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過一陣之後再背上揹包,提上網兜,靜秋的感覺不是更輕鬆了,而是更吃力了。可能背與不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先甜後苦,總是讓後面的苦顯得更苦。
不過誰也不敢叫一聲苦。怕苦怕累,是資產階級的一套,靜秋是唯恐別人會把她往資產階級那裡劃的。本來出身就不好,再不巴巴地靠著無產階級,那真的是自絕於人民了。我黨的政策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那就是說你要比出身好的人更加註意,絕對不要有一絲一毫非無產階級的言行。
但是苦和累並不是你不說就不存在的,靜秋恨不得自己全身的痛神經都死掉,那就不會感到背上的沉重和手上的疼痛了。她只能拿出多年練就的絕招來幫助自己忘記身體的苦痛:胡思亂想。想得太入神的時候,她往往能產生一種身在彼處的感覺,好像自己的靈魂飛離了自己的軀殼,變成了那些想像中的人物,過著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
不知道為什麼,她老是想到那棵山楂樹,被敵人五花大綁的抗日誌士與身穿潔白襯衣的英俊俄國小夥,交替出現在她腦海裡。而她自己,時而是即將被處決的抗日誌士,時而是那個因為不知道愛誰而苦惱的俄國女孩,搞得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更接近共產主義,還是更接近修正主義。
山路終於走完了,趙村長站了下來,指著山下說:“那就是西村坪。”
幾個人都搶著跑到山崖邊去觀賞西村坪,只見一條小河象條綠色的玉帶,蜿蜒著從山腳下流過,環繞著西村坪。沐浴在初春陽光下的西村坪,比靜秋以前下去鍛鍊過的幾個山村都美麗,真算得上山清水秀。
站在山頂鳥瞰西村坪,整個村莊盡收眼底。田地象一些綠色的、褐色的小塊塊一樣,遍佈整個山村,一幢幢民房,散落在各處。中間有一處,似乎有不少房子,還有一個大場壩,趙村長介紹說那就是大隊部所在地。隊裡開大會的時候,就到那裡去,有時搞聯歡晚會,也是在那裡舉行。
趙村長解釋說,按K縣的編制,一個村就是一個大隊,所謂村長,實際上是大隊黨支部書記,不過村裡人都愛叫他“村長”。
一行人下了山,首先來到趙村長的家,他家就在河邊,從山上就能望見。趙村長家只有他妻子在家,她讓大家叫她“大媽”。家裡其他人都下的下地了,上的上學了。
休息了一會,吃了飯,趙村長就來把幾個人的住處安排一下。鄧師傅、陳校長和那個叫王健康的男生住在一戶村民家裡,董老師只是暫時來一下,在寫作方面作些指導,過一兩天還得回去教課,所以隨便在哪裡擠擠就行了。
可惜的是,三個女生不能住在一起。有戶村民同意把他家的一間房給學生住,但只能住兩個人,趙村長只好自己帶頭,說:“你們當中剩的那個就住我家吧,我沒有多餘的房間,只能跟我二閨女睡一床。”
三個女生面面相靦,都不願意一個人“掉單”住在趙村長家,跟他女兒擠一床。靜秋看看問題不好解決,主動說:“那你們兩個住一起吧,我住趙村長家。”另兩個歡天喜地答應了。
那天就沒什麼活動安排了,大家自己安頓下來,休息一下,晚上再上趙村長家吃飯,明天正式開始工作,大多數時間會用來採訪村民,編寫教材,但也會安排跟貧下中農一起下地,乾點農活。
趙村長帶其他人到他們的住處去了,家裡就只剩下靜秋跟大媽兩個人。大媽把靜秋帶到她二閨女的房間,讓她把行李放在那屋裡。那個房間,象靜秋去過的那些農村住房一樣,黑乎乎的,只在一面牆上有一個很小的窗子,沒安玻璃,只用玻璃紙糊著。
大媽開了燈,燈光也很暗,勉強看得見屋子裡的擺設。靜秋看見一間十五平米左右的房間,收得乾乾淨淨的。一趙床還比較大,比單人床大,比雙人床小,睡兩個人雖然擠點,也還湊合。
床上鋪著剛漿洗過的床單,硬硬的,摸上去象紙趙不象布料。被子折成一個三角形,白色的被裡在兩角翻出來,包裹著紅花的被面,靜秋琢磨了半天,都沒琢磨出這究竟是怎麼折出來的,不免有點心慌,決定今天用自己的被子,以免明天折不回原樣了。按那時的要求,學生下鄉住在貧下中農家,就得象當年的八路軍一樣,用了老鄉家的東西,得迴歸到原封原樣了才算數。
靠窗的桌子上有一塊大大的玻璃板,專門用來放照片的那種,這在當時算得上奢侈用品了。玻璃板下面有深綠色的布底,照片放在上面,再用玻璃板壓住。靜秋忍不住湊過去看了起來。
大媽想必也是經常接待來訪者的,很健談,也很和藹可親。她一趙趙指著那些照片,告訴靜秋那些人都是誰。靜秋從照片上看到了大媽的大兒子趙志宏,很高大,想像不出是趙村長和大媽的兒子,可能是家庭中的變異。大兒子在嚴家河郵局工作,一個星期才回來一次。
大兒媳叫朱惠,在村裡的小學教書,長得眉清目秀,個子瘦高,跟大兒子很相配。
大女兒叫趙秀枝,也長得眉清目秀,中學畢業了,在村裡勞動。二女兒叫趙秀芳,長相跟她姐完全不一樣,嘴有點突出,眼睛也比姐姐的小。秀芳還在嚴家河中學讀書,一星期才回來一兩次。
正談著,趙村長的二兒子回來了,說爹叫他回來挑水的,好早點做飯,聽說今天從城裡來了客人,晚上要叫城裡來的客人上家裡來吃飯的。
靜秋走出去跟趙村長的這位二公子打招呼,發現他長得一點不像他哥哥,倒是很像趙村長,個子矮矮的,五官也象是沒長開一樣。靜秋有點吃驚,怎麼一家兩兄弟之間、兩姐妹之間會相差這麼遠呢?好像父母生第一個兒子和女兒的時候,都竭盡全力造出最好的品種,到了第二個,就懈怠了,完全隨造物主亂捏一個了事。
大媽說話,總是讓人感到很親切,一兩個稱呼,就讓你覺得已經親如一家了。大媽指著二兒子,對靜秋說:“這是你二哥,叫趙志剛。”
靜秋不知道叫他什麼好,只說:“你要去挑水呀?我幫你挑吧。”
志剛似乎很害羞,小聲說:“你挑得動水?”
“我怎麼挑不動?我也經常下鄉學農的——”
大媽說:“你要幫忙?那我到後院去砍兩棵菜,你拿到河裡去洗。”說著,就提起一個竹籃上後院去了。
只剩下靜秋跟志剛兩個人在那裡,志剛似乎更手足無措了,一轉身,跑到屋後拿水桶去了。過了一會,大媽提著兩棵菜回來了,交給靜秋,讓她跟志剛一起到河邊去。
志剛也不看靜秋,招呼一聲:“走吧!”就率先往河邊走去。靜秋提了菜籃,跟在後面。兩人沿著窄窄的小路往河邊走。走了一半,碰見村裡幾個小夥子,個個都拿志剛打趣:“志剛,你爹跟你說下媳婦了?”“耶,還是城裡的呢。”“志剛鳥槍換炮了。”
志剛急得放下水桶就去追那些人,靜秋在後面喊道:“走吧,別管他們了。”志剛返回來,挑起水桶,飛一般地向河邊跑。靜秋很納悶,這些人是什麼意思?怎麼開這種玩笑?
到了河邊,志剛堅決不讓靜秋洗菜,說水冷,看把你的手凍裂了。靜秋搶不過他,只好站在河邊看他洗菜。志剛洗完菜,又把兩隻桶都裝上水,靜秋搶著要挑水:“你剛才不讓我洗菜,那現在水該我挑了。”
志剛不肯,挑起水桶就箭步如飛地往回走了。
回到家,志剛又出去了,靜秋想幫大媽做飯,但插不上手。剛好志剛的小侄子歡歡醒了,大媽就吩咐說:“歡歡,你帶靜姑姑去叫三爹回來吃飯。”
靜秋這才知道趙家還有一個兒子,她問歡歡:“你知道三爹在哪裡呀?”
“知道,在貪貪隊。”
“貪貪隊?”
大媽解釋說:“是在勘探隊,小孩子說不清楚。”
歡歡拉著靜秋的手:“走呀,走呀,到貪貪隊去呀,三爹有糖吃——”
靜秋跟著歡歡往外走,剛走了一小段,歡歡就不肯走了,伸開兩手要人抱:“腿腿暈了,走不動了。”
靜秋忍不住笑起來,一把抱起歡歡。別看人兒不大,還挺沉的呢,靜秋走了大半天路,現在再抱歡歡,覺得特別沉。但歡歡不肯走路,只好抱一段,歇一陣,不停地問:“到了沒有?到了沒有?你是不是忘記路了?”
走了好一陣,還沒到,靜秋正要再歇息一會,突然聽到遠遠的什麼地方,傳來一陣手風琴聲,她沒想到這個小山村裡還會有人拉手風琴,不由得站在那裡,聆聽起來。
的確是手風琴聲,拉的是《騎兵進行曲》,這是一首節奏很快的手風琴曲,靜秋也練過,不過練得還不到家,右手比較熟練,但左手不行。她發現這個拉琴的人不僅右手很熟,左手和絃也很熟,拉到激昂之處,真的有如萬馬奔騰,風起雲湧。
琴聲是從一排工棚樣的房子裡傳出來的,那些房子不象村民們住的房子,單家獨戶,而是一長條好幾間房子連在一起,想必是“貪貪隊”的房子了。
靜秋問歡歡:“你三爹是不是住在那裡面?”
“嗯。”歡歡見已經到了,英雄起來了,腿也不暈了,就想掙脫靜秋,自己跑過去。
靜秋牽著歡歡,向那排房子走去。現在她能清楚地聽見手風琴聲了,琴聲已經變成了《山楂樹》,有幾個男聲加入進來,用中文唱著這首歌,似乎都是手裡忙著別的事,嘴裡漫不經心地唱著。但就是這樣的漫不精心,時斷時續,低聲哼唱,使得那歌聲特別動聽。
靜秋聽得入迷了,彷彿置身在一個童話的世界。暮色四起,炊煙裊裊,空氣中飄蕩著山村特有的那種清新氣味,耳邊是手風琴聲和男生們的低聲合唱,這個陌生的山村,突然變得親切起來,有了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感人氣息,似乎各種感官都浸潤在一種只能被稱為小資產階級情調的氣氛中。
歡歡掙脫靜秋的手,向那排房子跑去,進了第三個門,而手風琴聲也隨之停了下來。她猜那個拉琴的人,很可能就是歡歡的三爹,也就是趙村長的三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