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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公主離開藤床,悄悄走進洞口,朝外望去——見打坐在月光下的翰成哥神色寧靜而肅穆,堅穩一如磐石……

    這段日子,翠薇宮的鄭姬越發地受寵起來。

    她三十歲生日那天,陛下竟破例冊封她為後宮之妃,從此終於可與李妃平齊平坐了。

    那天,翠薇宮中宴席歌舞、笙簫管絃地整整熱鬧了一天,又延到半夜時分才笙歌散盡、燈火闌珊。

    翠薇宮裡是笙簫歌舞,紫雲殿的李妃對紅塵世事卻是一天天地越發看淡,根本無意與鄭姬再爭什麼高低寵辱了。

    如此,天長日久地倒也習慣了這種寧靜恬淡的日子。在朝廷滅法之前,每天閒暇時間或是和女兒一起做做佛事、談談家常;要麼就陪女兒出宮,到京城各大伽藍佛寺聽高僧大德們講經說法。漸漸地竟悟出人世的滄海桑田來,加上原本也是經過幾番運途坎坷、寵辱沉浮的人,遂漸漸勘破紅塵、空門修行之心來。

    自從斷除佛道二教之後,因大周公主、前朝魏帝的皇后和孝閔帝的皇后出家初祖庵之故,朝廷才格外詔敕暫留。李妃常著人悄悄到寺里布施香油火燭。心想,鄭妃若再不容,自己畢竟有最後一處避身之地了。

    碧華閣的奶孃秀月,自兒子翰成遁入空門之後,每天的日子除了戰戰兢兢,便是灰塵。只因公主和娘娘修信佛教,自己常陪她們母女到寺院聽經學法,漸漸地竟比娘娘和公主更痴迷佛教,甚至也想遁入佛門、避禍山寺。可是李妃母女一天不出宮,她只能一直留在宮中繼續服侍。這不僅因為李妃的情義,更因為兒子出家之後,她與公主之間比往日更加相依為命,更多了一份無法割捨的母女之情來,從此相互安慰,竟是無話不談了。

    自朝廷斷除二教後,公主不知翰成哥究竟流落到了何處?幾次想要闖出宮去尋覓他的下落,都被奶孃攔住了:“公主,眼下各地官府都在驅僧毀寺,他不是雲遊遠方,便是隱遁深山。綿綿少室,茫茫叢林,漫說憑你一個女孩子家,就有千軍萬馬,只怕也難尋得到。公主不如在宮中靜心等待,只要奶孃活在這個世上,守在公主身邊,遲早會有他的下落。”

    公主知道奶孃是為自己好,而且又說的有理,只得勉強聽從,在宮中仍舊吃齋唸佛,靜心等待消息。

    十月剛過,一場大雪便驟然降落了。

    一向喜歡白雪世界的公主,突然詛咒起雪天來。她的翰成哥在山中過活,這般酷寒的日子,再加上冰天雪地,在山上更難度日了!也不知有沒有燒柴?有沒有糧米?白天夢裡一刻也難忘,憂心如焚,眼見越發地憔悴了。

    奶孃望著日漸瘦損的賀公主,又是掛念兒子、又是憐惜公主,真不知這一對冤家前世到底作了什麼孽,讓他們此生此世雙雙沉浮於無邊苦海。

    整整一個冬天,公主不許宮人在自己的殿內升火取暖。奶孃見她臉色凍得青紫、手兒冰涼,卻不讓人在她殿房升火爐放火盆,不明白所為何故?前來問時,公主卻流著淚對奶孃說:“奶孃!我翰成哥在山上缺衣少食的,山風無遮無攔,不知要比宮中寒冷多少倍!我為什麼還要再烤火取暖?我要陪我哥哥一起熬過冬天……”

    奶孃聽了,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天哪!真真一個痴心的傻孩子啊!”

    公主卻反過來勸慰奶孃:“奶孃,我真的不冷。你想,咱這碧華閣在深宮大內當中,隔著層層的宮牆。寢殿原又是背風朝陽,我穿的又是絲棉裘皮,蓋的也是厚棉毛褥,比起我翰成哥不知已暖和多少倍了。”

    公主嘴裡說著,眼裡卻跌下淚來。

    如此,好容易熬到了冰雪消融的第二年春天,因仍不見翰成哥有音信傳來,公主再也坐不住了,對娘娘謊說心中煩悶,要出宮去走走。娘娘雖不放心,但怕她一直這般悶著,終究悶出病來,也想她能出宮遊遊,散散心。便派了兩個心腹侍衛陪她悄悄出宮。

    待趕到少林寺山門前,乍見當年那鐘磬悠然、香菸嫋嫋的禪宗祖庭竟成了眼下這一片荒涼破敗,寺中到處野蒿瘋長、狼狐出沒,殿堂各處的雕樑畫棟結滿了蛛網,禪林中棲落著成群的野鴿子,望著斷牆殘垣、滿眼淒涼的景緻,賀公主一時淚水迸濺起來。

    公主等人在山寺附近的村裡打聽翰成和大禪師的下落時,雖說山民中也有清知大禪師和慧忍就在山上修行的,因見他們統是公服打扮,所以皆推說不知。

    正當公主灰心絕望、準備返回京城時,在少林寺附近官道邊一家驛店用飯時,與驛店的老闆娘、一位爽快的大嫂攀起了家常。公主說自己是故地重遊,又說起了當年少林寺的盛景。大嫂說她原來也是在家居士,當年寺裡每辦法會她都幫著寺裡做飯待客,公主裝著不大經意的樣子說:“少林寺我表姑有個兒子,也是山城人。出家少林寺後法號叫做慧忍,身上武功很好,打出山門後做了朝廷的四品威烈將軍,後來戰場中了毒箭,因傷口一直不愈,後來佛前許願,傷好後又重新出家了。不知大嫂認不認得他?”

    大嫂笑道:“怎麼不認得?他就是少林寺方丈大禪師的頂門弟子啊。朝廷斷佛之後,他隨他師父大禪師,還有兩個小和尚,四人一直都在山上苦修。就是眼下,村裡不拘誰家有了病人上山去請時,也不管黑天白日還是颳風下雨,總會立馬就跟著下山治病送藥。聽說他師父上個月在山上圓寂了。唉!真是個好人啊!”

    公主聽大嫂說這話時,眼前一黑,當眾暈倒在地……

    師父圓寂後,慧忍謹遵師父遺託,堅心守護著這片佛山禪林,等待宏佛的機緣到來。

    這天的太陽很好,山頂沒有什麼風。慧忍正忙著和兩個小師弟一起,把藏在洞中的經卷法物拿出來壓在石頭和柴垛上晾曬,當賀公主從天而降似的站在他面前,他楞在那裡半晌,

    直以為是在夢中。

    乍見到面前這一身百衲僧衣,一雙羅漢草鞋,滿頭長髮隨便用額勒箍著的頭陀僧,賀公主一時真有些不敢相認了。賀公主怔怔地望定他,好一會兒,突然失聲悲哭起來!

    公主撕心裂肺的哭聲,使原以為修持已有了定力的慧忍雙眼驟然酸脹難耐,一顆心驀地劇痛起來。他強忍著淚水,默默合十持號,好一會兒才剋制住了自己的悲楚情緒。

    待公主稍稍平息了一些後,慧忍便領她來到自己隨常居住和修行的山洞。

    公主一路行、一路打量,見這石洞天然生成,三四尺寬,過道兩旁垛著鋸得齊齊整整的木柴。再往裡走,靠洞的盡頭擺著一塊大青石。石上供著一座鍍金的銅佛,一方硯臺、一隻香爐、一盞油燈和幾摞書冊。

    石案前的地上擺著一個蒲團。緊挨石案有張不足二尺寬、藤條編的“床”。床上鋪著些隔潮的嵩山白茅草和少溪葦絨、蒲絨,一條粗布褥子。床角並放著一床粗布棉被,一隻粗布包袱和一個裝了麥秸芯的枕頭。

    枕邊和床頭一塊四方青石上統擺著各類經卷兵書。一個簡易木架上擱著幾樣兵器。

    洞門是一扇原木釘成的柵門。因山洞坐北朝南,近午時分,一縷陽光斜灑進洞口。隔著光簾向洞外望去,仿如掛了一層紗幔般朦朧飄緲。

    賀公主跪在蒲團上,先拜了佛、上了香,然後趺坐在白茅草上。

    慧忍看見她的坐式,不覺有些驚惶:從她的坐相看,顯然有些禪功了。雖說自己情願終生奉佛,卻不想公主也和自己一樣過這種修行日子。他是使命在身,必得去履行諾言,擔當起守望這片佛山禪林和山下那座禪宗祖庭的大任。公主不一樣,她理當享受紅塵世間的天倫之樂,應該享受做女人和母親的快樂……

    心緒漸漸平靜下來的公主,細細觀察,發覺山間的一切竟是這麼美好!一草一木、一鳥一蝶,無論是落日還是新月,也無論是晨靄還晚霞,一切都是那麼新奇美妙、充滿魅力。似乎連空氣中溢滿了翰成哥的氣息,樹影都晃著他的身影,山石也印著他的痕跡。處處溢滿了親切和愛意,一切都是那麼無拘無束。人在山間,真有鳥兒在雲空飛翔的感覺。

    自小生長在碧瓦黃頂宮殿中的賀公主,一下子迷戀了這裡。再也不想回到那看似繁華著錦卻冷冷冰冰甚至充滿險惡機詐的皇宮大內了。她要留在這寧靜的山間,就在這個不大的山洞裡陪他一生一世。在洞外種上一片菜地和花圃,為他生孩子、燒飯、煮菜、縫衣裳,和他一起修行護法,度過一生。

    想到此,她忽覺得滿臉熱脹……

    晚上,慧忍把自己洞中的床鋪讓給公主,他和師弟還有宮裡來的衛士一起住在洞外堆放柴草的窩棚下,和眾人一起護衛公主。

    夜色深濃了,慧忍兀自在洞口的月光下跏趺而坐。

    清銀的夜月下,山風微微拂過他的僧衣。側身看去,他的影子仿如一座盤石一般紋絲不動。

    月移星轉,他依舊久久地,一動不動地跏趺打坐著。

    少室山巔的春夜清冷寂絕。斜月漸沉後,四處的山峰變成了一片無邊的漆海,萬籟無聲。只有頭頂數點繁星的爍閃和夜風的吹拂,才讓人覺得生命的氣息仍在暗夜遊移。

    洞內,賀公主也一直沒有睡。

    她半依半靠地坐在翰成哥睡過的藤床上。身圍著他平素使用的粗布棉被。鋪上白茅草和葦穗做成的睡褥白天剛剛曬過,顯得乾燥而柔軟,手兒撫上去發出細細碎碎的聲響。賀公主擁緊棉被,將臉兒貼在上面,細細地品咂著她熟悉的氣息。

    定下神來,她開始回悟此番與翰成哥的相見:這次,她分明感覺到了她的翰成哥已不似往日的周家哥哥了。她發覺越發像是一個和尚了——雖一臉的慈悲和微笑,然而背後卻隱隱透出類似佛像上的神情。

    這種冷漠不僅沒有嚇退賀公主,反倒更讓她感到迷戀和痴醉了。她覺得,在他的身上似乎又多了一種足以和父皇的英威和神秘足以抗衡的魅力。她說不清那究竟是什麼,但那神秘深深地吸引著她,仿如漆黑之夜飛蛾苦苦追尋的跳躍之火。

    賀公主發覺自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渴望撲向他、走近他,哪怕化為灰燼也心甘情願。原來一個人情到深處時,那種痴迷、那番執著,竟然可以幻化成類似宗教的某種情結了。

    他始終都沒有進洞來看看自己。

    她終於耐不住性子,悄悄離開藤床,默默走到洞口、朝外望去——只見打坐在月光下的翰成哥,神色寧靜而肅穆,堅穩一如山間磐石。

    她好想衝出洞口去,貼近他,如以往一樣,偎在他融融之懷,向他傾訴長久的相思之痛、離別之怨。

    可是她卻忍住雙腳的移動,因為她分明感覺到了:現在的翰成已經被一種神秘之氣籠罩著。她對他驀然萌生了一種舊日從不曾有過的敬畏之情和距離。

    她渴望走近他,可是皇家公主的自尊、害怕遭到冷遇的顧慮,又令她望而卻腳。

    她突然湧出一種巨大的悲愴:莫非他熱熱的心真的凝固成了冰冷的石像了麼?

    她拚命咬住自己的手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她一面匆匆返身跑回洞中,屈膝跪在佛像面前,一時淚如雨下,默默祈求:“佛祖!佛祖!宇文賀此生此世不想做什麼大周公主,不想要什麼榮華富貴,寧可和他過男耕女織的日子。佛祖若能把他還給我,宇文賀情願和他一起,終生奉佛、守寺看院……”

    佛燈下的釋迦佛祖悲憫而神秘地微笑不語著……

    當兩個宮人聞聽公主要他們先自回宮,說她還要在山上再待一段日子時,一時大驚失色!

    他們原是娘娘多年的心腹,奉娘娘的懿旨專門護衛公主出宮遊春散心的。公主沒有回宮,他們就是死在外面也不敢見娘娘的。

    兩人勸了公主半晌,因見公主根本不聽,只好私下商定來求慧忍法師,請他幫忙勸說公主回宮。

    慧忍自己原本就是居無定所,無家無寺、生計飄萍的苦行僧,更何況還是瞞著官府在山上私自修行的,一身一命尚且難保,又如何敢留賀公主在山上居住?

    他整整勸說了公主半夜,口氣和藹卻十分堅定,沒有半點回旋的餘地。雖看她一張臉兒始終不停的流著淚,卻視而不見,神情冷淡。

    賀公主越發哭得喉咽心酸——這些年,哪次和他短暫的相聚,緊接著不是長久的離別?從兒時在奶孃老家山城,到翰成哥搬進京城,從少林寺學武到後來西征北伐,無望的等待、相思的煎熬,她實在寧願死,也不想再離開翰成半步了。

    因見賀公主執拗不聽,慧忍只得把師父臨終囑託之事告訴賀公主:“妹妹,師父臨終時時,我已許諾師父,發下誓願,守定這片佛山禪林,直到復法的一天到來。妹妹想,你若留在山上,豈不驚動陛下?妹妹回得宮去,哥哥便可一心奉佛、贖清前孽,如此,你我來世何愁不得團聚?”

    賀公主流淚喊道:“我不要!我不要什麼來世之聚!我只想早一天了結今生今世離別的傷痛。我甚至不敢祈求能終究能和你在一起,只要不再和你遠離,哪怕天天只能看到你的身影我心也足矣!”

    慧忍的語氣一點也不容商量:“若妹妹一定要留在山上,結果只會禍及佛門。妹妹,我一人一命立即為妹妹身死形滅心甘情願,如今非是哥哥無情無義,哥哥領承師父遺訓,在此等待機緣,恢復佛法。師父對慧忍恩重如山,佛法一日不復,道場一天不興,慧忍豈敢存兒女之私情?若顧及情私而背離大義,慧忍身心便永世不得超脫。阿彌陀佛……請妹妹體諒慧忍一身不能兩全之苦,莫再相逼……”

    慧忍話未說完,早已悽痛難忍了。

    賀公主柔腸寸斷,默默思量,也清知自己硬留在山上,最終的結果只會連累翰成哥性命難保,或是隱蹤滅跡。猶豫再三,到底一路泣血流淚地下山去了。

    自從太子率兵靖定西北,武帝又實施了減輕百姓賦役、獎掖撫卹前方將士、斷除佛道二教、釋放所有奴隸雜戶等諸多新政,大周國勢益見隆盛,很快便備足了糧草兵馬並補齊了兵丁役夫。

    勵精圖治、修養生息多年的大周國主決計動用兵事:六軍併發、一舉滅齊。

    武帝詔令發佈討齊誥檄:偽齊昏虐,無道恣行。逞刑酷政,毒賦繁興。眾叛親離,惡貫滿盈。不有一戰,何以大定?朕自親攬萬機,便圖東討。數年已來,戰備稍足。今朕親率六軍,數道併發,水陸兼進……各軍一入齊境,禁止伐樹毀稼、騷擾百姓。凡有犯者,軍法重處!

    討齊大軍在六軍元帥大周國主的親率下,於雄渾的朝歌陣樂聲中一路東進。

    大軍尚未入齊境,齊軍聞聽大周國主御駕親征、率六路大軍全線攻齊的消息時,全軍畏戰,大多未經正式交鋒便丟盔卸甲、四處潰逃。大周軍隊卻節節勝利,士氣高昂,接連攻陷了齊國周邊疆域的好幾處城池和兵家進止要地。

    眼見大軍向齊都節節逼近之時,不意武帝突發疹疾,全身瘙癢難禁,一時竟是百藥不治、寢食難寧了。加之冬季來臨,雨雪紛紛,給行軍作戰也帶來了諸多的不便。此時忽然又傳來大周水軍船艦被齊軍焚燒的奏報,武帝只得聽從左右勸誡,暫停兵事,御輦返國。

    三軍休整之際,武帝一面尋醫治病,一面開倉賑濟境內岐、寧二州饑荒災民,對在兵役中殘功者統給以補貼和免賦,撫定將士百姓,準備來年的決戰。

    境內清平、百姓安樂,周圍的龜茲國、高昌國和西北遠近各鄰國相繼派使前往來結好,或是晉獻地方鮮物,或是請求與大周聯姻。

    南陳國主更是屢屢遣使北上,為陳國太子求聘大周皇室女子為太子妃,希望永結親好。

    翠薇宮的鄭妃聞知陳國派使求聘太子妃的實情後,思忖賀公主至今未嫁,尉遲公子至今未娶,此事一直是陛下的一個心病。若能把公主嫁到南朝,太子和李妃一黨在大周朝廷的勢力便不會再驟然增強了。陛下的雄心是儘快蕩平天下,即令公主嫁到南朝陳國,漫說是做太子妃,就是做了南朝的皇后、太后,幾年內南陳國破族滅,不僅賀公主與武帝父女之間會滋生怨仇,就連李妃也會因此與武帝結怨……

    這可是一箭雙鵰之計!

    鄭妃見陛下與幼子元兒父子兩人正逗得開心,從一旁望著武帝的臉小心地說:“陛下,臣妾聞聽南陳派使為太子求聘太子妃,臣妾想,公主如今年歲漸長,畢竟不能再延耽下去了。臣妾聞知大長公主常為尉遲公子的婚事流淚憂慮。若將公主嫁與南陳太子,不僅兩國聯盟有諸多益處,尉遲家也好另做打算了。南陳本是繁華富貴之國、四季如春之地,將來太子繼

    位,她便是大陳國的元皇后。兩國間必然情義篤好,再無爭端。”

    武帝微微點頭似有所思。他豈不知南陳是四季如春的富庶之鄉?然而眼下之大周已非當年,一定要靠兒女聯姻來增強國勢。正好相反,若把愛女遠嫁他國,將來必會成為自己用兵時的最大顧慮。

    鄭妃畢竟說準了武帝的一樣心病:女兒一天天年長了,留在宮中終究不是長法。聽說大長公主的孫子尉遲公子至今仍不肯婚娶,每念此事,武帝便忍不住會心生煩躁。

    雖說武帝並未把鄭妃的提議當真,然而李妃留在鄭妃宮中的心腹卻很快來到紫雲殿,把鄭妃攛掇陛下將公主遠嫁南陳之事及時稟報李娘娘知悉。

    李妃想,這個鄭妃的用心實在惡毒!明知陛下志在南北一統,將來偽齊亡滅,接著便是舉兵伐陳。鄭妃這分明是想把自己女兒往虎口裡送啊!

    李妃一時恨不得剝其皮、食之肉方快之!又擔心這兩年來,女兒和父皇之間的父女感情漸漸生分,武帝若真依了那鄭妃的主意,詔令女兒遠嫁南陳的話,憑女兒的性情,恐怕一時就要禍事臨頭了。

    李妃一時便焦躁起來。輾轉思忖了兩天,到底也沒有拿個兩全的主意來。

    李妃哪裡知道:這段日子以來,公主其實對自己可能面臨的所有災難和意外都有了防備。她自然清楚,自己眼下這樣子是不能在宮中久留的。也知道自己離開大周皇宮的時機到了。只因牽掛母妃,所以一直猶豫未決。當母親前來告訴她,鄭妃可能會攛掇父皇把她遠嫁南陳的消息時,賀公主不僅沒有半點驚惶,反倒好言安慰母妃起來。

    公主私下早已打探清楚了:眼下有一處可容自己修行和存身的地方——嵩山初祖庵。

    當初,父皇下詔斷滅三寶時,大周境內所有寺廟僧道全被驅除還俗,只因為初祖庵出家的幾位比丘尼全是前朝魏國、大周皇室的后妃和公主,而眾尼又不願回宮,朝廷也拿她們無奈,所以才被特別敕令留在庵中。

    她決定到那裡去。

    其實,選擇到初祖庵修行,重要的一個原因只有她自己清楚:那裡離翰成哥隱修的地方只有一山之隔!

    她早已拿定主意:只要自己離開皇宮之前把事情做的機密,及至到了山寺、尼壇剃度,父皇即令知道她的下落,也無法再逼她回宮了。這樣既連累不到母親和哥哥,也連累不到翰成哥和奶孃了。

    當她把自己的心思告訴李妃後,李妃驚呆了半晌,雖心下悲傷難禁,卻也想不出別的能避眼下一時之禍更好的法子了。然而,公主是個女孩子家,自己怎麼放得下心讓她孤身一人到那豺狼出沒、寂冷荒涼的山林野寺去度日?而自己眼下也不能陪她出宮,因為如此一來,不僅更會激怒陛下,最終還會連累到太子和小兒子漢王。

    李妃記起一個再穩妥不過的人來。

    當李妃叫過奶孃秀月,說公主要到嵩山修行避禍,卻又放心不下她一人離宮的話時,秀月即刻提裙跪地、滿面是淚的懇求道:“娘娘!娘娘對奴婢一家恩重如山,奴婢就是為娘娘死了也難報一二。公主若一定想到山裡先清靜一段日子的話,奴婢懇求娘娘恩准奴婢出宮服侍公主。那裡原本是奴婢的故里,鄉里鄉親的有什麼事也好照應,請娘娘答應奴婢吧。”

    李妃趕忙拉起奶孃:“咱們雖是主僕之份,卻也有姐妹之緣,妹妹從此就免跪回話吧。”

    “娘娘,奴婢此生永遠都是公主和娘娘的奴婢,不敢與娘娘攀稱姐妹。”秀月忙道。

    李妃嘆氣道:“唉!別人不知,你當清楚,我如今雖貴為王妃,可當年國破家亡時,在王府為奴為婢,還不如妹妹啊。你我姐妹十幾年來也算得上榮辱與共了,這隻怕也是前世註定的緣份。而且,妹妹和公主原也有三分的母女情緣,妹妹若陪她出宮,我自然也能放下三分的心了。只是妹妹以後還要替我多教導她,雖可以到山寺修行一段時日,但千萬不要剃度,這樣進退往來也方便一些。”

    奶孃一邊點頭記下,一邊謝過娘娘的信任。遂和娘娘商議如何悄悄離宮動身、派誰跟著出宮護衛穩妥等事。最後商定,兩人出宮時也不要多帶東西,免得引起守衛注意。奶孃派人事先在宮外備好車馬,待與公主混出宮後,直接乘車出京。娘娘隨後再派人把一應所需送上山去。

    出宮前,公主曾按事先商定好的,把一份封好的書信交給宮裡一位靠得住的宮女。令她兩天後將書信轉呈娘娘和陛下。在書信中,公主對父皇母妃的養育之恩說了一番詞懇意切的話,又講明自己已經剃度蓮臺,從此堅心禮佛,請父皇母妃勿再相逼等話。

    一切安排妥當,娘娘派了兩個靠得住的宮人和奶孃一起,護著公主悄悄出宮、徑往中嶽嵩山而去。

    公主出宮後,武帝乍見到娘娘呈來公主的書信,當即拍案大怒。待怒火稍稍平息一些時,細想,這個女兒從小到大也是自己寵壞了她。及至後來突厥汗國強聘時,也怪自己一時軟弱了些,令女兒絕望撞柱。再往後,從她執意不從尉遲家的婚事,到聞知她斷髮抗婚並與奶孃的兒子有私,武帝無奈地悲嘆,自己能藏韜晦略十幾年,也能力挽江山狂瀾並治理好國家朝廷,竟不能使女兒服從自己。

    如今,大周佛道斷滅,她反而弄了個不僧不道的模樣,待在宮中畢竟不是長久之計。不僅遲早會為人嗤笑,也終是自己的一塊心病,還得早晚為她操心煩惱。如今雖出了這樣的事,倒也正好藉此轉告尉遲府上,請尉遲公子另行聘娶。過一段日子,等了吃夠了苦時,再派人把她接回宮就是了。

    如此,武帝清知李娘娘肯定知悉公主的下落,卻也並不著意詢問,只是呵斥她教女無方

    ,致令出此逆女。並責令李妃一定要儘快派人打探公主人在何處?好歹一定要勸回宮來,說公主一旦在外遇到意外或是受了委屈,一定拿李妃是問的話。

    李妃也不糊塗:如此天大的事,陛下不立即派人出宮去尋,卻責令自己著人辦理。便已清知陛下的三分意思了。不覺暗暗舒了口氣,心想正好可以藉此令人給公主送些米糧衣物的了。

    陛下離開後,李妃立即派了幾個老成穩妥的宮人出宮趕到初祖庵,專門留守護衛公主等人,並擔負公主等人日常用度的供給採辦。

    朝廷下詔斷滅釋老之前,初祖庵原也有好幾百修行的尼僧,自朝廷下令斷除佛教之後,除下詔留下幾位前朝和今朝皇室的后妃公主之外,另加上七八位早年隨主子一齊出宮服侍的宮人外,其餘的人全被驅逐返俗了。

    當初朝廷收回寺田時,雖也給她們留下了幾十畝寺庵附近的好田,以供她們生計所需,然而幾位當年后妃公主,如今畢竟已是老的老、病的病,而且朝廷又規定今後寺庵不許再收弟子,幾位老尼每日裡慼慼惶惶、冷冷清清的相依度日。

    如今忽見當朝宇文賀公主也來到寺裡修行,眾尼實在是驚喜望外!

    公主因怕父皇追拿,一入寺便要魏廢帝的皇后、皇姑媽為自己剃度,奶孃急忙勸道:“公主,眼下並未到山窮水盡的一步。公主暫時不要落髮,此時先帶髮修行,果然聞聽陛下派人來尋時再落髮也不遲。”

    公主便不再執著了。

    雖說公主在宮中常常想象山寺的孤冷孤絕,在山寺過了一段時日後,才真正知道出家人所過的日子竟是發此的寂冷清苦。風輕日麗的日子倒也罷了,白日裡天和景明、鶯歌草綠,黃昏夜晚新月一鉤、滿天繁星。然而逢上風雨交加的日子,山雨如潮、山濤若雷,狂風將禪房瓦頂吹得咔咔直響,落葉扯得滿地翻卷,雨聲嘈雜,雷聲驚心,震得禪房和大山都在撼動。更怎禁得不時還有虎狼吼叫、蛇蠍出沒?

    因雨水和潮氣的浸洇,寮房裡棉被和衣物都被水汽浸透,沉甸甸溼漉漉的潮氣逼人。架在山柴上烘乾了,不出兩個時辰照樣還會被水汽浸得溼漉漉的。

    好在身邊有奶孃陪伴,日子總算還有些指望。公主常常還像兒時那樣偎在奶孃懷裡,她在奶孃懷裡說:“奶孃!以後奶孃就是我的親孃了!娘,孩兒相信,只要有娘在孩兒身邊,翰成哥遲早都會來看孃的。那時孩兒自然會藉著孃的光,也能看到他的身影了。如今能平平安安地守著娘,等著我翰成哥,孩兒真的很快樂、很知足了。”

    奶孃聞言,一把摟緊公主,望著雨意濃郁的遠天崇山哭道:“老天啊!你怎麼不看看,你這造的是什麼孽啊!”一邊思量自己當初進宮時,如何料得會有今天?知有今日,她就是死也不會進宮的!如今,兒子出家做了和尚,自己奶大的錦纏玉裹的公主放著南陳太子妃皇后不做,放著王公府門不嫁,卻偏偏痴心喜歡自己這個當僕婦的兒子。為了他,如今又來在這荒山野嶺,過這種黃卷青燈、度日如年的清冷困苦日子!

    論說,公主和兒子的事本當是滿門抄斬的大禍,武帝知悉此事後,不管是出於投鼠忌器也罷,憐念自己服侍公主多年的情份也罷,或是因為兒子曾救過太子不死也罷,畢竟沒有下詔殺掉兒子。只要兒子的性命能夠保住,就算出家做了和尚,奶孃秀月也依舊感念武帝的不殺之恩。

    奶孃秀月料想,當今公主出家修行之事不是一樣小事,恐怕很快就會傳遍山上山下,那個孽子遲早會聽說此事的……

    有時,奶孃秀月也幻想:如果陛下真能放過公主不管不問。太子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平素又一向肯聽李妃娘娘的話。將來一旦繼承帝位,興許兒子還有出頭之日的也未可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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