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月明。
小青的墳墓靜靜躺在孤寂裡。
沒有風,空氣是靜止的。
一條修長的人影幽靈般出現在墓前,面對墓碑凝立不動,他是來憑還是另懷目的?頭套垂肩,僅露兩眼,顯得詭異而神秘。
不久,後側方又一條人影出現,橫提柺杖,悄然接近,還是無半點聲息,行動同樣像有形無質的幽靈。
矇頭怪人背後沒長眼睛,但他竟然發覺了,只一晃,便沒入墓後的樹叢中,快得簡直不可思議,也可以說快得駭人。
“什麼人,別逃!”後來的大喝出聲,是老人路遙。他沒有急起直追,似乎胸有成竹,緩步跟進。
“候駕多時!”樹叢裡傳出韋烈的聲音“唰!沙!”穿枝拂葉之聲。
“請留步!”韋烈的聲音換了方位。
路遙循聲而至。
矇頭怪人已被韋烈截住。
“閣下是何來路?”韋烈問。
“……”矇頭怪人不吭聲。
“來此何為?”韋烈又問。
“你是小青的丈夫韋烈?”矇頭怪人出聲反問,聲音有氣無力,甚至還有些傷感,像是一個患有重病的人。
韋烈心頭微感一震,對方為何有此一問?他對小青的名字叫得那麼自然,而且不帶姓,他到底是什麼人?
“不錯!”韋烈應了:“閣下還沒回答在下?”
“你很愛小青?”又是答非所問。
“請閣下回答問題?”韋烈逼問。
“唉!”矇頭怪人一聲嘆息。
“閣下最好少弄玄虛,否則在下要得罪了?”
路遙迫近到矇頭怪人身後。
“你三番兩次來打擾長眠地下之人,什麼意思?”路遙手中柺杖已橫在身前,看樣子他已經準備要動手。
“不是打擾,是看望!”
“看望……你憑什麼資格看望我的女兒?”
“因為我對她的虧欠!”
韋烈不是震驚而是駭異了,聽聲調看體態,對方已是個老人,而小青死時才只二十一歲,他怎會對她虧欠?目光轉向路遙,希望路遙憑這句話測出對方的身份,他是她舅舅,也是撫養她長大的父親,對她生前的一切應該相當瞭解,只見路遙臉色遽變。
“你是司馬長嘯?”路遙激動地問。
韋烈又是心頭大震,他想到了司馬茜,也想起路遙說過要向“凌雲山莊”討公道的話,這似乎接近了謎底。“不是!”矇頭怪人回答得很肯定。
“那你是誰?”
“誰也不是!”
最後一個字餘音未落,人已如淡煙般逝去。
韋烈的烈光幾乎是同時閃起,長虹般劃去,一陣枝飛葉舞,怪人已蹤影全無。他出劍不可謂不快,放眼一流江湖好手,還沒幾人能倖免,而怪人竟然從容而遁,這種身法已到了十分驚人的程度。韋烈當然不甘心,他毫不遲滯,彷彿是一種本能的行動,順勢飛逐,一掠數丈,然而怪人已鴻飛溟溟。
路遙也撲奔而來。
“合兩人之力竟然被他溜了,可惜!可怕!”
“舅舅,您想不出他是誰?”
“想不出來!”路遙搖頭。
“他說對小青生前虧欠,這點……”
“他既然不是凌雲山莊的人,我便想不透了。”
“司馬家對小青有虧欠?”
“不要提司馬二字!”這句話代表了深深的恨:“一提我的心就要爆炸。”
“舅舅……”
“我想,這鬼東西說的可能是鬼話,別被他蒙了。”
“可是……他為什麼要來這裡?”
“這就是我不解,也最擔心的一點。”
“他還會再來嗎?”
“天才知道。”
韋烈啞然,心頭一片泥濘。
客棧房間裡。
司馬伕人與司馬茜母女淚眼相對。
“娘,您為什麼巴巴地趕來?”
“心肝,娘只有你這麼個女兒,你是孃的命!”
“娘,我……”。
“你是存心要把我活活氣死?”
“女兒不孝!”
“乖乖跟娘回家,心肝,讓娘多活幾年。”
“不,女兒,我……”咬咬牙:“現在還不想回家,我在外面還有大事未了,娘先請回。”
“你還有大事未了?”
司馬茜緊咬下唇,唇變紫紅,似要破皮出血。
司馬伕人拭淨了淚痕,定睛望著女兒,一瞬不瞬,臉上的顏色變了又變,表示心裡的反應非常複雜,最後像一片烏雲罩落,掩去了不斷變化的神色。
“茜兒,你的臉色不對……”
“我的臉色不對?”
“茜兒!”司馬伕人的聲音也變了,冷沉而嚴肅:“老實告訴娘,不許欺瞞,你已經不是女兒之身?”
晴空一個霹靂,司馬茜全身一震,垂下了頭。
“娘猜的沒錯吧?”
“娘……”聲音像叫在喉嚨裡。
“是韋烈做的?”這一句聲色俱厲。
“不是,不是他!”
“那是誰?”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別妄想包庇他,這種事……你會不知道?”司馬伕人連喘了幾口大氣:“丫頭,你跟韋烈朝夕相對,同住一家客店,你爹就親眼看到你們在房裡一道飲酒作樂,這還能假得了嗎?你……你太糊塗,太……教娘傷心。”
“娘!”司馬茜抬起了頭,眼裡是恨,臉上是一片堅毅:“女兒說實話,信不信由您……”隨即把跟韋烈交往的經過,以及韋烈離開了垣曲,被人設計醉倒昏迷而遭辱的事說了一遍。
“我不相信,你編的故事不近情理。”司馬伕人以斷然的口吻說。
“女兒說過信不信由娘!”
“好,現在不說其他,跟娘回家,一切由你爹作主,一平對你是真愛,他說了,他不會計較你犯的錯,他仍然要娶你。丫頭,這是你任性的結果,害己害人,你還有什麼話說?你還想怎麼樣?”
“你是被一平師兄搬來的?”
“他一個大男人,為你如此犧牲,委曲求全……”
“我不回去,也不會嫁給他。”
“胡說!”司馬伕人虎地站了起來。
“娘!”司馬茜掩面衝出房門。
韋烈又回到垣曲。
他在小青墳上守了三天,矇頭怪人不再現身,而王道傳來的消息,已經探到了“花間狐”
龍生的落腳處,所以他只好趕回來。為怕“花間狐”聞風而逃,他不回客棧見司馬茜,直接便展開了獵狐行動!
狐狡詐的代名詞。
迎春院,垣曲最高級的妓院。
妓院,最原始的行業,常被稱為骯髒的地方,當然與“高級”二字扯不上邊。說它高級,是姑娘美,設備好,侍候周到,來往的都是花得起銀子的大爺闊少。日落開始到次日日出是這裡的黃金時段、午夜是最高潮。
華燈初上的時分,迎春院開始迎春,車水馬龍,貴賓仔雲集,鶯聲起,燕語張,絲竹管絃挑起了銷魂曲。一個貴介公子高視闊步而來,氣質風度都高人一等,單看他身後跟班的那一身光鮮便令人側目,委實不同凡響。忘八鴇子招子最高,一眼便能測出油水的深淺,還隔著數十步,龜子大老遠便哈腰弓背笑迎而上:“公子裡邊請!”側身,腰彎得更低。
貴介公子昂著頭,一副派頭十足的樣子。
“帶路!”跟班的吆喝了一聲,同樣的氣勢逼人。
“公子是頭一次光臨……”“廢話!”跟班的瞪了瞪眼。
“是!”龜子半直起身,側面引路,到了門邊,高叫一聲:“貴客到!”
“請!”立即有數人應聲。
接待初來的貴賓有一定的場所,貴介公子被引導到中院的華麗小客廳,龜子側立廳門之外,作了個請,的手勢。
貴介公子昂首而入,跟班緊隨。坐定,立即有小丫環獻上香茗,那龜子退了出去。
跟班的神氣活現地道:“叫你們的媽媽出來,就說長安定國公府三公子到!”
小丫環一聽來的是王孫公子,福了一福,忙不迭地向後面去了。
貴介公子笑向跟班道:“長安有定國公府?”
跟班一本正經地道:“長安大國城什麼府都有,來這種地方得用唬的,不然以後的戲怎麼唱下去?”
貴介公子道:“我又怎麼成了三公子?”
跟班的道:“順口嘛,人總得要有個稱呼。”
貴介公子道:“那你呢?”
跟班的挺胸道:“大丈夫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小王就是。”貴介公子為之莞爾。
一個打扮得花不溜丟的半百婦人掀簾而出,手持團扇,眼睛笑得眯成一條縫,但仍可見到那比老鼠眼還銳利的目光,朝貴介公子打量了幾眼,福了一福。
“喲!貴客光臨,迎春院要發了,三公子怎麼想到光臨我們這寒微地方?”老鴇,這一套天天都在耍。
這一對主僕正是韋烈與王道,韋烈當然是天生的材料,不裝扮也像有身份的子弟,而王道經過刻意修飾,改頭換面,也滿像那麼回事,他是江湖上從小滾到大的,所有門檻樣樣精通,裝虎像虎,裝龍像龍,由他接話應對。
“媽媽怎麼稱呼?”
“啊!老身耿七媽,一般都稱我七媽!”
“我叫小王,是國公府長大的,專門伺候三公子。”
“哦!小王哥。”
“我家公子游玩到洛陽,聽人說垣曲迎春院養的全是名花,最近開了一朵花中之花叫什麼……來著?”
“香妃!”
“對!就是香妃,今晚就叫她伺候我家三公子。”
“小王哥,這……”耿七媽覷了韋烈一眼,面現難色。
“怎麼,不給面子?”“不,不,小王哥,這麼說便罪過了,我們這一行慢說是王侯之家的貴人,就是普通人也不敢怠慢……”
“那怎麼說?”
“香妃……被一位客人包了。”
“哈!這可稀奇,花魁娘子讓人包這不是自擋財路嗎?我說七媽,你要的是銀子對不對?
有的是,可以用馬馱,用車拉,看你要多少,我家公子一向把銀子當泥土,上你們院門是你耿七媽幾世修來的福氣,鴻運當頭。”
“是,是,這老身知道,不過……行有行規,總不能要別人退,壞了規矩以後就不能混了,而且……”“而且什麼?”
“那位客人不好惹!”
“哈哈,這可是大笑話,我小王還沒聽說過比我家三公子還難惹的人物,我倒要見識一下,他人現在……”
“通常三更天必到。”
“這樣……”王道裝模作樣地想了想:“太好辦了,兩不相礙,我家三公子一向是賞花而不折花,只消香妃姑娘陪上幾杯酒,溫存溫存,三更不到就走,不過夜。”
“可是……”耿七媽還是作難。
“錢,對不對?小意思!”王道從腰包裡一摸,然後朝耿七媽身邊的八仙桌上一放:
“這是頭錢,另外還有重賞,只要我家三公子高了興,賞金可以夠你過半輩子,什麼都不愁的生活。”王道的確是神氣活現,像真的一樣。
耿七媽的鼠眼發直了。
桌面上是五粒龍眼大晶瑩剔透的珍珠,價值難估。
韋烈端坐著,一副王孫貴族的架勢,任由王道去搗。
“怎麼樣,七媽?”王道斜睨著。
“是!這……”耿七媽許久才回過神來,笑著道:“老身這就去安排,不過,小王哥,說好三更前……”
“去,去,誤不了事的。”
耿七媽小心翼翼地抓起珠子,貪婪地看了好幾眼才揣進懷裡,朝韋烈深深一福,謝了又謝,笑嘻嘻地走了。
“公子,我這幾手怎麼樣?”王道得意地悄聲問。“很精采,不過……你的珠子……”
“嘻嘻,當年幹那行留下的紀念品,多著呢!”
不久,丫鬟來請,把韋烈和王道引到後進的一個獨立小院,木石玲瓏,盆栽巧妙,精舍裡燈燭輝煌。
“三公子到!”丫環報了一聲。
裡面一名丫環拉起了湘簾。
眼前一亮,一個明豔而不俗的美女迎了出來,不用說,她便是迎春院的花魁香妃了,看上去,絕不像風塵女子,而是個麗質超人的大家千金。
王道輕推了韋烈一把。韋烈極有氣派地舉步上前。
“香妃恭迎三公子!”深深福了下去。
“不必多禮!”
“三公子裡邊請!”
進入精舍客廳,落座,王道自然侍立在韋烈身邊。
廳裡的陳設極盡華美,令人眼花。
丫頭獻上香茗。
“這地方不錯!”韋烈從沒經過這等陣仗,表面上維持貴公子的風度,但心裡憋得很,他不知道該怎麼應付。
“三公子不嫌就好!”香妃直視著韋烈:“能伺候三公子,小女子三生有幸。”
燈光下,她更明媚動人了。
閒談了一陣,酒席已擺妥,是在房裡。這是一般的規矩,除非是寡客或是有第二個客人,酒席不設在廳裡。
韋烈與香妃入房。
五顆珍珠的魔力,下房裡也擺了酒菜,由兩名丫環陪著王道,這裡一共三個丫環,另有一個在廳裡聽候呼喚。
這小院是獨立的,與外面隔絕,所以很靜。
兩邊房裡都有笑語傳出,但不是恣意的放縱。
在這種境地裡,時間是飛快的,轉眼二更已過。
上房裡,香妃已經顯得有些不安了,她當然是受過耿七媽囑咐的,如果客人不在三更之前離開,問題可就大了,可是她又不能催。而韋烈是有為而來,非磨不去不可,他的興致似乎越來越高,毫無去意。
丫環進房添酒,朝香妃使了個眼色又退出去。
韋烈故作不知。
“香妃姑娘,我已經……醉了!”
“公子醉了?”香妃心裡一喜,以為是難離開的前奏。
“是啊!面對名花,是心醉,不是酒醉!”
“啊!”香妃的心往下沉。
“美酒、美人、良夜良宵不能等閒放過,我們喝個通宵達旦,如何?”
“小女子當然奉陪!”香妃虛應著,心裡叫苦不迭。
二更二點,最後時限已到。
外面傳進了聲音“小王哥,說好三公子要在三更前動駕的,現在已經二更二點,要是那位客人回來,教我……怎麼交代?”
“耿七媽!”是王道的聲音:“我家三公子正在興頭上,我這下人可不敢亂來,要是三公子一火,我倒楣不說,你這迎春院恐怕連屋瓦都要被拆光,我不敢!”
“小王哥,求你,行行好……”耿七媽在哀求。
“你自己去說,我小王的腦袋只有一個,不敢行這種好。”
王道當然樂得拿蹺,這一套本是他設計的。
“小王哥……”耿七媽的聲音已轉悲調:“那位客人我們得罪不起,他……動輒就要殺……”
“哈!我家三公子堂堂定國公府的少主,你就得罪得起?告訴你,我家三公子不會殺人,但只消眨下眼,就有人殺人,這是常事,我看得多了,要趕客人你自己去趕,我還向老天借到膽子。”
耿七媽在跺腳。
外面的聲音,裡面當然聽得一清二楚。
香妃急煞!額頭上已見香汗。韋烈若無其事,還叫添酒。
“耿七媽!”一個聲音響在院子裡。
耿七媽面色慘變,像突然得了急症,幾乎要癱下去。
“耿七媽,你還賴著不出來?”院子聲音再響起。
耿七媽口裡唸佛,跌跌撞撞地掀簾出去。
“龍少爺,您千萬別生氣,請……聽我解釋……”
“你說!”
“長安三公子是聽說香妃之名,而來逛逛,只是……喝杯酒,談談話,馬上就要走。”
吞了泡口水又接下去:“我們這一行當,上門的都是衣食父母,不敢得罪……”
“我花的銀子不夠?”
“龍少爺,您這麼說,我耿七媽豈不要下十八層地獄?您千萬包涵,回頭我要香妃給您賠罪,給您……”
“臭婊子,認錢不認人,廢話少說,要他馬上滾。”
房裡香妃花容失色。
韋烈像是現在才聽到吵鬧聲。
“外面怎麼回事?”
“七媽……已經向公子說過,那位客人……”
“哦!我以為什麼事,好辦,告訴他,他花多少銀子我三公子加十倍。”韋烈的聲音很大,是故意的。
“龍少爺!”耿七媽的驚叫聲。
“唰”湘簾被扯落墜地。
房門被推開,一個長相還很不賴的錦衣人站在門外,耿七娘和三名丫環站在他身後,只不見王道,他是真沉住氣還是別有打算。
“龍少爺!”香妃站起身,一臉驚惶之色。
來的正是“花間狐’龍生,他連看都不看香妃一眼,定睛望著韋烈,臉上陰晴不定,眼珠子一轉,忽地滿臉堆下笑來,抱了抱拳。
“我道是誰,原來是長安城鼎鼎大名的三公子,兩年前我們見過一面,貴人健忘,三公子大概記不得了,在下龍一品,洛陽龍記錢莊便是小家業。”笑笑又道:“風月場所,本就是逢場作戲之地,既然三公子賞識香妃,在下絕不介意,今晚讓賢,恕打擾!”說完,又是一抱拳,轉身自去。
“花間狐”一眼便認出韋烈,他自忖惹不起,以為韋烈不認識他,所以編了這篇鬼話下臺,他可沒夢到人家是特地來獵狐的。
“阿彌陀佛!”耿七媽連連唸佛,她以為會把迎春院攪得七葷八素,想不到這麼收揚:
“香妃,著意伺候三公子!”
“是,七媽媽!”香妃應了一聲。
耿七媽媽匆匆地走了。
“三公子,我們……”香妃笑吟吟。
“我得走了,三更已到。”韋烈起身。
“三公子……”香妃大為意外。
韋烈從身上摸出一個金錠子朝桌上一放:“買點胭脂吧,一點小意思,有緣再會!”說完,不理香妃是什麼反應,昂首步出房門,入院,一閃而逝。
香妃皺起了眉頭,口唇在微微抖動。
韋烈的心裡是非常篤定的,狐狸一旦露了尾巴便再無法遁形,王道和洪流是第一流的獵犬,他信心十足。迎春院這種地方龍蛇混雜,他不想讓“天涯浪子”四個字沾上汙點,所以他任由“花間狐”離去。
現在,他已出了城,遠遠前導的是“夢中刀”洪流。
月光還是很亮,但已斜在西邊。
不久,來到了小溪橋頭。
王道從暗影中逡出來,朝土丘指了指,然後隱去。他與洪流是儘量隱秘身份,不讓人知道跟韋烈之間的關係。
太巧,老地方。
韋烈避開登丘的步道,從側方掠了上去。
亭子裡有人,是兩個,兩人正在交談。
“方老弟,我始終覺得心裡不寧!”
“為了韋烈?”
“對,我愈想愈不對,韋烈冒稱長安定國公府三公子去逛迎春院,這與他平日為人不符,我想他……”
“龍兄,男人嘛總是需要女人的,偶而涉足花叢逢場作戲並不稀奇,正因為他是成名人物,為了顧及形象才假託別名,小弟認為龍兄太過慮了!”
這兩人一個是“花間狐”龍生,一個是“梅花劍客”方一平。
“方老弟,我不這麼想。”
“龍兄怎麼想?”
“上次事件之後,我已經暴露了身份,而他跟紫娘事後又在一道,紫娘當然會告訴他事件始末,我懷疑他是故意去找我的。”
“唔,這也不無道理,不過用不著擔心,憑你我難道還收拾不了他?再說,另外已經有人在找他,他逍遙自在的日子不多了。”笑笑又道:“以龍兄的機智能耐,在道上來去自如,無往不利,又何必杞憂。時辰已經不早,香妃可能在等著你溫存,韋烈多半已經離開,還是回迎春院去聞香吧!”
“不,我想一個人靜靜!”
“好,那小弟先走,有事再聯絡!”
“方老弟請吧!”
方一平離亭自去。
“花間狐”負手面月,那樣子還真有點風雅之情。
“姓龍的,你雅興不淺!”聲音近在咫尺。
“何方朋友?”他居然沉得住氣,連動都沒動。
“捉狐狸的!”
“花間狐”霍地回身,兩眼登時瞪大。
“原來是……三公子。”
“姓龍的,省省吧!你明知本人是誰,此地不是迎春院,不必表演了,在院裡本人已經給你留了面子,現在只有你我,咱們開門見山,什麼念頭都不必動。”韋烈冷傲地說,自然有一股懾人之氣。
“花間狐”愣了半響。
“韋兄有何見教?”
“跟本人去見一個人!”
“誰?”
“紫娘!”雖是在月光之下,仍可看出“花間狐”臉上那分震驚之情。正如所料,“天涯浪子”韋烈進迎春院目的就是在找他現在已經面對面,動手他實在沒有把握,唯一的辦法是設法脫身,否則後果嚴重。
“紫娘?這名字似乎……”
“姓龍的,在本人面前最好把那一套收起來,你做了什麼心裡明白。”
“在下……沒做什麼呀?”
“你跟方一平合演雙簧,目的是什麼?”
“這……,”他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心裡在冒寒氣,這把戲韋烈怎麼會知道?眼珠子開始溜動。
“姓龍的!”韋烈已看出這隻狐狸想打什麼主意。
“你聽著,最好別打溜的主意,你絕對溜不了,不信我們可以打賭,你大大方方走,本人的腳半寸也不移動,五丈之外有很鋒利的刀在等著你,本人保證你的腦袋一定會和脖子分家,要是你能走出十丈還能保住腦袋,本人自動除名退出江湖。”他說這幾句話是貫足了真氣的,可以傳出老遠,目的當然是要洪流和王道聽到,使他的話兌現,這可不是虛言恫嚇。
“花間狐”的頭皮在發麻,他絕不懷疑韋烈的話,一個成名人物以退出江湖作賭注,可不是順口打哈哈。
“在下還不至於溜,韋兄未免……”他硬起頭皮說。
“那就好,剛剛問你的話你還沒回答。”
“等見到紫娘在下會交代。”他這是緩兵之計,他盤算在見到紫娘之前或後定可以找到脫身的機會。
“很好!”韋烈點點頭,實際上他並不完全明白司馬茜要自已替她逮狐的用意,猜想是與她性情突變有關。他疾轉著念頭,司馬茜是住在客棧裡,帶人去不方便,如果找她來,又路遠費時,該怎麼做才恰當?
“救命啊!”一個女人的淒厲叫聲倏地傳來。
聽聲音就在山丘的後背方向。
這種地方,這種時辰,聽起來份外刺耳。
韋烈為之陡然而震。
“嗄嗄嗄嗄……”一個男人的怪笑聲。
很明顯,這是一個女人正遭遇歹徒的侵犯。
韋烈不由自主地轉過頭去,他想著王道與洪流隱伏在暗中,他兩個足可處理任何情況,所以沒有立即採取行動。
“嗚呀!”另一個男人的聲音,同樣的怪腔怪調。
男人不止一個,問題便非常嚴重了。
韋烈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人影一閃,“花間狐”已投入了樹叢中。
韋烈連意念都不會轉,像發自本能般掠起撲去。土丘不大,一躍便到了邊緣,下面是樹叢密佈的斜坡,“花間狐”已,不見蹤影,遠望,一片靜寂,他不由愣住了。費了這麼大力氣才揪出“花間狐”,想不到眼睜睜看著他趁機而遁,怎麼向司馬茜交代?照狐狸的習性,一旦受了驚會更加隱秘行蹤,小心行動,再打他便難了。
“上當了!”他突然省悟。
這裡是荒郊野外,這種時分不太可能有女人活動,叫救命;就不可能是江湖女人。方一平剛走不久,很可能他在途中發現了情況,亭子高又有月光,遠望一目瞭然,所以他回頭來表演這一手,模仿一聲女人尖叫太容易了。
陰溝裡翻船,他啼笑皆非。“你逃不了的!”他只好自我安慰。
枝葉拂動,兩條人影一左一右抄來。
“公子!”是王道的聲音。
“有什麼發現沒有?”韋烈迫不及待地問。
“一隻鳥!”洪流回答。
“什麼一隻鳥?”韋烈愕然。
“讓我來說吧!”王道接過了話,他是唯恐沒機會弄舌:“我跟洪流是各據一個方位,聽到女人喊救命之聲便不約而同;地奔向同一地點,不見人影,又聽到男人的怪叫聲,不是瞎吹,只要發出聲音,沒東西能逃過我的眼,可是作怪,居然不見半絲影子……”
“長話短說!”洪流模仿韋烈的口吻。
“哼!”王道白了洪流一眼:“我不個邪,豎起耳朵放亮眼,接著是第二次怪聲,被我逮到了,是一隻扁毛畜牲鸚鵡停在樹上,我正要對它,它卻飛了……那頭狐狸呢?是不是溜了?”
“不錯,是我太大意!”韋烈心裡覺得很窩囊。
“公子,我們都上了當,那隻鸚鵡是人養的。”
“人能生出鳥來?”洪流有機會還是要頂王道一句。
“洪流,別故意找碴,你不開口人不會當你啞巴。”王道當然是口不饒人,反正兩個人是鬥成習慣了。
韋烈深深想了想,沉聲道:“我現在立刻回客棧,你兩個再在附近一帶仔細查探一下,也許能打到什麼線索,‘梅花劍客’方一平也是主要對象,只查,不要打草驚蛇,如果有什麼發現馬上通知我!”
“是!”王道與洪流齊聲答應。
韋烈進城回到客棧已是四更天,他是越屋而入的。他先回到自己房裡略事理事了一下身上的衣著,然後急急到司馬茜的房間,房門是虛掩的,門窗透出燈光,他輕輕敲了敲:“紫娘,我回來了!”
房裡沒應聲。
他忽然覺得不對,現在是四更天,正是好夢之酣之時,女人住店,沒有睡覺不拴上房門的,難道她出去了?想起她誘殺好色之徒的故事,不由打了一個冷顫,希望她不再任性胡來才好他推開房門。
房裡是空的,床上沒人,但被褥很凌亂,像剛剛有入睡過,床頭還搭著衣裙,這可怪了,她不會穿內衣出門?
“紫娘!”他又叫了一聲,還是沒動靜。
房裡有馬桶,她不可能到外面去如廁……
他木立著發愣。腳步聲起,倏忽便到了門外,房門沒關。
韋烈目光一抬,傻了,來的竟然會是司馬茜的父親司馬長嘯。這絕不是偶然,似乎是一種安排。
司馬長嘯進房,反手拴上房門,臉色說多難看有多難看,他用銳利如鷹的目光在房裡掃瞄一眼,然後定在韋烈的臉:上,那目光簡直可以殺人。
“人呢?”聲調不高,但嚴厲得令人心驚。
“司馬姑娘嗎?”韋烈竭力鎮靜:“不知道!”
“不知道?”三個字分成三段說出。
“是不知道,晚輩剛回店。”
“床上有人睡過,床頭有衣裙,怎麼說?”
“晚輩進房時就這樣子。”
“現在什麼時辰,你進我女兒的房?”
“晚輩只是……”
“韋烈!”司馬長嘯的老臉陣陣扭曲,好一會才接下去:“你去了迎春院那種髒地方,玩樂夠了又回來找這忤逆丫頭,你還算人嗎?你……安的是什麼心?韋烈,‘枯木’怎會收你這禽獸不如的傳人?”
韋烈有一種全身要爆裂的感覺,這真是有口難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對方怎如自己去了迎春院?
對了,方一平與“花間狐”是一道的,這圈套是他倆的設計,不然司馬長嘯怎會這麼巧適時而至,一時之間恨得牙齒髮癢。他以超人的自制力使自己冷靜,現在必須解決問題,不是以後的,而是眼前的。
“韋烈,你自己說,你該殺嗎?”眼裡隨之射出栗人的殺光,天下第一劍手,這句話是相當夠份量的。
現在,韋烈面臨極大的抉擇,他突然想到了幾件事:第一,他是司馬茜的父親,而司馬茜是小青的影子,如果動了劍,就必須分出生死勝負,要是自己不幸,成了罪有應得,臭名千古,要是對方輸了,將是不了之局。
第二,上次碰面時,自己道出師承,他說了句“冤孽”,表情也怪異,雖然不明原因,但他與恩師之間有某種牽纏是無疑義的,如果貿然兵戎相見,可能鑄成憾事。
第三,路遙是小青的舅舅,也等於自己的舅舅,而他與凌雲山莊似有很深的怨隙,在情況未明之前,撕破臉動手也是不智之舉。
第四,司馬茜現在可以說下落不明,而這場風波顯然是方-一平挑起的,如果自己不隱忍剋制,勢將演變成親痛仇快之局,讓為惡者得其所哉。
可是,他肯聽解釋嗎?
“韋烈,說話!”司馬長嘯似已按捺不住。
“莊主肯聽晚輩一句話嗎?”
“事實俱在,不必多言。”
“以莊主的聲望地位不怕鑄錯?”
“你還敢教訓老夫?”司馬長嘯暴怒。
“晚輩不是這個意思!”
“拔劍,否則你沒機會!”這可不是誇大,天下第一劍手當然有其超卓的能耐,成名絕不是幸致的。
一句話激發了韋烈勉強壓抑的豪情,既然無法避免又何必要逃避,身為武士有所不為亦有所為,於是,他挺了挺胸,眼裡泛出湛然神光。
“莊主,此地妥當嗎?”
“能揮劍斗室無妨。”
“莊主乃是劍道中的泰山北斗,而晚輩只是江湖小卒,即使毀在莊主劍下雖敗猶榮,縱死無憾,而莊主不一樣……”以下的話沒說出口,但已十分明顯,天下第一劍手如有失閃便一切算完,絕對輸不起。
“說下去!”司馬長嘯已然憬悟到話中之意,但以他的身份,絕不能妥協,要是傳揚開去,結果是一樣。
“選一個清靜無人之處,可以各盡所能。”
“你想藉機脫身?”
“那就不配作‘枯木’的弟子!”這句話可謂之豪氣干雲,慷慨激昂,完全一副英雄本色,相當感人。
提到“枯木”二字,司馬長嘯老臉變了變,但他終於點了點頭。
將近五更。
冷月照著寂寂的荒郊。
兩條人影對峙,投影拉得很長。
“韋烈,在你還能開口之前有什麼話要說?”人物之所以為人物就是如此,在生死對決之前依然保持風度,臉不現惡相,口不出惡聲。
“只有兩句話。”
“說!”
“儘快追查令千金的下落,注意提防方一平那隻狼。”兩句話,真的就是兩句,乾淨利落,沒半個廢字。
司馬長嘯顯然心為之動,但他不想再開口,人,絕對相信親眼所看到的,縱然是假象也不願深入探究。
韋烈先拔劍出鞘,這是禮貌,因為他是晚輩。
司馬長嘯也徐徐抽劍。
兩支劍在將沉的月光下閃耀出肅殺的冷芒。
一個是當今武林劍道中的泰山北斗。
一個是江湖上大綻光芒的新慧星。
究竟鹿死誰手?在人有心安排的鬼計之下龍虎相爭,不管結局如何,誰輸準贏都是一場悲劇,不只是個人的悲劇,也是武林的悲劇,但態勢已經形成無法改變,而且雙方都沒有去想這問題。當然,在韋烈而言,他是被動的,不管修養有多深,武士的尊嚴與為人的原則使他無法也不能後退,如果他是方一平者流,那又另當別論。
凝立對峙。
在內力不斷提升貫注之下,劍芒超過了月光。
“你先出手!”司馬長嘯出聲,短捷而明瞭。以他在江湖中的聲望地位,他不能先後生晚輩而出手。
韋烈不吭聲,手中劍輕劃了一下,是虛招,象徵性地出乒,盡了江湖禮數,也維持了一個名劍手的尊嚴。
又是對峙之勢。
現在,是真正決生死定勝負的時刻了,再沒什麼先後之分。
韋烈的鬥志有如烈日中天,並非為了好勇逞強,而是他非如此不可,如果不把鬥志保持在最高狀態,勢必會影響戰力,而司馬長嘯為了榮譽家聲和那口自認是受辱的氣,勢非要置韋烈於死地不可。
劍芒攪碎了死寂的空氣,也劃破凝凍的空間,像雷雨天驟發的閃電,奪人心魄,金刃碰擊的聲音有如一大把鋼片同時擲擊石塊,密響如連珠,無法計數,但從擊擋的感覺上可以判出應該是一十八響。
韋烈退了一個大步。
司馬長嘯原地未移。
這並不代表韋烈技遜一籌,因為一個心存殺唸的與一個無意流血的對手,表現的程度上是有差別的,故而雙方的感受便各不相同。
韋烈是增強了信心,這一個回合告訴他能應付得了。
司馬長嘯卻是震驚和意外,以他的道行而論,這一擊對方不死也得受傷,而事實上對手只是被震退了一步,等於是旗鼓相當,嚴格地說,他等於吃了癟,因為年紀與修為他是站在上風,卻搶不到風頭。
再次對峙。
雙方心裡明白即將到來的將是近乎恐怖的一擊。
雙方的氣勢都無懈可擊。
如果這時有人旁觀,將視為開曠世難逢的眼界。
有人旁觀嗎?答案是肯定的,因為第三者已經現身走近,慢慢可以看出是個儒衫飄飄的書生,從姿態看瀟灑之至,直如行雲流水。緊接著又是兩個短裝的尾隨而來,身材瘦小,直覺的判斷是兩名書僮。
韋烈與司馬長嘯此刻是全神貫注,心無二意,加之來人飄忽如飛絮輕移,無聲無聞,所以沒有發覺。
來人止步在兩丈之處,後面的兩個也到了他身後。
“住手!”聲音清朗之至。
韋烈與司馬長嘯霍地分開。
來的,是一個面如冠玉的書生,一表非凡四字已不足以形容,簡直就像神話傳說中王母娘娘座邊的仙童,如果是女人,是人間絕色,他身邊的兩名書僮也出奇地俊秀,的的確確是造物主的傑作,不知怎麼湊在一起的。
兩人都呆了。
“你是誰?”司馬長嘯畢竟年長定力強,他先開口。
“在下王雨。”
說了等於沒說,根本名不見經傳。
“現在何為?”
“閣下想來便是司馬莊主了?”自稱王雨的書生不答反應,音清朗如琴聲,文縐縐,但卻帶著很重的川腔,看來是道地的南方人。
“老夫正是!”司馬長嘯目芒一閃。
韋烈心裡在想:他是誰?他到底是什麼來路?王雨這兩個從來沒聽說過,看樣子他不是普通武林人,因為他一口便道出司馬長嘯的來路,同時現在時近五更,除了有心之人,誰也不會到這荒郊野地來,顯然他是有目的的,可惜王道不在身i立,否則以王道江湖門檻之精,一定能夠認出對方的來路。
“韋兄!”王雨的目光偏向韋烈:“小弟找你找得好辛苦,總算把你找到了,你在跟司馬莊主切磋劍術?”
切磋二字,把韋烈與司馬長嘯拉成了平行。
韋烈一頭的霧水,根本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唔!”他只好含糊以應。
“韋兄認得‘梅花劍客’方一平這個人?”
司馬長嘯的老眼突然瞪大。
“認得!”韋烈完全迷糊了,這俊俏書生意在何為?
“此人心術不正,你要提防。”
“老弟……的意思是……”韋烈聽得出對方真的是為自己而來,這當中定有文章,雖然素昧生平,但必有其原因,所以將話應話。
“我明白的說吧,他跟一個叫‘鬼算盤’的老頭在設計什麼……反正不是好事就是,言談中談到韋兄你,還有個叫紫孃的女子以及他的老岳丈,我不知道他老嶽太是誰,憑他一句‘無毒不丈夫’,便可以證明定是邪惡之行。”
韋烈的心大為震動,這書生說的絕不是信口之言,方一平為了司馬茜而對付自己是本已存在的事實,想不到的一點是他除了與“花間狐’’龍生狼狽為奸之外,又勾搭上了“鬼算盤”冷無忌,而這兩個都是出名的邪門人物,方一平的為人可想而知,這叫物以類聚。
司馬長嘯的目芒乍放又斂。
“韋烈,今夜的事並不算完,老夫會再找你。”
“晚輩隨時候教。”
司馬長嘯飛閃而去。
遠處傳來村雞報曉之聲。
月亮沉得更低。
韋烈抱著激奇的心情步近自稱叫王雨的書生。
“朋友到底是……”
“已經報過名了,王雨。”
“王兄……”
“你剛剛不是叫我老弟嗎?不必改口;這很好!”
“好!老弟因何而來?”
“排難解紛,小弟一向以此自任,也以此為樂,在南方道上,朋友們都稱我‘多事書生’,出道三年,排解了江湖糾紛不下百件之多。到了洛陽,便聽到你韋兄的大名,很想認識一下,不意在垣曲碰巧得知韋兄與司馬莊主之間有了誤會,所以便跟蹤至而,韋兄不見怪吧?”
“哪裡話,在下其實極不願意與司馬莊主動上干戈,一切都是出於無奈,老弟這一化解,在下十分感激。”
“感激不必,不怪罪就好,照江湖的規矩,個人恩怨是不容許第三者干預的,這件事小弟算做對了。”
在月光下,遠觀與近看給人的感受是有程度上的差距的,現在雙方瀆面相對,更真切,這叫王雨的書生氣質極佳,尤其那一雙帶靈性的眼睛是動人,可以說極富魅力,他說喜歡排難解紛,光憑外表本身就是一種說服力。
韋烈突發奇想,如果對方與駝峰秘谷的冷玉霜匹配,那真是一對金童玉女。想到冷玉霜,他的心微顫了一下。
“老弟……怎會知道這些內情?”
“小弟說過是碰巧,當然碰巧也得加上代價。”
“老弟說的代價……怎麼解釋?”韋烈心中一動。
“費力氣了解狀況,花心思決定策略!”
“啊!”韋烈承認對方說的是事實,憑武力排難是下策,片言解紛才是高招,但要做到這一點,費力氣花心思是必然的:“天將破曉,不知老弟下塌何處?”
“一位父執之家,小弟此番專程到垣曲,便是為了拜訪這位父執。”抬頭望了望月亮:
“小弟該告辭了。”
“能再見嗎?”韋烈下意識地感到一陣依依。
“當然能,小弟在關洛一帶有一段日子盤桓。”
“那就後會有期了!”
雙方抱拳而別。
韋烈望著“多事書生”王雨主僕逐漸遠去的身影,心裡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受,能有機會結交這樣的朋友,未賞不是人生一件快事。
人影已消失,但音容仍在眼前。
“公子!”飛躍而來的是王道:“剛才的人是誰?”
“他自稱‘多事書生’王雨。”
“哦!王雨,跟我同宗,什麼來路?”
“不知道,初逢乍見。”
“多事書生?……這外號從沒聽說過。”
“是有點古怪,多事就是愛管閒事的意思?”
“他管什麼閒事來了?”
韋烈把經過的情形說了一遍。
王道手扶頭想了一陣。
“管得好,替公子解了圍,要是沒有他來,公子與司馬長嘯之間的衝突還真的難以善了,他真是湊巧來的?”
“應該可信,憑他天生的氣質便是個正派人。”
“看樣子……公子對他很有好感?”
“不錯,你無妨設法瞭解一下對方的來龍去脈。”
“嗨!真是波未平一波又起,我這跑腿包打聽的,事情永遠幹不完!”
韋烈不理王道的牢騷。
“關於“花間狐”有什麼線索沒有?”
“我去了迎春院!”王道答非所問,這是他生來的毛病,凡事都喜歡故意拐彎抹角,很少正正經經談一件事。
“去當尋芳客?”韋烈也有輕鬆的一面。
“沒興趣,是去拿回我丟的東西。”
“你丟了什麼東西?”
“喏!”王道手掌攤開,五粒亮閃閃的珍珠:“我說過這是我留的紀念品,豈能平白便宜了那老鴇。”
韋烈笑笑,這是王道的本行,並不意外。
“那耿七媽空歡喜一場。”
“還有更歡喜的!”
“怎麼說?”
“這叫誤打誤撣,我在亭子那邊繞了一圈,什麼跡象也沒有,便折進城,突然想到我的珠子,於是便去拜訪迎春院……”
“是拜訪,不是偷溜進去?”
“嘻!說拜訪比較好聽嘛,我順利地取回了珠子,趁便轉到公子風流過的香妃小院,不是去聞香,是查探,還沒到窗邊,一陣男人笑聲差點嚇掉了我的魂,仔細一看,屋簷下掛了一個鸚鵡架,我敢賭咒,那隻鸚鵡便是在土丘上愚弄我們讓“花間狐”得以脫身的那隻……”
韋烈雙眼一亮。
“不必賭咒,絕對是那隻沒錯,誰飼養的?”
“我猜是“花間狐”飼養的,一個賣春的女人不可能調教出一隻能聽使喚而又發出男人聲音的扁毛畜牲。”
“嗯!有道理。”韋烈點頭。
“我王道一向不說沒道理的話。”
“可是……我們去的時候沒發現也沒聽到聲音。”
“公子,這不簡單,沒必要的時候藏起來,需要的時候掛出來當警戒,比擺幾個高手在那裡還管用。”
“嗯……”
“有道理!”王道急接-句。
韋烈對他習慣成自然,不以為意。
“以後呢?”
“以後嘛……嘻嘻,可就熱鬧了!”
“少賣關子,快說!”
王道偏不急,慢條斯理地道:“我一看情形不對,那隻鸚鵡這一叫勢必驚動房裡人,而公子嚴格約束除非萬不得已不許暴露身份,所以立刻腳底抹油,溜之乎也!”
韋烈吐吐氣。
“你就這麼溜回來了?”
“哦!不,我王道從不做有頭無尾的事,人溜開,眼睛可留在現場,我逡到了院子角落澆花的大水缸後面,兩個人先後衝出房,都只披外衫,裡面……我想連肚兜都沒有。那隻狐狸上了房,四下張望之後又回院子,到處搜,就是沒搜到儲水的大水缸後面,兩個人嘟噥了幾句,準備回房去重溫柔夢,哈!……”王道突然剎住了話聲,話像說書念唱本的有板有眼,在節骨眼上來這麼一手吊人胃口。
“少扯白拉黑,又怎麼啦?”
“碰見鬼了!”
“怎麼說?”
“公子,真的出現了鬼,而且是個惡女鬼,披頭散髮,鷹鼻獠牙,眼光是綠的,一身拖地黑衣,脖子上掛了一大串拳頭大白滲滲的骷髏頭,那樣子說多可怕有多可怕,僵立在階沿下方,片言不發……”
“後來呢?”韋烈開始注意聽。
“香妃和‘花間狐’雙雙跪了下去,大概是太緊張,披在身上的外衫滑落,嘿!有意思,一對光骨轆!”
“在窯子裡,這種事一點也不稀奇。”韋烈淡淡地說。
“當然!當然!”王道見引不起韋烈驚奇頗感失望:“後來兩人一塊進了房,我怕那隻嘵舌的扁毛畜牲搗蛋不敢現身,要命的是那房間沒後窗,耳朵眼睛全派不上用場,後來,我忽地想到了一個死人,便離開了。”
“你想到一個死人?”
“對,一個已經死了二十年的人。”
“誰?”
“鬼臉羅剎!”
“啊!”韋烈破例地驚叫出聲:“我聽說過‘鬼臉羅剎’,她出現時不離面具,江湖上恐怕沒有人見過她的真面目,也沒人知道她的年齡,淫蕩殘狠,可以說是一隻人面毒蜘蛛,據說二十年前三門五派聯手,犧牲了近五十名高手才把她除掉,如果真是她當年死裡逃生,這一重出江湖,勢將又攪得天下大亂。”
“據說她當年被逼落斷崖喪生,這當中是有問題。”
“你說香妃和‘花間狐’雙雙向她下跪?”
“是的!”
“他二人跟她……必有淵源,而‘花間狐’經這次事件之後,定然會不擇手段對付我,王道,你跟洪流合計一下,你們兩個協力盯牢‘花間狐’和香妃,再從他倆身上挖掘‘鬼臉羅剎’的線索,即使她不是‘鬼臉羅剎’,也得刨出她的根好謀對策。”
“那……別的事呢?”
“你是說‘多事書生’王雨和紫娘兩方面的事?”
“對,除非湊巧碰上,我無法分身去查。”
“我自己會料理!”司馬茜就這麼神秘的失蹤了。
韋烈在客棧裡坐擁愁城,籌思無計。他想:“司馬長嘯突然找上自己,是方一平的陰謀詭計,司馬茜的失蹤絕對與他有關,哪裡去找他呢?他不但勾結了“花間狐”,還跟‘鬼算盤’聯上了線,據王道調查,‘鬼算盤’是‘大刀會’的總管,現在又岔出個可能是‘鬼臉羅剎’的邪魔,真的是狐鬼一窩,整個的情況詭序萬端,實在難以應付。”
“咯咯!”房門響起叩擊聲。
“是誰?”韋烈問。
“老漢晏非!”
“晏非!”韋烈心中一動,這句字從沒聽說過。
“老漢乃是受人之託來傳幾句話給韋公子。”
“請講!”
房門推開,進來的是一個矮胖老者,完全陌生。
“韋公子!”老者作揖。
“請坐!”韋烈手指旁邊木椅。
叫晏非的老者坐下。
“有話請說。”
老漢事先聲明,與韋公子素昧平生,只是受人之託,不得不來,所說的全是轉述對方的話,概與老漢無涉。
“受誰之託?”
“一個酒友,老漢跟他經常在小酒店碰頭,都喜歡喝上兩杯,次數一多便熟悉了,他叫吳老,是跟大家叫的,聽他說,他是郎中先生,他有兩個徒弟現在中條山中採藥,他年老體力不濟,所以留在城裡等。”
“好,他傳什麼話?”
“他說公子有位愛妻已經入了土,有位紅顏知己又失了蹤,所以公子十分愁苦,要解決問題,速到南山滴露巖自有分曉。”
韋烈虎地站起身來,如刃目芒直照在老者臉上。傳話之中所指當然是小青和司馬茜,小青過世了一年,對死者已無任何利用價值,問題在於司馬茜,看來她已落入陰謀者之手被當成了要脅的工具,目的究竟何在?又是方一平的傑作嗎?這狼子實在太可惡了,簡直地不知死活。他儘量抑住怒氣。
“別的還有什麼?”
“沒有了,就這麼幾句話。”
“你說的全是實話?”眸子裡溢出了殺氣。
“老漢……已經聲明過了,只是據實傳話。”老者惶恐地站起身來。
“如果本公子切下你的頭,你還是這幾句話?”
老者猛打了一個哆嗦,雙眼瞪大。
韋烈一把揪住老者的胸衣,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
“說!”
“韋公子,老漢……”人發抖,舌頭也打抖:“就是……這麼幾句話,一個字沒加,一個字沒……減。”
“說,指使你的到底是誰?”
“說過了,就是那個……叫吳老的……酒友。”
“你是真的想死?”
“公子……”老者雙膝一軟,跪了下去:“你是大俠……殺一個人……比殺一隻螞蟻還容易,反正……老漢我……不該攪這檔事,認了,殺就殺吧……孤寡一個,死了也沒什麼。”
說完,閉上眼。
韋烈把老者提了站起,說殺人只是嚇唬他而已。
“你說慣常喝酒的小店在什麼地方?”
“就在……客棧大門對著的橫街左首第一個巷子口。”
“你走吧!”說完鬆手。
“謝公子不殺之恩!”說完,逃命似地走了。
韋烈愣在當場。
當然,他是非去赴約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