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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安娜又贏了

    安娜要想抓王貴,太容易了,憑安娜的智商。但安娜不想。首先,安娜鄙夷那種為了捉姦而跟蹤躲藏的行徑,安娜就喜歡坦蕩蕩。有你就說,我要你自己承認。其次,安娜從內心不願意承認自己失寵的現狀,她一直覺得自己是王貴的女皇,是王貴心中的寶貝。再一個,她也走不開。她有工作要做,有孩子要帶。她是一個母親,不可能把孩子丟在家裡,自己跟著王貴滿世界亂轉。以前安娜"小老婆長,小老婆短"地打趣王貴,是因為她根本沒意識到危險的存在。一旦這個"小老婆"真的擠進安娜的生活,安娜才覺得,有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很不自在。

    她觀察著王貴。王貴本來是個很剋制的人,喜怒哀樂都不太溢於言表。這一向,王貴卻如同受傷的獅子般異常敏感。他有時候沉思不語,心不在焉;有時候喜上眉梢,哼著小調;有時候又很暴躁,莫名其妙地對我和二多子大叫。"愛情綜合症"。安娜冷靜總結。照理說,安娜是當事人,可她卻能夠做到冷眼旁觀,跳出這個圈子看王貴表演。安娜並不怕離婚,在她看來,婚姻又不是什麼寶貝,誰要誰拿去好了,但安娜不喜歡欺騙。你王貴究竟想瞞多久?

    如果安娜真漠不關心,也許事情的結局就是王貴家一頭,外一頭地搖擺。問題是,安娜咽不下這口氣,在沒什麼憑據的情況下老刺激王貴。王貴低頭看書的時候,安娜就冷不丁扔過去一句:"藉著看書,想什麼鬼心思哪?都倆鐘頭沒翻頁了。"王貴若是心情愉快哼著小調,安娜也看著不舒服:"喲!什麼事情這樣興奮啊?情人約會啊?"王貴若是心情不好罵我們兩句,安娜就會說:"看我們都不順眼吧?我們是沒外頭的花香。"這樣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敲得王貴心煩意亂。

    安娜最終決定保護這個家,是因為王貴的感情已經影響到我們了。有一天王貴為件小事,突然跳起來扇了二多子一個嘴巴。安娜的忍耐限度也到了極點,就此翻臉,忍不住跟王貴打了起來。

    "你拿孩子撒什麼氣?你想怎樣你就去,這個家沒你我一樣能行。你打兒子算什麼?以前一個指頭你都捨不得動,現在外面有相好的了,看我們都不順眼了吧?你不想要的是我,你打孩子做什麼啊!這兒子跟你姓王,你打,你打,打死了最好!"安娜也跟著往二多子頭上敲。倒黴的二多子沒招誰惹誰,莫名其妙挨兩頓打,看爸爸媽媽吵架,嚇得連哭都不敢哭。安娜打完兒子又覺得心疼。明明是老子的錯,卻要小的承擔過錯,爸爸打媽媽也打,一下就傷到安娜的心坎裡。

    "你要出去花你就去!別把外頭情緒帶回家裡!你看我們不順眼,你滾好了,誰也不會攔著你!"安娜像母老虎一樣哭著衝向王貴,想將王貴推出門外,力氣大得讓王貴不得不拉住門框才停下腳步。

    "你瞎扯什麼?你瞎扯什麼?"王貴任憑安娜在自己身上推搡,看安娜和孩子哭作一團,既愧疚又慌張,還有點怕鄰居聽到。

    安娜也不想這樣發無名火,連敵人是誰都不知道,好像隔著布打空氣,除了弄得家庭氣氛緊張,兩個人都心猿意馬,實在是沒什麼效用。安娜下狠心要打槍上靶了。在某天安頓我和二多子上床睡了以後,安娜就到王貴回校必經的路上等,抓了個正著。

    安娜看見王貴的時候,王貴正牽著小芳的手有說有笑地上坡。因為離學校還有很長一段距離,他們倆都很放鬆。王貴和小芳總是心照不宣地在離校還有二十個燈柱左右的地方彼此鬆開。安娜拿捏得恰到好處,她是在第二十二個燈柱下等的。這就是老婆的直覺吧!王貴的賊膽有多大,安娜算得一清二楚。

    當安娜從黑暗的燈柱背後突然走出的時候,三個人就面對面站著了。王貴根本沒想到安娜的出現,驚得猛然甩開小芳的手,趕緊跳到一邊,力氣大到將小芳甩了個趔趄。我絕對相信這是王貴第一次做賊被抓的真實寫照,這是不經過大腦思考的本能。只是這一甩,同時傷了兩個人的心。小芳看了看安娜與王貴,什麼都不說,自己回去了。

    王貴想追小芳,他回神過來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傷了小芳。可看安娜不動,他也只好陪著。

    安娜沒有想好怎麼處理,她決定先沉默對應。

    王貴沒有想好怎麼解釋,他也決定沉默對應。

    於是,那幾天家裡特別安靜。王貴和安娜臉色都不好,心情都沉重,我和二多子大氣也不敢出。害怕。我想,當時我的感覺是害怕。孩子對父母的情緒變化簡直像風溼病人對天氣的變化一樣敏感,我們很容易從父母的表情上讀懂今天是可以要玩具還是不可以。這是多年討價還價積累的經驗。因此,孩子的察言觀色,首先是從父母那裡學來的。

    安娜處理婚外情的方法有別於其他女人。在沒證實之前她漫無目的亂髮脾氣,真抓住了,反而出奇地安靜。她難過又生氣,但她並不責怪小芳勾引了自己的丈夫,從事情發生起她就沒覺得這是小芳的錯。這是她與眾不同的地方。世事很奇妙,如果一個男人抓到老婆與他人的姦情,一定是衝過去暴打自己的女人。一個女人若抓到老公與其他女人的姦情,又是衝過去暴打女人。過去,我將它歸咎於女性地位的低下,男人看不起女人,女人也看扁同類。現在我不這麼想了。柿子單揀軟的捏。你既然去打架,何不找個打不過的人作對手?

    安娜才不會殺上門去揪住小芳一頓猛打,更不會披頭散髮衝到系裡去找領導彙報情況。如果那樣,安娜也不叫小資了。小資的定義就是自以為高雅,在大亂面前處變不驚。她恨王貴,但要恨得出位,她要把這種仇恨化作對王貴、對小芳的輕蔑。她一反常態不跟王貴胡攪蠻纏,甚至不跟王貴口角。她一如既往在家裡教孩子功課,打掃衛生,眼裡就當王貴不存在。安娜小事上糊塗,比方說永遠不知道鑰匙放哪裡,永遠搞不清楚東南西北。大事上她可一點不糊塗,家裡存款數目她可以隨口報出,精確到小數點,而每逢變故,她隱藏在內心的精明也就體現出來。很多女人一碰上這樣的事情,第一就是哭訴,跟所有認識的不認識的人哭訴,先博得不相干人等的同情;然後就是找領導找家長,恨不能把大字報貼到佈告欄上,把姦夫淫婦搞臭出一口惡氣再說。其實這種方法,純粹是把丈夫推進敵人懷抱裡。安娜認為這種處理方法很幼稚,很掉價。旁人誰能幫你留住丈夫?不過是徒增飯後談資,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罷了。自己管不住丈夫原本就是做人的失敗,難道還四處宣揚叫旁人笑話?

    安娜並不打算跟王貴過下去,也不願以柔情拉王貴回來。她一點不稀罕王貴,就憑王貴這樣的也敢鬧叛變?想當年這樣的窮犢子都是娶不上媳婦的,如今剛給點糖果舔舔,還想翻花樣?既然王貴想走,她就主動把王貴拱手讓給小芳。她只是為自己這一向對王貴付出的真感情感到不值。男人,哼,沒一個好東西!在你真正付出的那一刻,你其實已經失去了。

    沉默一週後的那個週日的晚上,安娜趁我們都睡熟了,跟王貴攤牌:"王貴,無論我們有沒有感情,這個家都過了近十年了。你想怎麼處理我都沒意見,你說離婚,我馬上簽字。只一條,孩子歸我。兩個!女兒兒子我都要!這個家,什麼都留給你,孩子給我。你不要跟我爭,我想這對你以後的家也好,我是不能把孩子留給後媽的。以後,我就帶孩子過。"說完,安娜把自己的鋪蓋收拾收拾,就跟我和二多子擠上一張床。那時安娜已經三十六七了。她覺得,只要王貴離了婚,按時給撫養費,她不用為拉扯孩子的錢發愁,她就滿意了。她根本不去想什麼未來,她要用兩個孩子把自己後半生的路徹底堵死。連王貴這樣的都能被腐蝕掉,還談什麼相伴到老?

    安娜這副樣子,一把點了王貴的死穴。王貴雖然感情搖擺著,卻從沒想過有一天要與安娜和我們分離。他完全沉醉於小芳為他帶來的輕鬆,甚至沒想到有一天要和小芳結婚,兩人躺在一張床上的樣子。肉體,與精神,很多時候是可以分離的。王貴已經習慣了現在的生活:每天天不亮就出去買菜買早點,送兒子女兒上學,回來燒飯;平常上課,週日跟孩子瘋一會兒。如果離了婚,王貴都不知道每天要幹什麼了。王貴思忖過,如果真到萬不得已的時刻,他可以捨棄安娜,卻斷斷捨不得我和二多子。他整天這樣忙,不就是為了我和二多子嗎?沒了我們,他心裡會空蕩蕩的。再說,讓安娜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獨自生活也太殘忍了些。然而,他最最不能忍受的是,安娜一旦離婚,就是自由女人了。也許有一天,兩個孩子還會有新爸爸。他怎麼能讓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管別人叫爸爸?

    安娜的個性挽救了我們這個家。如果安娜和其他婦女一樣打到外語系去;如果安娜也跑到孃家哭訴,不顧形象;如果安娜也當著王貴的面對小芳極盡羞辱之能事,叫王貴心疼情人;如果安娜也整天跟孩子灌輸"你爸不要你們了,他給狐狸精勾跑了",讓王貴臉面全無,王貴索性就破罐子破摔,帶著安娜逼他下的決心,帶著小芳走人。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一個人活著,如果連臉都沒有了,他還怕什麼?王貴很感謝安娜給他留下了一張臉,也給他留了跨進家門的縫。大學裡隔一陣就上演類似的故事。也許是因為園子大吧,很多"姦夫淫婦"在原配的大吵大鬧下速成好事,卻未必都有美滿的結局——大多不久便天各一方或是在校園裡銷聲匿跡了。

    我不知道王貴經歷了怎樣的思想鬥爭,因為他還是不動聲色地每天去買早點買菜,再分別送我們去小學幼兒園,中午還是一下課就衝回來燒飯。只是,過了一段時間,王貴回來跟安娜說:"職大的課我讓給張老師代了,他家庭困難。"

    安娜的情緒明顯好了起來,恢復了家庭晚期智力開發——教老二加減法。都五歲多了,二多子還是怎麼都學不會。"媽媽,為什麼三加二等於五,四加一也等於五啊?"二多子面對滿地的卡片迷惑不解。安娜忽然覺得,這個問題的確很難解釋。

    再過一段時間,王貴又回來說:"我想調到大學英語教學部去當小組長,那邊在要人。你說好不好?"

    安娜打心眼兒裡笑了。她抿著嘴,掛著那特有的小酒窩說:"你看著辦吧,我管你那些個鹹淡事。"

    "我得徵求你意見啊!大學英語部不是本系的,出去了很難回來。"

    "不都是教書嗎?"

    再過一段時間,王貴每天回來都把地拖得鋥亮,把家收拾得一塵不染。他催促著我們搞衛生:"丫頭,把你桌上的書都拾掇拾掇,塞櫃子裡去。多子!叫你現在不要拿玩具出來!等下玩,等你媽回來你再拿。"以前安娜老說王貴豬投胎,到哪兒都能拱個窩躺下,就不曉得收拾。王貴費勁打掃完衛生,看了看錶,就騎車去車站接安娜下班回家。

    "吃個包子。"王貴在飯桌上把包子遞給安娜,卻並不鬆手,而是非舉著讓安娜張口過來咬。

    "不吃。討厭。"安娜扭頭。

    "來呀,吃個包子。"王貴笑著堅持。

    "滾一邊去!誰理你!討厭!"安娜再別過身去,肩膀像麻花一樣扭著,聲音裡卻帶著笑。

    "來呀,快來!"王貴把包子都快塞到安娜嘴裡了。

    "你怎麼那麼討厭?煩!去去去!"安娜笑了,張口小小咬了一下包子的邊緣。

    王貴趕緊接著吃完了整個包子。

    晚上,王貴跑過來問安娜:"用水的盆呢?"

    安娜正看電視。她坐著,翻眼看著王貴笑,嘴巴一癟一癟,喉頭笑得亂顫。

    "不要臉,滾一邊去!討厭!"安娜嗔怒,"在廚房水瓶架子底下。先用肥皂洗洗,上面都落灰了。"

    安娜連同她的鋪蓋捲兒又從我們床上搬走了。以後沒人半夜給我和二多子蓋被子了。唉!王貴真討厭。不過也好,我們這個不大的床鬆快多了。

    王貴也真是可憐,回回鬧出個事兒後,就多點任務。從那以後直到安娜退休,王貴都堅持執行著每天接安娜下班的任務。不過,這是王貴心甘情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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