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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節

    雖然還有國慶和春節冒充滿大夫女朋友的機會,但丁乙已經不像第一次那樣期盼了,甚至有點後悔答應了他,想到那漫長的路途,她就心裡發毛。

    如果說第一次答應冒充他的女友,還滿懷著希望,以為會弄假成真的話,那麼這次明明知道跟他沒戲,怎麼還會答應他,連她自己都搞不明白。

    現在她只希望他在這段時間內能找到一個醫學院畢業的女朋友,那她就不用跟他去滿家嶺了。但一想到他某天會打個電話來,說“我找到女朋友了,你國慶不用跟我回去了”,她又萬分失落。

    那段時間,她很怕接電話,怕是他打來報喜的。

    哪知越怕越出鬼,他真打電話來了。

    她剛報了山門,他就劈頭蓋腦地問:“你要不要几子?要我就給你送過來。”

    “几子是什麼?”

    “是一種動物。”

    “是你們滿家嶺才有的動物?”

    “不是,到處都有。”

    “到處都有?我怎麼從來沒聽說過?”

    “字典裡都有嘛,就是上面一個‘鹿’,下面一個‘幾’。”

    “哦——-,你說的是‘麂子’。”她疑惑地問,“你要送我——麂子?”

    “你要我就給你送過來。”

    她沒看見過麂子,但從“麂”這個字的構造猜出應該跟鹿差不多,於是眼前浮現出一頭可愛的梅花鹿來,頭上長著枝枝丫丫的鹿角,但滿大夫一點不解風情,雙手緊抓鹿角,拖著拽著去擠公車。她忙說:“不用,不用,你送來了我在哪裡養它?”

    “又不是活的,你養它幹什麼?”

    “哦,死的?你從哪裡搞來的?”

    “我爸獵的。”

    她眼前又浮現出他扛頭死鹿擠公車的畫面,覺得有點恐怖:“你爸獵的?什麼時候——獵的?”

    “去年。”

    她幾乎聞到一股死動物的腐臭味了,推脫說:“我不喜歡——死動物——多臭啊。”

    “一點不臭,風乾了的。”

    這回她眼前浮現出的是他扛頭鹿標本擠公車的情景,那鹿被開了膛,壓平了,四腳八叉穿在一根棍子上,像個超大的風箏。他在車裡擠來擠去,大風箏紮在周圍的乘客身上,贏得一片叫罵聲。

    她斬釘截鐵地說:“不啦,風乾的也不要!”

    他很失望:“我媽特意請人帶來的——”

    “哦,你媽請人帶來的?那還是你留著吧。”

    “是帶給你的。”

    “帶給我的?”

    “嗯。”

    “她怎麼想到——帶東西給我?”

    “你是我——女朋友嘛。”

    “哦,差點忘了這檔子事。”

    他解釋說:“前幾天滿大富回家去,就是上次他媳婦跟你一起住院的那個,他是滿家溝的人,我請他把照片帶回去給我爸媽看,我媽就請他帶了一些麂子肉來給你吃。”

    原來是麂子肉!怎麼不早說呢,差點把人嚇死。

    她問:“真的?專門帶給我吃的?”

    “嗯。”

    “是帶給我們——兩人的吧?”

    “嗯。”

    “那——我們兩人分吧。”

    “我又不做飯,分了有什麼用?”

    她感動得不知說什麼好:“這真是——太感謝她老人家了,還沒忘記我。”

    “我媽說你愛吃燻山雞,想再帶給你幾隻,但我家的燻山雞上次全都給你了,現在又打不到山雞,只好給你帶了麂子肉。我媽說風乾的麂子肉比燻山雞還好吃。”

    “太謝謝她老人家了!”

    “哪天我給你送過來?”

    “你忙不忙?忙的話我自己過來拿。”

    “有點重,我給你送過來吧。”

    “好。星期六晚上七點?”

    “行。”

    星期六晚上七點,他按時來了,還是穿著那件有校名的舊運動衣,還是滿頭大汗,但這次他不用她帶領,自己主動說:“我去洗個臉。”

    她趕快去冰箱拿飲料,這回沒拿汽水,拿了一罐可樂。

    他洗了臉回來,指指地上的一個布口袋:“麂子肉在那裡面,你找個東西裝了,我好把袋子拿回去。”

    她把飲料遞給他,到廚房去找了個塑料袋,把布袋給他騰出來,還把上次裝山雞的布袋子也找出來,一併還給他。

    他接了袋子,加快速度喝飲料,大概又是怕浪費了。

    她問:“你不坐一會?”

    “不了,我還要做實驗。”

    她誘惑說:“我把幾張照片放大了,你想不想看?”

    他馬上忘了實驗的事:“想看,在哪裡?”

    她從抽屜裡拿出幾張放大的照片,有他們兩人的,也有她家三人和他合照的,是她認為自己照得比較出色的幾張。

    他一屁股坐在寫字桌前,邊喝飲料,邊一張張仔細看。

    她恭維說:“你很上相,每張都照得很好。有沒有人告訴你,你可以去做電影明星?”

    她生怕他被她的高帽子壓扁了,但他不以為然地說:“我試過鏡。”

    “啊?真的?那你怎麼沒去當電影明星呢?”

    “沒試上。”

    “為什麼?”

    “表演搞砸了。”

    “表演什麼?”

    “去火車站送女朋友。”

    她笑起來:“那是太難為你了。”

    “為什麼?”

    “你根本就不會送人嘛,怎麼表演?”

    他彷彿受到了侮辱,辯駁說:“誰說我不會送人?畢業的時候,我送過好多人去火車站。”

    “是啊,但是你沒送過女朋友嘛。”

    “送女朋友不也是送嗎?”

    “當然不同哪,你得有點依依不捨的樣子嘛。”

    他不響了,大概在琢磨什麼叫做“依依不捨”。琢磨了一會,很灑脫地說:“反正我也不想當電影明星,他們不要我算了。”

    “那是考官太沒眼力了。像你這樣的,根本不用表演,就往那裡一站,就能迷倒很多觀眾——特別是女觀眾。”

    “你瞎說,我天天站在醫院,沒哪個被我迷倒嘛。”

    “你那些女病人沒被你迷倒?”

    “是麻倒吧?”

    她格格笑起來:“等女病人從麻醉中醒來,沒被你迷倒嗎?”

    “沒有。她們都痛倒了。”

    “痛完了呢?”

    “就出院了。”

    她簡直要笑滾了,真是相聲演員啊,看這包袱抖得,一包接一包。

    他又埋頭看照片,看了一會,拿起一張他跟丁家三人的合照說:“這張照得真好,不知道的人肯定以為是一家人。”

    她看了一眼照片,的確照得很好,老的慈祥,小的恩愛,老的兩個坐在前面,兩顆頭靠得近近的;小的兩個站在後面,兩條臂捱得攏攏的。四個人的眼睛都一眨不眨地望著前方,連眼神都挺像。

    他又拿起一張他們兩人的合照:“這張也是,不知道的人肯定以為是——兩口子。”

    “知道的人呢?”

    “知道的人就知道——不是兩口子了。”

    “為什麼?”

    “因為不相配。”

    “為什麼不相配?”

    “你是城裡人,我是農村人——”

    “你現在不也在城裡嗎?”

    “但我家是農村的。”

    “現在誰還管這些?”

    他想了一會,說:“你是教授的女兒,我爹媽字都不認識——”

    “又不是我爹媽跟你爹媽結婚。”

    他愣了一陣,嘆口氣說:“唉,世界上要是真有女人像你說的這麼想就好了。”

    “當然有啊。”

    “誰?”

    “我呀。”

    他豔羨地說:“那你的男人太有福了。”

    “我沒男人。”

    “我說錯了,是你的男朋友。”

    “我沒男朋友。”

    “你到現在還沒男朋友?那你太挑了。”

    “嗯,我是很挑,但我挑的不是錢財或者家庭,我挑的是——人才。”

    他挺認真地想了一下,提議說:“你可以叫你爸爸幫你找,你爸爸是大學教授,肯定認識很多人才。”

    “但是我不喜歡大學裡的——人才。”

    “那你喜歡哪裡的人才?”

    “我喜歡——醫生。”

    “嗯,醫生也是人才,跟大學的職稱是一樣的。”

    “你們科裡有沒有什麼人才?”

    他思索起來:“我們科裡算得上人才的,差不多都結婚了,只有兩個沒結婚,一個是我,還有一個是小鄧,不過他有女朋友,快結婚了——”

    “你呢?”

    “我?”

    “你還沒女朋友吧?”

    他好像覺得她在揭他的短一樣,不快地說:“你知道還問。”

    她厚著臉皮說:“那我就找你做男朋友吧。”

    “但是我條件不夠啊。”

    “你不是人才嗎?”

    “我人才倒是人才,但是我別的條件不夠啊。”

    “什麼條件?你是農村人?你爹媽沒文化?我剛才不是都說過了嗎?”

    他看了她一會,問:“你剛才說的就是你自己的意思?”

    “不是我自己的意思我幹嘛要說?”

    “你是說你——不嫌棄我是農村人?”

    “不嫌棄。”

    “你是說你——不嫌我爹媽沒文化?”

    “嗯。”

    “你是說——”

    她摟住他的脖子:“你別‘你是說,你是說’了,我說了什麼你都聽不見嗎?”

    他的心跳像打鼓,但他說話的聲音像蚊子叫:“聽得見。”

    “那你聽不懂嗎?”

    他紅著臉,喃喃地說:“是我發夢吧?”

    “不是發夢,是真的。我喜歡你,從住院的時候就喜歡你了——”

    他很驚訝:“從住院的時候?那有——好幾個月了呢。”

    “是啊。”

    “那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呢?”

    “我等你來追我呀。”

    “你都沒告訴我,我怎麼好追你呢?”

    “我現在告訴你了,你會不會來追我?”

    “會。”

    “你怎麼追?”

    “你叫我怎麼追,我就怎麼追。”

    她笑起來:“我叫你怎麼追,那還叫追?”

    他一臉迷茫:“但我不知道怎麼追。”

    看來指望這人主動是沒戲了,她不得已求其次:“是不是我叫你怎麼追,你就怎麼追?”

    “嗯。”

    “我叫你——想我,你想不想?”

    “想。”

    “我叫你——給我打電話,你打不打?”

    “打。”

    “我叫你週末上我家來吃飯,你來不來?”

    “來。”他有點疑惑地問,“怎麼你說的都是一些好事呢?”

    她被他搞糊塗了:“都是好事不好嗎?”

    “但是你——不是應該叫我做一些——我不想做的事嗎?”

    “你不想做的事?比如說——”

    “比如不給家裡寄錢啊,過年過節不回滿家嶺啊,不跟鄉下人來往啊,不抽菸喝酒啊,吃飯不能有聲音啊,這樣子的——”

    她很感興趣地問:“是不是以前有誰這樣——要求過你?”

    “嗯。”

    “誰呀?今年跟你吹掉的那個女朋友?”

    “不是——”

    “你還談過別的女朋友?”

    “沒有。”

    “沒女朋友怎麼會有人——給你提這些要求呢?”

    “提要求在先嘛。”

    “這人是誰呀?”

    “是我的同學——她說這是對我的考驗,如果我把她提的都做到了,她就做我的女朋友。”

    “那你做到了沒有呢?”

    他垂頭喪氣地說:“沒有——我沒通過考驗。”

    她心裡湧起一股憐憫:“我不會這樣考驗你的。”

    “但是你不考驗我,怎麼會——喜歡我呢?”

    “真正喜歡你的人,是不會考驗你的。”

    他好像很喜歡這句話,像背格言一樣重複了幾遍:“真正喜歡你的人,是不會考驗你的。真正喜歡你的人,是不會考驗你的。那你是真正喜歡我囉?”

    “嗯。”

    他高興得不知所措,傻笑了一陣,有點不好意思地問:“那我從現在起,叫你什麼呢?”

    “隨便你。”

    “我不想叫你‘乙伢子’,不好聽。”

    “那就不叫‘乙伢子’”。

    “但是‘丁伢子’也不好聽。”

    “那就不叫‘丁伢子”。”

    “那我叫你什麼呢?”

    “就叫‘丁乙’囉。”

    他不肯:“那不行的,那就不像女朋友了。”

    “那你自己想個好名字囉。”

    他忸怩了一會,紅著臉說:“我想叫你‘寶伢子’——”

    她差點笑噴,“寶伢子”,這麼老土的名字,她才默唸了一下,嘴裡就能聞到一股土腥味了,但她見他一副極為誠懇且立等批准的樣子,沒好意思打擊他的積極性,問道:“為什麼要叫我‘寶伢子’?”

    “你是我的寶呀。”

    她心裡一熱:“好呀,你就叫我‘寶伢子’吧。我叫你什麼呢?”

    他又忸怩起來:“隨便你。”

    “我叫你‘達令’吧。”

    “是你們那裡‘寶’的意思?”

    “是英語裡‘寶’的意思。”

    他狐疑地說:“英語裡的‘寶’不是treasure嗎?”

    “呵呵,你英語還不錯呢,還知道treasure是‘寶’的意思?”

    “我一直都在學英語嘛。”

    這個她可沒想到:“真的?為什麼一直學英語?想出國?”

    “不是,需要看資料。”

    “那你怎麼不知道‘達令’是什麼意思呢?”

    他好像受到了傷害,辯駁說:“我學的都是跟我專業相關的英語。”

    她發現他在專業技術方面自尊心很強,容不得一丁點懷疑和打擊。她不敢笑他了,很認真地說:“我就叫你‘小滿’吧。”

    “那不行的,小滿是外人叫的,你得用個不同的名字叫我才行,不然就不像我的女朋友了。”

    “那我也叫你‘寶伢子’吧。”

    他滿意了:“我也是你的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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