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草,雷門。
數十棟堪稱城市汙點的老舊貧民住宅緊緊靠在一起,某間毫不起眼的破公寓單位。
窗戶外可見微弱又不斷閃爍的日光燈管,啪擦、啪擦的,雖然讓人很不舒服,卻根本沒人在意似地放著不管。
桌子上都是代工的塑料玩偶,零件跟材料胡亂堆放在牆角,故障半開的冰箱裡放著一鍋吃了四天的大雜碎面,空氣裡飄著腐敗的氣味,漏水的水管裡明顯聽見老鼠的吱吱作響。
彩券被緊緊抓著。
坐在生鏽輪椅上,臃腫婦人的眼中全都是憎恨。
她可以說是全世界最接近幸運女神的人。
尤其,接近了三十一次。
“……我再重複一次,本期的中獎號碼是七、十八、二十三、三十四、六、十三,特別號碼是三十二!希望電視機前面的您手中正握著首獎彩券!”小小的電視機裡,樂透先生字正腔圓重複著綵球箱上排列的號碼,表情愉快。婦人全身僵硬,牙齒幾乎要被自己咬得崩碎。八、十七、三十二、三十五、五、十四,婦人手中的希望,與樂透頭彩看似毫無關係,但只要將數字增減一位,她就是上天眷顧的幸運兒。
這種惡魔玩笑式的巧合,已無情又難堪地折磨了婦人三十一次,不管她如何省錢加碼買彩券、如何將中意的號碼加加減減、再三推敲琢磨,最後出爐的號碼一定與她擦身而過。
三十一次。
所以絕對是故意的。
老天爺存心讓她難堪、擺明了嘲諷她、詛咒她。
“我果然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嗎?我是最沒有資格擁有幸運的人嗎?我到底做了什麼事!什麼人有資格這樣玩弄我!”婦人大怒,將彩券撕得粉碎,張口將彩券碎片吞進肚子裡。
小小的老舊電視畫面早已換成東京地方新聞的播報,一個在公園廁所撿到五百萬卻拾金不昧的老歐巴桑和藹可親地接受記者的訪問。
婦人的憎恨還在急速增幅中。
新聞中報導的公廁就在她家附近,歐巴桑撿到鉅款的時間依稀是婦人下午買彩券經過公園的時候。當時的她有些尿急,於是張望了角落的公廁一下,但隨即打消念頭。那公廁的殘障坡道被一堆狗糞擋住了。
如果她的輪椅碾過狗糞如廁,撿到鉅款的就會是她。
但她已經哭不出來了,哭是委屈的人才會有的情緒,然而她只有無窮無盡的憤怒。
七年前,婦人與好友一同喝醉酒、嘻嘻哈哈過馬路,一輛闖紅燈的凱迪拉克與一輛超速的垃圾車同時撞上他們。
天壤之別的是,在幾聲尖叫與輪胎高速摩擦聲後,凱迪拉克將她朋友撞倒在路旁,她則被垃圾車撞上了天。最後,她的好友只被撞傷了小腿,但凱迪拉克的大企業家駕駛居然娶了她作為甜蜜的補償,從此嫁入豪門去。
“很抱歉,請你簽下手術同意書,我們必須將你的腿從膝蓋以下切除。”
然而被垃圾車撞飛的她,休克後再度醒來時,只聽見醫生殘酷又冰冷的嘆息。
於是婦人兩條腿慘遭截肢、這輩子註定與輪掎相依為命。但倒黴的她卻只獲得比醫藥費多一點的賠償,還要背上被垃圾車撞掉雙腿的臭名。
這僅僅是冰山一角。
小學、中學、職校時,每次編排座位,不論是抽籤或是按照身高安排,她與心儀的男生都恰恰差了一個座位,中間將他們隔開的位置,總是被白馬王子最後選擇交往的甜美女孩佔據,令她既扼腕又飽受失戀之苦。
每一次,只要排很長很長的隊伍看熱門的電影、或演唱會、或球賽,好不容易輪到她來到售票口前,票一定正好賣得精光。
政府新發放的青年殘障人士就業補助金,她只因為出生早了一天,就落得一毛錢的補貼都沒有,只能靠做點簡單的家庭手工勉強度日。
去年與拾荒的不成材丈夫結婚,成天被毆打、被當成母狗被性虐待,正當她暗夜哭泣大嘆所遇非人時,她的丈夫竟意外墜樓死亡。她又驚又喜,因為她知道丈夫有一筆鉅額的人壽保險,於是滿心期待新的人生;不料保險公司惡性倒閉,政府又不予接手支援,婦人再度兩手空空,心情鬱悶地自殺了兩次。
最後,上個月連續犯下八起強姦案的色狼在暗巷手持藍波刀逮住她,對她殘暴性侵害後不到十秒、正穿上褲子獰笑時,社區巡警就發現他的惡行、亂棍將他制服,而她只能躺在醉漢的嘔吐物中大哭。
這輩子,她絕對與幸運無緣,儘管幸運與她之間只有一條細線那麼近的距離,但那一毫一釐之差卻註定了同極磁力相斥的關係。靠得越近,抗拒的力量就顯得越諷刺。
然後,婦人這個月的吃飯錢全都砸在剛剛撕碎的彩券上。
“誰來將我殺死啊!誰來將我殺死啊!”婦人大吼,在牆壁後水管裡爬梭的巨大老鼠嚇得不敢亂動。
踏。
踏踏。
踏踏踏踏踏踏。
黑色的膠鞋狂暴地在淺草城市的夜空中奔跑,每一步都充滿難以剋制的殺氣與惡意,以兇猛的氣勢、與無法阻擋的速度接近不幸的婦人。
那雙惡魔般的眼睛。
“殺死我啊!誰幫幫忙殺死我啊!殺死毫無人性的老天爺啊!”
婦人齜牙咧嘴咒罵著,牆上傳來鄰人抗議噪音的拍擊聲。
靜靜地。以守株待兔之姿,黃雀在後之心,蹲踞在鄰近天台上的眼睛,靈活地一眨一眨,閃爍著連孤狸也以難以企及的狡詐。
他已經將全身的氣息褪去,連“命”都不留。
手掌潔淨無瑕,但這完全不影響到這位年輕男子的信心。
“烏霆殲,走火入魔的烏家傳人,被廢了一隻手後倒是另闢蹊徑。”
神采奕奕的年輕男子看著被兇焰團團包圍的黑影、如強弩般自城市的另一端狂猛奔向婦人所居的貧民區。
年輕男子自言自語:“果然是傳說中的不世天才,跟我不相上下。”
“老天爺又怎樣!別以為你可以永遠捉弄我!我死了以後你還能拿我如何!我絕對不會屈服在你的惡意作踐之下!”
婦人對著窗外咆哮,從凌亂的抽屜中拿出一把厚大的塑料柄剪刀。
鄰人抗議的拍擊聲更猛烈了。
踏踏踏踏踏踏。
落雷般的踏步聲。
“死婆娘!”黑影的額頭快裂開了,喃喃自語,“要自殺還不如讓我來動手!你可別把事情搞複雜了!”
握拳。
踏步。
腳底下的水塔鋼桶凹陷崩裂、大量儲水頓時爆開。
這一借力,黑影自頂樓高高落下,直到硬停在第四樓的陽臺。
黑影隔著窗口看著電視機前的婦人。
婦人的剪刀早了幾秒,捅進自己的頸子裡,鮮血漿了一地。
兩眼透著迷惘,她還以為站在窗口後的恐怖黑影正是來自地獄的死神,正要煉鎖她的靈魂去地獄受苦。
“臭三八。”黑影火怒,兇焰暴漲。
眼前的窗戶玻璃應聲震碎。
“運氣真差,那也很正常。”
蹲踞在隔壁天台觀察一切的年輕男子微笑,說:“也不看看你自己現在的倒黴樣,被凶氣團團包圍住,遲早自食惡果,永生永世不得翻身。沒看過這麼傻的獵命師。”摸著身旁深紅色的靈貓。
一人一貓,輕悄悄地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