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臺沒有任何武裝的黑色直升機,慢慢降落在尼米茲航母的甲板上。
直升機上除了駕駛,就只有牙丸千軍一個垂垂老矣的吸血鬼。
牙丸千軍手持一把畫著雀鳥的紙扇,身穿傳統的紫色和服,前額都禿光了,只剩後腦勺上一大束純白髮亮的長髮,走起路來有嚴重的駝背,令原本高大的身材萎縮了不少。
“有勞了。”有別於牙丸氏給人超武鬥派的印象,牙丸千軍倒像個慈祥的鄰家老人,精神奕奕笑著與在甲板上戒備的陸戰隊隊員打招呼,跟著迎機的士官進入甲板底的通道。
簡單的臨時會議室,安分尼上將並沒有坐在椅子上,而是老態龍鍾地踱步。安分尼上將身旁俱是最兇悍果敢的陸戰隊員,視死如歸的氣勢,毫不掩飾握在掌底的銀刀。
會議室中央是塊巨大的、以“銑”纖維特製的強化玻璃相隔,防止暗殺的情況發生。
這樣的安排是有必要的。牙丸千軍不僅是二戰名將山本五十六的軍法導師,年輕時更是號稱“鬼殺神”的可怕武鬥家。即使現在的他已垂垂老矣了,但不代表危險隨著歲月而沉澱流逝。強化玻璃的安置,或許也是一種表達敬意的方式?
會議室的門打開,赫赫有名的牙丸千軍終於現身。
牙丸千軍恭謹地闔起扇子,微微欠身行禮。
“牙丸千軍先生,好久不見了。”安分尼上將雙手攬後,菸斗中的雪茄點了卻不抽,就這麼夾在手指間。
“不好意思,活了一大把年紀,我總是跟不上時代哩,比起對著計算機屏幕開會,我這老頭還是習慣這樣見面說話,嘻嘻,嘻嘻。”牙丸千軍笑道,唰地一聲打開紙扇,風雅的武士氣息。
“哪裡,要你親自過來,才真的是很抱歉。”安分尼上將打量著牙丸千軍。
這位掌管日本對外事務兩百年的老鬼,就連二二戰後日方與麥克阿瑟將軍的談判,也是由這個老鬼操刀斡旋。那時自己連個年輕的小水手也構不上吧?
安分尼上將看了看身後的海因斯,示意他說點話。
海因斯躬身微笑:“既然是牙丸千軍先生親自過來,我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四天前在東京發生的血族集體中毒事件,跟美國軍方並無直接關係,其中的誤會還有待調查。我們希冀此事能夠和平落幕,雙方都能在互信的原則下,在三天內逐步撤軍。”
牙丸千軍輕撫著扇子,眼神一直保持爽朗的光采,看待“實際年齡”小他數倍的安分尼上將,就像看待一位多年未逢的好友一樣。
扇子輕輕闔上。
“我說安分尼老弟啊,我們兩軍在這大海上做些什麼哩?類銀化學劑的事我們早就知道了,也早就知道貨櫃輪的下毒者另有其人。只要我一個命令,你眼前這些討厭的船艦飛彈都將退到連雷達都看不到的地方哩。”牙丸千軍並沒有理會海因斯,只是看著強化玻璃後的安分尼上將。
來回踱步的安分尼上將愣了愣,旋即又陷入理所當然的沉默。
“這麼說,貴國的軍艦不是主動出擊,而是因為我們的航母出現在這裡才被動包圍的?”海因斯卻不驚訝,一派的燦爛從容。
牙丸千軍還是沒看海因斯一眼。對他來說,太過年輕的對象,都不適合在他面前說三道四。
“特洛依計劃延宕了三十一年,這麼久的時間,即使是最堅固的牆壁也會滲水,吾族又怎麼可能不會知道?只要有錢,世界各地都有肯為血族賣命的眼線。”牙丸千軍失笑,搖搖頭,又說:“但說到類銀就傷感情了,長久以來,吾族一直期許能跟人類和平相處,但人類總是覺得我們不安全……其實幾千年來都這麼過了,我們兩族各自興盛,以各自的努力推動世界朝更美好的方向前進。類銀的出現,實在教我們傷心。”
牙丸千軍嘴巴說傷心,臉上卻不改和煦的慈藹。他的額上密密麻麻都是深褐色的老人斑,每條皺紋都肌理分明,以他純種吸血鬼的體質,要老化成這副德行,至少也得經過五百年的風霜。
“類銀的事你們之所以一直隱而未發,想必也是知道……”安分尼上將開口,終於拿起雪茄抽了口,吐出的煙霧遮蓋住他最細微的表情變化。
“類銀只是個短暫的科幻狂想,永遠都不可能有出現完成型的一天。”牙丸千軍誠懇地說道:“只是,如果貴國執意繼續特洛依計劃,我們很難認同來自人類世界的善意。”
善意?安分尼上將的表情有些驚奇。
“是的,善意。雖然秘警系統普遍存在於人類諸國,對於獵人也特別給予待遇,但吾人能夠理解並體諒這樣平衡力量存在的必要,那是人類自我安定的保障。”牙丸千軍輕輕拍打著手中的紙扇。
海因斯心中一陣歎服。
牙丸千軍慢吞吞走到透明的銑纖維前,撫摸著當前最有效的軍事強化玻璃,措詞懇切說:“就像這塊玻璃,看似阻隔了你我,但我卻不會因為上將你的防備與戒心,折損我心中對上將的敬意。換作是我,也當如是,說不定還要用十幾把槍口直接對著你哩。”說著說著,牙丸千軍笑了起來。
躲在雪茄煙霧後的安分尼上將暗暗佩服這老鬼的氣度。即使明知是深沉的老練所偽裝出來的,願意這麼做,亦同樣值得欽佩。
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紛爭,都是因為不懂得,或不願意佩服對方所致。尤其雙方都擁有毀滅對方能力的時候,這樣的佩服就更重要了。
“但,類銀比之秘警、獵人,乃至一切對吾族的獵捕,都是極不同的意義。那是決心要譭棄兩界的平衡,徹底消滅吾族了……那便是戰爭。”牙丸千軍的眼神流露出無比感傷,說:“我無間斷活了七百多年了,已學會不能低估人類的力量。有句話說得好:第一次世界大戰在寂寥的壕溝中結束,第二次世界大戰在廣島的核子云端結束,而不論第三次世界大戰結束的方式為何,第四次世界大戰,所用的武器必定是石頭與棍棒。”
“我知道了。如果牙丸千軍先生希望我們停止類銀的研究,我們會轉告總統跟秘警部。先生該知道,在這片大海上並沒有任何人有這樣的權限。”安分尼上將嘆氣。
牙丸千軍微笑,點點頭。
他合棄冰冷的通訊會議,選擇親自搭直升機前來,終於為這次的和談留下初步的共識。
“那麼,便容我先告辭了,吾族的軍艦在半個小時內便會離去,也請將軍在天亮之前往後撤到一百海里外。吾族跟人族有太多共通之處,畢竟吾族九成九都是自人族後天生成:也許我們有太多彼此廝殺的理由,卻沒有必要共同走向毀滅啊。”牙丸千軍笑笑說完,便要轉身離去。
海因斯突然開口。
“那麼,關於東京都血族集體遭到毒殺一事……”海因斯。
牙丸千軍停步,這是他首次對海因斯的話有了反應。
“想必是有老鼠從中搗亂,想誘得雙方開戰吧。”海因斯看著牙丸千軍微駝的背,微笑說:“是否由我們雙方共同調查此事,也可增進彼此的和平誠意。”
“喔?”牙丸千軍不置可否。
“我們Z組織矢志成為兩族間的和平媒介,如果有用得著的地方,Z可以立刻成立專案小組,在……”海因斯說。
牙丸千軍淡淡地說:“不勞費心了。”跟著方才那位領步的士官走出會議室。
海因斯的瞼上看不出一絲氣餒或恙怒,儂舊是無傷大雅的微笑。對他來說,所有對“成功”沒有幫助的情緒,最好都別花時間在上頭打轉。
“通知其他艦艇……開始依三級警戒程序撤軍。”安分尼抽著菸斗雪茄,看著一旁的通訊士官,補充:“幫我接通總統。”
三分鐘後,停在尼米茲號甲板的直升機在震耳欲聾的螺旋槳聲中緩緩起飛,朝武藏丸前進。帶走了和平的短暫約定,也帶走了上百艘充滿殺意的驅逐艦。
夜已到了盡頭。
直升機上,牙丸千軍看著逐漸縮小的尼米茲號。
“Z組織……媒介和平?”
比起剛剛談判時的愉悅姿態,離去的牙丸千軍看起來蒼老許多。
“智能、勇氣、經驗、學識、愛情……這個世界上,也許只有一種東西不需要時間慢慢培養,而是始自天生的氣味。”牙丸千軍閉上眼睛,彷彿看見海因斯領口的銀色Z字,說:“那便是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