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鎮山微一挪步,取好了位置,道:“照例由上臺的先出手!”
古劍青立即做出了起手式,道:“有僭了!”長劍一領,虛虛刺出,這是表示對長者的尊敬。
黃鎮山也是虛架一劍,口裡道:“古老弟太多禮了!”
一合一分之後,正式動上了手,龍門派屬當今六大劍派之一,而古劍青是當家弟子,身手當然不俗。
黃鎮山不用說,盛名之下無虛土,不然不會被推為會主。
劍芒閃爍中,奇招迭出,看得人目眩神馳,叫好之聲,不絕於耳。
堪堪到了第十二招,古劍青突地抽身後退,從容地道;“在下輸了半式!”
臺上的裁判互望了一眼,連連點頭,表示對古劍青風度的讚許。
臺下多數人沒看出古劍青是怎樣輸的,但也附和著鼓掌。
黃鎮山哈哈一笑道:“古老弟的胸懷令老朽折服,承讓了!”
古劍青收劍,拱手,飛身下臺。
灰影一閃,第二個挑戰的跟著上臺,人影站定,大家才看出是個妙齡女尼,不由一陣譁然,女尼在公開場合下參加比劍,這是從未有過的事。
黃鎮山的眉頭皺緊了。
妙齡女尼倒是很沉著,合十道:“黃老施主,小尼拜領高招!”
黃鎮山期期地道:“小師太,這個……”
妙齡女尼淡淡地道:“老施主不屑於賜教麼?”
黃鎮山尷尬地道:“不是這意思……”
說著,把目光望向裁判席。
裁判們尚未開口,妙齡女尼發了話:“劍會公佈的條例上,並沒有說出家人不許與會?”
六名裁判低聲交換了一番意見。
一個黃衣老人大聲道:“不錯,會章上是沒有這一條規定,不過……小師太是出家人,似乎不宜……”
妙齡女尼立即接口道:“出家人也是武林一派,有什麼宜不宜,如果黃會主認輸,小尼便下臺。”
話說的很強硬,臺下又是一陣譁然,黃鎮山認輸,當然是不可能的事,如果他認輸,劍會便算終場了。
黃衣老人愣愣地望著這女尼,無法做合適的解訣。
黃鎮山想了想,老臉一沉,道:“小師太難道……懷有什麼目的?”
妙齡女尼口齒相當犀利,冷冷一笑,不假思索地道:“老施主這話似乎失了身份,同道切磋,還有什麼目的?老施主不問別人,獨問小尼,小尼拒絕作答。”
黃鎮山蹩了蹩額,突地又恢復了原來的威嚴態度,從容地道:“請循例報出來歷?”
妙齡女尼提高了嗓子道:“小尼‘修緣’,師門不列武林門派,不報了。”
誰都意識到這妙齡女尼有些邪門,但又不能拒絕她挑戰。
黃鎮山沉聲道:“小師太的劍呢?”
妙齡女尼道:“難道非用劍不可?”
黃鎮山道:“這是劍會,除了劍,任何兵刃功力雜技,都在限制之列。”
妙齡女尼又是一聲冷笑,從寬大的袖子裡,取出一柄尺許長的短劍,執在手中,揚了揚道:“這總可以了,請!”
說著,自站了方位。
黃鎮山一見對方手中的短劍,臉色陡然一變,但瞬即恢復正常,宏聲道:“小師太,比武過招,刀劍無眼,難免有閃失,這得先說明……”
妙齡女尼道:“小尼懂得,生死不償命,傷殘不記仇!”
黃鎮山道:“好,請出手!”
妙齡女尼口裡“唔!”了一聲,短劍閃電般刺出,上手就是極玄厲的殺著。
這不像是會武,近於仇敵相對。
裁判的全皺了眉,但卻無法制止。
黃鎮山舉劍迎拒,剎那間打得難解難分。
武學中有句話說,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但這妙齡女尼可不是這樣,一柄短劍,配合上巧妙的步法,竟然攻多守少,凌厲得令人昨舌。
她功力之高,身手之強,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殺招頻施,指的全是要害大穴,使看的人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起先自一下還有“嗡嗡”之聲,後來,全場靜得落針可聞。
沒有三板斧,不敢上瓦崗,這女尼正是如此。
激烈的搏擊,持續了將近半個時辰,這是三天來最驚人,佔時最久的一場劍鬥,雙方交換了百招以上。
“呀!”地一聲驚叫,所有的人心絃為之一顫,人影霍然而分,妙齡女尼右肩頭血流如注,迅決地染紅了灰色的僧衣。
黃鎮山微微喘息著道:“小師太,承讓了!”
妙齡女尼臉色一連數變,咬著牙道:“黃老施主,多謝手下留情,改日臺下見!”
說完,從側方落臺,很快地便消失了身影。
臺下起了竊竊私議,從妙齡女尼的神態動作,使人直覺地感到她別有目的,並非是真正來會劍的。
黃鎮山笑了笑,顯得笑得很勉強,移近自中央,發話道:“現在老朽接受最後一位挑戰!”
話聲甫落,一條人影掠上了自邊靠右的方位。
上臺的是個紫衣中年人,長劍系在腰間,臉孔慘白得不帶一絲血色,像是久病初愈,又像是幾年沒見過陽光,任何人見了都會皺眉。
黃鎮山朝側後方退了數步,一見這挑戰者,下意識地感到一陣忐忑,剛才是個女尼,現在又是個病夫,似乎今天的日子不吉利,盡碰到這種人物。
紫衣人乾咳了一聲,抱拳道:“區區‘因果門’弟子‘要命三郎’,不揣愚陋,前來會武。”
聲音和麵孔一樣冷,聽在耳裡,有說不出的難過。
“因果門”,整座武林中誰也沒聽說過有這門派。
黃鎮山臉色變了變,拱拱手,強打了個哈哈道:“朋友請再說一遍是什麼門派?”
“因果門”三個字一字一頓,說得很清楚。
“老朽奔走江湖大半生,似乎沒聽說過……”
“那是會主寡聞之故!”
“朋友能否說得更清楚些?”
“會章中哪一條規定要盤挑戰者的底?”
黃鎮山啞口無言,臉色很怪,氣派大大地打了折扣。
紫衣人緩緩拔劍在手,道:“會主請!”
臺下議論紛壇,誰也不知道這紫衣中年人是什麼來路,他所報的“因果門”,“要命三郎”,聽來與他的人一樣詭異邪門,十有九成是故意胡謅的。
但人家已經報出口來,會章上可設規定驗明真假,明知是假的也得承認。
會主“一柱擎天”黃鎮山名高望重,身為北六省威武鏢局的總局主,單憑這名頭就足以駭人,他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但今天,他直覺裡就感到有些不對勁。
提任裁判的當然也是武林知名人土,明知今天的情形異樣,但恪於會章,一點辦法也沒有,只有在心裡祈望著不要發生意外,使本屆劍會,平安收場。
黃鎮山定了定神,道:“劍會的目的是以劍會友,彼此切藝,以宏揚武道,現在是最後一場,朋友是最後一人,能識朋友也是決事,朋友能介紹一下來歷麼?”
紫衣人冷漠地道:“來歷已經照規定報過了,談結交那該是以後的事,現在請賜教。”
黃鎮山立好了門戶,道:“照往例應該由朋友出手!”
紫衣人道:“我們破一次例怎麼樣?
黃鎮山道:“不可以!”略略又道:“為什麼要破例?”
紫衣人慘白的臉上毫無表情,冷冷吐語道:“如果在下先出手,恐怕會主沒機會用劍。”
這句狂傲無比的話,震驚了臺上臺下所有的武林人物。
黃鎮山臉色更變,他想:“難道自己面對的是個心神失常的人?”
裁判之一高聲道:“朋友,除了劍,掌指暗器,其他兵刃,以及毒物等都在禁止之列……”
紫衣人連頭都不轉地道:“這些在下十分清楚,毋勞重述。”
黃鎮山凝重地道:“朋友到底是什麼意思?”
紫衣人嘿嘿一聲,冷笑道:“沒什麼,在下自幼精研劍術,。浸淫其中數十年,結果只練成一招。但這一招威力奇大,出必傷人,所以才有“要命三郎”的外號,走南闖北,還不曾碰到過對手,如果在下先出手,會主很可能沒有出手的機會,因此請會主破例先出手。”
這番話令人聽了不寒而慄。
是故意大話唬人麼?江湖道上從沒聽說有“要命三郎”這一號人物。
但,他敢上臺挑戰,當然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除非他是瘋子。
他把這些話交代在頭裡,不用說,接受挑戰的出劍必是絕招,天底下哪有這等目無餘子的狂人?
不管人們如何猜測,事實會證明一切,問題是如果黃鎮山答應先出手,會不會上手就施殺著?
再方面,如果他破例先出手,等於是怯敵,這對他的名頭影響極大,他會這樣做麼?
裁判席上的黃衣老人冷沉地發話:“朋友,劍會只限於比武過招,互相印證,並非逞強兇殺的場所……”
紫衣人偏過臉,道:“在下如果逞強兇殺,便不必把話說在頭裡了,劍術一道,變化繁多,難道在下以一得之長前來印證,是不當麼?如果是這樣,劍會可以取消了,若只限於庸手錶演,儘可到廟會夜市看江湖朋友賣藝,又何必多此一舉?”
黃衣老人紅著臉道:“朋友好利的口!”
紫衣人一撇嘴,道:“在下不是來鬥口的,閣下高坐檯上,大概也有應份的職司……”
黃衣老人閉上了口,另一個道:“朋友的來歷……似乎交代不情?”
紫衣人不屑地打個哈哈道:“說來說去劍會是你們一手包辦的,目的是捧英雄,而不是印證武學,實在令人齒冷,也罷,只要會主取消應戰,在下撤回挑戰。”
最後兩句的聲音很大,連在最邊上角落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臺下一陣鬨然。
黃鎮山當然丟不起這個人,何況他並非註定必輸,只是對方來的突兀,口風古怪,不得不謹慎而已,心念一轉,道:“朋友,你既然自認是一招的武士,老朽不能討這便宜,同樣以-招為限,不論出手先後,生死傷殘不計,如何?”
紫衣人大拇指一翹,道:“好極了,不愧英雄人物!”
黃鎮山亮開門戶,道:“朋友請了!”
說完,凝神一志,氣透劍稍。
紫衣人仍是原樣隨便地站著,長劍斜橫胸前,若無其事地道:“會主準備好之後,隨時可以出手!”
語氣近乎喧賓奪主。
黃鎮山已下了決心傾全力一擊奏功,是以真力提聚到了十二成,他出手從來沒有這樣慎重過,因為一招決勝負,他輸不起,成了名的人物,誰不珍惜羽毛?
從氣勢上看來,他是完全無懈可擊。
紫衣人也是一樣,乍看之下,他架勢不成架勢,但明眼人仔細一看,便會發現他的氣勢也一樣無懈可擊,而且更詭更奇,使人莫測高深。
以黃鎮山的閱歷經驗,他已看出今天碰上了平生僅見的敵手。
全場鴉雀無聲,連場邊的茶棚酒攤都停止了買賣。
所有的目光,全集中在這一點上。
到底鹿死誰手,誰也無法逆料。
氣氛緊張到無以復加,這是歷屆劍會從未有過的現象。
時間像是停滯在某一點上,每個人的呼吸似乎也跟著停止了,期待中的一刻,有一年那麼長。
“呀!”
“鏘!”
“嗯——”悶哼,拉得很長。
每一根心絃,都劇烈地震顫。
不知是誰先出手,也不知悶哼發自何人之口,只看到劍芒一閃,人影一觸即分,以後,便靜止了。
“砰!”地一聲,黃鎮山栽了下去,一招,真的只是一招,享了大半輩子盛名的“一柱擎天”倒了下去。
六名裁判齊齊離座而起,每一個的臉色,說多難看有多難看。
臺下轟地鼎沸起來。
場面一片混亂。
紫衣人還是那樣的冷漠,無情,慘白的臉色一點也沒有變,他從容地從懷中摸出一樣東西,是個竹筒子,上前兩步,俯身放在黃鎮山的身上,然後轉身……
一老一中年,突從後臺現身,各自一抖手。
紫衣人全身一震,打了個踉蹌,轉回身,一個箭步追了過去。
劍芒閃處,慘嗥再傳,一老一中都僕了下去。
紫衣人環視全自一眼,回劍入鞘,彈身逸去。
六名裁判呆若木雞,久久才回過神來,擁向黃鎮山的屍前,其中一人,拿起紫衣人留置的竹筒,打開來,是一根竹籤,口裡念道:“第三十號,原任雲堡武士總教習黃鎮山。”
裁判之一栗呼道:“復仇者!”
一些好事的,也湧到臺上來,全場成了似剛開鍋的滾場。
一代恐怖人物“復仇者”,就是這副形像?
口口口口口口
紫衣人,正是“追魂劍”田宏武改裝的。
他中了暗器之後,並不感覺怎樣疼痛,受傷的部位有些發麻,他知道是中了淬毒暗器,心裡雖焦急,但不能停留,他知道會有人追蹤而至,更大的顧慮是怕本來面目被戳穿。
他以極快的速度奔到場外,解下坐騎,飛馳而去。
一陣暈眩,幾乎使他栽下馬來,他趕緊伏鞍,雙手緊緊抓住馬鬃,韁繩一鬆,那馬兒奮鬣揚蹄,箭也似的向前衝去。
暈眩之廠,愈來愈盛,神智也一陣一陣地模糊,他想,毒勢發作得這麼快,不需多久,便將墜馬而死,希望不要落入對方手中。
他拼命運內功壓住毒勢,雙腳不停地踢撞馬腹,奔得越快越好。
穿林、越溪,馬兒是落荒而馳。
迷離中,他望見山影逐漸移來。
這是伏牛山,也是他來時所抄的捷徑。
不知過了多久,陽光變成了暗紅色,馬兒的奔勢緩了下來,但卻顛簸得更厲害,他知道已經進入了山區。
現在,他連踢刺馬腹的力氣都沒有了,眼前的景物,一片模糊,他知道離死已經不遠了。
他覺得可笑,頭一次以實際行動替小秀子一家復仇,卻落得如此下場!
這是“復仇者”始料所不及的吧。
是自己不濟事,還是機運使然?
如果自己在殺了黃鎮山之後,毫不遲疑地迅速離開,對方可能沒有放淬毒暗器的機會,但現在想這些太遲了,無濟無事。
死,他一向不放在心裡,他曾死裡逃生過不少次,而現在,他卻感到有些不甘心,要做的事太多了。
神志開始不情了,思想再無法集中,僅剩下一絲意念——生命行將結束了。
終於,他從馬背上摔了下來,翻滾,擦撞的疼痛,最後腦內“嗡!”地一響,什麼也不知道了。
口口口口口口
神志復甦,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昏黃的燈光,僵冷的石壁。
燈,其實並不是燈,是就石壁上鑿了個碗大的石槽,槽內注了抽,放入大支燈芯,點燃,用以照明。
一望而知,這是間巖窟石室。
靠邊就是岩石斧鑿的石床,床上鋪了獸皮,很暖和,田宏武就躺在這石床上。
他驚異地坐起身來,心想:“這是什麼地方,我怎會在這裡?”
剛剛甦醒,腦裡仍是昏迷迷的,思緒有些紊亂,他慢慢地回想所發生的事,最後,他判斷自己在毒發墜馬之後遇救了。
救自己的是誰。
顯然毒已解了,不然再不會醒轉。
試運功力,身上並沒感覺什麼異樣,他喜極欲狂,又一次死裡逃生。
突地,他敏感地想到是否又是“復仇者”重施上次古墓的故技?
他下了床,身上穿的仍是那襲紫衣,摸摸臉,疤痕觸手,面具是被除去了,長劍和錦袋,好端端地尚放在床頭。
從室門外望,黑黝黝的,像是間更大的石室,隱約中可見也是石桌石墩等擺設。
正在驚疑不定之際,一條人影,出現室門外透的光暈中。
他倒是駭了一大跳,定睛望去,現身的是個五十左右的老者,身著黃葛布長衫,五綹長鬚垂在胸前,一臉正氣,望上去有些仙風道骨,只是神色很冷峻,使人望而生畏。
“你醒過來了?”這是老人的第一句話,聲音很冷。
田宏武深深一揖,道:“敬謝前輩救命之恩!”
老人冷漠地道:“不必謝,說不定老夫又會殺你!”
說著,進入石室。
田宏武打了一個冷嫩,怔住了,這老人說話太古怪,與他的相貌完全不相稱。
老人徑自在石床上落座,道:“靠近些,老夫有話問你!”
田宏武向前挪了兩步,他本來有很多話要問,但被老人古怪的性格逼住了。
老人,端正地坐著,道:“你叫什麼名字?”
“晚輩叫田宏武。
“因何中毒倒在山中?”
“這……”
“說實話!”老人目中陡射奇芒,像要看澈人的內心。
田宏武定了定神,他當然不能說出“復仇者”來,心念一轉,道:“晚輩前來南召參加劍會,一時技癢參加挑戰,失手毀了會主,被對方手下暗器攻擊,所以……”
老人一抬手道:“夠了,都是實話麼?”
田宏武有些心虛,但仍應了一聲:“是的!”現在,他已推翻了剛剛的想法,這老人與“復仇者”無關!
老人點了點頭,道:“你與‘武林王母’是什麼淵源?”
田宏武不由一窒,老人怎會問出這句話呢?自己與“武林王母”什麼關係也沒有,這鋥號僅是聽說過,當下期期地道:“晚輩與‘武林王母’什麼關係也沒有。”
老人目芒一閃,道:“胡說!”
田宏武打了一個哆嗦,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老人再次道:“你真的與她毫無淵源?”
田宏武道:“是的!”
老人睜眼道:“你再應一聲是的,老夫斃了你。”
田宏武如墜五里霧中,茫然失措地道:“要晚輩如何回答?”
老人怒哼了一聲道:“你身上為何有‘武林王母’的信物,她的東西是不輕易給人的,說?”
田宏武驚愣地退了一步,道:“信物?晚輩不知道……”
老人目芒連閃,道:“這東西哪裡來的?”
說著,從身上取出一個簡封,揚了揚。
田宏武一看老人手中的簡封,登時明白過來,這簡封是當初“辣子仙姑”司徒美充當魯仲連,調解自己與馬公子之間毀容的怨結,贈送自己的,要自己持這簡封,找武林一代神醫“生死手”褚玉山,求他施術復容,自己並不在意,一直沒打開看過,司徒美是“武林王母”
的孫女,想不到她把祖母的信物放在封柬裡……
這麼說來,眼前人是“生死手”褚玉山了?
這真是巧得不能再巧的事。
可是據說“生死手”久已不露江湖,年事已高,眼前的老人是他的傳人麼。
心念之間,容色一霽,道:“請問前輩如何稱呼?”
老人聲音近乎冷酷地道:“是老夫在問你!”
田宏武倒抽了一口涼氣,道:“晚輩剛才想起來,這封柬是‘武林王母’的孫女司徒美姑娘所贈,晚輩沒打開過,所以……”
老人還是嚴峻不改地道:“她的孫女為什麼要送你這東西?”
田宏武把經過的情形說了,一遍,又道:“請問前輩可是……”
老人的神色一緩,道:“老夫正是‘生死手’!”
田宏武又深深行下禮去,聲音微激地道:“得遇老前輩,真是天下的幸事!”
他隨即想到“生死手”既是一代神醫,有生死人而肉白骨的神技,能駐顏不老,應是意料中事。
“生死手”道:“你認為持有‘武林王母’的信物‘王母令’,老夫便會施術麼?”
田宏武呆了一呆,坦然道:“晚輩設這樣想法,也不急於復容,所以連看都不曾看過。”
“生死手”道:“現在你想麼?
田宏武朗聲道:“如果老前輩肯施回春妙手,晚輩當然求之不得。”
“生死手”面色一冷道:“如果老夫不肯施術呢?”
田宏武不假思索地道:“晚輩當然不敢強求!”
墓地,此刻又一條人影出現門邊,田宏武轉目一望登時心神俱顫,像乍逢鬼魅似的,失聲驚叫起來。
現身的,是個面有鬍鬚的中年人,田宏武失聲驚叫,似把他唬了一跳,皺起眉頭,呆呆地望著田宏武。
“生死手”道:“怎麼,你認識他?”
田宏武似乎沒聽見“生死手”的問話,圓睜雙目,直勾勾地望著這中年人,久久,才迸出一句話:“二師兄,你……怎會在這裡?”
中年人茫然道:“我……是你的二師兄?你是誰?”
田宏武呼吸為之一窒,對方分明是在洞庭君山墜巖的二師兄上官一雄,自己為了他的墜巖失蹤,蒙上了弒師兄的罪名,而被廢除武功,逐出師門。
洞庭距此數千裡,他是怎麼來的?
他怎會不認識自己?
是看錯了人,但天底下哪有這等完全神似的人?
“生死手”擺擺手,道:“你下去歇著吧,這裡沒的事!”
那中年人默默地轉身退走,並不多望田宏武一眼。
田宏武激動得全身發顫,心想,這是夢麼?
“生死手”捻著長鬚,沉聲道:“你說他是你二師兄?”
田宏武側轉身來道:“是的,與晚輩的二師兄上官一雄,完全一模一樣,但……”
“生死手”臉上掠過一抹怪怪的表請,道:“他不會認識你的,不但是你,誰,他也不認識!”
田宏武栗聲道:“為什麼?”
“生死手”徐徐地道:“因為他腦部受了重傷,失去了記憶!”
田宏武語不成聲地道:“那他……他……真的是晚輩的二……師兄?”
“生死手”道:“這得等他回覆記憶之後才能證明。”頓了頓,又道:“那就真的是太巧了,你且把他的出身及過往說給老夫聽聽?”
於是,田宏武以激動的語調,把一切經過,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生死手”沉吟著道:“你真的沒出手把他迫落巖底湖中?”
田宏武激動無已地道:“沒有,晚輩百思不得其解。”
“生死手”道:“照你這麼一說,他是在墜巖時頭部撞擊到巖壁,才喪失了記憶……”
田宏武道:“他能復原麼?”
“生死手”凝重地道:“老夫平生醫治過不少疑難雜症,但像這種喪失記憶之症,還是第一遭,老夫參閱各種歧黃秘笈,正在煉製一種丹藥,尚須百日,便見分曉。”
田宏武吁了口氣道:“晚輩可以請問敝師兄何以數千裡迢迢,能來到此地呢?”
“生死手”道:“這我可以告訴你,老夫有位知友,也是岐黃名手,有次暢遊洞庭煙波,船由君山腳下經過。你師兄正巧墜落船中,經過救治之後,發現他已喪失記憶,無法道出鄉里姓氏,老友把他帶返南昌,經過一段時日醫治,勞而無功,所以就把他送到老夫這裡來,由於腦部受傷,不但記憶喪失,人也變得遲鈍。”
田宏武的眼圈溼潤了,他慶幸二師兄沒有死,百日之後,如果他能復原,真相便可大白,弒師兄的汙名,便可洗刷了。
“生死手”接著又道:“言歸正傳,如果你沒碰上老夫,或是時辰上錯過一些,你早已毒發身死了,既然湊巧碰上,便是緣法,你安心住下,老夫明天為你施術復容,四十九天之後,你便可以下山。”
田宏武雙膝一屈,跪了下去,激動地道:“晚輩謝過老前輩!”
“生死手”冷冷地道:“起來,老夫不喜歡磕頭蟲!”
口口口口口口
枯寂乏味的日子雖然難捱,但一天過一天,還是捱過去了。
四十九天的時限到了,田宏武的心情,憂喜參半。
人,總免不了患得患失的,他慶幸得遇神醫被毀的容貌得以恢復,但又擔心是不是大疤去了留小疤。
包紮的布條解去了,田宏武覺得一陣輕鬆,因為他的疤斜蓋了大半個臉,所以包紮的時候只有鼻與嘴露在外面,每七天換一次藥,在換藥時才能讓眼睛看看東西,其餘的時間,都在暗無天日之中。
“生死手”望著他的臉,不斷地點頭微笑,像是在欣賞自己的傑作。
從“生死手”的表請,田宏武知道施術已成功,但成功到什麼程度,他看不到。
“生死手”斂了笑容,道:“收拾你的東西,下山去吧!”
將近兩個月的相交,他連一丁點兒感情都沒有,田宏武倒是不在意,他知道這類異人,大部分有古怪的性格,當下恭謹地道:“是!晚輩不知如何報答老前輩的大恩……”
“生死手”面無表情地道:“這是老夫自己願意做的,誰要你報答,快去收拾!”
其實,田宏武也沒什麼可收拾的,一劍一囊,什麼穿的也沒有。他換回了白衣儒衫,挎上錦囊,抓起劍,便算停當了。
“生死手”沉聲道:“記牢三件事……”
田宏武躬身道:“請老前輩吩咐!”
“生死手”道:“第一件,此地的一切不許洩露。第二件,‘王母令’送還其本人。第三件,兩個月之後的十天內,你再來此地一次,記住,如果你不按期來,後果將很嚴重。”
田宏武道:“晚輩一定準時來。”
“生死手”目註上官一雄道:“你送他出去,到谷口回頭!”
上官一雄木然地點了點頭。
田宏武叩別了“生死手”,與二師兄相偕出洞。
洞口高地三丈,藤蘿遮掩,不知道的人看不出來,洞外是一條峽谷,流水潺潺,林木陰翳。
將近兩個月憋在洞裡,一旦重見天日,心裡有說不出的舒暢。
他迫不及待地跑到水邊,俯身一照,只見臉上只剩下一條若有若無的淡淡紅痕,只要再經過些時日,風吹日曬,這紅痕定會消失。
這種妙術,真可以說奪天地之造化。
他又回覆了往昔的英俊,他笑了,是發自內心的喜悅的笑。
一路上,他不斷地找二師兄說話,希望能勾起他一絲記憶,但二師兄毫無反應,十句話不回答一句。
回答的也只是莫明其妙的嗯哼,這使他有說不出的難過。
如果他不能回覆記憶,豈非是人間悲劇,比死了還要慘。
當事人無所謂,但親人情何以堪!
到了谷口,田宏武黯然神傷地道:“二師兄,你請回吧,兩個月之後,小弟再來看你!”
不知上官一雄聽懂了沒有,傻傻地一笑,轉身走了。
田宏武望著他的背影,心頭感慨萬端,造化弄人,實在無法想象,究竟二師兄當初是被什麼人暗算?為什麼毫無所覺?
如果說是他自己失足,是絕對不可能的事,他沒有癲癇一類的宿疾,要是宿疾發作,應該有徵兆的。
這訊息,應該立即通知小師妹,由她轉稟父母,以解除師父母喪子之痛。
他被師父追回了功力,逐出門牆,但他心裡一點怨尤也沒有,沒按門規把他處死,已經是相當寬厚了,師恩深重,半點都不曾報答,這樁公案水落石出之後,便可重返師門,身上的汙點,便可除去……
如果“生死手”煉製的丹藥不能使二師兄恢復記憶,他便不能說出當時的情形,那自己弒上的汙名,仍無法除去。
他不願再往深處想,只祈祝二師兄能康復。
蹣跚的身影,從視線中消失。
田宏武重振精神,白衫飄飄,向前奔去。
由於二師兄尚在人間,他心頭上壓積的冤鬱重擔,減輕了一半。
奔出沒多遠,忽然發現一株樹身上,貼了一張告白,好奇地停下來一看,只見上面寫的是:“字示覆仇者,爾之同路人修緣女尼業已成擒,限旬日之內出面,否則殺之。”
後面署的是威武鏢局全體鏢師告白。
田宏武登時心頭大震,他記得“修緣”便是第二個上臺向黃鎮山挑戰的妙齡女尼,她是怎樣落入對方手中的?
人是自己殺的,卻拿她來背黑鍋。
她被指為“復仇者”的同路人,連四大堡也不會放過她。
劍會距今已將近兩個月,這告白不知什麼時候貼的,如果是劍會後不久的事,幾個旬日都過去了,那妙齡女尼還有命麼。
告白貼到山裡來,定是當日自己中了毒藥暗器離場時,對方發現了自己奔馳的路線,不用說,山區一定搜索過了。
自己該採取什麼行動呢?總不能要那妙齡女尼做代罪羔羊。
真正的“復仇者”,不知採取了什麼行動沒有?
想著,不由冒了一頭的冷汗。
他窒在當場,計無所出。
摹在此刻,一聲輕呼倏告傳來:“田總管,你是剛到麼?
田宏武心頭一陣激殤,回過身去,只見不遠的樹葉邊,站著一個老者,赫然是“風堡”
新任總巡察左雲生,不由又是一震。左雲生在此現身,不用說,四大堡的高手已經遍佈山中了,當下故作驚異之狀道:“左巡察怎會在這裡?”
左雲生愕然道:“田總管難道……不是奉大小姐之令來此對付‘復仇者’……”
說到這裡,像是突然發現什麼似的驚叫道:“總管……你的臉?”
田宏武用手摸了摸臉,“哦!”了一聲道:“我就是為了醫治被毀的容貌,才遠來伏牛山中求一位前輩異人施術,剛剛路過,發現了這張告白……”
左雲生錯愕地道:“被毀的容貌也能恢復,連點痕跡都沒有,實在是前所未聞的奇事,那位異人是什麼名號?”
田宏武微微一笑道:“抱歉,這一點不便奉告!”
左雲生連連搖頭道:“奇事!奇事!總管,恭喜你回覆了本來的面目!”
田宏武不願深談這問題,點頭稱謝道:“左巡察,這告白是怎麼回事?”
左雲生四下望了一眼,凝重地道:“前些時,南召舉行了三年一度的劍會,會主黃總局主黃鎮山被一個紫衣中年人一劍格殺,留下竹籤,才知道他便是‘復仇者’,另有兩名黃鎮山手下的武師也當場被害,有人見他奔入山中,我等奉命趕來搜捕……”
田宏武皺眉道:“也許‘復仇者’已經不在山中了?”
左雲生道:“他當場中了黃鎮山手下武師的毒針,那是見血封喉的,同時,山中找到他遺下的馬匹,所以採取了雙管齊下的行動,一方面搜尋他的屍體,一方面貼出告白,如他仍活著,必會出面。”
田宏武點點頭道:“那什麼‘修緣’女尼又是怎麼回事?”
左雲生乾咳了一聲,清了清喉嚨,道:“那女尼來歷不明,在‘復仇者’之先上臺挑戰,身手相當驚人,使的是短劍,一出手便是殺著,已經超出了比武的範圍,而四大堡中先後被殺的,都是喉管被利匕式短劍一類的東西刺穿,所以判斷她是‘復仇者’一路的。”
田宏武“噢!”了一聲道:“人已逮到了?”
“是的!”
“她承認了?”
“這倒沒有,她很能熬刑,死不招認。”
“現在人呢?”
“關在洛陽威武鏢局裡!”
田宏武期期地道:“說不定……她是冤枉的”
左雲生道,“不見得,她交代不出來歷。”
田宏武道:“此地行動由誰指揮?”
左雲生道:“搜索的任務由本人負責,另外有各堡的好手暗中伏伺,沒行動時不現身,田總管是否準備留下還是……”
田宏武想了想,道:“既然修緣女尼關在洛陽威武鏢局,如果‘復仇者’中毒設死,他會在那方面採取行動,我準備去洛陽協助行動。”
左雲生頷首道:“如此總管就請便吧!”
田宏武拱手與左雲生作別,繼續上路。
由於“修緣”女尼被抓,心情又開始沉重起來,無論如何要設法救出她,不能連累無辜的。
但,“復仇者”無法聯絡,自己孤掌難鳴,不用說,四大堡的力量,已集中在威武鏢局了,一個人功力再高,也無法應付。
奔了一程,眼前現出山道來。
北通伊陽。
往南便是南召。
田宏武朝南召方向看了一眼,朝北馳去。
突地,有一個聲音道:“朋友,你走錯了,那不是通往南召的。”
田宏武止步停身,只見說話的是個獵戶,肩上扛著虎頭鋼叉,叉上吊了一些小雉野兔之類的獵物,不由覺得好笑道:“你怎麼知道在下要去南召?”
獵戶上前兩步道:“北去山路崎嶇難行,山套山,連個宿頭都沒有,看朋友的打扮……
是位公子哥兒,不像是走山道的,所以小的大膽出聲招呼……”
田宏武笑笑道:“你錯了,在下正是要越山北上。”
獵戶手搭涼棚一瞧,道:“日頭就要歇山,日頭一下山天便晚了,公於如不嫌棄請到小的住處,將就一宿,粗茶淡飯是有的,明天趕個早,小的指點公子一條捷徑,如何?”
這一說,田宏武的肚子倒是真的感到餓了,心想:“山裡人樸實好客,此去也真的找不到食物充飢……”
心念之間,道:“只是不便打擾?”
那獵戶打了個哈哈:“山裡人不懂客套,請隨小的來,草舍就在前面不遠!”
田宏武點點頭,隨著獵戶穿林而去。
走了一陣,覺得不是路道,林木遮天蔽日,連羊腸小徑的影子都沒有,而且這片原始森林,眼望不透……似乎相當廣袤,住家也不能揀這種鬼地方,不由停步道:“喂!你準備把在下帶到什麼地方?”
獵戶回頭道:“不遠了,出了林子便是,如果要繞路,得好一陣子。
田宏武仗著身懷絕藝,倒不怕這獵戶打歪主意,跟著又走。
林中本就昏黑,加之天色已晚,顯得無比的陰森,換了常人,真的是寸步難行。
好半晌,天光重現,終算出了林子,但眼前卻是個枯澗,把森林一分為二,澗對面,又是黑壓壓一片。
田宏武左右一望,道:“屋子呢?”
獵戶嘻嘻一笑道:“深山野谷,哪來的房屋,跟你作耍的。”
田宏武這一氣可大了,折騰了半天,天也黑了,卻說是作耍的,一個箭步,衝到獵戶身邊,寒聲道:“你找死麼?”
獵戶一掀氈帽道:“田老弟。火氣別這麼大!”聲音突然改變了。
田宏武一反神,定睛望去,對方赫然是童梓楠改扮的,不由大感激動,道:“想不到竟是兄臺!”
童梓楠端詳了田宏武幾眼,道:“恭喜老弟復了容,‘生死手’真是名不虛傳!”說完,又轉話題道:“那份行頭還在麼?”
田宏武心中一動,道:“還在,那天在寶鼎庵外,是兄臺暗置在小弟馬背的麼?”
童梓楠道:“不,是‘復仇者’本人。”
田宏武一聽,寶鼎庵前,留柬要自己赴南召劍會殺黃鎮山,是“復仇者”親自所為,不禁有些牙癢癢地,脫口道:“他為什麼如此神秘,不肯與小弟見面?”
童梓楠道:“老弟別生氣,‘復仇者’也有他不得已之處,其實……老弟已經見過他很多次了,只是不知道而已,為了大計,忍耐些把!”
這一說,田宏武反而更加激動,既然見過多次,他是誰?
他把接近過的人,逐一推想,但找不出可能性大的人,最可能的是眼前的童梓楠,但他不承認。
童梓楠接下去道:“對方抓到了一個小尼姑,硬誣她是‘復仇者’的同路人,我們不能坐視無辜的人受累,碰上你是湊巧,事先沒想到,你失蹤了這麼久,我不得不冒險喬裝入山查探,還好,你平安無事,我忽然想到了一條妙計,可以救那尼姑。”
田宏武劍眉一揚,道:“什麼妙計?”
童梓楠沉聲道:“四大堡的主力,日前全集中在洛陽,你以紫衣人的面目,故意在南召現身,無妨製造些風波,把對方的注意力引向這邊,我們便好著手救人,但記住,千萬別讓人知道你本人曾返南召,否則又會疑心到你頭上,事後,你繞道別的路趕回洛陽。
田宏武想了想,點頭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