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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在外人看來,楊紅這樣小心翼翼地怕傷害周寧的自尊心,實在是活得太累,但楊紅本人並不覺得。實際上,大多數未經汙染的人,內心深處都有一種助人為樂的需要,就是犧牲了自己的利益,幫別人做了事,不但不會難受,反而感到愉快的那樣一種心情。經常可以看到一個小孩子,雖然懶得做自家的家務,但如果隔壁的王婆婆叫他幫忙打個醬油,他還是會歡天喜地跑去幫忙的。
有的分析家會把楊紅的這樣一種心態升高一點,稱為“母性”的愛,就是犧牲自己,不圖回報,甚至不求理解的愛。做母親的看到孩子在寒冷的冬天穿得太少,都會出來絮叨幾句,說:“兒啊,穿多一點兒,不然會感冒的。”這個兒呢,不想穿得像個棉花包,多半是嫌母親囉嗦,說:“知道,知道,每天這樣說,也不嫌煩。”母親雖然被說得訕訕的,但過幾天看到兒穿得太少,還會出來絮叨。
有的孩子長大了,做了父母,會理解母親當時的一片關愛。有的要等到遠離母親了,或者母親去世了,再也沒有人在身邊關愛了,才發現自己理解了母親。有的可能永遠都沒能理解,或理解了也沒有對母親表達出來。但這對母親來說,沒有什麼區別,她愛的時候,就沒有想到過報答或理解,不然就不叫母愛了。
在錢和與錢有關的問題上,楊紅的確就是這樣母愛著周寧,沒有覺得是犧牲,沒有期待回報。但正如很多人所說的那樣,一個女人對丈夫的愛,光有母愛是不夠的,她還要有妻子的愛,甚至孩子的愛。男人對“妻子式的愛”多半理解為女人在床上應該如何如何,而對女人來說,那叫“妻子式的性”,妻子式的愛就是要求回報的愛。我愛你,你也應該愛我;我愛你那麼多,你也應該愛我那麼多;如果你愛得比我少,或者你根本不愛我,我是沒辦法一直愛下去的。
到了感情問題上,楊紅就無法母愛周寧了,就想要回報了,或者叫“回應”更合適。楊紅理想中的愛,其實也很簡單,無非是白頭到老,如膠似漆。“白頭到老”,不是一天兩天可以證明的,要等到頭髮白了才知道做到了沒有。但“如膠似漆”呢,每分鐘都可以檢驗。只要周寧在眼前楊紅就很滿足,就覺得充實,做事就做得開心,連織毛衣都彷彿織得快一些。
但周寧是個愛玩之人,下棋、打牌、打麻將、打檯球,無所不愛,而且都愛到痴迷的地步。周寧雖然不是共產黨員,但也好比種子,到了一個地方,就同那裡的群眾結合起來,在人民中間生根開花。他住進這棟集體宿舍,剛開始還有點不適應,因為這棟樓是青年教師樓,原來是自己老師的人,現在一下變成了平起平坐的棋友、麻友、牌友,可以在一起罵罵咧咧,吃吃喝喝了。有時跟楊紅挽著手走路,突然看見以前的實驗室老師,還嚇得把手甩開,心想:好險,好險,差點讓他看見。過半天才醒悟過來:自己已經畢業了,不受他管了。
周寧很快就習慣了自己的新身份,開始結交朋友。他很快就摸清了哪些人會下棋,哪些人會打牌,哪些人會喝酒,棋藝如何,牌風怎樣,酒德高低,連那些人的老婆對老公下棋打牌的態度及對策都瞭解得清清楚楚。俗話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嘛。不打無準備之仗,這樣才能決定去誰家下棋,可以下到何時,萬一牌友的老婆來鬧又該如何應對,等等等等。
楊紅很快就到了分析家稱為“追求第三檔愛情”的境地。第一檔的愛情是“心心相印”式的,就是兩個人愛好、追求都是一模一樣的,不用計劃討論,就都是“英雄所見略同”。用楊紅和周寧來做例子加以說明,就是楊紅想跟周寧一起待在家裡,周寧也想跟楊紅一起待在家裡,兩人一拍即合,皆大歡喜。此乃愛情之大幸,愛情小說之大忌。
第二檔呢,稱為“心有靈犀”式,就是雖不是英雄所見略同,但一位英雄能體會到另一位英雄想要什麼,並且能自我犧牲,讓另一位英雄如願。
第三檔是“一點即通”式,或者是“尚可教育”式,就是兩個人不是心心相印,一方也悟不出另一方想要什麼,但一經點撥或教育,還能醒悟,並願意實行。
第四檔被稱作“接受改造”式,或者“服從管理”式。到了這一檔,大多數崇尚浪漫愛情的女孩已經不把它算作愛情了,不過實際一點的,寬宏大量一點的,或已經結了婚又不想離婚的,仍能接受。這一檔就是點撥也點不醒,教育也教育不過來,但如果採取行政手段、高壓措施,比如以分手、離婚相要挾,仍能壓服對方,使其改變。
第五檔根本已不算愛情,放在這裡,只是為了從頭到尾描述楊紅和周寧的愛情和婚姻。這一檔叫做“農民起義”式,顧名思義,就是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你叫我這樣做,我偏那樣做。到了這一檔,能和平分手已經算三生有幸了,不然就只能長期冷戰,直到起義再次爆發。
楊紅見周寧不願待在家裡,又悟不出來她想要他待在家裡,只好出來點撥,見周寧想出去玩,就說:“別去吧,就在家陪我吧。”
周寧眼睛一亮,上來摟住楊紅,嘴湊到她耳邊問:“怎麼,想要了?”
楊紅很失望,感到周寧跟自己想的是兩碼事,就說:“瞎說些什麼呀,不是那個意思。”
“不用害羞嘛,你不知道男人最想聽的就是‘我要’。”周寧笑嘻嘻地說,把在外面聽來的笑話用上,不過省了後半句“男人最怕聽的就是‘我還要’”,免得楊紅知道了男人的弱點拿他取笑。
楊紅還沒有感到有說“我要”的需要,但她知道,周寧只有在做愛的時候才真正是整個身心都在她身上的,所以也不辯駁,任由周寧把她扳倒在床上。
事過之後,周寧躺在床上抽根菸,把自己的能力著實佩服一番,又準備出去。楊紅拉住他,說:“就在家裡陪我吧。”心想你現在應該明白我讓你留在家裡不是為了那件事了吧?
周寧就很困惑:“我待在家裡能幹什麼呢?我又不能幫你織毛衣。”
楊紅說:“你什麼也不用幹,你在家裡我就很開心了。”
周寧樂了:“看來我還是一顆開心果咧。”便留在家裡。
過了一會兒,周寧要去上廁所。楊紅住的這棟樓,每層只有一個廁所,所以樓裡的住戶就自發地把七樓的定為女廁所,而六樓的定為男廁所。楊紅住在七樓,是頂層,周寧上廁所要下到六樓去。結果一去,就很久不回來。楊紅看時間太長,怕周寧出了什麼事,跑到六樓,又不好意思喊,只好請一個過路的男老師幫忙進去看看。結果,當然是人毛都沒有一根。
晚上週寧回來,楊紅問起,周寧說:“哎呀,太抱歉了。上完廁所正準備回來,被樓下的小龔看見,生拉硬扯地把我拖去打牌,說三缺一。我掙不脫,只好被他拉去了。”楊紅想象不出,一米七五的周寧,怎麼會無法掙脫一米六五的小龔的生拉硬扯。分明是半推半就。楊紅不好直接戳穿他的謊言,怕他下不來臺,就講一個笑話給他聽,說她媽媽講的,以前學生排練樣板戲《白毛女》,有一個場景,就是兩個狗腿子來強搶喜兒去給黃世仁當小老婆。按樣板戲的要求,兩個狗腿子應該將喜兒舉過頭頂,奔向後臺,芭蕾舞嘛。但她班上的那兩個小狗腿子呢,個子比喜兒矮得多,不要說舉起,抱都抱不動,因為小學女生比男生髮育早,往往是女生比男生高。於是只好冒篡改樣板戲之大不韙,改成兩個狗腿子將喜兒拖下場去。到了演出的時候,兩個狗腿子因為害羞,不敢碰喜兒的手,結果演成兩個狗腿子一招手,喜兒便自己跑到黃世仁家去了。
周寧也聽得哈哈大笑,不覺有什麼諷喻意義。
楊紅見旁敲側擊點不醒他,就說:“你一天到晚就想著跑出去玩,待在家裡就像籠中鳥一樣。”潛臺詞就是問“你不願跟我待在一起,是不是不愛我了?”
周寧可能真是被他媽說中了,是一個“直腸子”,聽不出話外音,只笑嘻嘻地說:“我哪裡是籠中鳥呢?不如說是籠中雞。鳥飛出去了是不會回來的,而我可是天天要回籠裡來的。”然後話頭一個180度大轉向,“嗨,你說對面毛姐養的那兩隻雞怪不怪,我昨天還看見它們站在樓下操場上看解放軍操練咧,莫非雞也是不愛紅妝愛武裝?”
楊紅被他一下扯出八丈遠,失了方向,也說:“是有點怪,那兩隻雞怎麼知道自己開關雞籠呢?早上把自己放出去,晚上又自己把籠門關上。不曉得毛姐怎麼訓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