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們坐在臺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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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院前的階梯上等將軍,已經等了半小時。
原本彰化所有的電影院都已荒廢閒置,但近幾個月來有了明顯的改變。配合著拿都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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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完的折價卷,一場首輪電影只要一百二十塊錢,比起鄰近臺中的華納威秀,足足省了一半有餘。就這樣,彰化兩間電影院又活了過來。
看了看錶,四點零七分,距離電影開場只剩下十三分鐘,我開始後悔之前沒有注意到將軍有沒有手錶就約下時間,就連仙女也是我剛剛在橋下碰巧遇到帶來的。
陳祿不知比我先到多久,看到我時只是象徵性點點頭。
我杵著沉重的下巴,看了看旁邊正在清理指甲縫裡黑色汙垢的陳祿。他對遲遲未到的將軍漫不在乎,眼睛的焦距只集中在鼻前短短十公分,指甲裡有摳不完的髒屑似的。
而坐在陳祿下兩層階梯的仙女,早靠在斑駁泛黃的牆上,縮著捆在醬紅色棉襖裡的瘦小身子,像是睡著了。
女遊民是很稀奇的。
就像韶恩學姊說的,在求生這件事上女人比男人擁有更多的社會資本,只要還願意化妝打扮,不論年紀多大,她們都可以靠出賣身體換來一瓶酒、幾百塊、一個睡覺的地方。總之還不至於流落到街頭。
至於像仙女這樣的女遊民,常常得裝瘋扮醜來保護自己不遭到侵犯,連在公園的長椅上睡覺都不能安穩躺下去,只能坐著打盹,腦袋一點一點地晃著,隨時從危險中醒覺。
就連現在,仙女的眼睛也是半睜半闔。看她睡覺只會讓我覺得很疲累。
平常仙女是很多話的,她聊起以前住在新竹的好日子時,總能夠以非常錯亂的方式叨叨絮絮兩個多小時。
“汝甘知影?汝甘知影底這件代志頂頭,阮系受盡多少委屈甲拖磨?”仙女在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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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時候總是習慣用這一句話當作開場白,好像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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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階段的起頭都是一個錯誤,就像圓規一開始就刺錯了圓心座標,之後不管直徑半徑怎麼度量都決不可能正確。
起先,我都能壓抑自己的耐心靜靜傾聽,但仙女的眼睛總是看著我身旁的一團空氣(我懷疑仙女是不是能夠看到我漂盪的靈魂),前面講過的總是切成片片段段、隨時以各種排列組合穿插在後面重提……她如何無奈地嫁給那外省又早死的丈夫,她如何如何一邊生下五女二男又一邊學別口的國語,她如何如何如何辛辛苦苦打零工維持家計……然後又回到她如何如何如何如何嫁給她那外省又短命的丈夫。
像故意惡作劇似的,仙女總是不停地重複、打散、又重複,像一卷壞掉的錄音帶放進壞掉的錄音機似的。
一開始我還會試圖提醒仙女:“仙女,這個你剛剛十分鐘前說過了。”或是“仙女,這個我昨天問你的時候你也說過了。”但仙女總是會用迷惑又略帶不耐煩的眼神看著我(她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會正視我的存在),繼續那該死的重複。
我難免會失控。
我乾脆拿出我的筆記本指著某段文字與交錯複雜的情境符號,霹哩啪啦重複她正在重複的我聽膩的人生回憶,鉅細靡遺。此時仙女會咧開她的嘴,露出黃色的板牙呵呵地笑,頗滿意我的好記憶。
然後又開始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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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跟仙女之間的訪談記錄只有十頁而已,但她卻不厭其煩耗盡了我差不多五百頁的時間。
我無法理解,一個人的人生不過就是一個答案,並不是一組可供拆解的排列組合,仙女這樣不厭其煩的將拴住所有事情的螺絲旋開、然後拼拼貼貼又貼貼拼拼的到底有什麼意義?錯誤的人生並不會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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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上的重新組合而正確起來。
後來陳祿跟我說了後才明白,仙女是怕我忘記她說的話。她害怕別人跟她一樣,摸熟了一堆瑣瑣碎碎的回憶破片,卻忘記了最重要的三件事。自己的名字,家裡的住址,出走(或被遺棄)的原因。
這三塊最關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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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圖遺落了,所以仙女的人生拼圖總是殘缺而扭曲。
我看著不知是真睡還是假睡的仙女。仙女雖然閉著眼睛,嘴角兀自喃喃囈語。
我想起仙女這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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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會傳染。
前幾天我跟我的指導教授會面,討論我的田野調查記錄時,她至少打斷我的話五、六次,說:“等等,宇恆,這你剛剛說過了。”
一開始我總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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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恍然大悟,但後來我卻會喪失部份的談話記憶,睜大眼睛說:“啊?真的嗎?”
我想這應該只是個過渡現象,研究者與被研究者之間永遠存在的互噬遊戲。被影響不可能只是研究本身,研究者到最後經常難以自拔,自溺在田野世界裡。
韶恩學姊卻是個逆向行駛的意外。
二.
“做了這個研究以後,你會不會變得比較多愁善感?”我問。
燈光明亮的麥當勞裡,我跟韶恩學姊聊著彼此的碩士論文。說是聊,其實是向她請益。
韶恩學姊不但跟我同一個指導教授,選的題目也很類似,她已經觀察臺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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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站附近地下道跟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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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公園的遊民一年多了,目的是要描繪出遊民日常生活的節奏、路線圖、座落在這城市的姿態。
為此,學姊孤單一個女孩子,常常半夜蹲在昏暗的地下道里整理白天的訪談記錄,抄抄寫寫的,順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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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一旁的遊民睡醒後提供的另一個故事。
韶恩學姊是我的崇拜對象。
“正好相反,做遊民研究之前,我反而會在腦袋中想像出一幅飢寒交迫的街頭景色,有時候甚至還會哭呢。但幾個月後,我就發現想像的圖像畢竟只是想像的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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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的同情而已。經歷過與他們相處跟談話,我只覺得一切都再正常不過。”韶恩坦白。
“所謂的研究,不就是要打破流浪街頭被政治合理化的迷思嗎?”我搔搔頭。
打破什麼,已經是社會學研究裡的必需品。
“正常的意思是說,如果我的處境跟他們一樣,我也會做出一模一樣的事讓自己生存下去,像是到派出所謊報沒有錢回家,然後依法討到火車票後隨即轉賣;跟便利商店工讀生要過期便當;跟路人討發票之類的,這些動作都相當理性。而且,由於我很清楚今天我並不會真的變成他們,所以我的情感始終是很有距離的。研究越是做下去,距離也就越清楚。”韶恩學姊嚴肅地說。
我聽得一愣一愣的,這跟我從指導老師口中聽到的韶恩學姊的研究報告……簡直是兩個東西。
“你的研究呢?開始了嗎?”韶恩學姊問道。
“還沒呢,我根本連題目會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先訪談看看吧,看看可以收集到什麼資料再說。或許作一點遊民的生命史研究?”我隨便說說,對於這個問題我根本沒花心思想過,能順利畢業就好了。
“賓果!這樣想就對了。像我當初原本要做反核四的社運團體的動員研究,沒想到越做訪談,焦點就越漂越遠,最後的題目竟然跟原先設想的南轅北轍,一開始我還擔心老師會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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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興說。”韶恩學姊拿起薯條,沾著奶昔吃。
“這我聽老師說過了。”我笑笑:“今天約你出來,是想問問你如何開始研究的第一步?你覺得我偷偷用錄音筆有違反學術倫理嗎?用DV拍的話你覺得他們會接受嗎?你打進他們之間花了多久的時間?”
韶恩學姊誇張的笑說:“你應該自己試試,什麼方法都可以試,你該知道碰壁也是很好的田野經驗,等你吃的苦頭夠多,第一個同情你的訪談者就會出現了。”
我的臉紅了。
“那你被拒絕過幾次才找到受訪者?”我問。
“零次。”韶恩學姊面色得意。
我瞪大眼睛。那你剛剛給我的建議簡直是無中生有啊!
“很多人都以為女生做遊民的田野很危險、很困難,其實恰恰相反。女生擁有的社會資本比男生優勢太多了,你想想,要是你是一個遊民,你比較會拒絕男生還是女生的訪談?”韶恩學姊的眉毛揚起。
“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
也許我真沒有做研究的天分。
“對了,你本來不是跟高老師做金融的嗎?怎麼會突然對田野有興趣啊?”韶恩學姊問道。
因為崇拜你啊!
“多瓦悠蘭。”1我認真引述某個人類學有趣的田野經典。
1.人類學的遊記書“天真的人類學家”中,作者踏訪的非洲國度。
三.
電影是好萊塢的《哈利波特二之消失的密室》。將軍選的。
本來我是想選個港片,無間道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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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鬼什麼的,畢竟在劇情跟語言的空間上比較貼近這些人(雖然也沒貼近多少),我可不想害他們在電影院裡覺得無聊透頂。
但將軍聽了我的邀約後,指著電影看板,用責怪的口吻大聲說道:“看電影?看電影當然要看外國片!”彷彿是我看不起他一樣。
就這麼定了。
這件事我跟韶恩學姊提過,但韶恩學姊以一種看到不可思議深海怪魚的表情說:“宇恆,你覺得他們真的會跟你去看電影嗎?先別說他們,你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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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有幾年沒上過電影院了?”
當時我啞口無言。
然而我還是想這麼做。不管他們有沒有赴約,我都不會因此少一塊還是多一塊肉,我只是想用溫馨的方式跟他們親近一點。
也許還有一點獵奇的心態吧。
然而選電影的將軍,卻遲遲還沒出現。
我抬起頭,天空陰霾低沉,吹的卻是令人煩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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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風。
“要下雨了。”陳祿頭也不抬。
“還有十二分鐘,等一下將軍要是沒來,你跟仙女就先進去吧,我在門口等他就可以了。”我說,看著身旁的陳祿。
陳祿沒有停止重要的清理指甲活動,眯著眼,理所當然的口氣:“不用啊,我們就等將軍來再一起進去,反正又不怎麼清場,沒看到的還會再播一次。約好的嘛。”
我點點頭。早就知道他會這麼說。
陳祿的形象跟刻板印象中篳路藍縷的遊民有很大的差距,這跟他高職畢業的高學歷有關。因此陳祿的訪談記錄也最清楚明白,說什麼就是什麼,甚至還會反過來糾正我失去平衡的記憶;或索性拿過我的筆記本,看看還有什麼需要補充的。或是監視我有沒有“錯誤陳述”了他。
當然了,陳祿始終堅持自己與所謂“真正的遊民”之間存在著巨大鴻溝。他在我的筆記本上羅列了遊民的十大定義,根據這十大定義,他當然是完全置身事外的。
陳祿挺倒楣,四十幾歲的單身漢一旦被公司裁員,要找到一份新工作真是困難重重,我們念社會學的稱這種倒楣的現象為“社會結構性的失業”。既然有“結構”兩個字,那就是避無可避的高命中率了,要補救也是千難萬難。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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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幾萬個外籍勞工同樣身處這個大結構因素裡,隨時填補結構鬆脫的縫隙。
但陳祿自己倒看得很開,或許這跟他還有微薄的存款有關吧。他甚至沒把失業怪在老闆還是外勞身上,就這樣“有規劃地遊蕩”在這座城市裡。
一年又三個月。
想起來,要不是當初陳祿主動幫我打開無人願意接受訪談的僵局,我的碩士論文真不曉得該怎麼開始。
四.
那時我刻意不刮鬍子兩星期,穿上汗酸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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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慾嘔的格子襯衫,偽裝成叛逆的蹺家青年,一連在深夜的彰化火車站塑膠椅上睡了五天。
我承認剛開始一兩天心裡是相當輕鬆,很有些流浪在浮浮俗世的浪漫。只是五天過去,除了偶而例行公事來趕人的警察,沒有一個遊民主動跟我說話;我甚至也沒有看見誰在跟誰說話,所有應該很有趣的、透露著多層關係與意義的遊離階級互動,全都緘默凝滯。
我想主動出擊,每個人立刻躲的老遠,不然就是得了“對不起,我暫時聽不到你說的話”的病。更慘的是,我的背跟頭皮也越來越癢,身上的怪味道透過我的嗅覺侵入我身體裡某個控制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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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的裝置,流浪天涯的憂鬱解放感蕩然無存,我只覺得疲累又空虛。
正當我懊喪到開始思索是否應該換個論文題目時,一個穿著淺藍色襯衫、黑色打褶褲的中年男子,拿了一份剛剛過期的舊雜誌走向我。禮貌性笑了笑,在我身邊坐了下來。
我警戒地打量著他。
“少年仔,你還是學生吧?”中年男子頭上的髮油味很濃,臉上的表情還算親切。
“嗯。”我點頭。
“你是來作研究的吧?好心告訴你,你就算繼續在這邊睡一個月也不會有人來理你的。”中年男子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永遠記得。
“啊?”我坐立難安,不曉得該不該爽快承認。
他當然就是陳祿,一個早已在角落逆向觀察我很久的邊緣遊民。
這篇論文要是由陳祿來寫早完成了,我只需要負責理論填充的部份。陳祿在這個城市遊蕩已久,又跟好幾個遊民有點往來,這是很難得的。
“少年仔,他們都是獨來獨往慣了,就算你扮得再像啊他們也懶得理你,你說,他們理你可以得到什麼好處?而且你根本就不像啊。”陳祿笑笑。
他喜歡用“他們”稱呼他即將成為的那一群人。
“哪裡不像啊?”我把握機會、趕緊用問題纏住這個陌生男子。
任何相關的訪談,只要是訪談,都能寫進我的田野經驗裡。尤其我根本沒有任何訪談。
接下來在兩個多小時的談話裡,我認識到自己的膚淺與愚蠢,以及過多的不必要。
陳祿說,我種種刻意的落魄打扮與行為根本不符合我的年齡……像我這種年紀的傑出蹺家青年,如果不去網咖附近逗留,也應該在彈子房前蹓躂才是,就算無所事事在街上倒立走路也好,總之就是不應該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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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氣沉沉在火車站前偽裝發呆。
最明顯的錯誤在於,我的眼神有種不該的神采。一種“在找什麼東西”的神采。
而“他們”其實並不打算找什麼東西。
“什麼也不打算找嗎?”我詫異問道。
“找什麼?”陳祿反問。
“……找鋁罐還是寶特瓶啊?”我搔搔頭,頭實在癢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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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塌糊塗。
“少年啊!會找鋁罐跟寶特瓶的人哪叫遊民?那叫做拾荒……”陳祿笑的很斯文,然後肚子就咕嚕咕嚕叫了來。
後來,我爽快放棄臥底在遊民裡的浪漫計畫,請陳祿到麥當勞吃了一頓。從此我升格為總指揮官,有了一個很合作的線民。
透過他,我認識了將軍跟仙女。
五.
“將軍”其實不是真的將軍。
我一開始聽陳祿這樣介紹他的時候,我還以為將軍是個外省籍的老遊民,以前官階是將軍或者官階很大之類的。念社會學的毛病。
“不是,將軍只是他的故事。”陳祿拍著我的肩膀。
遊民很像是一種灰色的擬態,他們在城市裡到處蔓延爬梭,卻刻意採取讓人忽視的生存哲學,無聲無息黏著在我們周遭。
但將軍卻是個強有力的驚歎號。
將軍大都在文化中心一帶活動,他經常穿著破舊的、兩肩上至少縫了十五顆梅花的軍服在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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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附近巡邏,威風凜凜不可一世。
有時候累了,將軍會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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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場上孔子銅像前嘆氣,像見識過大風大浪的孤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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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時而閉目皺眉不語,時而仰天大聲咒罵。
黃昏的時候,許多國中生背著書包走下八卦山,將軍總是站在山下牌樓旁,神氣地攔下幾個吊兒啷噹的男孩子,開始演講他如何在蘆溝橋事變中扮演關鍵的角色、又如何在八年抗戰中跟謝晉元團長死守四行倉庫。
“你們這些小兔崽子仔細聽著,當年你爺爺在謝晉元團長一聲令下,扛起大機關炮掩護十多位國軍弟兄在槍林彈雨中架起大國旗,正所謂旗正飄飄,馬正簫簫,槍在肩,刀在腰!日本鬼子炮聲不斷,可就是阻擋不了飄揚在青天中的烈烈國旗!一陣炮響,我最要好的弟兄全躺在國旗腳下,頭飛的到處都是,滿地的愛國熱血啊!”
說到激動處,將軍就會拉開他的軍服,露出肚子上的長長的深紅色疤痕詳加解釋子彈如何從這裡射穿到那裡,然後謝晉元團長如何親自拿高粱酒跟小刀幫他料理傷口。
但最精彩的莫過於重慶大撤退一役。
當時軍情危急,將軍拿著鬼頭大刀親自護送蔣介石上車離去時,好幾個共軍敢死隊氣喘吁吁追了上來,將軍大喝一聲,胸前舞出一團殺氣騰騰的刀光往賊子衝去,一陣殺殺殺殺後,賊腦袋淅哩嘩啦滾了一地。
幾個國中生像是在看志村大爆笑一樣,總是誇張地笑到前仰後翻,那群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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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將軍將軍的叫個不停,呼嚷著要將軍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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掰下一個千驚萬險的“親身經歷”。
看起來,將軍理當是個很棒的“說故事人”吧?
但當我正經八百拿著筆記本和錄音筆站在將軍面前,他卻狠狠瞪了我一眼,一百種三字經的用法一下子倒了過來。我難堪的不知如何是好,但我還是依照陳祿事前的吩咐,腰桿挺直的捱罵。
據說許多社工跟記者都被將軍罵走了,將軍認為那些人都把他當作精神病。
後來將軍罵累了,機靈的陳祿得意洋洋走了過來,對我說了句:“少年仔,別理他,我來給你訪談!”
我點點頭,於是將軍把我叫住。
“幹什麼?我還沒說完咧!”將軍怒氣勃發。
從此以後,我的田野筆記本充滿了多姿多采的夢幻敘事。
五十多歲的將軍可以鉅細靡遺講述各種七十多歲才可能有的軍旅回憶,並且在同一時間化身為兩人,一人在西南異域與緬共浴血囂戰,另一人則在中南海擔任九死一生的間諜。最後,將軍總會感嘆現在的政府,責難他們絲毫不關心像他這種曾經死力為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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狠角色。
在將軍手腳並用相當用力講故事的時候,我負責幫將軍點菸,這是他要求的、被尊敬的對待。但我不解的是,將軍從來沒有真的抽下去,他只是把長壽菸夾在手指縫裡,偶而抖一抖,將菸蒂抖落。
彷彿香菸只是說故事人必要的,某種滄桑漂泊的搭襯。
“所以我跟你說,人一定要為自己生活,不能總是國家要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要是政府倒下去了,下一個政府就把你忘記光光了……你做過什麼事情,通通會放在以前那個政府的總統辦公室抽屜裡,一份叫“忠肝義膽機密檔案”的,聽起來是很有制度!但只要政府不見了!總統死翹翹了!你的故事就通通沉到大海啦!沒人記得啦!”將軍語重心長的看著遠方,深怕我會成為下一個被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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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忘的忠肝義膽熱血青年。
坦白說,我明明知道將軍所說的故事多半都是飛到外太空去的鬼扯淡,但我也不曉得為什麼總會被他天花亂墜的故事所吸引。
有次將軍講到日本侵華的慘狀,斗大槁黃的眼睛還會伴隨故事情節、應景地泛著清澈的淚光,當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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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情大受激動,差點就掉到他想像的荒謬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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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阱。
將軍每次說的故事都很精彩,但每次都不太一樣,這種行為在一般人的眼中簡直是自我欺騙,但在一個社會學研究生的田野記錄裡,這些天花亂墜的記憶捏造卻是很有意思的素材……為什麼將軍要替自己想像出這些抗日反共辛酸史?而不是想像別的故事?
或者更加追根究底來說,為什麼一個人要說許許多多的故事來說服自己之前的人生其實是另一個樣子呢?尤其是天差地遠的故事?
或者,將軍其實不是藉由編織故事來說服自己,他始終都在嘗試的,只是粗糙地欺騙別人?但我實在很難想像有誰會被騙倒?
還有,最重要的是,將軍是一個遊民。一個遊民為什麼要藉由虛假的故事來建構自我呢?是為了彌補現實中的虛弱與空洞?
我想起了張大春寫的將軍碑。但貼近身邊的將軍跟凝視小說裡的將軍,我只能說,我身邊的這個將軍活得虛構得一塌糊塗。我甚至懷疑將軍倒底有沒有企圖要說服任何人,只是想痛快演說一場。
仙女跟將軍是天平的兩個極端。
仙女說來說去都是那個細細瑣瑣的陳舊版本,在那個陳舊版本中最缺乏的是自我,將軍則是任性將意識放逐在天馬行空的歷史大敘事中,他自我多的用不完,換了一個又一個,在國仇家恨悠悠的長河中擁有無限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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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身。
六.
天色越來越沉了,雨要下不下的,悶得叫人透不過氣。
我看了看手錶,還有五分鐘電影就要開演了。
仙女的頭輕輕晃著。我想等一下進場,仙女多半也是縮在椅子上睡她的覺,不過電影院的椅子比較舒服,又有冷氣,平日淺眠的仙女應該會睡得比較香甜才是。
陳祿終於停止摳指甲,打了一個哈欠。
“最近有繼續找工作嗎?”我隨口問問。
“有啊。”陳祿眯著眼。
其實沒有。
“我前天聽將軍說三角公園附近,有人在找發傳單的臨時工……”我說。
“將軍說的話聽一聽就算了。”陳祿莞爾,臉上充滿了懶得說話的疲倦。
疲倦,或是讓人覺得疲倦,是漂浮在城市裡的遊蕩客共同的特徵。陳祿正緩緩將自己蛹化在幾條固定的生活路線裡,他的活力也隨著存款簿上的數字,一點一滴流失著。
過不久,他就得重新擬定一份“遊民的十大定義”。
陳祿又打了個深……深……的哈欠。
“陳祿,你覺得將軍為什麼老是要扯謊?”我突然有感而發。
“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說點謊吧?你看陳水扁才跟連戰握手,一轉身立法院就宣佈核四停建,不是說謊是什麼?連戰跟宋楚瑜要來個連宋配國親合,那他們以前互相罵來罵去是不是也在說謊?……他們這群活在政治裡的人一天到晚比賽說謊,而且還是一次吹給兩千三百萬人聽都沒看過他們臉紅,將軍吹幾句算什麼?”陳祿停止摳指甲,漫不經心地回答。
“這樣說是沒錯啦,不過將軍為什麼要編一個又一個很容易就被識破的故事,當作自己的人生呢?”我問,畢竟太容易被戳破的謊言,根本沒有謊言的意義。
陳祿似笑非笑,說:“你整天纏著他說故事,他把真話說完了,只好開始跟你說謊話啊。”
我不以為然,說:“將軍真的說過真話嗎?至少我在他的回憶裡面找不到這樣的東西。他一開始就放棄說真話了。”
陳祿看著我,他嵌在眼珠子裡的瞳孔讓我聯想到金瓜石廢棄的坑道。
“將軍說謊,可是他沒有騙你,一個想騙你的人不會花那麼多時間說那麼多的謊。你也真看不透,你願意聽,他願意講,可以交報告就好了啊。”陳祿。
我搖搖頭,不再說話。
我回想起將軍跟我瞎扯淡時的模樣。
每次,將軍都很用力、很投入,就像一個舞臺劇上最受聚焦的演員,所有臺詞都已融化在他沸騰的血液裡,澎湃著。
將軍不只稱職地將大時代的悲歡離合、烽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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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情展演出來。而且淋漓盡致。
或許將軍真不是在唬爛我,不是在說謊。將軍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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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演,而且是個優秀的表演家,而我是臺下的觀眾。負責點故事、點頭,還有點菸。一幕幕的戲碼如滾動的萬花筒將我倆包圍。
這樣想讓我覺得舒坦多了,比起街上有幾個流浪者,將軍的敘事格調就凸顯出某種節氣跟傲骨似的。
那些酒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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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者平常絕少搭理人,就像一座座自我隔絕的孤島,大概是資源太少不易與人分享的關係吧。他們打破了我“嗜酒人必定豪爽”的刻板印象。但只要我願意請他們喝幾瓶酒,其他人就會聞著酒精聚集過來,跟我廢話幾瓶酒的時間。幾次以後,我就發現我聽到的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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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意的胡扯,一點意義都沒有的“虛應故事”。
街上的嗜酒流浪人從來不說真話,他們只提哪些人腦子有毛病,哪些人小氣,哪些人幹了什麼醜事,更機八的是,這些人不僅絕口不提自己的故事,連別人的故事也大多是胡亂臆測、胡亂捏造的。
幾瓶酒過後,他們就閉上眼睛,假裝我從頭到尾都沒存在過。
七.
“喂,陳祿,你跟我說的故事是不是也是在唬爛我的?”我突然發笑。
“我為什麼要跟你說假話?我跟他們又不一樣。我不想跟你說的就不會說,可是說出來的東西都是真的。”陳祿深深不以為然。
跟“他們”不一樣,是陳祿願意跟我談話的最底線,而我也不想戳破或提出質疑。我雖然感應陳祿快要浮游到“他們”那邊去了,但其實我隱隱盼望陳祿有一天居然能夠找到工作,然後從此消失不見。
“對了,我跟你說過阿泉嗎?”陳祿突然問道。
“那個每天都要喝一瓶明通治痛丹的阿泉?還是號稱練過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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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氣功但其實什麼屁都沒練過的那個阿全?”我應道。
“前面那個……那個喝治痛丹上癮了的阿泉。”陳祿又打了個哈欠,說:“他現在不喝治痛丹了,前幾天我在福客多旁邊那間藥局遇到他,他跟我說的。”
“喔。”我點點頭。
突然間我感到很疲倦,也提不起勁問陳祿阿泉不喝治痛丹了要喝什麼?國安感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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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漿?雙貓咳嗽藥水?三支雨傘友祿安?
我想我也被陳祿……不,整條街,給傳染了疲倦。
做訪談那陣子我老覺得做什麼事都失魂落魄的,對什麼事無法集中注意力。
上次坐在客廳沙發上陪媽媽聊天,一邊看著電視新聞中不斷重複的SARS報導。一個下午過去,我看著被集中隔離的和平醫院外,憤怒的醫護人員不斷在封鎖線上衝進衝出,舉起標語在媒體前情緒崩潰嘶吼著:“我們不想感染SARS!已經有許多人要跳樓了!乾脆將我們安樂死算了!”
接著鏡頭轉到棚內英明睿智的學者專家跟主持人身上,你一句我一句斥責著和平醫院的護士不應該擅離職守,並呼籲醫者父母心的崇高道德,一陣義正嚴辭後,與會的學者各自提供預防SARS的生活小秘方作為結束。
然後又切轉到隔壁頻道,另一批學者專家在callin節目上大力撻伐外界對和平醫院的過度責難與政府無法安定人心的錯誤隔離政策。恍恍惚惚中,我發現其中一個特別來賓就是剛剛猛烈炮轟和平醫院醫療疏失的某某學者。
這不是現場轉播的節目嗎?難道這個學者有個失散多年的雙胞胎哥哥嗎?
還是我錯亂了?
記得有個社會學專家在書裡寫下“這就是典型的集體意識的精神分裂症候群”類似的斷句,但我突然無法理解這個句子。
接下來媽媽在跟我說什麼,我通通忘得一乾二淨,電視機裡的每個畫面都既重複又歧異地跳躍,我眯起眼睛,疑惑得不得了。
這時將軍出現在電視機旁,拿著那根他永遠不抽的煙,冷冷地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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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愛說故事的他此刻卻刻意緘默,一副高深莫測。
八.
我不想繼續描述天空到底有多陰沉有多悶熱,我疲倦的很。
“四點半了,我們看下一場吧。”我一邊打哈欠一邊宣佈。
陳祿沒有回話,他無所謂。他正仔細研究著右手的掌紋,但肯定不是在尋找脫離浮游的命運出路。他只需要不斷重新定義“遊民”就可以了。
我勉強站了起來,到一旁的便利商店買了三罐泰山仙草蜜,陳祿接了一罐過去,但沒有打開。
“仙女,呷仙草!”我拍拍仙女的肩膀,她假裝驚醒。其實沒有。
仙女疲倦地接過仙草蜜,茫然看著馬路上大聲叫賣豆花的小販。我幫她打開,將吸管插下去。
“拄即咁嘸做眠夢?咁嘸夢著汝家己耶名?”我慵懶地問。
仙女只是吸著仙草蜜。
天空還是沒有下雨,而將軍也還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