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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父母在,不能遊

    我回國旅遊的計劃,原本已經是樹上紅豔豔的果實,只等我伸手採摘。已經與各處的朋友都打好招呼:“一起忽悠去啊!”還在網上徹夜不眠地查找既便宜又方便的賓館,一切。都如此接近,彷彿已經聞到西湖的魚香和黃山的晨霧。

    晚上,給婆婆一個電話。所有的熱情由巔峯降到谷底。一顆期待的心陡然變得焦慮。回國於我,不再是件輕鬆愉快享受的事,卻是探病。

    婆婆輕描?寫地説:“你爸爸最近身體不太好,查出心跳過緩,一分鐘才四十幾下。醫生讓他住院觀察,懷疑是冠心病。”語氣裏沒有焦慮,沒有不安,但我知道,婆婆只是不想讓我擔心。

    我這裏催促:“爸爸去住院了沒有?”婆婆説:“你爸暫時不肯,説沒什麼感覺啊!還有兩個星期的課就結束了,等放了暑假再去。”我當機立斷地説:“不行!現在就去。人重要還是學生重要?每個人都為工作鞠躬盡瘁,怎麼都不明白身體是工作之本?沒了身體,還談什麼教學?熬完這兩個禮拜,還有以後呢?”

    婆婆説:“是的,你爸爸自己也有些擔心。他們系的王老師,年紀輕輕的,才五十多歲,在球場打着打着球,覺得心臟不舒服,?不上氣,還沒到醫院就沒了,很快。你爸最近也擔心自己,老提醒我萬一聽不見他打呼嚕,就摸摸他的鼻息。”

    我一聽,眼淚都要掉下來了。感覺自己還年輕,父母還年輕,“死亡”這樣一個嚴肅的話題,彷彿在這家轉,那家轉,卻永遠不會降臨到自己的身上。最近一向,總聽到不妙的消息,一個關係很近的朋友的父親得了肺癌,而另一位的母親剛剛過世。

    我印象裏,父母應該是萬壽無疆的,到我都白髮了,父母還應該是耳不聾眼不花,硬朗着跟孫子游戲。忽然聽到公公身體有恙,還要住院,心裏有些打鼓。

    婆婆説:“你爸爸自己不怕呀,還跟我開玩笑,説一想到自己撒手西去,老婆跟人捲鋪蓋跑了,就難受。我還回答他説,我憑什麼捲鋪蓋呀,你都撒手走了,還不許我招個回來?我這裏有房子有票子,我才不走呢!”人大約到了一定的歲數,就可以很輕鬆地將一些嚴肅話題拿來開心,也許,對於他們,已經認命。孩子都長大了,老人都送終了,一生的賣力演出可以在以後的任何一幕上謝幕,微笑着,揮手而去。

    我心裏跟刀扎一樣疼痛,呵斥婆婆説:“亂講,我看你們兩個太閒了!拿這種事情開玩笑!以後不許講這樣的話。提都不要提!你們還保證説替我養兒子到上大學呢!現在什麼力都不出就想逃避?”

    然後我又斬釘截鐵地跟婆婆説:“這次回國,我爸不要陪我們去黃山了,我們哪裏都不去,看完上海爸爸媽媽,就回合肥看你們。你先叫爸爸住上院。”公公思子女心切,當初聽説我們回國以後要環遊小半個華東的時候,就提出要與我們同行。先生不願意小夫妻出門拖倆老油瓶,幾次私下跟我反對,都被我打回去,不許他跟父母提。公公去黃山不下二十次了,這次還要堅持陪我們去爬,還要湊出幾天的假期,不容易。他的心意我懂,每年難得見孩子一面,多看一天是一天。

    婆婆馬上反對:“哎呀胡扯!你們都計劃出去玩那麼長時間了,哪能叫我們給破壞了。你們按計劃去。你爸爸不要緊的,到時候回來住兩天就行。”

    我跟婆婆説:“我説了算,不要爭了。對我而言,到哪裏都一樣,玩與不玩沒區別,去旅遊也不好,又花錢又傷體力,回家住着還舒服,有人管吃管喝,比外頭強多了。就這樣吧!”掛斷電話。久久坐在椅子上不説一句話。

    先生走過來問:“發什麼呆?”

    我説:“爸爸心臟不好,要住院。我看,我們這次不要去玩了,就上海合肥呆呆算了。”

    先生説:“有那麼嚴重?”

    “不管嚴不嚴重,不可掉以輕心。父母年紀大了,在我們還沒來得及察覺的時候。”

    先生一臉內疚。他欠我一個旅遊很久,一頭是白髮蒼蒼的父母,一頭是已經從少女變成少婦的老婆。

    “沒關係,黃山西湖,應該是立此永存的。大約等我們成老頭老太的時候都還會在那裏。總有一天會去的。”

    “三峽都沒了……”老公的話,我懂。他告訴我三峽很美,當年他的一葉輕舟從峯谷間穿過的時候,就想帶我某日一起同去。而那時,我正忙着與理不清的業務奮鬥,總在沿海的城市穿梭。

    我在三十歲上,開始面對許多棘手的人生課題,而這些我還沒有準備好。比如,我該做媽媽了,比如,老人們的身體在衰退,比如,我要扛起家庭的責任,對社會盡責,對父母盡孝。

    到了這個年紀,我要勇敢地肩負。

    世界真奇妙

    勞工長了張善面,我稱之為“化緣臉”。每次出門,總是他被纏着要捐錢。

    他也是好説話,但凡有求,必應。如果是週六去學校聽講座,回來的時候,衣襟上一定是貼了個小標籤,一看就是又捐了塊大頭給童子軍。

    家門附近的地鐵站那裏,有個腿腳不靈便的老太太,見人就用福建話喊:“明掛……”我聽不懂,但從她手舉過頂,上面總捧着一包餐巾紙看,想來是賣紙的。勞工每次路過,必給一塊,拿一包。

    我很喜歡他的乾淨。他是男人裏不多見的將自己收拾得清爽怡人的那種。頭髮總是清洗得很蓬鬆,走起路來上下躍動,有朝氣。最主要的是,他的口袋裏,總有一包未打開的餐巾紙,在周圍的人需要的時候適時拆封,遞上幾張。而開過封的,他便不要了,塞進我的小包裏。所以,男人的優雅背後一定有個窩囊的女人,我老自嘲自己是他的垃圾箱。

    我印象裏,餐巾紙就是一塊錢一包。

    直到有天因為吃火鍋而忘記帶紙臨時去附近的超市買,才驚訝地發現——原來八毛多就可以買好長一排!最少十二包!於是我撅着嘴嗔怪他,你原來買餐巾紙是做善事啊?下次我也端張凳子到地鐵站門口賣紙好了,一本萬利。

    他笑笑,説,與人方便,與己也方便。

    那天跟他散步,他説,下午來了一個印度老人到門口請求施捨,説是給五塊,他願意幫着做家務,還掏了張票以證明他是以勞動為某老人基金會籌善款。先生便直接遞過去五塊,並沒有請他做什麼。

    “啊!啊!啊!五塊!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你不如給我好了!我整天在家裏洗衣抹地做飯,沒見你同情過我一毛,下次施捨超過兩塊,請你打報告上來預先審批!整個家要被你送完了!”我誇張地叫着,趁機敲他的頭。他一把捉住我我的手説,打笨了,以後更算不清楚,也許下次要把五十當五毛送了。

    我內心裏是很喜歡他這樣的,覺得有同情心的男人不會太壞,至少在我癱瘓在牀的時候,不忍心將我悶死了裝作是暫時性呼吸窘迫導致窒息。當然我的推論根據不是那麼有力,萬一真是臨頭了,也許一輩子善的人被逼無奈也會害我一害。所以,更穩妥的方法是隨時準備一百片鎮定劑,在拖累別人的時候主動自我了斷,不要叫善人因一念之差而身敗名裂。

    下面就要講這個世界的奇妙之處了。

    上週六,我們一起去城裏一家牛肉麪店吃麪。吃着吃着,突然跑進來一個瘋瘋癲癲的人,四下張望。老闆娘是個説話嬌弱的台灣人,聲音有些不堅定地在攆那人走:“你不要進來!再進來我叫警察了!每次都這樣,快走啊!”

    那個看起來滿奇怪的衣衫不整的人並不理睬,滿堂客的狀態下徑直向先生走去,然後衝着他又比又?,還將兩手並在頭頂拜上一拜。先生還是那副慢條斯理的笑,很經典,兩隻小眼睛眯成縫縫,很耐心地問:“你到底要什麼?你説清楚。”

    那人從手中拿出一個揉成蛋蛋的破紙片,塞進先生手中,伸出兩根手指頭。先生説:“兩塊是嗎?”

    老闆娘還在邊上高一聲低一聲地趕他走,旁邊已經有店員過來拉扯了。

    先生攔住店員説:“不要拉了,他只要兩塊而已,給了他就走了。”然後,從錢包裏抽出一張兩塊。

    那個看似瘋癲的人説不出是哭還是笑地衝先生喊了句:“踩!踩!”

    等乞討者走了,我問先生,他給你什麼?先生説,不知道,丟了吧。我説,看看。

    將小紙團打開,原來是張報紙的邊撕下的小拐角,上面用圓珠筆寫着四位數字“6458”。

    我忍不住笑起來,説,他大約是賣你一張彩票。一張新加坡4D彩票就是兩快錢。

    再轉臉對勞工説,這賺錢方法比賣餐巾紙還厲害!我又學一招,必要時候,斂財比那個快。

    勞工説,扔了吧。

    我説,不要,我要用這張號碼去買張4D,沒準還中了。

    晚上,打開新加坡大彩的網頁,本想查自己買的多多彩的,鬼使神差按進了4D,然後就怔在那裏,半晌不吭聲,然後如喪考妣地跟勞工説,你絕對想不到,那天瘋子給的號,今天開出個三等獎。

    勞工眼睛瞪大了,問,你買了嗎?

    我都快掉眼淚了,説,忘記了,忘得一乾二淨。你一定要怪我了。不過中了也不多,好像是買兩塊才中一千,三等獎而已。

    勞工説,這種事情誰知道?只能説是天意。世界真奇妙。

    然後,摸摸我的頭,徑直打遊戲去了,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只留下財迷的我黯然傷神,獨自嘆息。

    我已經嘟囔了一個晚上了:“老天,如果想給我個外財,請給我點明示啊!就託個夢告訴我,説買那個號碼,押上全副身家,然後,我現在哪裏要在網上打字?早跑到百慕大了我殘生了。”

    老天,要不,再給我次機會?

    勞工的名言

    剛從醫院出來,渾身無力,洗澡不敢一個人洗,怕滑倒,要求勞工從旁照應。邊洗邊問勞工,你可覺得懷孕的女人特別難看?

    我內心裏覺得自己很難看,體形變得簡直……但還是渴望勞工説些好聽的安慰我,諸如懷孕的女人最好看了等等,哪怕是假的,聽着也高興。

    勞工卻答,不會啊,還好,不算太難看。

    我嘆氣説,我怎麼覺得自己這麼醜呢?

    勞工回答:“沒關係,鬼我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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