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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周家老少近親得知小公主來到鄉下,真比看見仙女降凡、鳳凰棲落還驚喜!因小公主這些年一直都跟著秀月,雖說沒有出宮,秀月倒也教了她不少民間的禮數規矩。小公主天生也不拘禮,見了奶奶就叫婆,見了翰成竟一口一個哥哥,喜得翰成一張小臉兒紅撲撲的。

    周家婆婆再沒想到,這位皇家來的小公主不僅沒一點金枝玉葉的樣子,反倒這麼乖巧可愛,一時喜得摟在懷裡連聲地叫乖乖。

    晌午,宮人用帶來的雞魚肉蛋和各樣鮮蔬做了一大桌子的菜。可是小公主只肯吃婆婆親手做的蒜汁涼麵和炒得黃燦燦的雞蛋。在宮裡從不正經吃東西的小公主,破天荒竟吃了滿滿的一碗。跟隨的宮人真怕小公主會撐壞了肚子。

    奶奶笑著說:“沒關係!孩子顛了一路,真是餓了。吃了飯讓翰成帶她到門外跑一跑,小肚子一會兒就扁了。”小公主拉著翰成的手,哥哥長、哥哥短不停地叫著,小小少年驀然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暖意和親情來,打心眼兒裡喜歡上了這個妹妹。

    小公主拉著翰成的手滿院子轉,見了什麼都稀罕得不得了。百姓過日子的居家擺設,鋤、錛、鐮、竹耙子、木鍁,見一樣問一樣是做什麼用的,還要親手拿起來試上一試。翰成很耐心地一樣一樣地對她解說。

    自打娘去了京城,小翰成常年也難得見娘一面,心底常感孤獨。如今娘回家了,還帶回來花朵似的一個小妹妹,雖也看得出這個小妹妹在眾人眼裡不知比自己要金貴多少,所有的眼睛都望著她,所有人都護著她。他心下不僅沒有一點的嫉妒,反倒比眾人更是處處護著她。

    四月的風兒又溫柔又清爽,明燦燦的陽光曬在身上暖暖和和的。幾個百姓打扮的衛士在後面跟著,翰成在前面拉著公主妹妹的手兒一直跑到山溪邊,一會兒捉蝌蚪,一會兒採槐花。眾人從沒見小公主這般開心過,山野溝壑一時飄滿了她清脆的笑聲。

    新開的槐花是一樣最滋補的新鮮野蔬。小公主在鄉下的幾天,小翰成每天都會去溝壑河畔採些回來,擇去葉子洗淨了,用面拌好放在籠上蒸,出籠後澆些香油、拌些青蒜,小公主竟比吃山珍海味都香甜得多。

    宮裡李娘娘不大放心,隔一天都要派人來探問一番或是送些食物。因知小公主在這裡玩得開心,也有心讓孩子見見市井風俗,所以倒也沒催她們回宮。

    如此,十幾天一晃而過。當李娘娘派人接她們回宮後,乍一見女兒的臉,不禁吃了一驚!起初以為小公主的臉腫了,細細瞅瞅捏捏,才知女兒竟是吃胖了。加上被鄉間的太陽和野風吹曬了幾天,看上去黑紅光潤的,分明結實了!李娘娘帶著小公主來見父皇時,武帝見到小公主黑紅健康的小臉,撫著小臉蛋兒呵呵笑道:“這臉兒曬的,真像鮮卑老家氈包裡的那些小丫頭。”從這時開始,奶孃便不時帶小公主到鄉下游玩一番了。每次都照例給她另換上一套農家的粗布衣裙,放她四處撒歡滾打,在山野河畔跑累了,回到家來,在土炕粗被上倒頭便睡。奶孃秀月這時便守在她身邊,望著她那可愛的小模樣,忍不住俯在小臉上親親。

    小公主醒來,不是纏著跟奶奶學搖紡車、抽棉線,便是要學撂梭子織布,再就是跟翰成父子在寬大敞亮的院子裡學織泥屐、編葦蓆,或是跑到隔壁大娘家裡,跟一群鄉下的姐姐學扎花、剪麥秸莛、掐草辮子。

    夜晚,在院裡的大杏樹下,小公主和翰成一齊坐在奶孃懷裡,聽娘講神仙鬼狐的故事。

    這樣,娘和公主妹妹每次回宮,小翰成總要跟在宮車後面追上好遠的一段路。直望到載著娘和妹妹的車影消失在翻揚的塵埃盡頭時,才獨自噙著淚回家。

    童年,翰成對母親的依戀和思念,大多是在一種溫暖如夢的回憶裡。那裡除了母親溫柔秀美的神情和愛撫的手兒外,總還要伴著公主妹妹那雙黑瑪瑙似俏皮的眼睛和銀鈴般的笑聲。

    母親和公主妹妹兩人,在他的記憶裡已混融合一了。

    以後,每次母親回京,車上的小公主總是和車下的翰成一樣又哭又鬧,非要奶孃答應帶翰成哥哥一起進宮。後來明白再鬧也無用時,小公主便一抽一咽地坐在奶孃懷裡,手裡握著翰成哥哥送的禮物:或是裡面裝了一隻蟈蟈的紅白高粱秸編的小花蟈蟈籠,或是哥哥親手扎的小花燈、小風箏,或是哥哥送她的一對小泥屐……淚眼迷濛地望著在車後面叭嘰叭嘰奔跑追趕的翰成哥,直到看不見他的身影時,才伏在奶孃懷裡大哭一場,直到被車輪顛睡為止……到了宮中,翰成哥送的這些禮物,便成了她遠比珠寶玉翠更加珍愛的收藏。

    在賀公主的記憶裡,開始懂得什麼是離別的滋味,便是從翰成哥那漸漸淡遠在山路上的小小身影、在隆隆作響的車輪和馬鈴聲開始的……那年春寒,小公主不經意受了一場風寒。病雖好了,卻覺得吃什麼東西舌根都是苦的。

    那天,她的小貓跑到了掖庭宮的後花園。她四處尋貓時,突然看到園子角落裡有一樹乍開的槐花,一時又驚又喜,立馬就叫人折了下來,要奶孃親手做了給她吃。

    奶孃精心做了一碗,公主嚐了兩口便放下筷子,說根本不是在鄉下老家吃的味道。

    後來,她自己想明白了:高牆大內的宮中,如何能夠品味得到山鄉農院裡那種濃濃的親情和開心的野趣?正巧,聽說奶孃近日要回老家為翰成哥哥的爺爺上墳,賀公主便鬧著要娘娘恩准她跟奶孃再回鄉下一趟。

    可是,公主畢竟不是小孩子了,雖說鮮卑人比漢人的規矩一向少些,可畢竟沿襲的多是中夏風俗。女孩子大了,是不能隨便出宮的。但終究經不住小公主的再三哀求,又見她好幾天都不大吃東西,臉兒黃巴巴的,只得應從了她。

    臨出宮,娘娘再三地囑咐奶孃秀月要小心從事、及早回宮。又說公主畢竟大了幾歲,這次出宮不比往日,小公主要扮成小宮監的模樣悄悄出宮。還有,宮中良莠參差,人心險惡,還要瞞住小公主出宮之事才是。又親自挑了幾位靠得住的心腹侍衛,這才肯放她們出宮。

    車馬剛在奶孃家門前停穩,一位英氣逼人的俊小夥子立馬笑吟吟地迎了上來。

    賀公主看他眼熟,卻沒想到這俊小夥兒會是她的翰成哥!待她回過神來,一時驚訝得半晌說不出話。心想,怎麼兩三年沒見,翰成哥竟變成了大人?小公主心裡咚咚地跳著,不知為何,一張臉兒竟騰地兀自緋紅了。

    乍一相見,翰成也一樣吃了一驚:怎麼兒時又小又瘦的賀妹妹,一下子竟出落成了面前這“美眸盼兮,巧笑倩兮”的一個天仙了?笑微微地只管望著公主,正要按兒時的稱呼叫一聲賀妹妹時,話到嘴邊竟成了:“賀公主,好……”乍聽翰成哥哥突然換了稱呼,賀公主不覺心裡一涼,眼中立馬噙滿了淚水。咬著嘴唇半晌無語,末了,抖著聲兒叫了句“成哥哥”,眼中的淚珠竟忍不住撲簌簌地掉了下來,卻又覺得害羞,倏地便轉身跑開了。

    翰成一時愣在了那裡。

    過了一會兒,翰成忙趕追過來,見站在院中桃花下揉著眼睛的賀公主,改口叫了聲:“妹妹……”賀公主望著開得粉霞似的桃花,沒有理他。翰成有些慌了,想了想說:“妹妹,溝壑的槐花開了。你聞聞,這風裡全是槐花的香氣。咱們去捋槐花,讓娘給咱做槐花糕吃?”賀公主皺著鼻子嗅了嗅,轉臉一笑,拉著翰成的手就往外跑。

    一來到山野,兄妹一時便忘了乍見時的拘謹和生分。循著陣陣花香,兩人來到河畔一片綴著串串白花兒的槐林。翰成爬到樹杈上,往下折那些綴滿花朵的枝葉,槐花帶著清涼的露珠和芳馨紛紛跌落在賀公主面前。

    翰成在樹上忽聽賀公主“啊”了一聲,忙往下看時,就見賀公主手指肚兒上已經湧出了大滴的血來。她一手捏著手指,眼裡痛得含著淚,不知如何是好。

    翰成不假思索地跳下樹來,捏著她的手指便去吮那傷口,一邊說:“槐花雖香甜,可槐刺卻是有些毒的,吸出來就不痛了。”隨即又吸了幾口,抬起臉問:“還痛嗎?”因不見公主回話,翰成有些詫異地去看賀公主,卻見她的一張臉兒此時已漲得桃花般嫣紅。

    翰成一時有些詫異不解,但霎時自己的一張臉也驟然漲紅了……半晌,兩人都沒有再說話。

    翰成默默從衣袋裡掏出賀公主三年前送給自己卻從來沒有捨得用的一條花綢絹,小心纏在賀公主被刺破的手指上。

    從這天起,小公主和少年翰成發覺,他們兩小無猜多年的親情裡,突然多了些什麼。那是往日從沒有過的卻又酸酸甜甜說不清道不明的擾人情緒……這一次娘和小公主的離開,是翰成和賀妹妹相識以來最失落、最悵惘的一次。它比往日每次的分離似乎多了一份無以言說的失落和澀楚,一種沉甸甸令人牽掛的東西。

    娘臨走時說,妹妹大了,按規矩以後怕不能再出宮了;就是出宮,只怕也很難再回咱們這鄉野山溝了。

    翰成聽了,怔怔地一語不發,內心卻突然生出想要大哭一場的情緒。

    他知道,自己已經不是往日的小男孩了;而且,他自小就已經學會了把自己所有的思念和夢想,所有的留戀和牽縈,全都壓抑在心內,然後默默地獨自品咂、承受和等待……這年麥收前,奶奶無疾而終。

    奶奶去後,翰成更感孤獨了。他常常一個人坐在奶奶的織機前,扶著奶奶生前一雙手摸得光滑油亮的織機,似乎又聽見奶奶坐在織機前來回傳送梭子的響聲,偶爾還伴著無緣無故的嘆氣。記起奶奶常說:“你娘在宮裡的這些年,雖說咱家一天天榮華富貴起來,鄉鄰們也個個羨慕得很。可我這心裡怎麼一天天地倒覺得怎麼還沒有住咱們那小茅屋踏實呢?”奶奶去世不久,因娘做了宮裡的女官,以後要長期留侍宮中,因而李妃便出資幫周家在城北的金肆裡置了一處小院落,令他們父子也搬到京城來住。如此,秀月雖說依舊在宮裡服侍,可是一家人總算可以團聚了。

    小院不大,倒也精緻。後面有一處小菜園子,前面開了家小酒店。農閒時,父親在櫃前經營,老家那裡便交給了堂伯、堂伯母夫婦料理。娘說過,當年就是因堂伯母的攛掇和報信,自己才得以進宮的。因而這些年日子富貴了,一直未停過對他們家的接濟。

    娘在宮中服侍的這十多年裡,翰成在官學裡習文演武一直未敢鬆懈。當初在老家時,因眾人都知秀月在宮中做了女官,翰成又文兼武備的,所以好些有頭有臉的大家商賈,甚至官吏之家都託人來家裡提親。

    可是翰成這些年讀書習武,長了許多見識,隱隱期望能有一番作為,此時根本無心成親。

    家裡催促了幾番,見他不肯答應,倒也沒有太勉強他。

    舉家搬到京城後不久,娘對翰成說:李妃娘娘因知道他一直都在官學讀書,又有一身好功夫,曾說可以讓翰成到隋公的軍中謀個武職,又說眼下文武雙全的人在軍中晉升很快的。娘因不想他去冒徵殺之險,便對李妃娘娘說想讓兒子留在京中。

    翰成知道,娘是怕自己和大伯周吉當年一樣的結局——當年,和大伯一起被朝廷徵去的幾十個村裡的小夥子,末了只有一個斷了條腿、拄著柺杖的活著回了家。其他一同離家出征的幾十個人,先後全都死在了邊外。

    娘對翰成說過,她這輩子沒別的企求了,只想翰成能在官府謀個職事,再娶上一位本分人家的女兒做媳婦。一家子從此平平安安、團團圓圓地過一輩子,便是周家前世積下了大德、今世意想不到的大福分了!其實,翰成自己倒想到隋國公的屬下南征北戰、馳騁一番。他渴望自己能縱馬天涯、殺敵報國,有朝一日能以武勳得馬上功名。不過,既然娘不想自己去出門冒殺伐之險,只想自己做一名皇家侍衛。翰成覺得也有一樣好處:那就是自己從此至少可以經常出入皇宮大內,就有機會看見公主妹妹了。自從搬到京城以後,翰成每次從官學回家路過皇宮時,總要在宮門牆外徘徊張望一陣子。他佇望著牆內隱隱約約的重簷飛閣,不知裡面究竟有幾道門、幾層院。也不知賀妹妹究竟住在哪處宮殿,這會兒正在做著什麼,是在賞花、讀書還是在彈琴?前年,賀妹妹回鄉下時帶給了翰成一把宮制的七絃琴,也曾手把手地教翰成彈《廣陵散》,還一句一句地教他識譜。如今,他已經會彈好幾首曲子了,可惜妹妹至今還沒有聽到過。

    轉眼又是一年離別了。賀妹妹那雙時而俏笑、時而幽怨的眸子會不時闖入他的夢中,紛擾著他少年的情懷。每當此時,他不是來在院中練一套羅漢拳或是達摩劍,便是把七絃琴放在青石上,淨手焚香,撫弦兩曲聊寄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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