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很詫異地看著那個矮胖的、有點禿頭老男人。
他說的是華語。而這裡是南韓。
這禿頭老男人跟我第一次見面就說了不是當地韓語的異國語言。
“我認識你嗎?”我瞪著他,當然說的也是華語。
“認識?”矮胖的禿頭老男人失笑:“別開我玩笑了,總之,終究還是讓你找到我了,這次我真的是無話可說,哈哈。”
“嗯。”
“你看起來,好像……好像……”
“好像什麼?”我抓著酒杯的手有點顫抖。
“沒什麼,哈哈。”禿頭男不置可否。
天啊天啊天啊,他在說什麼啊?
終於我真的遇見認識“上一世的我”的人,但我竟然感到莫名害怕。
想想,這個世界上有一個比我自己還要認識我自己的人,到底他知道我的什麼事,知道到什麼程度,我們以前是什麼關係,我都不知道。
忽然我有一種赤身裸體坐在酒吧打手槍的感覺。
“……”我打量著他,試著表現毫不在乎的鎮定。
“至少……”矮胖的禿頭老男人嘆了一口氣,幽幽地說:“告訴我你是怎麼找到我的吧?”
我不回應,別過頭徑自喝著手上的酒:“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辦法。”
我絕對不想承認我不認得他,一點點慌亂的樣子也不願意擺出來。
事實上我大可以纏著這個禿頭,拜託他請求他逼迫他告訴我所有一切他所知道的我的事情,但或許是出於一種難以分析的彆扭,就算我突然真的想知道我以前是“誰”,我也不想透過其他的人嘴巴告訴我。
絕對。不要。
我故意擺出一副冷漠的樣子。
“真的是太久不見了,有幾年了啊到底?兩年?三年?有三年那麼久了嗎?哈哈哈哈哈我差點以為你完全把我給忘了呢。”那禿頭男說著說著,忽然自顧自大笑起來。
“無所謂吧。”我擺爛喝酒,說著模稜兩可的臺詞。
“所以?”
“見鬼了,沒什麼所以。”
“哈哈。”
“……”
“說的也是,有些事總是變來變去,誰也說不準是吧?”
“你怎麼說都行,反正我無所謂。”我持續將這種無意義的對話進行到底。
見鬼了怎麼辦?
我一邊將酒慢慢倒進嘴裡,一邊思考眼前的狀況。
我想起我剛剛踏進這間酒吧的第一眼。或許是我幹過那麼多壞事的下意識吧,單單就那一眼,我就自然而然將整間店的概況抓進我的腦袋裡進行連我都不知道的分析。此刻我忽然察覺到,其實我那一眼就特別注意到那個猥瑣禿頭男的存在,二十分鐘前他坐在角落,跟兩個看起來真不怎麼樣的胖女人有一搭沒一搭的喝酒,而他的眼神跟我對到一次,我看見他似乎在那瞬間拿不穩酒杯。
是了,他的確認識我,且知道了我某個不尋常的秘密,而這個秘密卡在我跟他之間某種我還不明白的關係裡。而那秘密似乎對他不利。至少是一個“以前的我”會不喜歡的秘密。
但是禿頭男卻主動走過來向我搭訕,語氣熟絡,顯然他認為我跟他之間的關係覆蓋了一點交情,至少是一種可以好好喝酒聊天的那種情分。
不過從對話的語句裡面來看,禿頭男好像為了某個原因刻意躲了我幾年,在他也同意的、特定的立場或動機上,我天經地義必須找他的麻煩似的?見鬼了我當然一點都想不起來。
以上都是猜測,再怎麼合理的猜測都可能是胡說八道,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我當然不是為了找他麻煩而來到這間酒吧,但禿頭男卻以為我是刻意來這裡堵他,我剛剛踏進酒吧的那一次見鬼了的四目相接,更確定了他的懷疑。
所以呢?還真的沒有什麼所以。我只想離開這裡。
“沒有什麼特別想跟我說的話嗎?”禿頭男為自己倒了一杯酒。
“暫時沒有。”我看著手中酒杯反射的他的臉。
“真像你的作風。”禿頭男咧嘴笑了笑。
“……”我避開他的視線。
之後我默默喝著酒。禿頭男也喝著酒,不再說話。
我們兩個喝酒的速度不大一致。我喝一杯,他大概灌了自己三杯。我喝三杯,他已經抵達了第十一杯。就在我幾乎失去耐性想做點什麼的時候,他腳步漂浮地離開位子,才走一步就吐了,吐得唏哩嘩啦。
店家趕緊過來收拾,一臉嫌惡。
而禿頭男沒有理會我,東倒西歪地走向洗手間的方向,久久沒有回來。
我看著身旁的空位,有一種感覺隨酒精快速衝上我的腦袋。見鬼了我絕對無法忍受這個世界上有除了我之外的人比我更清楚我的事,這一點道理也沒有。
於是我站了起來,走向洗手間。
我不確定我要做什麼,但比起痛打他一頓,更可能我會在廁所裡直接幹掉他。
是的我沒有槍,至少現在我並不覺得想重新開始新人生的特別需要槍,但我知道我可以輕鬆扭斷這隻禿頭豬的脖子。趁他繼續對我講那些不知所云的爛對話之前,我一定要搶先伸手出去。至於他到底虧欠了以前的我什麼我不想知道,那不會是我幹掉他的理由。
更正確來說,我就是不想知道那種東西所以我才一定要幹掉他!
意料之外,廁所裡沒有人,只有一個被打破的氣窗。
氣窗邊緣的毛玻璃上有不少血,還有被割裂的衣服碎片,可以想見那個禿頭男有多麼奮力把自己的肥胖身體從小小的氣窗裡像牙膏一樣擠出去,搞不好連肋骨都給擠斷了。
幹他到底是有多怕我?
既然那麼怕我找他麻煩,又為什麼要挨著我喝了那麼多酒?
當我是白痴嗎?以前的我有那麼好講話嗎?
馬上追出去的話,我能夠趕上他嗎?我能在他開口之前就把他幹掉嗎?
我不想知道答案,只是回到座位上繼續擺爛喝酒。
我一點都不悶,反而有一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如果知道我秘密的人都急著想要逃離我,那麼我應該就不需要擔心我忽然知道了我不想知道的任何事才對吧?
很好,滾吧。
不久後這間爛店人都走光了,只剩下我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自我麻痺,一邊慢吞吞喝酒,一邊聽著用投幣點唱機播出來的西洋老歌。
不意外,拿著拖把的酒保表情帶著怒意地從廁所的方向走向我,他肯定也發現了那破掉的氣窗,連帶接下來他想問我的問題我也猜到了。
“你的朋友從廁所逃走了,你知道吧?”酒保語氣不善。
“關我屁事。”我哼哼兩聲。
“我不知道你們是怎麼回事,但既然是你朋友,你得幫他付酒錢才行。”
“……隨便吧。”我冷笑了一下,如果我有槍,我一定用子彈買單。
可惜沒有。我沒有槍也沒有子彈。
不想廢話的我付了賬,櫃檯酒保便將禿頭男放在沙發上的公事包拿給我。
我沒有興趣那種爛東西,不過我更不\`文\想一個認識\`人\以前的我的人\`書\有任何東西\`屋\出現在別人的手裡。於是我拿走了禿頭男的公事包,沉甸甸的。我祈禱裡面沒有任何屬於以前的我的東西。
我一回到我暫時的租屋便打開來看。
裡面有兩疊厚厚的百元美金鈔票,還有三張4×6的照片,三張照片的主角都是同一個人,一個非常粗壯的黑人,說是拳擊手的體格也不為過。
第一張照片裡的黑人穿著西裝笑容可掬與人握手。照片後面寫著日期、某個位於首爾的旅館名稱,以及一個英文名字,叫尼爾,我猜想就是這個黑人的名字吧。
第二張照片是那個黑人在私人遊艇上喝啤酒的模樣,戴著墨鏡,下巴留了一小撮鬍子,角度與第一張照片不大一樣,照片後面則有一串韓文,大意是這個黑人的生活習慣,簡單扼要,也提及了這個黑人的家庭與事業背景。
第三張照片的背景在健身房,黑人赤裸上身正在舉重,照片從他的背後拍攝,黑人的背部有一個很大的刺青,是一張女人的臉。這張照片背後則密密麻麻註記了非常特殊的字句,還做了編號:
⑴那女人模樣的刺青圖案必須被徹底毀掉,眼睛部分挖開,嘴巴割花。
⑵在尼爾死前必須告訴他,是愛蓮娜要他的命。不過提醒尼爾,愛蓮娜還深愛著他,只要尼爾趕緊向殺手懺悔,殺手就會火速送他去醫院急救。
⑶記下尼爾對愛蓮娜的懺悔。
⑷告訴尼爾,愛蓮娜根本不可能原諒他,所以也不會送他去醫院,請殺手盡情嘲笑他的愚蠢。
⑸記下尼爾被嘲笑的反應。
⑹割下尼爾的生殖器,並用果汁機在尼爾面前打碎,逼他看。
⑺告訴尼爾,愛蓮娜其實還是很愛他,剛剛的事很對不起。
⑻告訴尼爾,才怪,去死吧。
⑼確實殺死尼爾。
除了這三張照片之外,還有一把塑膠鑰匙。這鑰匙造型很普通,上面用紅白色標籤紙黏著,標籤上面寫了一串號碼,大概是某個車站的某個櫃子的編號吧。
這三張照片加一把鑰匙,我一看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不就是殺人嘛有什麼了不起,這種勾當我做過,而且還做過不少次,在泰國嘛我說過了。
我點了一下那兩疊鈔票,哇這報酬挺豐厚,比起來,以前我在泰國替幫會做事的酬勞簡直像是乞丐,只是照片後面的要求婆婆媽媽,真是好笑,見鬼了什麼向愛蓮娜懺悔,什麼才怪,真的是快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麼說起來,那個禿頭是個殺手?”
我才剛剛自言自語完,就大笑了起來。
不,那個從廁所氣窗逃之夭夭的死禿頭當然不是殺手,他多半是幫某個黑道老大中介殺手之類的小角色,而這些照片跟鑰匙肯定是要交給某個殺手。嗯,是了,他是預備放在某個車站或機場或百貨公司裡的密碼櫃讓某個殺手去拿資料吧。
重複看了一下照片背後的日期,不得了,預計動手的規劃日期竟然就在後天晚上,那個叫尼爾的黑人大後天一早就會搭飛機離開首爾,即使之後再動手幹掉他,也不符合那個叫愛蓮娜的瘋女人的智障要求。
嘖嘖,看樣子禿頭這案子十萬火急啊,資料又都意外落在我的手上,如果他沒事先多留一份的話就要吃屎了。
那禿頭可能多留一份嗎?不。照片後面的字跡都是手寫,而且多留一份買兇資料是要幹嘛?只會給自己找麻煩。
酒精開始作用了。我將那三張照片扔在桌上,鑰匙則丟到垃圾桶裡。
睡著之前,我突然笑了出來。
這一笑就一直笑個不停。
“真想看看尼爾的表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