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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節

    陳靄(7)

    直到這時,陳靄才想起自己手裏沒門鑰匙,不由得一陣後怕,想想看,如果她前次出門時“咣噹”把門帶上,那她就把自己鎖在門外,跟那幾個混混鎖在一起了,那可就不是飢寒交迫的問題,而是性命攸關的問題了。

    她到各個房間找了一通,沒找到門鑰匙。沒辦法,只好打消冒險出街的念頭。

    本來是説“失節事小,餓死事大”,但失節失的是自己的節,餓死也餓的是自己的死,在自己的兩項利益中,權衡一下大小還是可以的。但現在冒出一個失竊的問題,而且失的是小杜的竊,那就性質不同了。如果這屋子裏只有她的財產,她會毫不猶豫衝出去買飯吃,誰想竊就讓他竊個精光,等她吃飽了再賺錢去買。但這屋子裏都是小杜的財產,她怎麼能讓人家小杜失竊呢?

    確定了“餓死事小,失竊事大”的原則之後,陳靄壓根就不去想出街的事了,開始滿屋子找電話,想給家裏報個平安,也想給小張打個電話,看她的行李有消息了沒有。但她在屋子裏找了幾大圈,也沒找到電話。她想起小杜今天下午是邊引領她參觀房間邊打電話的,説明小杜使用的是手機,沒開座機。

    這下她真的慌了,好像被困在了一個孤島上一樣,跟外界失去了聯繫,如果發生點什麼事,她連打電話報警都不行。

    更不湊巧的是,她的肚子開始鬧事,一陣嘩嘩亂響,她不得不跑進洗手間去方便。

    那哪裏能叫“方便”!只能叫“不方便”,而且是“極不”,因為她的肚子痛得厲害,連帶腰背也痛起來。她坐在馬桶上,又揉肚子又揉腰背,心裏無比懷念剛才不用拉肚子的時光,那時還覺得餓得難受,但跟現在拉肚子相比,那可就是天堂了!

    她估計是牛奶喝壞了,誰知道是什麼時候的牛奶?或者到底是不是牛奶?小杜不會把洗衣劑漂白劑之類的東西放在冰箱裏吧?

    現在她簡直像粘在了抽水馬桶上一樣。有時剛覺得拉淨了,拉好了,心裏正喜着呢,結果還不到三分鐘,肚子又痛起來,只得又回到抽水馬桶上坐定。

    就這樣起起落落的,洗手間的半卷擦手紙就用得快見裏面的硬紙板捲筒了,這可比沒飯吃還可怕。沒飯吃可以忍着,無非就是沒東西放進肚子裏去的問題;但拉肚子卻無法忍着,你不讓它出來它還是要出來。肚子這玩意,不放東西進去容易,不讓東西出來就很難了,任是什麼英雄豪傑也沒那個本事。

    她趁着兩次巨拉的空隙到各個房間各個櫃子裏去搜尋了一下,終於找到一卷沒開封的廁紙,如獲至寶地捧回洗手間,比當初拿到簽證還開心。

    一開心,竟然覺得連肚子痛都好多了。現在她也不為餓死的事擔心了,她是醫生,知道人一兩天不吃飯不會餓死,肚子裏沒貨,正好,就可以止住拉肚子。

    到下半夜的時候,她停止了拉肚子,胃也餓麻木了,居然不再覺得飢餓,就是覺得冷。她從進這個屋子起,就有冷風嗖嗖的感覺,躺在沙發上尤甚。她沒被子,也不敢把小杜的被子拿來蓋,她聽説出了國的人,都很注意保護自己的隱私,最見不得別人隨便動自己的東西了,更何況是貼身的被子。

    但她已經冷得受不了啦,再冷就要冷出人命來了。她靈機一動,到處找空調的開關。她自幼就喜歡擺弄機件,很小就敢把家裏的鬧鐘收音機什麼的大卸八塊。結婚之後也是她充當家裏的電氣師電腦師之類的角色,每次趙亮把電腦搞死機了,都是叫她去救活。其實她也沒什麼技術,但她膽子大,上去就把電源拔了,把電池下了,然後砰砰兩下裝回去,死機問題一般都解決了。如果無論她怎麼拔電源抽電池都不管用了,她就重新買了一個電腦,所以她家的電腦總是多於她家的人數。

    現在雖然到了國外,住的又是別人的房子,她不好太放肆,但為了救自己的凍眉之急,也只好這樣了。

    空調開關還真給她找到了,她左掰右掰一陣,終於找到了熱空氣的開關,頓時感覺室內的氣温有所回升,知道自己今夜不會凍死了,無比欣喜。她在沙發上躺下,取下一個沙發坐墊當被子,蓋在身上,很快就進入了夢想。

    第二天,她是被一陣敲門聲驚醒的,外面出了太陽,屋子裏很亮,眼睛都睜不開。她以為是小杜回來了,欣喜地跑去開門,卻發現是個不認識的中年男人,黃皮膚黑頭髮,因為背對着光,眼睛顏色看不清,面相也半隱在暗影裏。

    那人上下打量她一下,自我介紹説:“我是祝先進—”

    陳靄聽到這人講中文,尤其是聽到這個“祝”字,領悟到這位可能就是B大來的訪問學者祝老師。她連忙把祝老師讓進屋來,習慣成自然地要去端茶倒水招待客人,但兩眼四顧,沒發現任何可以稱為茶具的東西,才想起自己還處在家徒四壁階段,連忙抱歉説:“對不起啊,祝老師,水都沒得你喝。我昨天剛到,行李還沒到—”

    祝老師一聽,嚴肅地説:“行李沒到?那可麻煩了!你肯定是帶了盜版CD—”

    祝老師説得這麼肯定,陳靄就慌了,不知道是不是趙亮告訴過祝老師什麼。她自己是沒往箱子裏放CD的,但誰知道趙亮放沒放?只要趙亮放了,那就肯定是盜版,因為趙亮的原則是“支持盜版,打擊正版”,連他自己那盤正規出版的《趙亮笛子獨奏專輯》,他都是買盜版送人,別的東西你就可想而知了。

    但趙亮幹嘛要往她箱子裏放盜版CD呢?難道他發了浪漫瘋,放一盤盜版的《趙亮笛子獨奏專輯》在她箱子裏,讓她睹物思人,聽音念夫?

    祝老師説:“美國查盜版是很嚴厲的,查出一張罰一萬美元—”

    陳靄越發心慌了,但願趙亮沒發特級浪漫瘋,在她箱子裏放上十張二十張的盜版《趙亮笛子獨奏專輯》,但她知道什麼事都是她越怕就越會發生,所以趙亮這次十有八九放了盜版CD在她箱子裏,而且不止一張,因為趙亮提過,説可以拿些他的演奏專輯當禮物送人,雖然被她否決了,但趙亮什麼時候把她的否決當過一回事?

    她忐忑不安地説:“我不知道趙亮有沒有往我箱子裏放盜版CD,我自己是沒有放的—。您覺得我的行李到現在還沒來,會不會是因為盜版CD的事?”

    “肯定是!不光是盜版CD,還有很多東西都是違禁的,像菜刀水果刀啊,香菇木耳啊,中藥西藥啊—”

    陳靄又是一驚:“連中藥西藥都是違禁的?那我可—帶得多了—別人告訴我説這邊看病吃藥都很貴,讓我多帶點藥過來—-”

    “帶抗生素了吧?”

    “帶了。”

    “那你是死定了。這裏對抗生素管制得很緊,醫生一般都不會給病人開抗生素,如果海關查到你箱子裏有抗生素,肯定沒收,還要罰款—”

    “那您説,我的箱子是不是被沒收了?”

    “肯定是!”

    “那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只有聽天由命了,如果他們查到你箱子裏有這些違禁品,不光會沒收罰款,還會把你送回中國去,永遠不准你來美國。你們這些剛從國內出來的人啊,就是不肯聽聽過來人的意見—”

    陳靄想不起在國內時有那個“過來人”囑咐過她這些,看來那些“過來人”都是冒牌貨。不是今天碰見祝老師,她還不知哪年哪月才知道這麼重要的信息,看來出國真的很重要。

    既然連“過來人”祝老師都説只能聽天由命了,陳靄反而不着急了,因為着急也沒用,還是先把當前的飢寒交迫問題解決了再説吧,就算要因為盜版CD和抗生素坐牢,餓着肚子也不能把法官給感動了,該坐牢還得坐牢,還不如先吃飽了,也好有精力去坐牢。

    她想了想,説:“祝老師,我從昨天起就沒吃東西,現在想—-請您幫我去買點早餐來吃,我請您的客,我這裏有錢—”

    “一起去,一起去,我今天就是特意來帶你去shopping的—。我們走吧。”

    “但是我沒房門鑰匙,鎖不了門—”

    祝老師想了一下,説:“你不是説你的行李還沒到嗎?那怕什麼?你又沒東西給別人偷—”

    “但是我同屋的小杜有東西啊—”

    “管她呢?誰叫她不把門鑰匙給你的?讓人偷了好,該讓她吃點苦頭!”

    陳靄覺得小杜沒給她鑰匙,一定是有原因的,因為既然找人合住,也就不會小氣到不給鑰匙的地步。就算小杜是因為小氣不給她鑰匙,她也不能用失竊來報復人家。她執意不肯出去吃早飯,祝老師恨鐵不成鋼:“如果她一輩子不回來,你就一輩子不出去吃飯?也不上班?走吧,沒事,美國很多人出門都不鎖門的—”

    聽祝老師的口氣,美國是個路不拾遺的好社會,陳靄決定跟祝老師一起出去吃點東西,萬一失竊了,她賠償小杜好了。她跑到小杜的卧室裏去,把幾件看樣子還值點錢的東西藏到衣櫥裏,把卧室門關好,又把大門關好,跟着祝老師去出街。

    出得門來,陳靄才注意到公寓的外貌還挺不錯的,牆壁和地上都像水洗過一樣乾淨,地面和空中一點灰塵都沒有,天空瓦藍瓦藍的,看來以前作文裏寫的“萬里無雲”應該是“半里無雲”,這裏的天空才叫“萬里無雲”。公寓大門處有幾個大花壇,還有噴泉,小杜放在BBS上的,就是大門那裏的照片。

    太陽一出,魑魅魍魎全都遁形,空氣裏一片祥和,使陳靄想不出自己昨晚在怕什麼。

    走幾百米就是一條大街,街上車來車往,煞是繁忙,但幾乎看不見行人,就她和祝老師兩個,像兩個鄉巴佬一樣在太陽底下行走。

    她一眼看見了街對面的一個麥當勞餐廳,忙提議説:“祝老師,對面那個是麥當勞吧?我想去那裏吃早餐。”

    祝老師沒答話,但伸出一隻手,擋住就要過街的她,很老練地按了按街邊電線杆上的一個小按鈕,指着街對面一個像交通燈但比交通燈掛得矮的玩意説:“看見沒有?那就是行人過街的標識,你要看到上面那個白色的小人兒出現了,才能過馬路。有些中國人不懂交通規則,亂穿馬路,影響國家形象—”

    等了好大一陣,街對面那個小白人兒才出現,陳靄抓緊時機,幾大步搶進人行橫道。祝老師在後面叫道:“別跑啊!這裏是車讓人,不是人讓車,你這麼瞎跑,讓人看笑話,丟我們中國人的臉—”

    陳靄見好些車輛正向着她風馳電掣般衝過來,遂不管祝老師的吆喝,腳下生風地搶過馬路去,回頭看看祝老師,當真在慢條斯理地過街,那些車當真在讓祝老師。祝老師走得鎮定自若,大義凜然,到了街這邊,很自豪地對陳靄説:“看見沒有?那些車都得讓我—”

    陳靄與剛為中國增了光的祝老師一同走進麥當勞店,發現裏面冷冷清清,沒幾個人,更不用排隊,十分安靜,搞得她連説話都恨不得耳語。

    祝老師給她介紹了一下早餐內容,叫她點最便宜的那種,説不用吃那麼多,待會帶她去一個地方吃免費食物。她飢腸轆轆,等不得“待會”了,只想一下塞飽肚皮,很想點最大最多的那種,但她不好拂了祝老師的面子,只好同意點那最便宜的。

    祝老師幫她點了餐,示意她付款。她見祝老師還沒為他自己點餐,催促説:“你也點啊,你也點啊,點了我一起付—”

    祝老師很有風度地伸出一隻手,做個謝絕的手勢:“美國不興這一套的,都是godutch,godutch懂不懂?就是各付各的—”

    這叫陳靄怎麼過意得去?人家祝老師親自上門來探望,又陪着來吃早餐,還給她介紹了那麼多在美國生存的常識,她怎麼能讓祝老師自己付費呢?她拿出中國式大姐大的作風,逼着祝老師快點,點了她一起付費。但祝老師堅持不肯,看那表情,已經在為她這種有失國格的行為感到丟人了,她只好把自己的早餐付掉。

    兩人端着放早餐的長方形塑料盤子,到飲料機跟前去裝飲料。祝老師給她示範了一下,如何操作冰塊龍頭,如何操作飲料龍頭。其實跟國內的麥當勞沒什麼兩樣,但她仍然做出鄉巴佬的模樣,虛心聽取祝老師的講解和示範。

    這是她多年來摸索出來的經驗:對那些指點你的人,你起點越低越好,但學習進度一定要快。如果你起點就很高,甚至比指點你的人還高,那人家就不樂意了,那不顯得人家在班門弄斧了嗎?人家想破頭皮也要派你一個不是,所以起點越低越好。但學習進度不能太慢,如果人家指點你半天,你還是搞不懂,那不是説明人家教導無方嗎?

    她在這方面是可造之材,一旦悟出這個道理,就能自然而然地運用,絕對不是裝假,是誠心誠意的。本來是她會做的事,但如果有人來指點她,她馬上就覺得自己不會了,需要人家細心指導。但由於她實際上是會做的,所以一經指點,她就進步神速,於是教者與被教者都很開心。

    有了這個本事,人際關係就很難有處不好的,所以陳靄走到哪裏都很受領導羣眾歡迎。

    陳靄伸出杯子,到冰塊機下面接冰塊,用的是一種“處女接”的姿勢,彷彿是頭一次用這玩意。但剛接了幾塊冰,就聽祝老師低聲喝道:“少接點!”

    這下她真的“處女”了,不知道哪裏犯了錯誤,慌忙移開杯子,但卻忘了放開那個開關,冰塊噼裏啪啦落了一堆,嚴重損壞了中國的形象。她悻悻然地轉而去接可樂,又聽祝老師低聲喝道:“只接半杯!聽見沒有?只接半杯!”

    她想這肯定又是關係到祖國形象的大問題,慌忙放了開關,這次不錯,沒弄撒飲料,而且剛好接了半杯,總算沒丟中國人的臉。祝老師也只接了半杯,兩人端着各自的早餐,找了個靠窗的桌子,坐下用餐。

    許是昨天餓急了,陳靄還沒會到意思,一份早餐就下肚了,半杯飲料也下肚了,使她恨不得把杯子裏的冰塊都刨出來吃掉,但想到了國格問題,只好忍住。她站起身,想再去買一份,被祝老師一道威嚴的目光給嚇得坐了回去,她估計還是因為祖國形象的問題,遂不敢造次,半飢半飽地坐那裏等祝老師吃完,盡力把視線投向窗外,盡力別咽口水,以免有失國格。

    祝老師終於吃完了早餐,站起身,拿起飲料杯,號召説:“走,我們去接飲料!”

    “現在?”

    “不現在還什麼時候?這裏的飲料是敞開供應的,你臨走接一滿杯,夠你喝一天了,所以我剛才叫你只接半杯—”

    陳靄的小腦袋有點被搞糊塗了,如果是為了賺夠本,那剛才不是應該接一整杯嗎?喝掉,然後再接一整杯帶走,那不就是兩整杯嗎?為什麼開始要接半杯呢?

    但祝老師臉上神秘的表情令她懷疑是自己的算術做得不好,祝老師比她先來美國,吃的麥當勞比她吃的麥當勞還多,肯定把這些算術做過很多遍了。她有點不好意思賺麥當勞的便宜,但她也不想讓祝老師覺得她在故作清高,只好去接了一杯可樂,蓋上蓋子,拿在手裏。但她發誓再不來這個麥當勞了,怕被人認出:看,那就是上次裝了一滿杯飲料帶走的貪心女人。

    祝老師又拿了些調料包和餐巾紙之類的東西,才施施然領她走出了餐廳。

    陳靄(8)

    祝老師説話算數,從麥當勞出來就帶陳靄去一個商場購物,説那裏每到週末就有免費的食物吃。

    陳靄感覺美國已然實現了共產主義,不然怎麼會有免費的食物吃呢?現在在中國,連公共廁所都收費,你説還有哪樣不收費?

    她滿懷希望地跟着祝老師來到那個商場,以為這下可以不要錢地舀幾大碗飯啊面啊之類的,吃個盡興了,她唯一怵頭的就是可能要排很長的隊,如果是那樣,她就不想去湊那個熱鬧了。

    到了商場,才發現不是那麼回事。所謂免費食物,只是“耳屎餐”,一點點,盛在像麥當勞裝番茄醬的那種小紙盒裏。人家是在搞商品推銷,給一點你嚐嚐,好吃就買。但也沒見人排隊,商場裏購物的人本來就不多。

    祝老師似乎早已到這裏來摸過情況,角角落落都很熟悉,他帶着陳靄,機智勇敢地在商場裏穿來穿去,把所有品嚐點都挖掘出來了。在每個品嚐點前,祝老師都很紳士風度地先拿一盒食物給陳靄,然後才給自己拿一盒。兩人就站在品嚐點前,在推銷人員熱切而期待的視線中細嚼慢嚥。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餓了,陳靄覺得每樣食物都很好吃,不由得連聲誇獎:“good!Good!”。

    她這人特拿不下情面,既然吃了人家的樣板,又誇過了“good”,不買的話,就成了吃白食,説假話。但祝老師一路盯得緊,一樣都沒讓她買,使她非常不安,走出老遠了,還覺得推銷人員在背後拿眼睛剜她。

    商場挺大,不光賣副食,也賣衣服鞋襪日用百貨之類的東西,甚至還賣花花草草,有個角落還賣觀賞魚,另一個角落賣汽車用品,中間賣電器,似乎什麼都賣,把她喜得!這下找到好去處了,以後就跑這裏來購物,又近,路又好找,就是門前那條路,一根腸子通到底,連彎都不用拐,貨物又齊全,來一趟,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全部搞定。

    她推着購物車,一條一條貨架看,腦子裏想象着如果這樣那樣搬回去,放在家徒四壁的屋子裏,會有什麼效果,覺得要買的東西真是太多了,恨不得把商場整個搬家裏去。她買東西一向不怎麼看價錢,只要東西中意,拿了就往購物車上放。趙亮經常批評她大手大腳,但她一向就這麼大手大腳的,也沒見窮到哪裏去。

    祝老師比趙亮嚴格,趙亮嘀咕雖嘀咕,但也不敢阻攔陳靄買東西,因為家裏的錢有百分之九十以上是陳靄賺來的。祝老師雖然沒給陳靄家掙一分錢,但管起她的用錢方式來,卻有如她家唯一經濟來源一般,她一樣一樣往購物車上放,祝老師一樣一樣從購物車上拿出來,放回到商品架上去,每件都能説出不該購買的理由:

    “鍋子不要買!貴得很,你難道沒從國內帶鍋子來嗎?應該帶一個的—”

    “買被子幹什麼?你看到上面的價格沒有?$28!薄得像紙一樣,還要$28!相當於人民幣兩三百了,真是資本主義本性難改!難道你沒從國內帶被子來?應該帶一牀的—”

    “這裏蘋果貴,以後我帶你到批發市場去買,$15一大箱,有幾十斤,夠你吃幾個月,吃到你吐—”

    “廁紙別在這裏買!這裏的廁紙貴得很,以後我帶你去Sam’sClub買,比這裏至少便宜一半。”

    這樣下來,逛了一兩個小時,陳靄只被批准買了方便麪和可樂兩樣東西。祝老師説美國方便麪比中國方便麪便宜,才一毛錢一袋,應該買。至於可樂,是因為剛好在減價,六罐一紮的才五十美分,算起來一罐一毛錢不到,祝老師一下買了四紮。

    陳靄有點擔心:“祝老師,您買這麼多可樂,待會提得動嗎?”

    “提什麼?用購物車推回去。”

    “那不還得來還車?”

    “還什麼?就丟在樓下就行了。”

    “商場會派人去收?”

    “收什麼?商場怎麼知道你把車推哪裏去了?”

    “那—車是不讓推回去的囉?”

    “所以你別把車丟自己門前,丟遠一點。免得讓人家知道你把商場的車推回家了—”

    陳靄想象自己推着一輛商場的購物車往家走,一路上都遭到人家怒目而視,到家了把車扔在別人家門外,被人罵得狗血淋頭。

    她這人在有些事情上膽子特小,像推車這種事,她還沒做,才想象了一下,就覺得自己已經把事做下了,人已經丟了。她不安地説:“算了,我少買一點吧,我不愛喝可樂—”

    “你不愛喝,可以買了招待客人呀!多買點,多買點,今天機會好,大降價,平時就是降價也沒降過這麼多—”

    陳靄堅決不肯多買,祝老師見她倔起來了,沒再勉強,但情緒毫無疑問受到了影響,臉色不大好,匆匆結束了購物,跟陳靄分道揚鑣。

    陳靄沒想到第一天就把祝老師得罪了,心裏很不自在,人家祝老師親自上門來關心她,陪她吃飯,教她購物,她何必駁人家的面子呢?不敢把購物車推回去,也用不着公開駁人家面子嘛,可以先推輛車出去,等祝老師走得沒影了,再還給商場不就結了?

    她後悔了一陣,最後決定回家做頓好吃的,請祝老師來吃晚飯,算是賠禮道歉,講和。

    她提着幾包方便麪和六罐可樂,決定坐車回去。商場離她住的地方不遠,她剛才是跟祝老師走過來的,因為祝老師説這條線路的車是固定票價,五站以內都是一塊五毛錢,而他們只有一站多路,坐車不合算。

    她有腳勁,不怕走路,只要不穿高跟鞋,叫她走多遠都行;就算穿高跟鞋,她都可以把A市的服裝一條街走幾個來回。但她特別怕曬太陽,因為她一曬就黑,一黑就醜。沒曬黑的時候,還有人説她“漂亮”;一曬黑,個個都叫她“黑美人”。但她知道人家是在諷刺她,中心思想是説她“黑”,後面的“美人”只是虛晃一槍,所以她只要能不曬太陽,就絕不曬太陽。如果不是這點顧慮,她早把全中國玩遍了。

    現在祝老師走了,陳靄就老實不客氣地去坐公車,順順當當地坐到了自家附近,下了車,回到家裏,發現沒有失竊,破茶几舊沙發都在,藏在衣櫥裏的東西也在。她膽子大了起來,又坐公車返回那個商場去了兩次,把她方才十分心儀但在祝老師監督下沒買成的東西全都買了,還買了剛才嘗過的食品中的兩種,總算減少了一點內疚。

    她還在商場門外找到一個付費電話,比比劃劃地問了一個美國佬,終於知道怎麼打電話了。她給小張打了個電話,寒暄了幾句,就問起行李的事。

    小張説:“怎麼?行李還沒給你送過去?他們打過電話給我,説馬上給你送過去—”

    她擔心地問:“會不會是因為我箱子裏有盜版CD,行李被—航空公司沒收了?聽説帶一張盜版CD要罰款一萬美元—”

    “一萬美元?你聽誰説的?”

    “B大來的祝老師説的—”

    “B大來的?是訪問學者吧?你跟訪問學者搞在一起幹什麼?都是些窮酸鄉巴佬,又愛吹牛,來了沒幾天,什麼都不懂,還特愛在剛出國的人面前賣弄—”

    陳靄臉上有點掛不住,因為她也算是個訪問學者,雖然她知道自己既不學也不者,但按照C大發給她的邀請信來説,她現在是個“訪問學者”。

    小張抱歉説:“我這兩天有點忙,等我忙過了這陣,請你上我家來吃飯—”

    陳靄聽説他很忙,就主動説:“你忙吧,我們以後再聊。”

    小張也不客套,馬上掛了電

    話。

    陳靄買了這許多東西,心裏燦爛起來,生活充實起來,前途光明起來,屋子有了家的味道,不再那麼陌生了。她先用新買的牙刷、牙膏、毛巾、香皂、洗髮香波、洗面奶等把自己打掃一遍,把借的小杜的牛奶廁紙什麼的還了,按八路軍的習慣,借零還整,借少還多,牛奶還一整壺,廁紙多還一倍。

    然後她跑到外面的公用電話亭給祝老師打了個電話,請他今晚過來吃飯。祝老師很爽快地答應了,聽上去不像生氣的樣子,使她覺得自己很小人,總往壞的地方捉摸人。

    打完電話,她就到廚房蹲點,先把廚房的灶台儲物櫃擦洗一番,把買來的新炊具鋪張開來,就拉開架勢做飯。菜譜是在商場購物的時候就想好了的,蒜蓉黃瓜,油淋茄子,醋溜生菜,香煎雞翅,主食是炸醬麪。她像設宴請客一樣,大張旗鼓地整起席來。

    陳靄的席還沒整完,小杜就回來了,一進門就叫:“哇,好香啊!你在做什麼好吃的?你是叫陳靄吧?”

    陳靄聽見小杜的聲音,激動得差點流下淚來。獨自一人來到這人生地不熟的美國,小杜就是她唯一一個共屋頂的人,應該叫“家人“了。小杜不在家,家就很空蕩,她感覺比趙亮不在家要孤獨十倍。

    現在小杜回來了,家裏什麼都不缺了。她丟下廚房的活,圍裙都顧不上解,就迎了出去。

    跟小杜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個男人,可能是小杜的男朋友,長得高高大大,戴着眼鏡,跟小杜很般配,就是年齡顯大一點。小杜看上去三十來歲,男朋友看上去有四十出頭了。

    小杜介紹説:“這是我新roommate(同屋),剛從國內來—”

    那男人很禮貌地跟陳靄打個招呼:“旅途辛苦了,歡迎你來D市。”

    聽那口氣,看那模樣,陳靄覺得他應該是D市的市長,代表着全市人民在歡迎她,令她受寵若驚,很後悔繫着圍裙就跑出來了,不知道有沒有損害中國人的形象。她解掉圍裙,但又想起菜還沒做完,於是又往回系。

    小杜向陳靄介紹説:“這位是C大的滕教授—”

    陳靄脱口而出:“您就是滕—教授啊?”

    滕教授很有興趣地問:“怎麼,你聽説過我?”

    “我就是那個—那個—袁老師—她説請你—來接我—接我機—接我飛機—”

    滕教授恍然大悟:“噢,你是—趙教授的夫人?陳—”

    “陳靄。”

    “對對對,袁老師是對我説過,讓我去接你,但是我這兩天剛好有個會,這不,剛開完,實在抽不出時間去接你,很抱歉。怎麼樣?你一路上還順利吧?”

    “路上還順利,就是行李—”陳靄拿不定主意這事能不能説,怕萬一説出來影響了中國人民的光輝形象,再説人家問你一句路上順利不順利,只是出於禮貌,客套幾句,你還真的寫起彙報來了?她打斷自己,抱歉説,“對不起,我正在做飯,怕燒糊了,你們在,我去做飯了,待會一起吃—”

    小杜沒客套,像女兒吃媽媽做的飯那麼天經地義,但滕教授推辭説:“別張羅我的飯了,我回去吃—”

    小杜拿出主人的風度,極力挽留滕教授。陳靄怕打攪了他們,退回到廚房,三把兩把就把剩下的一點活做完了,開始把飯菜往外端。家裏沒飯桌,她只好把飯菜放在客廳的長條茶几上。

    滕教授和小杜坐在客廳説話,見她端飯菜出來,滕教授馬上站起身告辭:“你們吃飯吧,我回家去了—”

    陳靄挽留説:“做都做好了,就一起吃了再回去吧?”

    小杜也説:“既然趕上了,就吃了再走吧—”

    滕教授還在推辭,但一看見陳靄做的炸醬麪,就挪不動步了:“呀,這是炸醬麪吧?好多年沒吃到炸醬麪了。陳—小姐是哪裏人?”

    陳靄覺得“小姐”這名詞好刺耳,脱口説道:“快別叫我陳小姐了,‘小姐’在我們那裏都成了—那什麼的代名詞了—你叫我小姐,人家聽見還以為—”説完這句,她覺得很尷尬,怎麼扯到這上頭去了?

    滕教授心領神會:“好,好,是我的錯,再不叫你‘小姐’了,叫你‘陳大姐’?”

    “大姐”也很刺耳,她推脱説:“別,別—”

    “那叫你‘陳中姐’?”

    “就叫我陳靄吧。”

    “好,好,叫你陳靄。請問陳—靄是哪裏人?”

    “A市的—”

    “噢,太可惜了,我們不是老鄉,但這個炸醬麪做得很我家鄉的一摸一樣—-”

    陳靄順勢邀請説:“那滕教授就在這裏吃點家鄉的炸醬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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