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至正九年。
黃河在河南白堤決口已五年,河南、山東、安徽、江蘇等地都遭了大水,兌鈔混亂致使物價飛漲,貪官酷吏不斂反盛,惹得民亂四起。汝陽王之子擴廓帖木爾,也就是王保保將軍奉命率軍鎮壓民亂。王保保用兵奇速,號令嚴整,屢屢蕩破零星散亂的義勇軍。
怨聲載道的百姓不僅要面對酷吏重稅的勒索,還得面對無法無天的盜賊橫行,那些小盜賊遇到官兵就躲,碰見村民就搶,令百姓不勝其擾。至於人數糾聚數百的馬賊團更是囂張,佔山為王、姦淫擄掠更勝元兵,連地方官府都不敢與之對抗。
七索與子安分開後,一肚子掛念著家鄉,來不及行俠仗義便先回到了乳家村。
七索回到村子時,原以為整個村子會轟動起來,但年邁的母親只是叫他去餵雞,然後去幫弟弟們將破損的籬笆補好。
一切都跟離村前的步調一樣,七索感到無比心安。見到弟媳背了未曾謀面的侄兒在田裡幫忙,七索更是亂感動一把。
“會說話了嗎?叫七索伯伯!”
“大哥,你也快生一個吧,紅中這三年一聲不吭就跑去少林找你,弄得人家家裡沒幾天就跑到我們家要人要聘,爹都快瘋了!”
說書老人這四年來老得很快,但七索一回來,他的故事又說得口沫橫飛,好像又年輕了幾歲。那陪伴說書老人的老黃狗毛又掉了不少,一見到七索,連嗅都不必嗅,立刻便認出故舊,高興地搖著尾巴。
七索蹲在老狗旁,笑嘻嘻地幫老人補充故事的縫隙。
受了子安的專業訓練,七索為故事加油添醋的本領令老人嘖嘖稱奇,直呼練武功居然也能令腦袋靈光。
“七索,少林寺怎麼樣?”老人問。
“糟透了,但很愉快。”七索笑笑。
待在最熟悉的乳家村,七索並沒有荒廢他最在意的事。
每天,七索都踏著村子裡惟一的那口井繞圓,回憶與方丈實力懸殊的那場比劃。常常,七索都在冷汗驚心中結束練習。
下山前方丈嚴肅的親手提點,讓七索每夜都反覆思量著自己的武功缺失。
七索與君寶所創的慢拳以柔弱勝剛強,但絕對的剛強卻是柔弱所無法與之抗衡的。天下的武功浩如煙海,剛猛的武功路子尤其多數,少林寺裡的功夫幾乎都講究剛猛,丐幫鎮幫絕藝降龍十八掌號稱狂猛無匹冠絕天下,想來自己也不是對手。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自己,只能踢踢妖魔小丑的屁股吧。
想著想著,七索覺得真嘔。上少林六個年頭卻與真正的少林功夫錯身而過,兀自創了一套稀奇古怪的拳法,不知洋洋得意個什麼勁。
“笑話,我這麼想,難道是巴望著武功天下第一嗎?罷了,有這身功夫也就夠了,別光練著功夫卻忘記了要功夫做啥。”七索自己安慰著自己,卻又希冀未來碰著了君寶能問問他的看法。
更希望,君寶的資質遠勝自己,早就勘破了慢拳弊病,到了真正高手的境界。
七索回到乳家村,還有一個目的。
村口,老黃狗懶賴地看著遠方,舌頭半吐在牙幾乎掉光的嘴巴外。
“師傅,我一路回來聽得人家說,附近的牛飲山聚了一群跋扈的馬賊,連官府也治不了,他們在哪?約莫幾人?”七索最擔心家鄉遭到蹂躪。
“別打壞主意,誰不知道我們乳家村窮?窮有窮的好處,不會有賊動咱乳家村腦筋的。”老人看出七索的意思,搖搖頭。
七索沒有應話,看著遠方思量。
老人嘆氣。這孩子變成這樣子,自己也有一份。
“那群馬賊兇狠得緊,以紅巾綁頭,原先大抵只一百多人,只知道為首的姓徐,很懂蠱惑人心,短短兩個月間便將賊團擴充到三百多人,半數以上都不是烏合之眾,加上徐賊略懂兵法,還曾敗過官兵兩回。”老人說。
“敗過官兵?這麼說起來,那些馬賊算是義勇軍?”七索問。
“義勇軍?這年頭打著義勇軍的名號姦淫擄掠的可曾少了?兵不兵,賊不賊,在這亂世又可曾分辨得清?只是那官兵更加可惡,不敢與那群馬賊正面對戰,卻盡抓些村民百姓綁上紅色頭巾,充當馬賊斬殺交差了事,可惡,可憎。”老人摸著自己的斷腿。
七索點點頭,他一路走回乳家村時見了不少暴虐無道的荒唐事,心中焦急,於是搶了匹官馬急趕回家,幸好家鄉只是一個勁的窮。
“七索啊,我們村子只要按時交糧給他們,也就相安無事。”老人看著夕陽。
“嗯。”七索也看著夕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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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多人的武裝馬賊絕非好惹之輩。
但若怕了區區三百多人,又何能想像歷史留名?
七索深入牛飲山,本想來個最簡單的擒賊先擒王,快速解決這件事,但探勘了三天三夜都沒發現馬賊首領的蹤跡。眾馬賊號令嚴明,層級清楚,顯然首領的確是號人物。
而這群馬賊頗有詭異之處,個個頭綁紅巾作為信記,每日天明必向東方虔誠跪地參拜,口稱不動明王降世、白蓮聖主德澤廣施等懺語,模樣虔誠無比,有時更淚流滿面,實難與強橫的賊團的形象聯想在一塊,與其說是馬賊,不如說是一個武裝教團。
到了第七天,藏身樹梢的七索終於聽到關於馬賊首領的消息,原來牛飲山上的馬賊團只是其中一個分舵,這幫主到處組織串聯,在各個山頭進行招兵買馬的擴編,久久才會回到牛飲山一次,這段空白的時間就讓馬賊團自行到官防薄弱的小村莊搶糧劫財,強徵村夫入夥,避免跟訓練有素的官兵遭逢。
思量再三,七索決定出手。要是瞎等首領回山,不知又要拖延多少時日。
第九日,天方破曉,馬賊浩浩蕩蕩集結下山,七索昨夜聽得他們又要襲擊兩個村莊,早就在半路等著。
“你們這些盜賊,一點都沒有子安筆下水滸英雄的俠義行徑,立刻解散回鄉種田去,免得動起手來拳腳無眼。”七索跳下樹。眾馬賊大吃一驚。
七索一個人獨自擋在徐團馬賊每日必經的隘口,大聲唸誦著這段自己背誦再三的警告,十分滿意。
“小子,報上名來!”一名馬賊喝道。
“太極。”七索從容不迫。君寶的好意,他可沒有等閒視之。
馬賊一凜,面面相覷。
“道上皆知太極大俠全身金漆,你不是太極!”馬賊不信。
“少林寺第八銅人早下了山,看來你們的消息很不靈光呢。”七索摸著頭髮初生的腦袋,眾人仍是滿臉疑色。
天性質樸的七索不想多起紛爭,看著身旁的矮樹一拳劈空掠出,碗大的樹幹登時被削斷落地,算是驗明正身的警告。
一個臉色白淨、書生模樣的人物坐在馬上向幾個壯漢使眼色,十幾個壯漢立即下馬,將七索團團圍住。
“失禮了。”書生雙掌合十,模樣謙卑。
“失禮什麼?”七索才剛開口,十幾個壯漢紛紛抽出大刀向七索砍去,一出手便直取要害。
但這些馬賊的動作在七索眼中全是破綻,他隨意幾記猴拳,快掌迭起迭落,便將壯漢打趴在地,個個拆筋斷骨哀號不已,刀子明晃晃插了一地。
“好功夫,不愧是太極大俠。”書生一躍下馬。
七索原以為書生要與自己親自比劃,卻見書生長揖到地,臉色誠懇。
“太極少俠,在下姓陳名友諒,適才小試大俠身手,還請海涵。”書生歉然。
“不敢。”七索這才明白,抱拳回禮。
伸手不打笑臉人,七索見這書生彬彬有禮,要繼續動手居然感到不大好意思。
“我說,你們解散了吧。大家省下一場架如何?”七索環顧眾人。
眾人看著書生,似乎幫主不在,一切以書生馬首是瞻。
“久聞太極少俠與朝廷作對毫不畏懼,五闖汝陽王府謀刺未果,藝高人膽大,教人好生欽佩,但少俠似乎對本教有所誤解,其實本教所為與少俠頗有相似之處。”書生侃侃而談。
“怎說?”七索洗耳恭聽。
“世人皆知朝廷暴虐無道,咱這隻教軍早已醞釀多時,訓練有素,教主遠走各地以德傳教,不出一載便能成十萬教軍,可謂黎民百姓希望所繫。有道是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大軍不可一日無糧,我教既為萬民所繫便應取之於民,將來驅逐胡虜還政於漢,本教自然與民休息,屆時天下太平,又豈是今日水深火熱所能相比?”陳友諒說得誠懇,身後馬賊紛紛點頭稱是。
“你是說那些村民被你們搶糧搶錢是理所當然的?”七索不知如何,心頭火起。
“天理循環,有因有果,今日之業必為他日之果。我教主乃西方極樂淨土不動明王轉世,修煉早超越因果得失,教主勘破大宋失德才致使元人鐵騎南侵,百姓無德才招來元人暴虐以施,我教慈悲,廣劫百姓以化解累世之惡,才能成就千秋萬世之福報,開啟新局。”陳友諒感嘆。
“這麼說起來,搶劫百姓還是為了他們好?”七索緊緊捏起拳頭,他聽得頭都快裂開了。
“因果之道看似當然,世人卻無法以常理蔽之。若我教能得太極少俠幫助,天理循環想必是更快的了。”陳友諒誠摯邀請,“太極少俠氣宇軒昂,身手不凡,待教主回來定是極為賞識,小的必力薦太極少俠擔任教軍前鋒,討伐朝廷更是勢如破竹。”
“你說你教主是什麼東西轉世來著?”七索拍拍腦子,裡頭真是混沌一片。
“西方極樂淨土之彌勒轉世,曰不動明王,世稱白蓮聖主,俗名徐壽輝徐教主。”陳友諒雙掌合十,模樣虔誠。
“叫他來跟我打。”
七索捲起袖子,一腳將插在地上的大刀踢斷。
一炷香時間後,三百多人的馬賊團潰散,或逃或倒,滿地狼藉。
“君寶,這下你該知道我下山了吧。”七索喃喃自語,看著披頭散髮的陳友諒驅馬逃下山,邊逃邊罵。
他想,沒有比這個招呼還要來的有朝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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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通緝榜。
年度犯罪率最高幫派:丐幫。
年度最不可原諒盜賊:張三丰。
年度最惡劣新人:乳太極。
年度盜賊最壞五人:趙大明(賞金一萬五千兩)、張三丰(賞金一萬兩)、乳太極(賞金八千兩)、醍醐(賞金六千兩)、石兩拳(賞金三千八百兩)。
年度最邪惡陰謀顛覆暨非法集會領導:韓山童(賞金三萬兩)、徐壽輝(賞金兩萬兩千兩)、趙大明(賞金一萬五千兩)、劉福通(賞金一萬兩)、郭子興(賞金八千兩)。
特別通緝:少林寺叛徒暨第八銅人乳七索(大元朝豪富聯合會提供十萬兩)。
“清一色都是男人,簡直是性別歧視。”
靈雪怒氣騰騰,差點沒撕下貼在客棧牆上的通緝賞單。
紅中在一旁噗嗤笑了出來,惹得靈雪瞪了紅中一眼。
她們峨眉派二人組一路尾隨君寶的犯案路線,一面打劫勢單力薄的徵稅官兵。
“師父,我說我們還是找個安靜地方練劍才是,等我們劍術大增,那些男人自然不會瞧我們不起。”紅中老實說,她總覺得峨眉的劍術招數太過累贅,臨敵對戰不夠利落,好幾次都打得險象環生。
“練什麼劍?他張君寶做得到我靈雪也做得到,待我追上了他,非要他跟我為上次跟上上次的無禮好好道歉不可!”靈雪恨恨道。
有時候真讓她找著了君寶,君寶沒說幾句話就又一溜煙不見了,當她是團空氣似的,讓靈雪更加怒火中燒。
紅中心底卻明白,她那飛揚跋扈的師父自乳家村殘念一役後,便對七索的好友君寶產生了微妙的情愫。
而君寶不知道是真不懂還是裝傻,每次與師父講話都是簡單扼要,說完便走。若要長篇大論必是談論武功,講述他在江湖遭遇的劍客所用的招式,動不動就要指點師父劍法來著,搞得自尊心比誰都強的師父常常大發雷霆。君寶自討沒趣,輕功幾個起落又消失不見。其實,她與師父所謂的闖蕩江湖,不過是黏在君寶後頭做做小案罷了。
離鄉已經三年了,紅中是第二次到大都。
生在鄉下的她兩次都覺得京城的一切都很新鮮,街上掛著少林招牌的武館林立,還有搭臺賣藝的武夫、比武招親的戲碼、兜售糖葫蘆與鮮果的小販樣樣不少,但今年水患仍頻,百姓逃荒者眾,連蒙元大都也流行起擺攤賣身葬父。
這峨眉派師徒倆模樣生得漂亮,又各佩了兩口劍在身上,即使在人口熙攘、人種繁雜的大都也十分惹眼;兩女繫好白馬,進客棧點了幾個菜用餐,附近客人紛紛投以好奇又饞涎的眼光,暴烈的靈雪皆狠狠地瞪眼回去。
臨桌三個佩劍的客人的話題吸引了紅中與靈雪的注意。
“聽說那個太極跟少林寺那鬼憎神厭的第八銅人真是同一人!前些日子他單槍匹馬挑了牛飲山的賊寨時親口承認來著!嘿,這可神了,日行千里來回作案,非得等到那不殺親自上少林宰他,他才肯真正逃下山來。”鄰桌一個彈著劍鞘的中年胖子說道。
“逃也沒那麼丟臉,普天之下誰敢與不殺為敵?待得那不殺老死,這武林才有新局。”坐在胖子對面的瘦子剔著牙。
“對了,那牛飲山的香軍寨子不也是徐壽輝搞的那白蓮教的分舵嗎?那太極可也大膽,這下兩邊的樑子結得可大了,北派白蓮教第一高手醍醐遲早要跟太極一戰!”一個老者拍著桌子,震得酒杯都跳了起來。
“南派香軍的敵人未必便是北派香軍的對頭兒,南派吃了癟,北派樂都來不及呢。”瘦子冷冷道。
這威脅朝廷的白蓮香軍雖都以紅巾為信,卻有南北派別之分,兩派表面都奉彌勒下世的稱號,骨子裡卻各奉其主,日後衝突只是時間問題。
“說得好,再者,傳言都說那張三丰跟太極使得是同一路古怪拳法,傳是拜把兄弟來著,如果醍醐跟太極作對,張三丰也不可能作壁上觀啊。二打一,醍醐必敗無疑。”胖子搖搖頭。
“大俠誰跟你二打一?英雄好漢,都是一個兒釘一個兒的!”老者撫摸著白鬍。
紅中聽得喜不自勝,七索終於出少林了。既然她師徒倆是跟著君寶犯案,而七索也會尋找作風大膽鮮明的君寶,她與七索相遇自是指日可待。
至於靈雪耐著性子聽鄰桌的劍客說了半天江湖盛事,全都沒在裡頭聽見自己的名字,不由得大為光火。
“好心的姑娘啊,施捨施捨小的些零碎饅頭吧。”
一個氣若游絲的蒼老聲音。
紅中轉頭一看,是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紅鼻子老乞丐。
“拿去吧。”紅中立即挑了個大饅頭塞在乞丐手中,免得瀕臨爆發的師父對乞丐惡言相向。紅鼻子乞丐連連稱謝退下。
鄰桌的客人兀自高談闊論著。
“若是一個釘一個,我賭盡得崆峒派真傳的醍醐得勝。”胖子思忖,“崆峒派真正火候的武功向來只單傳一人,醍醐能在眾師兄弟裡破格而出,必有驚人藝業。”
“我也看好醍醐,他不僅盡得崆峒真傳,據說還有白蓮教無極老母的符咒加持,刀槍不入,寸膚寸鐵咧!”瘦子剔著牙,蹺著腿。
“不就是鐵布衫金鐘罩嘛,少林又可曾少了這兩樣苦功夫?說到對殺,講究的是氣勢為先!”老者頗有哲理地說,“我賭太極,那小子正在銳氣的鋒口上,擋也擋不住,光瞧他五進五出汝陽王府就知道了!”
店小二為鄰桌的客人添酒,聽得眾人說得盡興,也跟著報上一筆。
“前兩天也有江湖上的客人來小店寒暄幾句,他們說張三丰跟親朝廷的華山派動上了手,兩邊打得不可開交,還相約在暖風崗上繼續較量呢,算算時間,便是今晚。”小二笑嘻嘻。
“我們正是為了此事趕來大都觀戰,不知那暖風崗在哪?可遠?”胖子忙問,可見不是城裡人。
“遠?暖風崗便在咱大都近郊。消息在城裡早傳得沸沸揚揚,這天子腳下,朝廷多半知曉(A2),這架流局的成分大咧。”店小二搖搖頭離去。
又接連聽到君寶的俠名,靈雪忍不住拍桌而起,怒瞪著鄰桌三位劍客。
“左一句張三丰又一句張三丰,這江湖這麼大難道就沒別的人好提!”靈雪怒道。
“敢問尊駕是?”老者起身相敬,不愧是老江湖。
“朝廷通緝榜第十名,峨眉派掌門人,雙劍繽紛飛之靈雪!有膽再說一次張三丰的名字試試!”靈雪伸手抓劍,卻撈了個空。
靈雪一愣。
紅中也傻眼了。
靈雪系在腰際的玄磁雙劍竟不翼而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