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用艾米小時候的話來形容,就叫做“光陰似前,日月如俊”。
艾米對很多詞語,都有她自己的讀法。她從小就愛看閒書,而且大多看那些她的詞彙量還不夠閱讀的書。遇到不認識的字,堅決執行“中國人認字認半邊”的政策,既不查字典,也不問爸爸媽媽,自作主張瞎猜一下了事。
人說第一印象永遠是最難抹去的,所謂“先入為主”是也。所以有些字,雖然後來知道了正確的發音,她還是不願改過來,反而覺得正確的讀音怎麼讀都不對頭。小時候,她一直以為“迫擊炮”是“追擊炮”,被媽媽糾正過了,還是不相信,狡辯說:“能主動追著目標打的炮不是比被迫去打的炮更好嗎?”
所以她每次跟ALLAN約定見面的時間地點時,就問:“這個星期我們到哪裡去‘唧唧我我’?”
她知道如果她的“道士”爸爸聽見,肯定要糾正她,說那應該是“卿卿我我”。可是她覺得“卿卿我我”聽著就是沒有“唧唧我我”順耳。
她問ALLAN這是為什麼,他笑著說:“‘卿卿我我’不過就是‘你你我我’的意思,有什麼特殊的地方?而‘唧唧我我’聽上去多麼鳥語花香!”
她高興得一蹦三丈高:“知我者,ALLAN也!”
不過她很快就發現,雖然他對她最稀奇古怪的想法一猜就中,但對她最一般的女孩心思,卻好像不太懂一樣。
他騎自行車帶她的時候,如果她要求坐前面,他會把她抱上他自行車的橫杆,用兩臂很溫柔地圈著她,跟她耳鬢斯磨。但如果她沒說要坐前邊,他也不主動要她坐前邊。花前月下,如果她依偎到他懷裡,他會一直抱著她,好像沒有厭倦的時候。但如果她沒依偎到他懷裡,他也不會把她拉到他懷裡,而是老老實實地坐在她旁邊,聽她神侃。
她忍不住問他這是為什麼,他說:“我不想做你不喜歡的事。”
她有點氣惱地想,難道你看不出我喜歡你瘋狂一點,原始一點?他給她的感覺是柔情有餘,激情不足。他好像總是保持著一個什麼分寸,每次離關鍵時刻還有幾步,他就打住了。她覺得在這一點上,他跟書裡寫的那些男生不同,跟她聽到的故事裡的男生也不同。那些男生都是急不可耐地要把女朋友弄上床的,至少在弄上床之前是急不可耐的。
她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是她沒魅力,還是他沒能力?
她老是有一種渴望,就是要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情人,好像只有那樣做了,他們的關係才算是真正建立起來了。她還從來沒有過那種經歷,但她看了不少亂七八糟的書,五湖四海、千奇百怪的故事都知道一些,是個理論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
她記得有一篇小說裡把那些被迫賣身的女人稱為“半處女”,因為她們把身體給了人,心靈卻沒有投入進去。她覺得自己也只能算是個“半處女”,不過是TOTHEOPPOSITE,因為她的心已經給了他,思想上也早已把那件事想像過多次了,但是行動上還沒有做過。
雖然她不在乎處處帶頭,但對這件事,她覺得是應該男生來起帶頭作用的。女孩即使心裡是一百個願意的,也應該只表現出50個願意,甚至是負50個願意,半推半就嘛,裡面不是還有一個“推”嗎?推就是那個負號。如果男孩都沒衝動到想做那件事,女孩推什麼?就什麼?
她不知道ALLAN在等什麼,有好幾次,機會就在眼前,但他卻執意放過了。她想,是不是他並不愛我呢?她這樣一想開頭,就越想越怕了。她突然意識到,雖然兩個人象男女朋友一樣在一起了,但他從來沒說過“我愛你”三個字。
當然她想到自己也沒直接說過那三個字,但是,如果一個女孩自己撲到一個男孩的懷裡,那還不比那三個字更能說明問題嗎?她不愛他,她會那樣做嗎?
但她不按照這個邏輯去揣摩他,因為她覺得男生跟女生不同,男生即便不愛一個女孩,他也可以吻她抱她,因為那只是他生理上的需要。也許這就是為什麼女生總想聽男生直接說出“我愛你”三個字的原因。你不說,光是抱呀啃呀,我怎麼知道你愛不愛?誰不知道男生熱情上來了,連豬八戒都可以抱著啃的?
對男生來說,言語勝過行動,因為男生總是富於行動卻吝於言語的。他們做那事的時候,多數情況下頭腦都是糊塗的,但他們說話的時候,即使頭腦仍然是糊塗的,總比做那事的時候清醒。
對女孩來說,行動勝於言論,因為女孩總是有點羞答答的,說出的話多半是言不由衷的。不管她嘴裡怎麼喊“行不得也哥哥”,只要她是緊摟著哥哥的,就說明哥哥還是行得的。
ALLAN的情況好像比一般男生更糟糕,他不僅是沒說那三個字,連一般男生頭腦發熱時會做的事也沒做。男女在一起,如果男生很衝動,至少還說明那個女生能令他激動,起碼是生理上的吸引力夠本了,但她從來沒有看見過他衝動起來是什麼樣子。
她想,如果不是因為自己對ALLAN沒吸引力,那就是因為他是GAY。如果他不是GAY,那他就是有所保留,他在為自己留退路,他不想徹底陷進來,他想保持隨時退出的自由。無論是哪個原因,都使她很惶惑,很緊張,很難受。
1997年情人節是個星期五,艾米很早就在計劃怎麼樣過這個情人節了,這是她跟ALLAN的第一個情人節,他很快就要畢業了,畢業後他會去南面工作,那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在一起過情人節了。她決定要在這個情人節跟他成為真正的情人。
她搖動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了爸爸媽媽週五晚上去聽音樂會。然後她在房間裡點了紅色的蠟燭,在客廳裡放上浪漫的音樂,把整個家搞得象被醋燻過了一樣,酸溜溜的很小資,然後忐忑不安地等ALLAN過來。
他按約定時間來到她家,送給她一個音樂盒,那是個小巧精緻的心型盒子,打開蓋子,就會聽到的音樂,還有一個跳芭蕾舞的小人兒會在盒子裡的小鏡子上旋轉。
她誇張地說:“哇,這麼文明的禮物?相比之下,我送給你的禮物就太原始了。”
“原始好啊,返樸歸真嘛。原始到什麼地步?”
“原始到山頂洞人的地步,是一個CAVEWOMAN。”
他好像有點驚訝:“你的禮物這麼不同尋常?早知道你喜歡原始文明,我送你一個雲南元謀人好了。看來我挑的禮物太俗套了。”
她安慰他說:“俗到極處,反為不俗。”
他好奇地問:“什麼CAVEWOMAN?不要告訴我你把博物館的山頂洞人化石偷出來了。”
她神秘地指指臥室:“藏在我臥室裡,我們進去看吧。”
他好像看出了端倪,岔開話頭,問:“你吃過晚飯沒有?想不想出去吃?”他見她搖頭,就說,“那我來做晚飯吧。你想吃什麼?”
“吃你!”她嘻笑著,掩蓋自己緊張的心情。
“吃我也要先做熟了再吃呀,咱們不是野人,總不能茹毛飲血吧?”他開玩笑說著,向廚房走去。
她攔住他,抱怨說:“茹毛飲血有什麼不好?原汁原味。你們文明人卻非要弄得煙熏火燎了再吃。”她拉著他往臥室走,“來看看你的CAVEWOMAN,今天是現代文明遭遇原始文明,不吃人就被吃,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他拉住她,說:“艾米,別打腫臉充胖子了,你知道你並不是CAVEWOMAN——”
她被他揭穿了,索性攤牌:“男生跟女生在一起,不是應該很——衝動的嗎?為什麼你——沒有呢?是不是我對你——完全沒有吸引力?”
他笑了起來:“看來真是應了那句話,女人擔心自己的魅力,男人擔心自己的能力。”然後有點尷尬地說,“你怎麼知道我——沒——衝動?因為我沒向你彙報?人——是可以控制自己的嘛——”
“那你為什麼要控制自己呢?因為你——想為自己留條後路?”
他有點吃驚地看了她一眼,伸出雙臂摟住她:“你怎麼會這樣想?你一直就在這樣揣摩我?那不是把自己弄得很不開心?”見她點頭,他苦笑一下,“善解人意到了你這裡就要重新解釋了,變成了善於曲解人意。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只是在等你長大——,你還不到二十歲,我們還有很多很多時間——”
“可是你幾個月之後就要畢業了,”想到還有幾個月他就要到很遠的南方去,兩個人就要很久很久見不到面,她眼圈開始發紅,“你說過只要我喜歡的你就喜歡,對吧?如果我喜歡你——吃我呢?”
他低下頭看著她,看了很久,然後抱起她,向臥室走去……
十點多了,艾米的父母快回來了。她戀戀不捨地送ALLAN下樓,他攔住她說:“別下樓了,很晚了,你待會一個人走回來不安全,而且你爸爸媽媽回來見不到你也會擔心的。”
她固執地說:“我就送你到前邊那個路燈那裡。”
他沒辦法,只好讓她送:“你送我到那個路燈那裡,我再送你回來。”到了樓下,他一手推著自行車,空出另一隻手牽著她。
走過一個小水坑的時候,她甩開他的手,一大步跨過,輕聲抽了一下冷氣。她知道哪怕是這樣一個細微的動作,也不會逃過他的眼睛。果然,他追上來,關切地問:“疼?”
她沒有回答。剛才人吃人的時候,雖然ALLAN一直在她耳邊說“TELLMEIFITHURTS”,事後也看到了血染的風采,但她並沒有感到HURT。現在她這樣做,只是想留住他,所以她對他這個問題不置可否。
“你在這等我一下。”他說完,一偏腿上了自行車,然後把車停在學校後門邊的車棚裡,快步跑到她跟前,抱起她,向她家走去。他一直把她抱上樓,抱進門,把她放在床上,關上門,為她脫了外衣,自己也脫去外衣,兩個人緊緊地擠在她的小床上。
他抱著她,小聲問:“還疼不疼?”
“你抱著我就不疼。”
“做個女孩要多受很多的苦,你後不後悔?”
“後悔什麼?後悔做了女孩,還是後悔做了你的女——人?”
“BOTH。”
“NEITH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