時的盲動而毀於一旦啊!

    他直挺挺地站在那,平生向為人讚歎有應變之智的自己,此時,腦子裡竟是一片空白!

    他生平頭一遭感到了天塌地陷的絕望和無助!

    突然,他雙淚長流起來!

    榮大人和楊大人對望了一眼,揮手摒退左右,爾後放低了話音道:"侍郎!你也不必如此!天大的事,只要說出來,我們自會設法為你開釋的。也許侍郎果有什麼難言之隱麼?"

    神使鬼差一般,他就把初三之夜譚嗣同受康梁指派,夜闖法華寺,逼自己出兵,以實行武力變法的經過和盤托出……

    半世精明的他哪裡料得到:太后訓政之事,根本就與八月初三法華寺之夜的密謀無關啊!

    當坐在堂上的兩位大人用有些意外和略含得意的目光交流那時,堂下的他驀然覺醒:天哪!上當了!

    那時,他恨不得一把把自己掐死!更恨不得撲上去,把那兩個得意相視的人一把掐死!

    愚蠢之至!恥辱之至!

    雖說榮大人和楊大人當場保證,願意共保他不死!可是,自己堂堂一介大丈夫,又豈有顏面再苟活於人前?就是一死了之,又豈是一個"死"字可了得的麼?自己死倒也容易,猛然撞在堂下大梁的石柱上,便一了百了了!可是,自己死後,身前身後又會有多少人因自己的一誤再誤而流血送命啊!

    而活,又豈能清清靜靜地活下去?不說因自己一時失誤,被兩條老狐狸詐出了實情,太后及後黨將因此而大開殺戒了!

    那時,他突然對兩位大人屈下了自己驕傲的雙膝!伏於大堂,一面長哭、一面聲痛心裂地向二位大人反覆懇求:"若大人真想救學生不死,學生懇求大人將學生所陳之事,暫緩幾日稟報老佛爺知道!此事雖系康梁二黨主意,可最終勢必要牽累到皇上!以學生之見,倒不如先著人恫嚇康梁之流逃離京師,日後再論其罪。眼下太后已經訓政,新黨大勢已去。朝中許多大臣都曾和新黨有過接觸,此事若鬧大了,必然會牽連很多人,使國家朝廷根基一旦動盪!學生這裡,亦因吐了實情而使皇上母子交惡,從此為天下唾罵,為萬夫所指啊!若大人不肯成全學生,學生就算苟活於世,亦必將生不如死,人不如鬼,那樣倒還不如大人把罪臣一併押解進京的好……"

    他的頭磕在冰硬的方磚上,長跪不起……

    兩位大人沉默了不知多久,也許是為皇上所慮?也許是想乘機徹底收服他?終於勉強同意:緩兩天之後,再將此事稟報太后!

    他以為,幾個人擔著天大的干係,聞聽密謀洩露的風聲後,一定會為皇上所慮而逃離京城的。萬萬不曾料到,那幾個迂腐透頂的酸生,竟然說什麼:"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豈能貪生怕死、臨陣脫逃,棄皇上於不顧?"一心要做名垂千古的壯烈之士!決意要以死報皇上、以流血祭變法!

    從初六到初九,譚嗣同等人反覆催促梁啟超到日本使館躲避,自己明明也有機會逃走,竟是硬是抗著不肯走!一面高喊著"有心殺賊,無力迴天!",一面"我自橫刀向天笑"!

    他無計可施了!

    在如何了斷此案上,榮大人也犯了猶豫:新政乃皇上所倡,太后默許。當初朝中百官並下面的封疆大吏們,包括兩廣總督、兩江總督、原直隸總督甚至李鴻章大人,都曾捐款支持過強學會。對光緒身邊的幾個新貴,當初朝中又有幾個人不是竭力巴結的?故而,此案若是鬧大了,不僅會牽連和得罪當今皇上,也會激怒太后。末了如果牽涉了更多的朝中要臣,朝中大臣之間的關係又是盤根錯節。最終,只怕連他榮祿自己也會因遭致眾怨而難以自保……故而,在此事上,榮大人也是竭盡全力地向太后反覆曉之以利害,最後終於請了太后的示下:竟然連審理也沒有審理,就將六人押赴菜市口斬決了!

    然而,他至今都沒有弄明白一樁事情是:太后初六下詔訓政,下令捉弄康梁,到底因何而發?抑或如大太監李蓮英透露出來的:太后訓政、皇上被冷落的緣故,除了受新黨連累之外,恐怕,主要是因為後宮之爭的原故?聽說,太后十分憎惡那位天天狐媚皇上、竟敢在宮中批閱奏摺、喜歡干預朝政的珍妃。而皇上對她的寵愛卻偏偏到了無話不從的地步。

    究竟是瞬息萬變的後宮之爭連累了皇上和朝政,還是朝政的革新使後宮之爭風雲突變呢?還是其它外人不得而知的更為隱秘的緣故?

    風詭雲譎的後宮與朝廷的微妙關係,做為一介武夫,他是永遠無法弄清的。他清楚的只是,事到如今,他倒真是欽佩幾個人的忠勇大義和視死如歸!可是,他恨的是:譚嗣同擔著天大的干係和秘密,當逃不逃,成了千古忠臣!而自己卻是不當亂而亂,落了個千古罪人!

    他望天長嘆道:"可嘆我,處處以忠義待人,時時以報國為念,一向以穩健著稱;平生疏財好友、仁義智信;如今,不幸誤落陷阱,遭人暗算,又因臨時心生三分貪生怕死之念,三分顧念閤家老少性命之意,四分保全基業之心,終落了個不仁不義、賣主求榮、誤國誤君的奸詐之徒惡名!永世不得超脫了!

    "康梁啊康梁,大清武將擁有軍隊、支持變法的並非只我一個!你與那董福祥、聶士成、榮慶的交往也不比我菲!他們的兵力遠比我足,兵營又駐紮在天津,離京城又遠比我近!天天守著榮祿那個老狐狸!你們為何偏偏一定要尋到我府與我密謀?逼我出兵?明知不可為,卻硬逼我為之?人們只罵是我誤了你,誤了皇上和變法大計,殊不知,我還恨你們毀了我的一世清名哪!

    "咳!書生誤君!書生誤我矣!"

    見過舅舅,如茵就要啟程了——

    臨離京前,姑姥娘和妗子兩人拉著如茵的手、流著淚,反覆囑託她:"閨女,回去看看,依舊還回來啊!"

    從姑姥娘那裡開始,妗子、大表嫂和幾個姨媽,每人都有禮物送過來。衣料、珠寶、字畫、文房四寶、西洋鬧鐘等物,直裝了滿滿的三個柳條箱子。如茵雖一再推辭不受,妗子卻反覆囑咐:"你推脫什麼?給你什麼只管要就是了!各房給你的東西,原是恁舅事先交待下,名義是陪送你出嫁的。這些,都是從公賬上已劃了銀子、各房都撥了分例的。你不要,人家不會說你清高,反倒說你不好巴結!而且,回到家去,大家明知你好歹也在京城恁當官的舅家待了這麼久,見了家裡的兄弟姐妹、大娘嫂子的,你拿什麼去應付?東西不拘大小,人人伸頭都有一份兒,恁孃的臉上也跟著體面不是?這些東西,可不單單只是你一個人賞了人傢什麼!其實,更是恁孃的孃家人賞了人傢什麼呵!"

    見妗子說的有理,如茵只得受領了眾位姨媽的情份。一一謝過後,又一一讓姑姥娘和妗子過了目,這才一樣樣地收好了。

    舅舅特意交待大表哥,讓專門派了一輛帶篷的膠輪馬車送她回家。除派了一位可靠的管事,另還派了三個帶洋槍的親兵一路護送。交待下了:若表小姐這次只是回家看看,他們可在山城住上幾天,等著隨小姐一起返京。若表小姐執意不肯回來時,再返回來交差罷。

    暮秋季節,觸目之處,一片荒涼。

    行旅途中,官道兩旁的黃葉隨秋風紛紛飄零著。一路之上,不時閃過曾似相識的舊日景緻。

    黃河渡口,依舊渾渾莽莽的天上之水,依舊遙遙無際的河灘蒲葦。只不過,當日那萬竿蒼荻,如今竟成了眼下這蕭蕭瑟瑟的枯葦敗蒲。

    一路之上,如茵一會兒清醒一會兒朦朧。一時又湧起了對逸之的怨恨來:梁逸之啊梁逸之!我雖身為女流,卻並不比你少讀聖賢!若舅舅果真是那種賣主求榮、不仁不義之輩,我也會毫不猶豫地隨你浪跡天涯!可是,大丈夫行事為人,總當能屈能伸、能窮能達、能忍能容,才算得真豪傑大英雄!無故加之不怒,猝然臨之不驚,而後方可成就大功名、建立大功業!似你這般動輒負氣,傷了舅舅的心、斷了這份情事小;真不知你無根無底地又如何去實現你那報國救民、禦敵殺賊的雄圖大志?一時又怨自己:他既無情,我何有義?何以依舊痴心掛念?何以這般尋尋覓覓?

    左思右想,覺得自己那一顆心真是千瘡百孔,再也無法補綴了!

    她抱定了主意:和梁逸之最後一見,把話撩明!爾後削髮為尼,皈依佛門!從此再也不聞不問這個紅塵亂世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她願意為了譚先生等六位忠義之士,為了舅舅,也為了自己,黃卷青燈,終生禮佛,贖盡前生孽因、今生惡業和來世果報!

    天將昏未昏時分,沾滿旅塵的馬車終於玎玎玲玎地停到了山城劉家大門外。

    此時的如茵已是身心俱灰,恍如隔世。她迷迷朦朦地隨眾人邁進家院,被丫頭扶進自己的閨房,一頭栽倒在床上,不吃也不喝,直直昏睡了一天兩夜……

    第三天,娘和兩個嬸孃過來問她話時,她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答。只是像個呆子似的,把自己當用的東西,收拾了一個小包袱放好,看樣子,竟像是仍舊還要出遠門的樣子。

    娘看出了閨女神情的反常來。一面令丫頭送來飯菜,一面在一旁細聲詢問:在家住兩天,還要回京去麼?如茵神情痴呆地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仍舊不作一語。

    娘更是驚詫了!

    重新詢問了一番送護的家人:京城那裡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小姐怎麼成了這個樣子?

    管事的如何知道這裡的隱情?只說離京時,老爺、太太和大爺都交待了,若是表小姐在山城老家住幾天還回京城的話,讓小的仍舊護送小姐隨車回京。表小姐若是不想再回京時,煩請姑太太寫個回信,小的歇了這麼好幾天,也該回京交差了。

    如茵娘更是詫異了:"夏天,你們老爺太太在信中說,由老爺做主在京城為表小姐定下了一門親事,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公子?家中情形如何?定下好日子沒有?"

    下人仍舊一問三不知。

    如茵娘越發慌亂了。雖然這次出門護送如茵回家,哥哥嫂子也有信捎來的。可信上只說小姐想回老家看看,並問了家中各位親戚都好的話,其他什麼也沒有多說。如今,這是怎麼回事?

    如茵娘仍舊追問:"京城,你們老太太、老爺、太太和姨太太、大爺和小爺、小姐都好麼?"

    兩個家人說:"一切都好!老太太、老爺和太太還有大爺、大奶奶,姨太太們並一群小爺和小姐都好。小的出門時,老太太反覆囑咐小的,代問這邊家中眾位老爺、太太和姑老爺、姑太太好,並問各位爺和小姐都好。"

    如茵娘坐立不安起來:既然一切都好,為何這次侄子記兒代四哥、四嫂寫的信中,竟連一句也沒有提到由哥嫂作主在京城為如茵所定親事的話?而且,管事的竟也不知有此事?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哦!興許事情出在親家那裡了?

    前些日子,如茵的父親從任上回家,說起京城前些時候很亂,一會兒是皇上發詔搞變法、改官制、辦學校;一會兒又傳出兩宮鬧翻,太后訓政,還殺了好幾個攛掇皇上武力變法的朝廷大員,革了一大群支持變法官員的職。心下便猜想著:準是表哥作主定的那家人,這次也受了什麼連累?所以,閨女才成了這樣子的?

    雖說心裡煩得很,可又怕提起這話,更惹得女兒傷心。故而暫且隱忍著。心下思量:吳家若是知道了此事,真不知該怎樣幸災樂禍啦!一時後悔千不該、萬不該,實不該讓女兒進京一趟!如今,弄得不上不下、進退兩難的境地,豈不更叫人笑話?若不然,這時闔家早就著手準備和吳家二爺完婚的事了,如何會平白地鬧出這般折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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