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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節

    喜歡婆婆的理由

    半夜裡坐床上睡不著,想到婆婆覺得很溫暖。

    幾件小事記錄下來:

    寶寶出生後四天去檢查黃疸。醫院裡都是人,婆婆怕孩子被傳染上病,不肯進醫院,抱著孩子站樹蔭下,等我排隊排到了她才進來,一站就是一早上。我怕她累,讓她進醫院找個揹人的地方休息,她怎麼都不肯。

    寶寶脾氣急的時候就亂撓自己。婆婆把寶寶的手放在自己臉上,說:寶寶不抓自己,寶寶生氣就抓奶奶。

    夜裡婆婆怕我們休息不好(主要是她兒子),把寶寶帶過去跟她和保姆睡。寶寶睡著了她會一直打扇。不開空調,怕把孩子凍病了。孩子被奶奶帶得很好很健康。

    換花樣給孩子做吃的,可以耐心地花半小時時間把麵條搗成糊狀。

    告訴我,世界上最舒服的事情,是寶寶的腳搭在她肚子上,頭在她懷裡睡覺。

    寶寶出門的時候,奶奶總把他打扮得很帥,努力梳小分頭。雖然寶寶頭上沒幾根毛。

    教寶寶喊“媽媽”而不是“爸爸”。

    對寶寶付出極大的耐心,無論這個小人兒有多討嫌。

    雖然不迷信,但聽迷信的外婆的話。外婆說,寶寶不要晚上抱出去,免得被小鬼撞上。奶奶保證每天太陽下山前就回來。婆婆說,無論好話歹話,只要是對孩子有利的話,都要聽。

    平日裡並不會唱歌,只在哄寶寶睡覺的時候堅持唱。

    願意為了寶寶孤身留在海外,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我找不出不愛婆婆的理由。她愛我生命中兩個最重要的男人。既然我倆的目標一致,那就是一個戰壕裡的戰友。

    捨得

    兒子越來越好玩了。

    兒子裝在我肚子裡的時候,我常用文字表達感受。兒子出世了,我的文字反而少了。因為他的那種柔軟和每天給我帶來的喜悅根本無法用文字表達,卻常讓我一個人獨自走在路上的時候,回味他的笑和火,樂不可支,常常莫名其妙笑出聲來。

    兒子懂很多事。我把頭藏在沙發後面喊他的名字,他會一路順著沙發嘰裡咕嚕連滾帶爬地過來,伸出個小腦袋找我,一旦看見我的眼睛,就哈哈大笑。而我和他藏貓貓的時候,他會很緊張很傻地將頭趕緊埋進奶奶的懷裡,以為他看不見我於是我也看不見他了。那種憨態讓我的心跟四月的雨水一般柔軟。

    他認得我,知道我是他媽。

    我一進門,手還沒來得及洗,他就迫不及待地張開雙臂要抱抱,在我伸出雙手的時候,他幾乎如籃球投籃一般很魯莽很猛烈地投進我的懷抱,然後就用兩隻嫩嫩小小的手使勁環繞我的脖子,把小小的腦袋偎在我的肩膀上蹭啊蹭的,像一隻小貓。

    我喜歡寶寶身上的味道,一股奶香混著嫩肉的香。我常常貪婪地趴在兒子的頸項間嗅來嗅去,然後感慨,怪不得妖精都喜歡吃唐僧肉呢!這小東西的肉和唐僧肉一樣香。寶寶怕癢,我一貼近他,他就左躲右閃,兩隻小手護在胸口上,嘴巴里笑著求饒,喊著:“啊!啊!媽!”

    愛死了,於是使勁親,親他的小嘴巴,小鼻子,小眼睛。小東西一看媽媽的親親又來了,趕緊噘著小嘴,眯縫著眼兒,一副逆來順受樣兒。

    寶寶的性格很好,愛笑,熱情,見人就招呼客氣得不行,弄得現在在小區裡很有名。奶奶得了寶寶的好人緣兒,結交了一大批朋友,都是孩子的家長。

    寶寶不會說話,可不會說話不代表沒想法。他的鬼主意多著呢,要坐小椅子,要出門溜達,要去廚房看阿姨。總之,他想去的地兒,壓根不用發話,就憑手指指就到達目的地。

    有時候故意逗他,不去,看他有啥反應。小東西雙?一攥,兩腿一蹬,嘴巴很生氣地向下一撇,倆小眼睛一瞪,奮力一揮?頭,嗓子眼裡發出震嚇人的聲音,哼的一聲,樣子有趣極啦!

    我們把他生氣當成一種表演,炫耀著給這個看給那個看。小東西很配合,只要讓他表演生氣的樣子,他就不厭其煩表現一遍,表現完了自己也笑了。

    小東西這麼小就有先天性腳臭,腳丫丫不大,臭味不小。那天去上課,有個孩子剛踢完球回來就進了書房,我說,你腳好臭哦!孩子不好意思了,說,我沒來得及洗澡。我摸著他頭說,是香香的臭,很好聞,和我兒子的腳一個臭味道,我喜歡!以後記得不要洗澡就來上課啊!

    在沒兒子以前,我以為愛情就是最美妙的事情了,可以讓我哭讓我笑讓我生氣。有了兒子,我才知道,世界上竟有這麼奇妙的一種感情,讓你牽掛,放不下,每時每刻都會想他,濃郁得像積澱的奶酪一樣芳香四溢,化不開。

    沒有孩子的時候,你問我沒孩子遺憾不?我說不遺憾。你們享受了天倫之樂,我享受了輕鬆愉快。

    現在你若問我,有孩子後悔不?

    我倒,你開什麼玩笑啊!哪有有了孩子後悔的?

    那種快樂,比買件名牌衣裳,出去旅遊一趟可實在多啦!

    捨得全天下,換來一個兒啊!

    與勞工的教育之辯

    今天婆婆在家說個事情,引發了我與勞工對陳偶得的教育之辯。

    婆婆說,附近住的兩家中國人,孩子一般大,都剛進小學。一個男孩成績很好,在學校裡經常戴金帽子(類似於中國以前的小紅花),而另一個同班同學女孩子成績就一般,家長很著急,每天花大力氣輔導。

    我不以為然,評論了一句:得金帽子究竟是孩子的驕傲還是大人的面子?為了大人面上有光,出去炫耀自己孩子有多麼聰明,而強壓孩子做自己不擅長的事情,這人道嗎?

    勞工不高興了,說:這怎麼能僅僅說是大人的面子問題呢?孩子成績好事關前途。從小底子打得牢,以後就在競爭中容易處於優勢,不會面臨一次次失敗,被淘?的打擊。因此孩子成績好是很重要的。

    我很不厚道,壞笑著說,想當年,你成績比我好多了,又是重點中學的尖子,又是重點大學的招牌系畢業,而我從附屬幼兒園混到附屬小學混到附屬中學混到附屬大學(我只能稱我的大學為附屬大學,因為當年若不是父母在裡頭,估計想混進去很有難度),多少年混下來,實踐證明,我比你強多啦,哈哈!人以成績論英雄是相當錯誤的看法。

    婆婆和勞工群起而攻之,認為我這種觀點未來就像我爹對我家倆孩子的教育一樣,最終都沒考上大學。陳偶得若落到我的手裡,基本上就是廢了。

    我不能再爭辯下去了,再爭下去,要變成兩個家庭孰優孰劣,誰家基因更佔上風的歧路。

    我以為,對孩子的教育最為重要的是健全的人格,與人或環境相處和諧,善於發現問題解決問題,執著而不偏執,有健康的愛好。這些都比學習成績好壞重要得多。

    健全的人格包括:善良,努力,開朗,大度和擁有愛的能力以及愛的技巧。

    一個孩子成績再好,跟同學老師相處不好,為一分兩分斤斤計較,每天成為學習的奴隸有什麼好?我知道勞工會反駁我說,成績好不代表其他方面不好。這就是我要表達的意思,我認為其他方面好比成績好要重要得多。

    成績好這個東西是沒止境的。以前我小時候,每門課八十五以上就是好成績了,現在的孩子呢?都競爭到九十九和九十九——最好門門都滿分,次次拿第一。這正常嗎?試問你一個成年人,能保證自己每次工作都百分百令領導滿意嗎?你成年人做不到的事情,為什麼要求孩子這麼嚴格?

    還有,第一名全班只有一個,全年級只有一個,全校只有一個,全國只有一個。你究竟要做到哪一個?人都是這樣,對慾望的追求是無止境的,好了不行,好了以後得好上加好。到最後,這就成了負擔了。

    我有時候覺得應試教育是對孩子的一種摧殘。以前平均分八十五就可以上重點,最近幾年水漲船高,上重點的孩子考分越來越接近滿分。我想這種心理承受的極限,無論是老師還是家長或是孩子,都無法接受吧?

    不進重點的孩子就不是好孩子了嗎?不進重點大學的孩子就沒出息了嗎?我看不見得,這種出息的定義太狹隘。不是說白領就是成功,藍領就是失敗吧?關鍵你得讓孩子對生活充滿樂趣,有活著是一件美好的事情這種想法,而不是越活越覺得悲觀。

    所以,我的想法就是,給孩子指導而不是指令,與孩子商量未來的發展而不是限定。他愛音樂我才讓他學,不會因為讓他在大眾面前表演或是別人都學我就讓他學。

    哪怕他成績不好,我也相信他是個好孩子,只要他努力了,快樂著,健康,有信心就行了。

    至於老師的小金帽,不戴也沒關係,媽媽小時候就沒拿幾朵紅花,還不是過得很好?

    一臺冰箱的記憶

    編劇王麗萍在與我一起做節目的時候,對電視劇裡的一個情節——蔡姐的公公對一臺已經報廢的冰箱反覆修理的細節提出疑問。她說,上海人注重生活品質,不應該對一臺已經使用過十多年的冰箱執著地修理,就不放棄。她對這個細節耿耿於懷。

    我當時答:我們不是老人,我們不理解老人的心。

    我當時寫的時候,也是看論壇裡有個媳婦的抱怨,當時引來同齡媳婦的一片同情。家有古?如此,不知道每日如何生活。可我的心卻怦然,腦海裡飄浮著那年的夏天,我與表哥們在外婆家,幫她和外公收拾破爛,把家裡一些廢棄不用的傢俱都掃地出門。

    我們忙得滿頭大汗,門外堆了一堆垃圾,外婆也忙得滿身大汗,又把垃圾搬回來。

    外婆指著已經被汗水浸潤成棕紅色的藤椅說,這個,加幾根藤就可以用了。指著斷胳膊斷腿的玩具說,這些,等我空下來縫,送給以後的鄉下孩子。

    最後,一堆的垃圾,就剩點報紙了。

    正當我們幾個哀嘆,說一早上的活兒就幾張報紙的時候,外公回來了,他生氣地說:“誰讓你們扔我的報紙了?這些都是我特地收起來的!裡面很多消息,我都拿筆標出來的!有用!”

    門外一片清爽。門內亂七八糟。

    我們幾個還得費力把東西塞回去。

    當時,我們幾個苦笑搖頭說:“人一老,腦子就僵了。”

    外婆去世前,我回去。

    那時候,以前那個年富力強的外婆,已經風燭殘年了。她曾經抱我的臂膊,甚至無法抓住我纖細的手指頭;她曾經炯炯的雙眼,已然失明瞭;她跌斷了幾次的腿,每次都在我們的驚歎中站起來,而今,站不起來了。

    她摸著我的臉說:“阿妹呀!讓外婆再摸摸。下一次,外婆就看不到你了。”

    她這樣說狼來了,已經十幾年了。從最初的看我,到現在的摸我,每次的告別的話,都是“以後怕是不會再見了”。我都習慣了,心想,下次回來,又看見外婆躺在床上,除了越來越瘦,越來越沉默。

    然後,有一天,在我在歐洲的路上,有電話說,外婆去世了。

    我的心,驀地就丟了。

    那一刻,我看見——

    小時候的藤椅上,外公坐著看報,

    小時候的布娃娃,外婆在釘釦,

    小時候的夢鄉里,外婆坐著打扇唱歌。

    我哭了。

    這次再回去,藤椅,布娃娃,報紙,全都沒有了。隨著外婆的最終離去,它們大多作古。

    這段記憶,一併蠟封。

    那一臺冰箱,電視裡的那一臺冰箱,我終於明白了,我為什麼要選取它作為一段情節,儘管它顯得可笑,與時代格格不入,脫節。

    在我們看來,那是不可理喻的愚拙。

    而在老人眼裡,它不僅僅是一臺使用了十三年的舊冰箱。他們都知道,這臺冰箱用起來比新冰箱費電,也許使用成本遠遠高過新科技。老人並不如我們想得那樣不算小帳。

    他們算的是大帳。

    那臺冰箱,是他們年輕時候走過的路,凝結著大夏天騎自行車在烈日下奔跑,一分錢一分錢省積攢下的濃情;那臺冰箱,是他們過去十三年生活的記錄,每天剩了什麼菜,每天吃了什麼棒冰。

    那臺冰箱,在他們心中,儼然已是一本堆滿舊照片的ALBUM。

    有誰,捨得把舊照片掃地出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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