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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風月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獻給77,巴兄以及所有網蟲們的似水流年

    風月早已逝,花是舊年紅。

    這個故事的前半段我是聽來的。因為在我們那個大院裏流傳甚廣。版本也不盡相同。

    我實在難以想象眼前這個糟老頭子就是那個故事裏的風流才子。他老到都失去了作為一個人應該享有的最起碼的尊嚴了,讓你根本不想再多看他一眼。走路巍巍顫顫,手中的枴棍與他一起晃悠着,似乎四級以上的風就能令這個組合隨風而逝了。他的臉上總掛着痴呆的微笑,口角的涎水止不住地往下巴上淋落着。於是他的胸前被家人用大頭針彆着一小塊毛巾,如用餐的孩子。他得了老年痴呆。幸好還沒呆到不識回家的路,每天傍晚獨自出門散步,目無旁視,走單一路線然後按時回家。

    這個楊姓老婦人卻還依稀可見當年風采。雖然高雅的長裙難掩其明顯發福的腰身。精緻的化妝遮不住鬆弛如面袋般下墜的眼袋,可她優雅的舉止和矜持的微笑,還有那依舊烏黑濃密的髮髻讓你可以立刻確認當年她曾無限風光過。

    那老頭兒姓秦,早年是大院的實權派。因為他既是紅小鬼,據説是十三歲上就扛槍打仗了,後來又被選派出去受了正統蘇聯學院派教育,所以當仁不讓地在他38歲的光景上就坐上社長的寶座。這個社可不是一般的社,也算是國家的前沿陣地,宣傳喉舌。提起他當年的才華橫溢,至今令老一輩學富五車們點頭稱道由衷讚歎。當然此種誇讚免不了含有對失意者的寬容。若是秦老頭的光明仕途是正常壽終正寢的話,一定是無法博得眾口一詞的讚美。人們對勝利者的缺點通常用放大鏡去找尋而對失敗者的優點卻不吝讚美之辭。

    秦社長的背運要從楊太太搬入他隔牆的小院開始。打從第一眼照上面兒,她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字正腔圓如玉珠落盤的清脆京片子,還有她如象牙般凝脂的手伸過低矮柵欄温婉地搭在秦社長的手的一剎那,他的一馬平川的光明大道自此封閉。她自我介紹着:“楊茵如,你的鄰居。”

    秦社長也是浪漫自由主義的文化人。至今他的一些非革命的陽春白雪的詩還作為當代大家文選珍藏在我們社的文庫裏。到是那批應景的附庸時代的紅色詩詞沒留下什麼痕跡。可見其骨子裏是消極頹廢虛無主義者。

    楊太太從進了這大院的門伊始就是個焦點人物。當時在階級鬥爭如火如荼進行的年代屬於異類。現在我們可以稱她為楊太太,而當年據説大院裏的人們因為要給她一個合理的頭銜而煞費腦筋。

    那個年代流行喊同志或師傅或某記者或其職務,如某主任某編輯。對於師傅,那是給予無產階級手藝工人的無尚光榮的頭銜,比方説修鞋的王師傅或食堂掌勺的李師傅。而同志則是指一個戰壕裏的戰友,朋友加兄弟,這是一個明顯帶有階級立場和感情傾向的稱呼。顯然以上稱呼皆不適用於楊太太。所以後來大家見到她都報以不加名稱的一笑:“吃啦?”

    她倒也不在乎,回以一笑:“您忙吶?”似乎並不急於與人民打成一片。這要歸功於她的丈夫,當時人們無論性別統稱自己家那口為愛人。不過她稱她丈夫卻沿襲老傳統“我先生”。她先生是很重要的統戰對象,所以大家為了聯合她先生,對她客氣與恭敬有加。她先生的主要任務就是編寫家史,還有就是間或蒐集些野史什麼的。當然後來被譽為史學家。不過在我看來他不過是把自家的奶奶爺爺曾祖什麼的故事從他家的族譜中節選着抄一抄再加上些自己的想象。他想象自己的家史沒人關心與控訴。但換了別人就麻煩了,有可能被他這個後代控上法庭,或説篡改歷史,或説詆譭人物。

    楊太太與當時忙於投身革命建設的女同志截然不同。首先她留長髮,不剪運動頭。運動頭不是後來所説的俏皮短髮,而是當年一色兒的類似於童花頭的前一刀劉海,後一刀切頭。當年的女同志們大多樸實無華,這個詞的另一個代名詞是寒愴。大家都一個水平的窮酸,窮酸到女性失了其妖嬈本色,一概土布灰藍,不修邊幅。

    楊太太卻每天把她齊腰的長髮打理成一個粗大的長髻盤在腦後。並裝做很不經意地隨手在髮髻上插把竹箅子。只這一丁點兒裝飾就顯出別樣味道。她最初來的時候是穿旗袍的。至今在我父親口中她都是旗袍最恰當的代言人。我父親的原話是:“她的人看起來像一片柳葉,在水面上飄。”當我父親此話一出口,立刻被我母親敲了一個爆栗在其腦門頂,並因此過而終生承擔了洗碗的家任。想來當年大院裏因偷瞥楊太太而心生異想,甘願受罰的勇士們不在一二。後來緣於太扎眼,楊太太也改穿當年時髦的列寧裝了。卻是一樣地盡顯身段,風情哪堪。

    楊太太的另一個特色令其他女人望其項背的是她的悠閒。她那時總也有三十四五了,卻還是與夫君過着逍遙的二人世界。當然後來大家知道是她夫君不孕。那時的女同志在我眼中看來是過着暗無天日毫無享樂可言的生活。如果説豬狗不如的話顯然是誇張而且不尊敬的。但至少豬兒狗兒們沒那麼重的心理負擔。她們上有老人,老人大多在農村需供養;下有孩子,還不止倆。每月工資十幾二十塊大毛,除去一應日常開銷,到月底剩餘的錢連買塊花手絹都緊張。我還記得當年我都十歲了,我父出差去南方,給母親帶了一條羊毛圍巾,我母親激動得半夜起來試戴。那條羊毛圍巾後來成了我母親心中的愛情標誌,儘管現在都穿羊絨了,還不捨得淘汰。

    楊太太不僅沒有孩子,似乎其本人以及夫家都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經年不見一兩門窮親戚上門光顧。於是她可以安然地在她家的小院裏侍弄花草。每到春天她家的小院格外養眼,奼紫嫣紅。而盛夏時分,茂盛的爬牆虎便在她那三分小院裏散佈濃蔭。當年的人大多為生計奔忙,少有人有閒情逸致擺弄那玩意兒。即便得個空也是在院裏養兩隻雞鴨,下幾個蛋補貼伙食。我們小時候都是跟雞一起跑大的。基本上家裏的蘆花雞地位要高過孩子,可以任意在地上啄啄在我們碗裏啄啄。小時侯身手是很敏捷的,母親一聲令下,我追不出幾步就能逮着她點名的雞。現在不行了,肚子出來了,腿粗了,雞在我眼前散步我都抓不着。

    那年月大人都是早上天不亮就投入戰鬥。女的忙着打醒昏睡的孩子,手忙腳亂,罵罵咧咧地拖老大從熱被窩裏坐起來,給老二穿衣,給小三子餵奶。男的則套上衣服就奔爐子去了,開了爐門,熬上粥然後直奔菜場。楊太太少了這些凡人的生活,便過上了八旗遺老遺少的生活。沿着屋檐她掛了一排鳥籠,養了一溜的小鳥。每天清晨,空氣中還漾着薄霧的時候,她便選擇性地提着個鳥籠,去不遠處的池塘邊的小竹林裏溜達,也就是今天的健身或早鍛鍊。興致好的時候,她會在竹林深處咿咿呀呀地吊嗓子。楊太太以前是幹什麼的沒人知道。但大多數人猜想她定是什麼藝苑出身的,受過科班訓練。因為她可以毫不費力地唱上一整出摺子戲,唱唸坐打,眼波身段一板一眼,舉手投足間儼然是個練家子。在當時那些大院的土包子眼裏,這根本就是一藝術家了。不過楊太太的藝術生涯早在她來我們大院以前就終止了。因為她先生的關係,她跟來後被安排在一個閒極無聊無聊的科室搞校對。楊太太不但不融入當年赤色的革命中去,反而搞消極對抗。她原本是有一套行頭的,據我父親説是貴妃醉酒的那一套。鳳冠霞帔,大紅錦緞,當年被極其醒目地別在她家迎門的中堂上,旁邊配以一把紫檀色的梨花木京胡。我父親曾有幸目睹當年楊太太舞台風光。那年在慶祝國慶的大院自辦晚會上,秦社長拉京胡,楊太太登場,表演了一段霸王別姬,台上那攝人魂魄的氣勢以及哀婉的唱腔讓一大堆門外漢都報以熱烈掌聲。我父直到去年還在學虞姬當年抖袖的樣子,“手顫了幾十下,不疾不徐,都沒從那長袖裏伸出來,剛伸出一長指甲來,人家就拜倒了。”我母親冷眼瞟着我父,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回到:“是人家還是你?”可惜了那套行頭,因為楊太太在文革中拒唱“沙家浜”“紅燈記”之類的而被焚之一炬。http://www99csw.com

    這個故事的鋪墊實在夠長了。下面才是當年那段扯不清的風月。

    楊太太的先生大楊太太許多,那時候總也近60了吧?是個孱弱的公子樣子。屬於那種被卑女攙扶着半依在亭台樓閣間,望着雪中紅梅,輕嘆一聲,咳兩口殘血的多愁善感的富家公子。可惜時運不濟,被共產黨給組織了,丟了萬貫家財不説,被擠得與平民為伍,雖是落毛鳳凰了,架勢倒還在的。這是我依言的想象,我年少資歷淺,也許與當年的貴族有半面之緣,但我不記得了。自我懂事的時候他好象就過世了。

    文革的事我沒什麼印象了,只記得滿目的蕭條和人面目的凝重。對孩子來説,童年時光始終是快樂的,只知道成天瘋玩。曾調皮到顛着腳去按楊太太家的門鈴,一聽到“叮咚”的響以及漸進的腳步就歡呼着拔腿跑了。那時候門鈴可是個稀罕物,是生活檔次的標誌。誰有那閒錢高雅到省了叩門的勁兒?那時大家錢是沒有的,只剩一把傻力氣了。

    他們愛情的起點我猜想是一個唱戲一個伴奏。起初秦社長是楊家的座上賓。秦社長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打着團結進步的旗幟老慰問隔壁的鄰居。我是不知道對家的公子爺是不諳世事呢還是裝做不知,搞起了夫人外交。再後來就親熱到大家常可以在半夜九點以後還聞到琴瑟和諧。秦社長是那個拉胡的,楊太太是那個唱戲的,拍巴掌請好的便是須發漸白的公子爺,窗外映出的景象卻也其樂融融。我之所以説半夜九點,那不是筆誤。在當時娛樂貧乏的年代,大家都過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生活,哪裏有什麼燈紅酒綠?大人們一到夜晚唯一的樂趣就是幾家搬個凳子搭上個涼牀,打着蒲扇侃大山。小孩子就坐在涼牀上玩“你拍一,我拍一,一個小孩坐飛機……你拍十,我拍十,十個小孩打倒蔣介石”之類全國通行的遊戲。間或聽見劈里啪啦家長用扇子驅趕蚊子的聲音。這還是夏夜漫長的時候。若趕上冬天,大家聽完廣播裏中央人民廣播電台虹雲的新聞之後,就拉燈上牀睡覺了。通常都不過八點。

    革命形勢在大院裏也變得異常尖鋭起來。秦社長根正苗紅,而且年富力強,要想搬倒這棵長青樹實非易事。有敵對派便想着從生活作風上把他徹底鬥倒,再踩上兩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進而達到佔山為王的目的。回顧歷史,也許無數的政治鬥爭其背後都掩藏着不可名狀的私慾吧?前人的經驗總結就是,把敵人打倒的最佳途徑就是不是從經濟上整倒你,便是從男女問題上搞趴你。這兩樣都是踏上一隻腳永不能翻身的,比以政治名義整垮要好得多。很多政治鬥爭的犧牲品不久又都登台了,卻沒聽説哪個貪污犯或流氓給平反了。那個後任的社長便是組織了一班人馬,歷盡千難萬苦,蒐集證據,蹲點跟蹤,終於在某個夜黑風高的冬夜裏犧牲了革命小將的睡眠時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擊姦夫淫婦的消魂窟,將兩人赤條條堵在牀上。周圍見證之男女貫穿大院各個等級。有看熱鬧的,有無限同情的,有幸災樂禍的還有心懷鬼胎的。我父親説,當年有人半夜敲門拉他去看熱鬧,被我父親婉拒。以父親的話説:“太殘忍。”我不敢追問我父親什麼是他心中的殘忍,是他心中的美麗的最終倒塌還是慘不忍睹的凌辱?

    凌辱在各人眼中也是不同的。我非常欣賞當年楊太太的鎮定地面對眾人目光的褻瀆。她坦然裸露着如皎月般的身軀,絲毫不去阻擋如狼似虎般貪婪的眼神的侵略,只高傲地抬着頭,如每天正常回復大家的問候般地平和地説了一句:“天冷,讓他穿上衣服吧。”記住,這關鍵時刻,她要保護的人竟是身邊那個令她終生蒙羞的男人。我覺得這時候與其説是眾野蠻對愛情的凌辱,不如説是楊太太悠遊的神態,不在意的態度對大家長久偵破工作取得輝煌戰果的凌辱。

    畢竟,人性再泯滅,那年月,這幫人的大多數還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反對派頭頭雖嚐到勝果,卻沒有享受到從心理上重捶敵人的快感。苟合男女在這場戰鬥中佔了明顯的心理優勢。沉靜片刻,反對派頭頭揮揮手説,讓他們穿上衣服。

    這場活生生的智擒蕩婦的戲竟被大人們津津樂道了好幾年,可見當年的生活有多麼無聊。每當大人們一説到戲的這一出的時候便口沫橫飛,眉飛色舞,這也是為什麼故事發生的時候我雖然是個孩子卻也至今印象深刻的原因。小時候是一直鄙夷故事裏的那個蕩婦破鞋的,還跟着大家往她頭上掛過又臭又爛的球鞋,以及往她身上扔過石子。大家的革命情緒好象有了宣泄的對象。我曾向母親高興地大談又去扔石子了,母親順手抽了藤條來揍我,並厲聲呵斥我説再去要打斷我的腿。嚇得我自此與楊太太保持距離。已是黃昏的母親現在跟我説,從楊太太出事的那一天起,她就心生敬佩與同情。女人,其實只是男人世界裏你死我活鬥爭下的犧牲品,卻要揹負許多超越她能承受的東西。

    楊太太就這樣默默承受了。她每天依舊高傲地去上班,越發與半人半獸的這個羣體保持距離。即便在大家找話題鬥爭她的時候,她也依舊風度超羣。更想不到的一件事是,被捉姦在牀後不到幾個月,大家就看見楊太太挺着一個驕傲的大肚子在大院裏來回走動。常有人猜測,這孩子是不是那晚……?我想當年的楊太太被腹中生命的喜悦衝昏了頭,滿臉的幸福叫人妒忌,哪裏在意別人看她的眼光和懷疑腹中孩子的出處?也就在她孕育生命的時候,她那短命的公子爺適時去世了。我不相信別人説的是被她活活氣死的。那位老爺要氣死早死了,因為當年捉姦的時候就發生在他的家裏他的牀上,而他則躲在樓下的書房裏一直不照面。想來是心知肚明的。

    楊太太是獨自一人撫養這個所謂的遺腹子的,孩子長大了簡直是活脱脱一個秦社長的翻版,想賴帳都不行。她依舊住在秦社長的對面。不過當年的秦社長已經被貶為秦編輯了。原本秦編輯是沒資格住這代表地位的小洋樓的,怎奈人家政治級別低而軍事級別高,就憑十幾歲鬧革命的資歷,別人也奈他無何。於是一個奇怪的景象就這樣誕生了。情婦與情夫隔門而望卻鮮有言辭。情夫可見自己的骨血滿地亂跑卻不能聽見他開口叫父。秦編輯我想是對楊太太矢志不渝的,怎奈他的原配竟也是個倔主,經歷了夫君偷情,被捉,降職,孽種出世,情敵面對面,依然可以不屈不撓地死守家庭,既不公開表示支持,如希拉里,也不暗中倒戈,如王熙鳳。雖然窩心,卻窩囊着捱了後幾十年,直至那小孽種都成人了她才撒手西去。

    我從此不再相信所有的愛情故事都有美好的結局。原本苦難一生的愛人,經歷無數風雨,現在一應相干人等都做鳥獸狀散了,應該有個大團圓了吧?否。那半個世紀的戀人直到現在都門對門地住着,互不叨擾。老頭以前清醒的時候也許還無言地傳達幾個眼神,現在老頭迷糊了,他們好象就再也沒什麼相干了。

    想起來翻炒這個故事,是因為前些日子,我去食堂買大饃,正撞見不遠處兩個歡喜冤家聚頭。那是傍晚時分,天際處一片絢爛雲霞,將整個西天燃燒得火紅。老頭還是搖晃着走,楊太太迎面過來。我聽到她如黃鸝般清脆的京片子招呼着往昔的愛人:“瞧呀,您的鼻子都流出來了,別感冒嘍,讓我給您擦擦吧。”説完,悉心用小手巾擦去老頭兒都快流進嘴裏的稀鼻涕。

    老頭傻笑着,也許早已不記得眼前的女人曾和自己相傍纏綿過,既不説謝,也不見當年柔情萬種的眼神。正當老頭繼續邁步的時候,楊太太太温柔地拉住他的胳膊,又説:“您的鞋帶兒散了,別絆着自己。等等,我給您繫上。”語畢,俯身蹲下,並挽起綴在耳邊的一縷髮絲隨手纏在腦後,以免擋住她的視線。老頭困惑地低頭看腿邊的女人,突然間,似曾相識的眼神在他眼裏迸射出清晰的光芒,一點心疼,一點內疚,一點期待。只片刻瞬間。那女人並不曾看見。

    我看見了,也看見了當年那一抹風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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