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躺在帥帳的行榻上,緊握著孝伯的手,氣喘吁吁道:“公卿……我自覺病已深重,恐天命不久了。今將朝中後事盡付與公卿。我去後……請公勉力輔佐新君治理朝國,切勿辜負我言……
孝伯急馳歸京,泣不成聲地向太子稟報了陛下的病危的實情時,太子登時驚得魂飛魄散……
大周滅齊之後,突厥佗缽可汗對大週日漸強盛的局勢甚感驚惶。當齊國遺臣范陽王一路逃到突厥時,佗缽可汗攛掇范陽王自立為齊國新主,並策動他速到齊國最後一處陣地營州去,以此為踞,招兵買馬,為復興齊國與大周開戰。
佗缽可汗許諾范陽王:范陽王若能攛掇營州刺史高寶寧率兵攻打大周,突厥願出十萬精騎相助!
武帝聞聽營州刺史聯合突厥興兵南犯的消息後,即刻下詔調集二十萬大軍,欲從數路發兵、一舉蕩平突厥和齊國殘賊。
各路兵馬尚未調齊,忽然南面彭城告急軍書飛報京師——南陳常勝大將軍、大司空吳明徹督領八萬步騎和水軍數路北上。正向呂梁、彭城全線進圍!
原來,南陳國主聞聽突厥和齊國殘餘聚集十萬兵力攻打大周。而大周兵力眼下開始調往北部時,乘虛而入,一舉攻陷了大周呂梁*等水陸要衝之地。
南朝敵兵來勢急洶,呂梁守城的大周將士未及告援便因寡不敵眾而致城池失陷。
南朝大軍破城之後,近萬大周被俘將士為南軍盡皆斬殺。
呂梁城外,大周士兵橫屍貫野、慘不忍睹。
南朝大將軍吳明徹攻克呂梁後,又乘勝率軍進圍彭城。彭城聞聽呂梁失守後,南陳將俘兵盡斬不留的消息後,同仇敵愾,合力拚死頑守。南朝大軍日撲夜攻,圍擊了整整一個多月也未得破城。
吳明徹年近七旬,卻壯心未已。此番出征前在陳國國主前立下軍令狀,決心再立下蓋世奇功後退隱故里。見彭城此時固若金湯,便令南陳數萬軍士築起長堰,引來城外大水直至彭城城牆之下,水軍順水駕船、層層圍困,不分晝夜地猛烈攻撲不止。
武帝得知詳細軍報後,迅速查看地形圖,與大將軍王軌緊急商定援救大計,並詔命他率四萬援兵火速南下、解救彭城之急。
王軌素有百戰將軍之稱,用兵向以智謀取勝。解救危困非他莫屬。
王軌領命率大軍日夜疾行來救彭城,探得南陳水兵以舟艦層層圍城的實情後,卻並不直奔彭城而來,而引領水陸大軍直奔陳軍水兵往返必經之路清水與淮河的入口,一面在入淮口兩岸築壘屯戍、一面令士兵在附近方圓村落集鎮廣發露布:“即日起,十日之內,清水周軍大營駐地大量收購新舊鐵輪、鐵索。鐵輪五十兩銀子一副;鐵索二十兩銀子十尺。”
百姓見露布競相傳播,奇罕天下竟有這般的好事!消息傳開,慌得遠遠近近的百姓居民四處搜尋鐵輪、打造鐵索,也有家中雖沒有備貨,立馬打造,急急忙忙要趕在官兵限期前交到周軍營地的。眾人源源不絕一路趕來,驢拉騾馱、老抬少扛的,三五天日子,就見上千輪的鐵輪鐵索堆積得小山一樣,壘在了淮口兩岸。又眼見那些鐵輪被官兵運在船上、拿鐵索串起鎖定,轟轟轟隆隆推入水中、沉入水底,痴痴地望著,卻猜不出竟為何故?
待抬送鐵輪的百姓拿了收到鐵輪幾副、鐵索幾丈的憑據去領銀子時,再也想不到:五十兩銀子卻變成了五十個大錢!
眾人不服,上前爭辯時,周軍說是他們自己看走了眼,命他們再去細看露布上如何說的?又說從古到今,天下哪有二十兩銀子一副的鐵輪?又說你若要的話,我這裡還有現貨,一半的價,十兩銀子一副賣與你,你可要?
眾人張口結舌、無話可說,再去各處牆上瞅那佈告時,卻不知守在露布前的周軍早已將各處露布悄悄更換。上面果然寫著:“即日起十日內大量收購鐵輪、鐵索。鐵輪五十大錢一副,鐵索二十大錢十尺。”
眾人雖知上了官軍的當,但清知兩軍交戰在即,也是情急所迫才發此露布的。一面自認晦氣、一面趕緊離開,怕再被人羈留做了役夫。
吳明徹大軍正在猛攻之際,突然聞聽大周烏丸軌大將軍已引兵據淮口、結長圍,收購了上千鐵輪沉入水底,遏斷陳兵船艦歸路的消息。全軍上下霎時軍心大亂,遍生駭恐!
彭城守軍得知百戰功勳、烏丸軌大將軍已經率援軍截斷南陳退路,知道此戰必勝,更是軍心大振,全城百姓也俱來相助,陳軍攻城更無指望了。
南陳刺史蕭摩訶看出了情勢危急,對吳明徹進諫道:“屬下聞知北周大將軍王軌已鎖斷下流,並在兩岸築壘,吳公,我軍此時不如乘周兵立足未穩之際派兵攻擊,周兵必然敗退。我等也好趁水路未斷之時,賊勢不堅之際而及早退兵。若待敵壘立定,我軍必然進退無路,只恐終成他人階下之囚。”
吳明徹不大相信:王軌從大周發兵,又是一路急行軍趕至彭城,僅那鎖斷江流的千餘鐵輪和百丈鐵索又如何能湊得齊?總不成是從大週一路運來的罷?因心下煩躁,不覺憤然怒喝道:“軍事謀略豈是爾等所慮之事?大戰在即,大敵當前,出此胡言,莫非想亂我軍心不成?”
蕭摩訶聞言,急忙住了口退出帥帳。
彭城守城軍士此時已聞聽大周援軍已到,並已阻斷了陳軍水兵退路時,士氣更加高昂。陳軍又連攻數日,仍舊固若金湯一般紋絲不動。
清河入淮口被鐵輪鎖定後,大將軍王軌方才速派兩萬大軍趕來援救彭城,留下兩萬大軍守定清口。
此時,陳軍早已聞聽退路被截,軍中上下一團驚惶。已無心再戰。眾將也一齊來到帥帳,請求吳明徹答應破堰拔軍、撤兵突圍。
吳明徹本系年邁之年,彭城久攻不下,又聞知水軍退路已斷,因焦慮過度而驟染重疾。蕭摩訶再次進言道:“吳公,今求戰不得,進退無路。潛軍突圍未足為恥。願公帥步卒、乘馬輿徐行,摩訶情願率鐵騎數千,驅馳左右,拚死斷後,必使吳公安達京邑。”
吳明徹不覺含淚嘆息道:“果然危難之中見真情!明徹為陳軍主帥,知進不知退,知得不知喪,獨斷專行不聽弟言,急功近利,終致我大軍將士淪入險厄,如今恨之晚矣!弟所具述的退兵之計甚好。然明徹既為三軍總督,面臨危難之際,必得身居其後。豈可放棄三軍而獨自求生?明徹願與我大陳數萬水步軍兄弟同生共死,請弟率騎軍速速突圍、萬勿遲緩,致我大陳全軍覆沒。”
摩訶見勸說不動,只得依令率幾千騎軍乘夜繞過周軍營地、撤離圍困。
騎軍撤退之後,吳明徹方下令決堰,想借水勢浩大之際迅速退軍。
待陳兵船隊借決堰大水迅速退至清口,臨近入淮處時,見水勢漸漸平弱。正猶疑時,突然傳來前頭的船艦被水下的鐵輪阻塞了進路,眾船一時前後相撞,在河中擠做一團,進退不得,正好睏在兩岸壁壘之間,被周兵圍了個鐵桶一般。
陳兵正驚疑惶懼中,忽聽一聲胡哨裡,只見兩岸驟然萬箭齊發,一齊射向河面船隊。陳軍的水陸大軍在艦上無路可逃,也無法回擊,或是中箭號叫,或是紛紛跪在船甲乞降,也有許多投身水中,試圖泅水逃生。
岸上週兵的箭矢即刻轉射河心。
南陳大將吳明徹此時早已病得無半點力氣,眼睜睜地躺在帥艦上,軟綿綿地被大周將士生擒了過去。
因呂梁城破之後,大周的萬餘將士被陳軍悉數斬殺之故,王軌和大周將士早已恨得眼中出血,不僅將河中逃兵盡皆射殺,就連船頭的三萬多陳國降俘也盡數斬殺、拋屍水中。
彭城一戰,吳明徹所率八萬大軍,除了跟隨陳國大將蕭摩訶從旱路悄悄越過周營逃走的一萬多騎兵得以逃生之外,其餘五六萬的南陳士兵全部做了水中的亡魂。
一向寧靜碧澈的清水河,一時間竟流成了一條血色之河。河面上凌亂地飄浮著無數的頭顱和斷肢殘軀……
彭城大捷飛報京城後,武帝龍心大悅,急令傳詔,城內城外廣懸花燈、高搭綵棚,禮樂儀仗陣列凱旋門,待王軌一路風塵僕僕地率軍回朝覆命時,武帝親率文武百官在十里長亭迎接三軍,並詔諭晉封厚賞有功將士,同時下詔改元宣政。
南朝老將吳明徹被俘後押解到大周,愛將惜才的武帝對他厚禮相待,並晉封他為大周懷德郡公、大將軍。吳明徹卻因羞憤懊責而病情沉重,末了竟拒絕醫治而亡。
彭城兵事甫定,邊塞北境接著有急報傳來:突厥和范陽王已糾齊了數萬兵馬,兵分三路入寇大周。
武帝此時早已調齊了各路兵馬。又下詔徵集關中所有公私騾馬全部從軍。武帝親率六軍御駕北上,兵分數路進軍北伐,決心一舉靖定邊患,為明年的全線南征而斷絕後顧之憂。
後續大軍尚未趕到,前線各軍已有捷報相繼飛來。
此時的武帝雄心萬丈,志在必勝。白天乘御輦率軍疾進,夜晚在帥帳中秉燭運籌,通宵達旦地與軍師和屬僚商定擊敵克城的用兵方略。
不料,因操勞過度,帥營尚未行至敵域,行軍主帥武帝便突發重病。隨軍的幾名御醫穿梭于帥帳和藥篷之間,又是湯藥又是針石的,連著好幾天下來,武帝的病勢不僅不見緩輕,反倒日漸沉重起來。
大軍進發、主帥重病,自古就於兵事不吉。在左右臣僚的反覆勸說下,武帝只得下敕:暫停各方兵事。
帥帳中的武帝咳喘不已,呼吸緊迫。自覺病入沉痾、大限不久,勉強支撐著,令左右急召宗師宇文孝伯覲見。
孝伯聞詔匆匆離京,一路趕到帥帳時,見出京時還是好端端英氣勃發的一位陛下,幾天功夫竟病成了這般模樣時,一時心痛如絞,禁不住泣淚交流起來。
武帝躺在病榻上,緊握著孝伯的手,氣喘吁吁地向他託付後事:“公卿……我自覺病已深重,恐天命不久了。今將朝中後事盡付與公卿。我去後……請公勉力輔佐新君治理朝國,切勿辜負我言!”令內史敕授孝伯為司衛上大夫,總理兵馬軍事,並令他先行還京,守備非常。
孝伯涕淚退出帥帳,奉旨依命快馬加鞭、急馳歸京,以安定大事。
孝伯去後,武帝躺在臥床上一路緩緩而行。途中一天比一天越發氣息微弱了。當行殿終於隱隱可見京城的輪廓和等候接駕的白旄旌旆、戟鉞儀仗時,武帝令人扶起他,撐著最後的氣力、睜眼望著巍然而立的城門,掛念尚未實現的統一大業,拚命喘息一陣後,驟然駕崩於臥床之上。
當孝伯急馳歸京,泣不成聲地向太子稟報了陛下病危的實情時,太子當時就驚得魂飛魄散。一面強忍悲咽,一面急率眾人去迎,行至半道便已見噩耗飛傳。
太子一路下馬跪拜、一路悲號,直哭得喉舌出血。
當他跌跌撞撞地一面額頭磕地、一面爬到父皇的御輦臥床邊時,滿嘴張著、卻早已吼得喉啞音喑地發不出半點聲了。再不曾料到:一路雄風高揚地率大軍北進的父皇,短短數日,竟出師未捷身先亡!竟連和自己見上一面都沒來得及!
內史一面悲啼、一面宣讀陛下遺詔:“……昔太祖扶危抑傾,啟開王業。朕勉承大位,與諸王公將帥協力一心,靖平東夏。然妖氛蕩定卻民勞未康,每一念此,如臨冰谷……天下
事重,萬機不易,王公及庶僚宜當共同輔導太子,使上不負太祖,下無失為臣,朕雖瞑目九泉而無所復恨……”
太子聞聽父皇遺詔,一時五內痛絕迸裂,遺詔未畢,一口鮮血噴出,當即便昏厥了過去。
太子稍緩過氣來,在眾位內史和輔官的引領下,迷迷朦朦地依例入宮嗣皇帝位,號宣帝。尊諡父皇為武皇帝,廟號高祖。奉嫡母阿史那皇后為皇太后,生母李氏為帝太后。冊太子妃楊麗華為皇后,長子宇文闡為太子。
宣帝如此勉強支撐著理完大喪,又料理了幾樣緊急軍國要務之後,再一次突然暈倒在御書房,一病數日未起。
宣帝因遇毒後元氣乍復,怎禁得這等意外驚痛?此時舊傷新痛驟發,腸腹和喉嚨每日裡疼痛如割,御醫們日夜湯藥針砭,方才終得舒緩。
待神智稍稍清醒一些,案頭早已積壓下了小山一般大堆大堆的軍國事務等待梳理了。宣帝望著面前山也似的卷宗疏折,方才真正體味到父皇在位時,每日竟是怎樣地繁累操勞的!一時又悲悼了一番,勉強打起精神開始署理朝政萬機。
殯靈逾月,葬高祖靈柩于山陵後,轉眼便到了冬日。此時,忽聞汾州急報,北方遊牧部落稽胡的大將劉受邏千在西河之地率眾起反。宇文孝伯提議令越王為行軍元帥,宇文神舉為行軍副帥進軍西河,平定叛亂。
稽胡聞聽周軍大軍捲來,急忙向突厥求援,突厥派騎兵往赴援救時,被宇文神舉偵悉,在突厥騎兵必經之途設下絆馬索、陷阱陣和蒺蘺陣,掩擊突厥騎兵。突厥不備,驟然陷陣後,一時人仰馬翻,不戰自敗。稽胡聞聽援兵大敗,自動乞降歸順。
西河乍平,幽州人盧昌又突然舉旗召兵,並引領一支突厥援兵趕往范陽城,企圖與范陽王會師後合兵南下。
宇文孝伯有心令神舉再建武勳,奏請宣帝再次令宇文神舉前往征討。宇文神舉自然知悉堂兄的深意,不敢有負期冀,日夜兼程地一路北進直搗范陽,以奇計誘敵深入後,再次一鼓攻陷敵城,並生擒敵首而告捷。
連著幾番內外變亂平定後,朝廷江山總算稍稍安定了一些。
這時,宣帝記起了他的復仇計劃——多年為黨爭所苦的宣帝,早就發誓要盡皆清除朝廷黨爭,要使當朝為臣者不再為內難而耗神,從此專心一意忠效朝廷。
清除黨爭,首先要剔除的就是齊王和王軌二人!
眼下,自己初登大寶、根基未穩,剔除二人,殺一儆百,使今後朝中無人敢再生爭端。而且斷此二患兵後,令輔臣協太子署理朝政,自己也可以向父皇那樣,放心離國,親率六軍南下北上,完成父皇未竟的帝王大業了。
多少年來,在宣帝的心目中,齊王和王軌二人就像一對匍伏於叢林中陰狠的老獅子,他們的利爪隨時都會撕碎他孱弱的身心。
齊王和王軌不除,他即使是在重重侍衛和壁壘森嚴的皇宮大內,也無法睡得踏實。至今未得真相的遇毒之謎,也是一樣始終糾葛於他內心深處的症痼。
當初,太子妃母女在自己床前低聲議說何人下毒時,獨孤氏懷疑是齊王指使,毒死太子,以達到他們扳倒敵黨靠山的目的。太子妃當時曾問獨孤氏:“母親,他們乾脆除掉我不是更直接了麼?我死之後,太子自然會另冊新妃啊。”
獨孤氏說:“太子是重情重義、恩怨分明之人。即令你死了,太子也不會忘了你。將來一旦繼位,你仍要被諡封為元皇后的。你父親仍是太子的忠臣。毒死太子是釜底抽薪。這樣,即令齊王做不了太弟,只要換了任何別人,這場奪嗣之爭中他們就算獲勝了。然後憑著陛下對他們一向的信任,他們自然還會被詔命為輔國重臣的。”
宣帝那天雖說神智昏昏,可母女二人的話卻也句句聽得真切。他當時就咬牙發誓:“有朝一日國璽在手,第一件大事便是誅殺齊王!”
想起當初遇毒之後,每次發作都令他有一種生不如死的感覺。而且從那時起,每一個夜晚竟成了宣帝一天中最虛弱、最恐懼的時光——每當黑夜來臨時分,他便令宮殿內外各處都要燈火輝煌,特別是寢殿裡,決不能熄滅燈火。即令這般,只要一闔眼入睡,夜晚也常常會被各種惡夢驚醒。夜晚寢榻上的他虛弱驚懼得就像個怕黑的嬰兒一般,只有緊緊地偎依在自己的妃嬪懷裡,在她們溫柔的撫拍下才能漸漸平靜下來。
做為一個男人,特別是一個主宰萬民、至高無上的君主,這種病態的虛弱和怯懦,實在是一種令人難以啟齒的羞辱。
每當這時,他便咬牙發誓:一定要毫不留情斬殺那些**荼毒自己身心的元兇!
父皇駕崩前後,宇文孝伯倒也盡心竭力輔佐他料理內外國事、發兵平定邊亂。宣帝心下甚是感動,不覺淡忘了往日的諸多間隙,漸漸引為心腹。朝中重大機密也都令他參預。
宣帝詔孝伯上殿,想借助孝伯之手除掉齊王。
“公卿,朕聞知高祖父皇在世時,齊王便有覬覦大位之野心。還聞聽當年皇太后大喪期間,他竟不肯守晚輩人臣之制,在齊王府內飲酒食肉無異平時,分明對高祖心存怨毒。高祖因念及手足之情,一直未忍清除。然而留他在世,遲早都是社稷大患,今請公為朕籌謀去除奸臣之計。”
孝伯聞言即刻驚出了一身的冷汗來!他原以為新帝雖說才學平平,畢竟天性溫軟,若輔弼得當,倒也可以做好一介治世守誠的國主。再沒有料到,初承大位不久,便要大開殺戒、誅除異己了。
孝伯此時跪叩勸諫:“陛下,先帝遺詔不許濫殺骨肉。齊王本系陛下叔父,又是功高德茂的社稷重臣,乃國家棟梁之所寄。陛下若妄加刑戮,微臣又阿旨曲從的話,既是臣之不忠,陛下亦難免擔當不孝之名啊,請陛下三思!”
宣帝聞言半晌不語,疑惑孝伯與齊王一向交好,如今果然仍舊袒護於他。不禁又由此聯想起當年他們連成一氣**自己的事情,其實孝伯也曾多有參預的。待孝伯去後,宣帝便立即下詔:召長孫覽總兵輔政、收奪齊王手中兵權,並密令大將軍於智暗中觀察齊王府的動靜。
於智一向與齊王不睦,清知宣帝對齊王嫌忌憎恨已久,便派人日夜監視齊王。因見大將軍安邑公王興,開府獨孤熊等幾位武將近日以來頻頻出入齊王府,疑惑齊王暗中聯絡武將,恐有兵變之嫌,便如實奏稟宣帝。
宣帝大驚,速召鄭譯等上殿密議。
鄭譯道:“齊王乃大澤之龍,雖蜇伏不動,但一遇風雷激盪,必當駕雲而上。雖為宗親,卻更系朝廷大患。然而,齊王對大周素有曠世奇勳,且為皇族宗親,不發則已,一發必得萬無一失,方不致釀成諸王變亂、以致引發朝廷動盪……”
宣帝以為極是。待與鄭譯籌劃齊全之後,宣帝又召宇文孝伯進殿:命他前往齊王府傳敕並代為詢問:“三公要位應屬親賢,今欲授五叔齊王為太師,九叔陳王為太傅,十一叔越王為太保,不知五叔意下何如?”
孝伯依詔前往。齊王令孝伯回稟:“臣才輕位重,早懼滿盈。三師重任非所敢當。再之,若三公之位專用臣之兄弟、皇室諸王,只恐引發物議,還請陛下三思。”
如此,經孝伯幾番往返通報之後,宣帝再次令孝伯傳詔:今晚召諸王入殿,共議國事。
因是孝伯傳詔,齊王不知有詐,便遵詔進宮。待行至御殿外,卻見周圍冷冷清清的,並不見有別的諸王到來,心下便有些驚疑。怎奈身已入殿,也只好坦然而行。
孰知,門內花叢早已埋伏著許多武士,見齊王一入門來,眾武士一齊撲上,合力將齊王拿下。
齊王大聲喝道:“本王何罪之有?”
宣帝冷笑一聲:“請於將軍告訴你吧!”說罷丟下齊王,兀自轉身返回殿內。於智走到齊王面前,歷說齊王府近期頻頻出入武將,由此論斷齊王有謀逆之嫌。
齊王怒斥於智道:“屬好往來,實系常情。爾等鼠輩小人竟敢據此捕風捉影,以不實之詞陷害本王?”
於智冷笑道:“我向來以為齊王還算明白之人,以齊王往日所為諸事,再看今日之大勢,還須某人多言嗎?”
齊王聞言大笑三聲,轉而仰天悲嘆:“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皇兄!五弟這回終於可以毫無愧怍地去面見你了吧?”
齊王只恨天命不公——自少年之時,他便自認才華武功絲毫不遜於四哥宇文邕。憑武功,他從十三四歲起跟隨太祖東征西殺、屢建奇功。二十歲就成了統領大周軍事的大司馬了。憑心計,他能多年**於把攬朝政的宇文護和幾位嗣帝之間。當年,如果不是他這個做弟弟的多次從中調停,反而再稍微從中挑唆一些兒,四哥這個嗣帝恐怕決計活不到三十多!
齊王對皇兄即使樣樣皆服,也有一樣不服:太祖匡扶魏室,以一州之地,率部東拚西殺幾十年最後終於奠定了宇文氏的帝王基業。大周天下本是太祖半生心血打下的根基,他齊五和朝中諸王皆為太祖骨血,私下曾以為四哥的帝位乃兄長所傳,一向以國事為重的四哥自然也會像大哥一樣量才立儲的。
可是,他們最終發覺大錯特錯了!因為,一向以英明、寬弘、惜才著稱、以大周利益為首要利益的四哥,根本就不容許任何一位諸王兄弟對他的江山社稷、對大周的儲位有半點覬覦之心!
往日,自己雖並未露出想要做太弟的意思,卻因敵黨楊堅系太子妃生父之故,加之太子確實性情軟弱浮躁又才智平庸之故,為江山社稷所慮,多次據實而奏魯王的不堪大用。孰知,原本以為自己純粹出於忠心之舉的直言,不僅令武帝滋生戒心,也因而得罪太子一黨甚深!
當年,自從衛王被滿門抄斬之後,他便真正見識到了武帝的威厲果烈!從此更是一心奉公、任勞任怨,哪裡還敢再存半點的非份之想?若說他宇文憲當初曾是一頭雄心勃勃的雄獅,也早已被高祖武皇帝馴服成了只會為主人捕鼠看院的狸貓家狗了。他也曾料想到,因太子勢弱,皇兄早晚有一天會替太子鋪平道路而除掉自己的。他別無所求,只希望皇兄果然誅殺自己時,別像誅殺六弟衛王那樣下手太絕,不要將自家兒孫滿門抄斬便足矣。
多年以來,因了這個緣故,他一直都是小心翼翼地做人行事,只求能夠安度餘生。再沒有料到,即使自己忠心耿耿,終於逃得了昨天的武帝,到底也沒能逃得過今天的宣帝!
早知如此,自己何不乘高祖乍崩之際斷然下手?!
此時,悲恨交集的齊王雙淚長流,遂將手中覲見帝王家的玉笏高高舉起,狠狠地摔到了
地上!
玉笏驟然碎成一地的冰碴。
爾後,齊王對著齊王府家門的方向屈膝長跪,悲聲喊道:“蒼天啊蒼天!你為何要把我生在帝王之家?母親,請恕孩兒不能為你養老送終、先走一步了……”
言罷,對著齊王府的方向連連磕頭,立時便滿面血流如注起來。這時,一群武士驟然合力圍上,一齊用繩索套在他的脖子上,直勒至氣絕而亡方才罷手。
宣帝一直躲在殿內窺望著。
當他親眼目睹身材高大的五叔如同一頭獵物般被人套上索子、從起初的手腳掙扎到臉色青紫,到末了停止掙扎並一頭栽倒在地、氣絕而亡那時,不僅沒有感覺到一種復仇殺敵的快意,不知何故,反倒覺得胸口澀澀楚楚的,充塞著說不出來的沉悶和抑鬱……
齊王既死,齊王的五個兒子,宇文質、宇文-、宇文貢、宇文幹禧和宇文幹洽,也一併連坐被誅。安邑公王興等三位大將軍,皆以合謀叛逆之罪一併詔死。
誅掉頭號心腹大患,宣帝即刻下詔:晉於智為柱國將軍,並封齊國公,任兗州總管;詔皇后之父、隋國公楊堅回京入朝,晉上柱國,兼總理朝廷軍事的大司馬;拜鄭譯為內史上大夫,封沛國公。
楊堅眼下雖遠在東南戍守,卻很快便聞知了朝中齊王一門被誅的消息。
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
當他接到朝廷晉他為大司馬之職並召他回京的詔敕後,並未感到太大的驚喜。因為,他早已預感到:新帝登基之後,除了要誅殺一大幫子當年的異己之外,接下來,恐怕還會相繼換掉一大幫子的朝中大臣。
自己,鄭譯和於智的晉拔,僅僅只是開始。
然而,此時的滿朝文武,包括皇室諸王要臣,恐怕卻是人人自危、個個惶恐。
楊堅略估算了一番:時下之大周,內有自太祖以下宇文氏皇族宗親數十位的諸王和國公;外有尉遲、長孫、達奚、韋孝寬、李虎、李弼、於翼等幾大家族的柱國將軍,只怕這個新帝會統統過濾一遍往日的恩恩怨怨。
要緊的是,新帝當年的敵黨,恰好多是楊堅的敵黨。自己此時回京並擔當軍國要職,宣帝近期所有的殺伐懲處或是升遷削減,他人定然會認定一切皆是自己在背後操縱的結果。
如此下去,過不了多久,群臣對新帝奈何不得,而他楊堅卻會成為群臣們一致嫉恨和攻擊的靶子。
既要奉詔回京,又要避過眼下的政事風潮,不致引火燒身,還不能讓宣帝心生疑惑,這實在是難壞了他。
當載著當朝皇后之父、新任大司馬、上柱國大將軍楊堅的車輦隆隆行至京城隋公府時,已經是月上柳梢時分了。
當晚,楊堅與夫人迦羅通宵未眠,竊竊私議直到天快亮時,終於商定出一樣既可避開一時嫌疑,又足以自救的一計來……
*呂梁——北周地名,在今江蘇一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