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2/05
媽今天生日。
但一早奶奶就趕緊將我叫醒,緊張地問我要不要帶puma去看醫生,我大驚,問為什麼,奶奶說puma看起來怪怪的。
我衝下樓,弟弟抱著puma坐在椅子上。
「剛剛puma倒在地上抽慉,還發出哎哎哎的叫聲。」弟弟說。
Puma兩腳發軟,無法好好坐著,也幾乎不能走路,不吃東西不喝水,舌頭髮白乾裂。但前一天晚上還好好的啊!怎麼會突然變成這個樣子?
我嘆了口氣,緊張的心情消失,替之以無可奈何的寂寞。
接手抱過puma,他小小的身體幾乎不剩半點力氣,軟趴趴的一團帶毛的肉。
「puma,你要回去了麼?」我心疼地說,但語氣出奇的平靜。
「你不要在那邊黑白講啦!」奶奶皺眉。
Puma在我國三的時候走進我的生命,算一算,已經十三個年頭。牙齒掉光光只好讓舌頭整天都露出半截,鬍子灰白,黃毛稀疏,不能快跑,爬不上樓梯,跳不下床,眼睛還有些白內障。一條標準的老狗。
Puma看著我,有氣無力地縮起身體。
我的手指放在puma的胸口探測,他的心跳時而飛快,時而緩慢。我將鼻子靠向他的嘴,他卻沒有伸出舌頭舔我。Puma看起來很虛弱。
「puma你怎麼這個時候出來搶戲,明明就不是你登場的時候。」我抱著他,感覺他隨時都會閉上眼睛、一覺不醒。
如果媽沒生病,當時的我一定會哭出來。
但我很壓抑激動的那部份,選擇了接受。
我曾經帶過puma給獸醫看過感冒、看過尿道結石,兩次放在冰冷的金屬板上,兩次puma都嚇得全身顫抖。那副模樣我至今無法忘懷,可能的話,我不願抱孱弱的他去獸醫那裡,聽一些我覺得很痛苦難熬的話。
有人說,一條狗一輩子只會認一個人當主人。很榮幸,puma選擇了最愛他的我。
我一直都很害怕puma會在我在新竹念大學時、臺中讀碩士班時、在臺北寫作時、甚或未來當兵時過世。我一直很希望他能在我的懷裡闔上最後一次眼睛,也認為他也是如此想法。
如果puma選擇在此時與我道別,不也是契合我們彼此的願望?
十三年,也許夠了。雖然我會好傷心。
今天多災多難。哥從醫院回來換爸去陪媽,哥說媽昨晚發燒到38.7度,而對面床的吳媽媽發燒到39點多度,發燒到眼睛快要看不見,也開始吐,讓媽很害怕。而負責照顧吳媽媽的吳先生似乎感冒了!天,真糟糕,那可是保護隔離病房啊,萬一傳染給病人就慘了。希望大家的燒都快退,專注在跟癌症的PK上。
下午送毛坐統聯回板橋後,我們三兄弟又跑去附近的觀音亭拜拜,祈求菩薩作主化解媽與冤親債主的恩怨,並擲茭問卜。
回家後,哥提醒我,認為puma說不定是營養不良才會沒有力氣,而不是大限已到,哥說奶奶都亂喂puma吃東西,喂什麼發糕、饅頭的、放著一碗久沒動過的蒙塵狗飼料,營養超不均衡,他看了就有氣。
我想想,的確有可能。想起了大二那年puma重感冒瀕死的模樣。
那時候我聞訊趕搭夜車回家,一進門,看見媽正拿著注滿牛奶的針筒插進puma的嘴角,強灌些營養,但puma一看到我回家,立刻狂吐奶,跌跌撞撞向我走來,我含淚抱起興奮卻虛弱的puma,媽說,真難得,puma什麼都吃不下也不動,看見我卻轉了性。
那天晚上我在puma旁睡覺,但睡得極不安穩,只要puma太久沒動,我就會探頭過去,觀察puma有沒有忘記呼吸,深怕一不小心,就錯過puma過世的悲傷瞬間。
隔天,我就開始用自己的方式治療puma。我在熱白飯裡澆上肉湯,再倒入大量的肉鬆,放進自己嘴裡大嚼成泥後,再放在手心讓puma舔吃。Puma賞臉,只要我喂的,他就會嘗試吃幾口,食慾一開,之後就越來越有力氣嚼東西。
兩天後,puma因感冒流失的體力漸漸回覆。
又多陪了我好些年。
晚上我去夜市買了個豬肉鐵板燒便當回來,還多加了個蛋黃不熟的荷包蛋。我將超香的豬肉片與肉湯混進飯裡,擠破蛋黃,攪一攪,然後按例吃進嘴裡咀嚼成泥,再放在掌心。
Puma嗅了嗅,滾爬到角落,不吃。
我用手指沾了點塗在他的嘴邊,puma才勉強吃了一口。吃了一口,精神就來了。
「哈,很好吃吧,再多活兩年,湊個整數陪二哥十五年,我們再說再見。」我很開心,看著puma慢慢吃著掌心上的口水豬肉蛋黃飯糰。
總共吃了三團,puma才懶趴趴地躺下休息。
我很感嘆,媽在家的時候,puma吃的可好。
說過了,媽會很自然地喜歡上我們兄弟喜歡的東西。
每次媽買蒸餃回來,都會將皮剝開,將裡頭的餡夾給puma吃。每次媽炒麵,都會將裡面的瘦肉或蝦仁仔細挑出來給puma吃。每次都這樣,搞得我大怒,只好命令媽puma由我喂就好,媽妳給我乖乖吃自己的就行了,不然媽從頭到尾都在吃麵皮。Puma生病了,媽會認真灌藥,灌到最後puma只對媽一個人服氣,除了媽親自動手誰也別想叫puma乖乖躺好把嘴巴打開。家裡也只有媽跟我會幫puma抓跳蚤。媽也是家裡第一個放棄叫我不要抱puma睡覺的人。
昨天將緣份不深的kurumi從阿和家接出,送去我哥女友家寄養,而阿和剛剛打電話過來,約哪天讓我請客慶功,約完了日子,阿和突然有感而發,說打完球回家,沒見到kurumi真寂寞。
「養只狗吧,跟狗相處可以讓一個人的心變柔軟。」我說:「說不定還可以交到很好的女朋友。」
這是真的。
能帶給一隻狗幸福的人,一定也很幸福。
看見puma又開始用眼神祈求我帶他出去撇條的樣子,看見puma又在亂抓地板的樣子,我忍不住想,今天上午puma在地上抽慉哀號的聲音翻譯起來,應該是:
「我~快~餓~死~啦!」
2004.12.07
今天還是很擔心puma,puma復原的進度停滯了,甚至開始衰退。
puma又開始無精打采,懶得去動罐頭肉塊,我得用手抓碎,弄得糊糊的放在掌心,puma才會試著舔舔看。然後下顎明顯失去力氣,puma必須靠搖晃腦袋將肉穩在嘴巴里,吃了十幾分鍾,許多碎肉塊沾了一地。
我想起了哥說的,有時候人養的狗狗會替主人應劫,這樣的鄉野傳說。
puma跟媽很要好,我們三兄弟幾乎都不在家,都是puma這個狗兒子在跟媽相處,若puma立志替媽應劫,坦白說我會既感動又高興,不忍心阻止。
但有沒有這回事,還是個謎啊!
前天晚上輪我睡家裡,我抱著puma,他全身軟得不象話,虛弱地趴在我懷中,一起躲在羊毛被裡許久。這很奇怪,puma通常沒耐性讓我抱這麼久,他習慣窩在一旁,而非讓我瞎黏著,全身都是毛的他會熱到抓狂。puma大概讓我抱了十分多鐘,很不尋常。
緊閉著眼睛,puma的呼吸非常急促,氣一直從乾燥的鼻孔噴啊噴的,此刻我又進入相當平靜的狀態。
我摸著puma,認真又感傷地說:「puma啊,如果你覺得真的很累了,那就死掉吧,沒關係。不過你要記得跟菩薩說,說你要投胎當二哥哥的兒子,知道麼?二哥哥叫柯景騰,如果你不會說,二哥哥也會跟菩薩講」我口無遮攔地說著。
就這麼斷斷續續,又熬了一個晚上。puma換了很多姿勢,就是睡得不安穩。
第二天,又輪到我去醫院陪媽。
在來醫院之前,我跑去買了幾個給狗寶寶吃的特製罐頭,想說puma沒了牙齒,沒有願意徒手碾碎肉塊的我,讓他吃些事先碾碎的肉塊比較好。
但打開了的罐頭放在地上,puma去連嗅一下都不肯,身體一直坐或躺,起來走幾步路都意興闌珊。眼睛骨溜骨溜地看著我。
我捏了點碎肉在手指上,又沾又騙的,puma才勉強吃了點。
唉,這樣叫我怎麼放心去醫院?
鄭重地交代奶奶要多費點心神去喂puma,不要以為肉放在地上puma不去吃就是肚子不餓、要想辦法捏在手上誘引等等。
但我心底知道,這些提醒都是多餘的,畢竟我的手跟別人的手,對puma來說當然不一樣。
在媽面前,我藏不住秘密,憂心忡忡跟媽說了puma好像沒有好起來,又快死掉了。
「應該快點喂puma肝藥加風速克達(一種感冒藥水),以前puma怪怪的,我就是這樣子喂他。」媽躺在並床上,打手機給哥,交代他務必這麼喂puma。
我趴在病床旁的欄杆上,希望媽是對的。
哥上了臺北找論文指導教授,弟弟也跟著上去。
再度只剩下我。
2004.12.08
早上,在輸血小板之前,發生了一件讓我超級內疚的事。
護士定期幫媽抽血檢查血液成份的比例,針抽出後,護士要我幫忙壓住傷口,我依言做了,卻不夠大力。結果十分鐘後,媽被抽血的手臂處瘀青腫脹了一大塊,我簡直傻眼。
「那個是因為血小板不夠啦,所以血管比平常還要容易破裂,以後要壓大力一點。」護士解釋,媽也說了我幾句。我有夠想撞牆。
而媽開始觸目驚心的咳血。
同樣是因為血小板嚴重不足的關係,不管是喉嚨黏膜或是肺部的微血管,都很容易因為劇烈的咳嗽受損,加上空調的空氣有些乾冷,黏膜比平常更容易幹。
媽將一張張衛生紙小心翼翼包住咳血,一邊看著我們兄弟記錄的溫度表,研究自己發燒的週期與規律,並開始指揮我跟護士討退燒藥。
「我很不想再發燒了。」媽說,解釋自己很可能在接下來的半小時內發燒,而溫度計也的確顯示媽的體溫正緩步爬升中。
我的心一直揪著。
為了平復對媽咳嗽的不安,我又開始抄寫心經。
護士終讓媽吃了退燒藥。媽開始盜汗,我拿毛巾幫忙擦著媽浸溼的背。
我又說起了puma,我很擔心他會在我不在家的時候死掉。
「說不定puma是看我都不在家,知道我生病了喔,所以他才跟著生病。唉,你們不在家的時候,我都馬跟他說話」媽說,似乎有點安慰puma的心有靈犀。
媽正在發燒與溫燙中徘徊,左手注射抗黴菌的藥,右手輸著血漿。
而很好玩的十二包血小板,剛剛才注射完畢。
「一定是這樣啊,所以媽,妳把眼睛閉起來。」我說。
媽聽話,把眼睛閉起。
「媽,妳現在開始從彰基回家,然後去看一下puma。」我說。
媽點點頭,半皺起眉頭。
我可以感覺到媽腦中的影像正如電影膠捲抽放著。
「我現在走到彰基樓下了,我要騎腳踏車回去了喔。」媽說,眼睛依舊閉著。
「好啊。」我欣然。
「我看到puma了,唉,我要跟他說什麼?」媽睜開眼睛,問我。
「就說puma你趕快好起來啦,要努力吃東西。」我說。
媽又閉上眼睛,嘴巴喃喃有辭一番。
「說完了,我要回彰基了。」媽說,像是鬆了一口氣。
「嗯,快回來。」我同意。
「好累,騎這麼久,好喘。」許久,媽又睜開眼睛。
「嗯,puma一定會好起來。」我點點頭,很感動。
然後媽繼續睡,我則一邊抄寫心經一邊監視血漿的注射進度。
好不容易血漿打完,媽醒了,燒也退了,護士注射的止咳的藥水也生效,媽不再那麼大力地咳嗽。
媽坐起來,在床上寫一些身體狀況的記錄。真容易就認真起來。
我很困,精神非常渙散的我竟然什麼小說都沒辦法進行。我決定好好睡一個小時。
鋪好了床,設定好手機的鬧鈴,我為即將入睡休息感到很雀躍。
「媽,我回去找puma一下。」我說,翻過身子,抱著棉被。
「好啊,你可以騎我放在彰基樓下的腳踏車。」媽說,推推眼鏡。
我心頭一震。
媽啊,妳簡直是小說對白之神啊。
如果大家都可以好起來,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