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SON定的是八月十四日的機票,他不讓艾米她們去送他,說送也只能送到安檢門外,跟沒送一樣,何必要大家跑那麼遠?再說他的父母和奶奶都在他走前一週從加拿大趕過來了,就讓他們去送吧。
艾米想想也是,差不多一進機場就是安檢的門,不由得把布什狠狠咒罵一通,肯定是他跟賓-拉登串通好了炸世貿的,好提高他在美國人心中的威望。不是他們炸世貿,機場怎麼會這麼壁壘森嚴?登機口揮淚告別的感人鏡頭,怕是隻能在電影裡看到了。
她想到JASON將會一個人孤零零地候機,孤零零地走進登機口,就覺得心裡很難受。難道就沒有辦法通過安檢的門去送他嗎?她冥思苦想,終於想到一個辦法:送行的人不能進安檢的門,是因為他們沒機票,如果有一張機票,不就能進去了嗎?
她馬上給幾個女伴打電話,把自己驚人的發現告訴她們,問她們願不願意去機場送JASON。CAROL傷心地說她不敢去,怕到時候會哭起來,會拽著JASON不讓走。方興已經去CA那邊上班去了,唐小琳自LAKEMARTIN一役失利,就有點萎靡不振,說那樣好的機會都沒有得逞,現在跑到眾目睽睽的機場裡面,還能幹什麼?就算勾家幫幫主親自出馬,怕也是迴天無力了。算了,不去想他了,就當他是楊家的偉哥哥吧,反正我也就是想拿他頂替JOHNNYDEPP。
既然大家都不去,艾米就決定一個人去了。她買了張票,最便宜的那種,能進安檢的門就行。
到了八月十四日那天,她開車到了機場,在電腦上換了登機卡,就進了安檢的門。她知道JASON的航班,就到他的登機口去等他。她不知道自己待會要跟他說什麼,也許就默默地坐一會,然後讓他在她的注視中登上飛機,也讓他的身影永遠鎖在她記憶裡。
她坐在那裡等JASON,想像他看見她的時候,會是多麼驚訝。不知道他今天還會不會躲她,他躲避跟她單獨見面已經很久了,有時她跟別人一起去找他,他似乎還不那麼急於躲避,但如果是她一個人,他就老是找藉口避開,不知道是怕別人起誤會,還是怕她會把他“就地正法”了。她有時候覺得他太過分了,雖然她跟他在一起,不可避免地有一種想撲到他懷裡去的衝動,但她的理智也不是吃乾飯的。
離登機還有二十多分鐘的時候,她才看見JASON拖著個小旅行箱、揹著個LAPTOP走過來了。她站起來,向他走過去,想走得波浪起伏以顯步履輕鬆,也想FAKE一個輕鬆愉快迷人的笑容,結果眼淚卻不爭氣地湧上眼眶。她停下腳步,站在那裡,睜大了眼,免得淚水流出來。他看見了她,但並不吃驚,等走近了,他笑著說:“我賭贏了,你果然在這裡。”
她吃驚地問:“你跟誰賭?”
“當然是跟JASON那傢伙賭。願賭服輸,”說完,就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一張美元,放到褲子口袋裡去了,“你作證啊,我付了賭金了。”
她忍不住笑起來:“你經常這樣跟自己賭麼?”
他笑著說:“誰不是經常自己跟自己賭?”
她想了想,點點頭:“嗯,可能人的一生就是自己跟自己賭,善良的願望跟邪惡的願望賭,錯誤的判斷跟正確的判斷賭——”
“哇,‘窄學家’呀,連賭博這種事都能上升到人生的高度,了不起。不過當心太‘窄’了鑽牛角尖裡了。”
“你才是哲學家,”她真誠地說,“你寫的那些東西,很多都是人生哲學,很啟發人的。”
他嘿嘿地笑:“一本正經的說就是最好的搞笑,你搞笑起來比我厲害。我寫了什麼?都是LOSER自己安慰自己的東西,要說有人生哲學,也是頹廢的,你千萬不要當真。你一向活得很自我,不要搞得跟我一樣了。”
“為什麼你不活得自我一些呢?”
他想了想:“也許不是我活得不自我,而是別人把我理解得不自我了。當別人都認為那就是你的自我的時候,你也搞不清究竟什麼是你的自我了。”
兩個人走到幾排椅子跟前,她坐了下來,他也坐下,但坐在她對面,中間隔著一個走道。她凝望著他,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好像有點心神不定,這裡望望,那裡望望,象在等人或是在找人。她想,他是不是約了什麼人在這裡見面?或者今天有人跟他同機?難怪他不讓人送他。她有點後悔沒事先告訴他就跑來了,現在可能當了電燈泡了,他一定在心裡怪她沒眼睛。
她猶豫著問:“你——你是不是在等人?如果你約了人,我可以——避開——”
“沒有約人啊,為什麼你——這樣說?”
她笑了一下:“我看你東張西望,心不在焉的,好像在——等什麼人一樣。”
“噢,沒什麼,隨便望望——,要走了嘛——”
她覺得他心裡對美國似乎還是有點依依不捨的。她想把話頭扯到別處去,免得他為即將離開美國難過。但她不知道要說什麼才不會引起他的離懷愁緒,只好尷尬地坐在那裡,垂著頭,看自己的腳。
他慢慢地猜:“談話的TOPIC都寫在腳趾頭上?地上有個帥哥的像?新買的鞋?好漂亮噢——”他見她仍是不說話,就問,“你這個口水佬怎麼今天沒話說了?”
她抬起頭,發現他正望著她,但一跟她視線相遇,他就望一邊去了。她小聲說:“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他誇張地說:“WOW,今天忘了看看太陽是從哪邊出來的了。”他想了想,說,“那我來想幾個TOPIC吧。你們寫的‘溫柔’,準備讓我怎麼個死法?”
她急忙制止他:“現在別講這個,不吉利。你回去後,還會不會跟著看?”
“你老人家主筆,我老人家主角,還能不看?不過聽說國內很多地方不能上,要不你在也貼一下吧。”
“我會貼的。”她猶豫著說,“我——還想把我們的故事寫出來——,如果你沒意見的話——”
他揚了揚眉毛:“我們的故事?我們有什麼故事?”
她很傷心,但沒顯出來,淡淡地說:“可能對你來說,那——算不上——什麼故事。”
“故事,故事,就是故舊的事嘛,一個故事,只有到它完結了的時候,才好寫出來。沒有成為過去,怎麼算得上故事呢?”
“如果你覺得不好——,那我就不寫了。”
“我沒覺得不好,我不過是隨便說說,你想寫就寫吧。不過不要貼在原創罈子裡了,那裡的人看我的名字已經看膩了,就貼你博克里吧。”
她看看時間不多了,抓緊時機問:“你這個職業逃犯再度潛逃,到底是在逃避誰?是不是網上有人在威脅你要自殺?”
他望著斜對面什麼地方說:“沒那麼危險——”
她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那裡是一個書店,她想,他看著個書店幹什麼?是不是他約的人會在書店等他?她懇求說:“你都要走了,難道還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麼要走嗎?開始以為你是因為好幾個人在——騷擾你,你才決定逃跑的,但是現在我們不是都——GETOVER你了嗎?你為什麼還是要走呢?”
“只是一個綜合考慮——”
“綜合考慮,”艾米嘆了口氣,“你當年也是這樣對我說的,八年了,還是拿這作為一個理由來糊弄我——”
他也學著她嘆口氣,然後說:“我當年說的是真話,現在還是真話,我從來沒有糊弄過你。你總愛把我往復雜方面想,往高深方面想,往高雅方面想,其實我很簡單,考慮問題非常不高深,也不高雅,滿腦子是——平庸和——齷鹺的東西——”
她饒有興趣地說:“說說看,你有多麼齷鹺?”
“太齷鹺了,不能說,說了汙染機場。”他轉個話頭,問,“你——H州那邊的工作——定下來沒有?”
她沒什麼心思談這些,簡單地說:“定下來了,我已經辦了OPT,不去工作就浪費了。”她本來想告訴他,她準備邊工作邊做博士論文,爭取半年內答辯,拿到英美文學博士學位就回中國去,找個高校去當老師。但她怕她這樣一說,又把他嚇得躲起來了,她就把這一部分吞了回去。
他問:“那——有沒有人幫你搬家?”
“公司給了RELOCATIONFEE,可以請人搬家。嗨,別扯這些雞毛蒜皮的事了,說點重要的吧。”
他想了一下,問:“何塞沒有再——打攪你吧?”
“沒有,”她盯著他說,“算了,別說我了,說說你吧。你回去後有——什麼打算?找個柴火妞,結婚生子,過過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
他呵呵笑起來:“柴火妞,正中下懷。我也想去做個柴火仔,白天在田裡累個半死,回到家填飽肚子,倒頭就睡——”
“倒頭就睡?不跟柴火妞做人了?”
“做,怎麼不做呢?”他做個鬼臉,“黑燈瞎火地做——”
擴音器裡開始叫登機了,艾米把那個試了幾次都沒敢問的問題提了出來:“你——回去了會不會跟我聯繫?”
他看著她,沒說話,她知道他是不會跟她聯繫的了,傷心地說:“我知道你走了就不會跟我聯繫了,這一次,我是再也——找不到你了——”說著,就忍不住流下淚來。
“艾米,”他輕聲叫,“別這樣,艾米,我——,別哭了,讓人看見笑話——,我哪裡有說不跟你聯繫?都是你自己在那裡亂猜,我會跟你聯繫的,你不要哭了,聽見沒有?”
“你發誓會跟我聯繫——”
“我發誓——”
她釘他一句:“又是你那種‘誓是用來發的,不是用來守的’誓?”
他看了她一會:“有些誓是不用守的。我只是不希望——別人因為對我發了誓,就——死守著,尤其是——感情方面的。其實,你——不用守你那個誓的——”
她好奇地問:“我守什麼誓?我哪個誓?我怎麼不記得了?”
“不記得就好。”他站起來,拖上旅行箱,“我要走了,你——保重——,開心——”
“你也保重,”她突然說出一句連她自己都沒想到要說的話,“你要走了,來HUG一下吧——”說著,她向他伸出雙臂。
他看著她的手臂,搖搖頭,微笑著說:“你怕秦無衣碼字沒素材?”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在這種時候把秦無衣扯了出來,她愣在那裡冥思苦想,而他已經消失在登機口了。
她跑到候機大廳的玻璃窗那裡,凝望JASON乘坐的飛機,看著那架飛機慢慢滑動,慢慢滑出了她的視線。起飛的跑道似乎離得很遠,她沒看見飛機是怎樣升空的,老覺得JASON的飛機滑到一個她看不見的地方,就停下了,一輛長長的轎車等在那裡,幾個人壓低了嗓門對他喊:“快!快!”於是JASON貓腰鑽進那輛轎車,飛駛而去。
她懷疑JASON回國只是一個金蟬脫殼之計,他其實是在美國什麼地方,可能是找他的心上人去了。所謂回國,不過是掩人耳目,讓那些愛他的妹妹死心,他就高枕無憂了。但不管他在哪裡,有一點是個事實:他走了,從她的世界裡消失了。
艾米無精打采地向停車場走,突然覺得告別的一剎那遠不如告別之後轉身向機場外走去時難受。也許告別的時候,還能看見他,就虛幻地以為他還在自己的世界裡,以為生活會凝聚在那一刻。但等到轉過身,才發現還有一大段沒有他的日子在等著她,才會心裡發空,鼻子發酸,淚如泉湧。她坐在自己車裡,靜靜地流了一會淚,想不出剩下的日子該怎麼打發。後來她想起他發過的誓,說會跟她聯繫的,又覺得每天還是有盼頭的,生活還是有意義的。
她一邊開車,一邊回想他剛才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哪怕是最細微的,都能一點點回憶出來。她覺得他剛才的確是在等誰,但那個人最終都沒出現。她不知道那人是誰,但她覺得那個人太狠心了,怎麼捨得讓他等得那樣心焦?
愛情世界裡,太多這種故事了,A愛著B,B卻愛著C,C又愛著D,每個人都愛得真而深,但每個人都不幸福。她這樣巴巴地來送JASON,而他卻在巴巴地等待另一個人,估計那個今天始終沒出現的人也在巴巴地等什麼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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