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小保瞠目咋舌,駭異不止,腦海中一陣紛念疾轉,始終記不起這一輩子會在什麼地方,認識過這麼一個醜陋朋友?他倒並不是嫌他面容難看,實在因為自己既與他素未謀面,他卻緣何一路上調侃自己,故作神秘呢?
他嘴唇方才張得一張,尚未曾詢問出口,那醜陋少年卻已經咧嘴咯咯笑起來,迅速地站起身來,叫道:“小傅,你怎麼這時候才到呀?為兄只不過先行一步,卻早在十天之前,便到了這裡,嘿嘿,你叫為兄等得好苦呀!”
傅小保聞言更是一驚,暗忖:我與他素不相識,他就算知道我姓氏及此來目的,也還罷了,幹嘛這麼一見如故,竟然稱我“小傅”,就似與我有多年私交似的?看來此人只怕是個瘋子。他勉強忍住心中的好奇與彆扭,不自然地淡淡一笑,剛要開口,誰知那醜面少年突又尖聲咯咯大笑起來,說道:“他XX的,真要笑死人,小傅呀,為兄告訴你一件事,這十天來,刁家寨和洛伽島的人,真被為兄我治慘啦!到今天,全躲了個一乾二淨,再也不敢來這附近十里以內現眼,他XX的,真他媽有意思。”
傅小保把已到喉間的問話,只得又咽了下去,心裡泛起一陣厭惡。暗想這人像貌美醜且不談它,單隻出口這麼粗魯,枉他穿了這一身文縐縐的新衣服,怎的人物衣冠,竟會如此不相配的。於是,面上笑容一斂,冷冷說道:“不知兄臺是何處高人?在下自覺與兄臺從無一面之識……。”
醜少年不待他把話說完,忽然又咧開鮮紅大口,發出一陣刺耳的尖銳笑聲,搶著說:
“小傅,你不認識我?我可是認識你,你不是就叫博小保?你不是原來拜給刁人傑做乾兒子,後來又叛離刁家寨,投到那瘋子唐百州的門下麼?我說這些話可對嗎?我這做兄長的,可沒有過甚其詞吧!”
傅小保更是大感不悅,一陣臉紅,劍眉突剔,道:“朋友,姓傅的與你無恨無怨,你怎麼如此折辱於人?姓傅的可以任你羞辱,你如侮及傅某的師門,可別怪……。”
醜少年哈哈笑道:“喲!你還蠻護著你那瘋子師父麼?好好好,算為兄出言不遜,咱們不談這些,你不是要去刁家寨嗎?不知你究竟有什麼打算沒有?是明搶呢?還是暗偷呢?”
博小保心中微驚,暗忖:這怪人怎的將自己身世姓名,師承門派,連此行目的都打聽得如此清楚?若說他不懷好意,似乎一路上又犯不著處處為自己安排食宿,這十天之內,更將刁家寨爪牙眼線,盡都驅出大竹河,專心一直等候著自己的到來。難道說他真與自己有什麼瓜葛關係,只因自己言談過激,無法冷冷靜靜的談談嗎?
他本是心地淳厚之人,如此一想,倒把怪少年適才粗魯取笑的憤滿之情,忘得一乾二淨,臉上歉然一笑,緩緩走到一張椅子旁,輕輕坐下。
那醜怪少年見了,急忙笑道:“你瞧我這做兄長的有多粗心大意,你來了這一會,連讓你坐下也沒有,說起來當真失禮得很。小傅,好在你我都不是泛泛之交了,來,甭客氣,請隨便坐下再談吧!”說罷,自顧也拉了一把椅子,對著傅小保,張腿叉手,四平八穩的坐了下來。兩跟迷迷望著他,就好像對於傅小保軟化了態度,屈服落坐,感到十二分得意似的。
傅小保冷眼見他這種毫無教養的言談舉動,心中氣悶萬分,無論他怎麼思忖,也推測不出當前這個既冒失,又粗魯的新朋友,是個什麼出身來路?於是勉強笑了笑,正要開口說話,那醜少年卻又搶著笑道:“小傅,看你神情,好似對我有些不甚瞭解。這也難怪,你我雖說淵源深厚,彼此究竟初次相交。其實呀,我這個人為人最是豪爽,向來不拘小節,直比當年梁山泊中的李逵與魯智深,有過之而無不及。你現在自然不信,相處久了,你就瞭解我的豪邁爽朗的個性了。那時候呀,小傅,你才相信為兄乃是天下第一個有為男兒,第一個容易結交的好朋友咧!”說完,便自顧放聲哈哈大笑了起來。
傅小保聽了,忍不住肚裡暗笑,心想只怕你不是天下第一個有為男兒,倒有些像天下第一個臉皮厚,第一個自吹自擂的吹牛大王哩。便淡淡一笑,道:“老兄豪邁之情,已是不需再介紹了,倒是老兄這種剛健的談鋒,每次搶著說話,不讓人開口,這一點真可以獨步天下,無人能及。”
醜少年縱聲大笑,說道:“對對對,你說這話,果真是最知我的為人了,我若不是有這點特長專技,怎會在江湖之中,輕易贏得那‘長舌書生’的盛名呢!”
傅小保陡地一驚,訝然道:“什麼?‘長舌書生’?在下真是孤陋寡聞,怎的從未聽過,武林中還有‘長舌書生’這份名號?那麼,老兄姓氏,可否也一併相告呢?”
醜少年頗有得意之色,點頭晃腦說道:“這也怪不得你,為兄雖然輩份甚尊,但一來年歲尚輕,二來從來甚少在江湖行走。只最近數月,方才仗劍行道江湖,能在短短數月之內,掙得這份響亮名號,的確已是不易之極了……。”
傅小保哪來心情聽他自吹自擂,急忙打斷他的話頭,搶著道:“那麼,兄臺究竟是何門何派?貴姓大名,又是怎樣稱呼的呢?”
醜少年笑道:“你別一心一意打聽我的來歷,我若果真說出姓氏來歷,只怕你要恍然大悟,跪倒給我磕頭行禮了,我這人最見不得這種酸文褥禮,是以不願將姓氏來歷,告訴給你知道。”
傅小保冷笑一聲,道:“只要老兄說出來歷姓氏,果然是武林前輩,德高望重之人,別說要在下叩頭行禮,就是三拜九叩,在下看在敬老尊賢份上,也無半句怨言。”說到這裡,略為一頓,沉聲又道:“不過,要是老兄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一味拿在下逗笑取樂,那時候,可別怪在下要失禮哩!”
醜少年毫不為他的恐嚇言詞所動,咯咯一陣尖笑,說道:“這樣最好不過,你且先別問我的來歷,我倒要請問你一聲,你既然拜在瘋子唐百州門人,你可知道,唐百州同門有一個姓梁名承彥的師兄,人稱‘終南劍客’的人嗎?”
傅小保微微一愣,忙答道:“不錯,在下曾聽恩師談起,的確有這麼一位師伯,唯這位師伯已被人陷害,喪生在終南山中,所遺妻女,至今下落不明。在下曾奉先師遺命,只等此間事了,便得立即前往探查那位師伯母母女下落,但這與閣下又有什麼關係呢?”
那醜少年陡然收斂了臉上笑容,剎時之間,神情一變,好像有滿腹悲憤,湧塞在喉內,略停了停,又輕輕哼了一聲,這才正色說道:“你不是要問我是誰嗎?方才你所說終南劍客梁承彥的遺霜,正是崔某的表姊。算起來,我與令師伯乃系姻親兄弟,你師父唐百州與我甚稔,只不過你入門較晚,咱們未能相識一面罷了。”
傅小保大大吃了一驚,霍地站起身來,拱手說道:“這麼說起來,傅小保當真失禮得很,但不知崔前輩尊諱是如何稱呼的?又怎知傅小保身世際遇,及此來目的呢?”
醜少年嘴角牽動,展露出一種難看至極的笑容,但這笑容一現即隱,依然正色擺手,示意博小保仍舊坐下,說道:“你我輩份雖有別,畢竟年紀相仿,況且這關係說來也牽連太遠了,所以我只不過以兄長自居,咱們最好別這麼拘禮,你且坐下,咱們慢慢談話。”
此時傅小保心中甚是惶恐,皆因他自從投拜唐百州門下,僅知師伯梁承彥慘遭仇家陷害,師伯母和一個小師妹下落不明,從未聽說梁承彥尚有這麼一個醜陋的內表弟。但這關連的確過於疏遠,恩師無暇提及,也是情理之內的事,他自然不敢懷疑這醜怪少年所說親誼關係。
但他有一些不解的,就是年輕的前輩(憑良心說,他真不知道應該怎麼稱呼人家才對),何以能知道自己的詳細來歷,以及遠從天全縣客店開始,就一直替自己暗中付賬,而又不肯在途中現身一見呢?
他心中疑團糾結,哪能解它得開,是以急急問了這些話以後,便怔怔凝視著那醜怪少年,焦急地等候他如何回答。
醜少年嘆了一口氣,又道:“我知道你心中疑問重重,其實這也怪不得你,說起來,話又長了。為兄雖與你師父師伯均甚熟穩,但總為了自小生得這面上醜惡形像,一直埋首深山,除了苦練武功,可說很少在江湖中行走。然而,我這個人又不是個能靜度冷清歲月的性格兒,偶爾憋不住了,下山遊蕩些時,這胸中積壓許久的話,往往恨不得找個知己朋友,暢意傾吐,方才快意。是以,漸漸地,就被那些好事之徒,替我取了這‘長舌書生’的綽號。其實長舌二字,應指那些搬弄是非的婦人才對,我雖然愛說話一些,卻從不撥弄是非,又怎當得長舌兩個字呢?”
傅小保聽他說了半天,依然沒有談到正題,心中很是不耐,但此時這醜人表明身份,已是自己長輩,他可不能再似先前那麼催促和譏諷人家,只得耐著性子,裝得很凝神傾聽的模樣。
醜少年頓了頓,又長長舒了一口氣,接著又道:“……我一知道這個外號,心裡當時氣得不得了,一賭氣,就足足有兩年未曾離過山,唉!誰知等我數月之前,想起來趕到終南山表姊和表姊夫那兒去探探親戚,卻竟然只見到一堆廢墟了……。”說到這裡,他又低頭用袖角偷偷擦淚,神情極是悽苦。
傅小保被他引得鼻子也一陣酸,他雖與梁承彥師伯未謀一面,但不難揣測出那終南山上,焦木塌屋,亂草蓬鬆的荒涼情景。同時又連想起恩師唐百州生死存亡,也渺茫無蹤,使得虎目中淚光瑩瑩,險些陪著流下辛酸淚水來。
那醜少年偷眼看了博小保一眼,突然“卟嗤”笑了起來。傅小保一驚抬頭望去,他卻立時把臉一沉,口中雖然仍舊吃吃而笑,但笑聲神情,充滿一片悲憤,就似一個人悲極而笑,喜極而泣一般,醜臉牽動,竟比嚎啕大哭,還要令人心悸。
笑了一陣,他好像情緒漸漸平復,緩緩又說道:“……當時,我被那種淒涼意外的情景,嚇得險些昏了過去。好半天才慢慢壓制自己,指天為誓,天涯海角,必得追訪出表姊夫全家下落。如果他們是遭了仇家毒手,那麼,我姓崔的拼了這條命,也要憑藉十餘年深山苦練的一點微末技倆,替他們夫婦母女報此大仇。於是,離了終南山,第一件事,便是尋訪表姊夫的同門師弟唐百州的去向。”他咧嘴望著傅小保一笑,又道:“豈料我尋你師父不到,卻無意之間,風聞刁家寨傾巢前往康境貢噶山青陽宮,爭奪靈蛇劍譜這件消息。
我當時心中一動,分明那靈蛇劍譜,正是我表姊夫梁承彥的師門至寶,卻怎的會落到青陽宮的道士們手中呢?急忙連夜西行趕到貢噶山去,不料到得太晚,待我潛進青陽宮刺探,才知道刁人傑已經數度進擊不成,已然退走。而劍譜卻被你師父唐百州奪回,而且,又從道士們言語之間,驚聞唐百州竟然變成了獨眼龍,性兒也瘋瘋癲癲,使用一柄鏽跡斑斑的鏽劍,武功也高強許多。我得了這些消息,又悄悄退出青陽宮,但卻無從再查訪到你師父唐百州的去向。那一天,在一座亂山中迷了路,誤打誤撞,竟被我見到你在一片松林前,正和一個身著綠衣的女子說話……。”說到這兒,他忽然又住了口,拿眼斜睨了傅小保一眼,嘿嘿笑了兩聲。
傅小保知他一定誤會自己是個風流種子,不禁臉上一陣紅,忙道:“那位姑娘乃是一位前輩門下……。”
醜少年不待他說完,揮揮手不讓他再繼續說下去,然後冷冷說道:“我知道,她一定是什麼高人門下了,要不然,你也不會姊姊長姊姊短,叫得那股親熱勁啦!哼,依我看,那女子生像妖嬈,眉目傳情,就必不是什麼正經東西。”
傅小保心中大怒,但轉念一想,他自己生得太醜,自然對天下美貌女子,都會含有一股妒意,自己如果替小玉辯駁,定然被他疑慮更深。再說,他怎麼說都是個長輩,且讓他罵幾句算了。於是,淡淡一笑,閉口未置一詞。
那醜少年卻好像意猶未足,見傅小保不語,他倒更進了一步,追問道:“你這小子仗著臉蛋漂亮,想來一定是隨處留情,不安本份的了?”
傅小保聽了,再也忍不住,憤憤答道:“前輩不要小覷傅某,碧靈宮門人個個聖潔高華,冰雪清白,絕無如前輩所說那等下賤人物。再說,傅某雖然身居晚輩,但也曾讀聖賢之書,略知禮義,也不致就如前輩所測那種卑下之人。”
醜少年嘿嘿冷笑,道:“能那樣自然最好,我不是你師父,也懶得管你這種狗皮倒糟的事,我說這些話,是望你有則改之,無則嘉勉,你不要氣鼓鼓的不服得很。”
傅小保當真快要將肚皮氣炸了,但礙在他是師門尊長,不便出口頂撞,冷冷答道:“前輩所說,傅小保記著就是了。”
醜少年用力一拍大腿,笑道:“這才像話,大丈夫勇於認過,知過必改,善莫大焉。”
說罷,還咯咯笑個不停。
傅小保表面上一片冷漠,暗地咬牙切齒,只恨罵不出口來。
醜少年笑了一陣,自覺沒趣,也就不笑了,沉吟片刻,又繼續述說道:“我本不想偷窺這種男女私情私語,但當我一見到那女子遞給你一柄鏽跡斑斑的鏽劍時,卻不能不吸引起我滿心好奇念頭。於是,悄悄躡蹤你身後,你可記得,山中遇雨,是誰用火光引你到那座茅篷?
是誰第二天給你送來水果乾糧,實對你說,那全是我姓崔的乾的。”
傅小保氣還未消,僅只淡漠的答道:“前輩關顧盛情,傅小保心裡甚是感激。”
那醜少年偷偷笑了笑,又道:“並非我要討好你,實因見你所持鏽劍,宛如所聞得唐百州持用的一般,我決定要從你身上,探出個所以然來。那夜你在荒山茅篷中熟睡之際,我就曾偷偷隱在近處,聽見你睡夢之中,頻頻囈語,一會兒叫道:“恩師!恩師!一會兒又說到刁家寨。那時候,我就猜你必與唐百州有什麼關係,其後在客棧之中,又偷聞得你夢中喃喃自語,說要到刁家寨偷劍譜。我這才故意留銀留語,自己卻早一步,趕來此地候你哩。”
他一口氣說到這裡,傅小保方始恍然途中種種奇事,原來都是這醜少年有意安排。但他也不禁心驚暗叫慚愧,自責閱歷經驗太差,怎的途中睡得那麼死,連夢中囈語都被人家聽了去,自己竟然絲毫未覺。如此看來,山洞中月餘苦練,在功力方面,只怕還嫌不足太多呢!
他心中一陣紛亂,停了片刻,才道:“前輩所言,果真令晚輩恍然而悟,但晚輩尚有一事不明,前輩雖在荒山中聽到晚輩與那綠衣姑娘對答之詞,因而知道晚輩姓氏,但又從何得知晚輩的名字呢?難道晚輩連中夢語,也曾自稱過自己名字?而且,對於晚輩出身來歷,以及人門經過,前輩又從何知道得那等詳細呢?”
醜少年咯咯笑道:“最好你先把那前輩晚輩這一套趕緊取消,我聽了這些,揮身汗毛全豎起來啦,你我年紀彷彿,乾脆隨便些,倒顯得親近。”
傅小保知他有些怪僻也不相強,拱手道:“晚輩……在下聽命便是了。”
那醜少年大笑道:“你問的這些,倒並非我偷聽你說夢話得來,你可記得在名山附近百太驛旅店中,與那飛爪趙文襄談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事兒嗎?實對你說,那時候,我正和你們住在同一個旅店,只不過早一天已將白馬賣掉,換了一匹棗色良馬而已。”
傅小保暗自追悔莫及,心想:早知你也在,豈不早戳破了這個悶葫蘆,何至等到今天。
他此時對這醜少年所說各節,俱已深信不疑,慚漸將心中氣惱也消去不少,連忙肅容問道:
“前此種種,在下均已瞭然,但前輩至今尚未將尊諱見示呢?”
醜少年臉上笑容突地一斂,沉吟了好一會,方才說道:“本來,你知道我姓崔,又知道長舌書生這氣人外號,已經足夠。但你既是想知道,我就告訴你也無不可,我姓崔,名易祿,乃容易之易,福祿壽喜的祿。”
傅小保忙稱謝,牢記在心中。但他有一點甚是不解,自己問他姓氏稱謂,並沒有不妥或失禮之處,他卻怎的吞吐半響,好像很不願以名諱示人,這又是為了什麼緣故呢?
他生性本不善疑,是以這念頭也只不過在腦中一現即穩,並未深深刻在記憶之中。
兩人這一番談論,不覺時已夜盡,那崔易祿尖著嗓子將客店掌櫃喚了來,命他搬上一桌豐盛酒筵,為傅小保洗塵。
傅小保本欲辭謝,當不得崔易祿一力自作主張,硬邀入席,開懷暢飲了起來。
這崔易祿看來也不過才三十以內,身上打扮裝束,一派斯文。但舉止卻甚是粗魯,口中言語不雅,又不理會人家能喝不能喝,只大杯大碗強要傅小保和他乾杯暢飲。稍不順他的意思,便開口罵人,那罵人語句雖非下流話,卻往往刻薄萬分,令傅小保哭笑不得,尷尬萬分。
傅小保心中彆扭,只礙在他是自己師門尊長,處處只得忍讓三分。兩人入席人不過半個時辰,一大罐“狀元紅”已被他喝得涓滴不存,尚且兀自嚷著加酒,臉上絲毫未露醉態。傅小保此時早已面泛紫紅,頭昏腦脹,忙道:“前輩的確宏量,但在下業已不勝酒力,無法再奉陪前輩多飲幾杯……”
崔易祿笑道:“這點酒算得什麼,想當初我和你師父唐百州,常在終南絕頂拼飲,各人往返五次,從山下搬運二十罐美酒到山頂上去,一口氣拼賭喝得一滴不剩。事後還將那二十個酒罐子排列地上,當作梅花樁使用,兩人就在上面,喂上三五百招,那才真叫過癮哩!”
傅小保駭然,心中暗想:“這崔易祿酒量如何,我自是不知,但我那恩師唐百州,卻從未見他嗜酒酗飲過,這你不是胡吹得太過份了嗎?
崔易祿見他神情,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意,笑道:“小傅,你不信是不是?今夜你看我一個人再幹一罐,喝完之後,你只管睡你的覺,我還得趁著月色,趕往刁家寨,看看刁老頭有何動靜投有?天明返來,定然帶給你一件信物為證,你說可好?”
傅小保陡地精神一震,急忙說道:“前輩既有此意,何如咱們立刻撤去殘席,一同往刁家寨走走?”
崔嶽祿道:“不成,一則你遠道趕來,應該休息,別太辛苦。二則我這脾氣,如不喝酒,任什麼事也不能辦。再說此處離刁家寨並不太近,一夜之間往返,帶你一起,只怕就趕不及了。”
傅小保聽了,面上羞得緋紅,不服地說:“前輩既未見在下趕過路,怎就知道會走得太慢呢?”
崔易祿道:“那還用猜嗎?我從你眼中神光,一下子便看得出來,你最近似乎功力曾有突進,但急則不達,沒有一段時間的苦練,你還不能發揮內力全都威用,你看我說這話可對?”
傅小保猛然一驚,登時背上冷汗直冒,倒把酒意驚醒了一些,忖道:“看他年紀並不太大,怎的目光會如此銳利?連我新近所得奇遇,也一眼看了出來。
這時候,掌櫃的果然依言又送來了一罐酒,崔易祿淡淡一笑,立起身來,橫掌順罐口上輕輕一削,那封口泥土應手而飛,竟比刀砍劍削的還要乾淨俐落。崔易祿不用杯碗,用口就著罐口,一仰脖子,“咕嚕咕嚕”哪消一會工夫,比喝水還要輕鬆,果然將一罐美酒喝了個精光。拋卻酒罐,用袖子橫著擦擦嘴,笑道:“好酒,好酒,可惜夜裡有事,未能盡興一醉。”
說罷,揮手命店家撤去殘席。行到窗口,仰頭望了望天際月色,點頭一笑,未見他攜帶任何兵器,僅只把外衣前襟向腰間一紮,向傅小保道:“你好好回房休息,天明之後,我叫你看一件東西。”
傅小保忙一閃身,橫攔在房門口,道:“此事乃晚輩師門之事,自應由晚輩自行出手,前輩如不允同行,未免太令晚輩無地自容了。”
崔易祿臉色一沉,道:“這又不是真打架,我今夜只去暗中看看,你且等我返來之後,何時由你出手行動,那時再作打算,難道你還怕我搶你的功勞不成?”
傅小保被他罵得啞口無言,愣了愣,還想再度申辯,耳旁但聽崔易祿輕輕冷笑一聲,人影閃晃,那崔易祿竟然不經房門,直接從窗口飛穿而出,眨眼間,便沒於夜色之中。
傅小保心裡又氣又惱,又愧又羞,用掌捶著手掌,低頭在房中往來徘徊。本來任由他前往刁家寨探探動靜,原無關緊要,但他卻氣不過崔易祿言語之中,對自己太過小覷。要照他那口氣說起來,自己若不依靠他,難不成這一趟大巴山便算白跑了嗎?
他正自氣憤不服,驀然間,突見適才崔易祿立身處地面上,怎的漫了一大灘,好似潑了一盆水在地上似的。他心中一動,忙上前兩步,俯身地上一嗅,一股濃烈酒味,直衝上來。
他不禁大吃一驚,這才恍然何以崔易祿一口氣喝了那麼一大罐酒,竟會毫無醉意。原來他是仗著內功精純,在施展“浸掌沸水”之法,將所吃的酒,全從腳下逼出體外了。
這種“漫掌沸水”功夫,他在山腹石穴中曾看到那兩冊“古氏拳劍掌功精華”上有詳細記載,敘述一個內功已到相當火候的人,探手浸入水中,可以憑藉自身內功發出的熱力,由手掌傳導入水,一段時間之後,能夠將水煮沸。依這同樣的道理,可將飲入腹中的水、酒,甚至毒性不太重的毒液,以內力逼出體外。
傅小保也只不過在書冊上看到這種記述,至於是否能夠付諸事實,他自己不到那種火候,自然也只好信疑參半,誰知今夜會在這客店之中,發現崔易祿竟然真正的施展這種駭人聽聞的功夫呢?
他暗地心驚不已,似乎總覺得那自稱師門長輩的崔易祿,帶有幾分神秘之處。疑心頓起,當下匆匆返房,束紮了一番,“玄鐵劍”負在肩後,緬刀纏在腰際,悄悄越窗而出。
一擰身,躍上了房頂,略為打量了一下方向,便提氣伏腰,運足腳力,向刁家寨疾馳奔去。
夜空中月色甚明,輕風拂面,令人神爽,傅小保此時酒意業已全消,腳下分毫不停,快如一縷輕煙,伏腰疾趕,晃眼間出了大竹河,投身群山之中。
奔行了不足盞茶之久,來到一片茂密的竹林邊緣,夜風吹動林梢,枝葉相碰,發出“沙沙”聲響。傅小保忙在林前止步,忖道:江湖中有逢林莫入的戒條,這附近已是“蛇形門”
的勢力範圍,林中有無暗樁,甚是難料,不如干脆越林而行,一面也看看自己的輕功,可有些什麼長進。想罷,深深提了一口真氣,兩腳頓處,身形“嗖”地直拔起四丈有餘,輕飄飄落在竹林梢頭。
那竹林每一根均約有碗口粗細,林梢處也有小指般大小,傅小保足尖點著林梢,那棵翠竹僅只向下略為一沉,又微微向上彈了起來。他停身竹頂,隨著竹子起伏,臨風搖曳,宛若騰雲駕霧似的,既覺得意,心中一喜,換了一口氣,邁開步子,居然踏著林梢,向前疾飛,哪消片刻工夫,已快將一座竹林奔完。
正當他心中暢美非凡之際,倏忽間,突聽“嗖”地一聲輕響,一條人影,快如脫弦箭矢,從腳下林中彈射了出來,一陣風也似,直奔東北方而去。
傅小保在上面被他嚇了一跳,錯顧之際,一口真氣沒有換上,險些從林梢上跌落下來。
急切間只得趕緊借勢飄身腳落實地,忍不住又驚又怒,低喝道:“什麼人,站住!”
那人影不聞不理,眨眼工夫,已奔出十餘丈,傅小保一生氣,探手就扣了一枚“金蓮子”,頓足縱身,飛趕了過去,一面追,一面又喝道:“朋友,再不留步,可別怪在下要用暗青子招呼你了!”
前面人影奔行之速,竟然不在他之下,就這樣幾句話光景,只見他閃躍前行,又已跑遠了五丈有餘,迎面吹至的晚風中,卻傳來輕輕兩聲嗤笑。
傅小保怒從心起,忙也伏腰急追,只想能距離拉得略近,便用“金蓮子”弄倒他,倒要看看是個什麼狂妄人物。
這一來,兩人好似較上了腳勁,一個在前,一個在後,宛若流星趕月,風馳電奔的向前飛跑。而最令傅小保心中駭然的,是任憑他使出渾身力道,無論追得有多快,前面那人卻始終跟他保持著二十來丈距離。一口氣追追跑跑總有好幾里路,竟然一絲兒也沒有追近,仍然相距在二十丈外,這段距離說遠不遠,但若要用暗器,卻恰好還夠不到,真把傅小保氣得五臟生煙,七竅冒火。
又追了盞茶之久,傅小保見那人腳程決不在自己之下,明知再追下去,也是無益,心情也就漸漸恢復了平靜,藉著月光,從後面凝神仔細打量那人。這一看,倒把自己嚇了一大跳,敢情前面那人穿一身暗色衫裙,長髮飄飄,竟然是個女人。
傅小保心中忽然一動,急忙換一口氣,嗖嗖三個起落,施展“八步趕蟬”絕頂輕功,一口氣追近了三四丈,定睛一看,可不是嗎?那女子身上衫裙正是綠色,他腦海中念頭一陣急轉,天下武功強的女子並非沒有,卻總不會這麼湊巧,也穿著與“碧靈宮”門下同色衫裙,心想好歹冒它一冒,便放聲叫道:“前面是‘碧靈宮’哪一位姊姊?在下傅小保,懇請留步一敘,絕無他意。”
果然,他這麼一喊,前面那奔行的綠衣女郎倏地停了步,扭轉身婷婷而立,沒有再跑了。
傅小保大喜,一面收了“金蓮子”,一面三步並著兩步,飛趕過去,待到了面前,卻不禁歡呼出聲。原來果真正是在山腹甬道出口,送還劍馬,叮嚀而別的小玉。
他萬沒想到會在此地遇見小玉,心中那份驚喜之情,竟比見了親人,還要欣喜幾分,人才奔到,便氣極敗壞的說道:“小玉姊姊,原來是你呢!幹嘛讓我又追又叫了這半天,總不理會我?”
小玉靜靜站在那兒,嘴角雖然浮著一絲微笑,但神情卻大非傅小保料想的那麼親切,冷冷答道:“我有事要趕路,沒想到後面死追的會是你,所以沒有回應。”
傅小保不覺一愣,訕訕地道:“這原不能怪姊姊,都是我急著追上來,話中無禮得很,姊姊不要見怪。”
小玉依然冷漠地說:“唔!不要緊,彼此全都不知道,誰也別放在心上就行了。”
傅小保見她無論言語舉止,都與不久前分手時迥然不同,竟如換了一個人似的,心中大惑不解,怔了一會,忙又一笑,道:“哦,我倒忘了問啦,姊姊不在宮中,怎會老遠地趕到這兒來?難道說……。”
小玉搶著哼了一聲,道:“我是奉了老夫人差遣,來辦一件要事,這事目前不能告訴你,也請你不必追問,你現在不是要往刁家寨去奪劍譜嗎?那咱們也該分手了,別耽誤了你的正事。”
傅小保急得險些哭出來,聞言忙道:“不,不要緊,我早遲需去,也不急在一時,小玉姊姊,你這麼遠,這麼急地趕來,相信一定發生了什麼大事?就算你不想把事情真相見告,不知道能否把目的地告我一聲,或許我能為姊姊出點力,或者姊姊能替我在奪取劍譜的事協助一臂,那不是很好嗎?為什麼匆匆一面,便要立刻分手呢……?”
小玉好像甚是不耐,說道:“我並無一定目的地,你也快去辦你的正事吧,這件事兒你不能幫我的忙,我也無法和你去刁家寨幫你的忙,咱們還是就此分手,以後有機會,自然會再見面。”說罷拔步便想離去。
傅小保大急,情不由己,一伸手竟將小玉攔住,顫著聲道:“小玉姊姊,我自問並沒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在宮中的時候,承你那麼照顧我,後山分手的時候,你還那麼關切告誡我許多話,怎的今天突然會一變這麼冷淡呢?我若有什麼失禮失儀的地方,姊姊都可以明告,要罵要打,我都誠心誠意領受,只求你別這麼冷冷淡淡地對付我,好嗎?”
他本是個至情的人,一口氣說到這裡,想到自己孤零身世,禁不住淚水奪眶而出,最後的幾句話,說得已經有些泣不成聲了。
小玉無可奈何,她長嘆了一口氣,苦笑道:“唉呀,我的公子爺,你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說得好好的,怎的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起來?男子漢大丈夫的眼淚是這麼輕易流的?”
這話話音才落,陡然間,卻聽得數丈之外,忽然響起一陣宏量的哈哈笑聲,一個粗獷的聲音接口說道:“這叫做‘誰說丈夫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呀!小妞兒,你折騰了人家半天,還不許人家哭麼?”
小玉和傅小保齊吃一驚,扭頭望去,只見數丈以外一棵大樹蔭下,並肩立著兩人。其中一人約有七十左右,身軀魁梧,雙臂過膝,眼中神光湛湛,肩後反插著兩支細長的雙刃金槍,映著月色,閃閃發光。另一個年約五旬以上,生得濃眉環眼,滿臉短髭,甚是威猛,背上斜背一柄金背刀,這人最奇異之處,乃是面上隱隱泛出一片紫金色,倘若他屹立不動,乍看之下,定然將他當作一尊泥塑木雕的神像,決計想不到會是個活生生的人。
傅小保不自覺的收了淚,仔細打量這兩人,卻一個也不認識,連以前在刁家寨時,也從未見過這兩個人物,不禁大感詫異,反身凝神蓄勢而待,沉聲喝道:“你們是什麼人?深山夜行,是想幹什麼的?趁早實說,否則,咱們就不客氣了!”
那兩人一聽,全都哈哈笑了起來,面泛紫金色的漢子側臉向身旁老頭兒說道:“蒲兄,這可是好玩得緊吧?方才要哭哭涕涕地,怎的一眨眼,又跟咱們賭起狠來,我瞧這種沒出息的人,當真是趕不上我那被害死的兒子啦!”
老頭兒也頷首笑道:“果然有趣得緊,不過,依老朽看來,他出息雖不大,一身內功,卻已有相當基礎,這一點,只怕就非少通所能及了。”
他們二人將傅小保一陣端詳,又評頭論足,混扯了好些廢話。傅小保不禁大怒,一晃肩,身形直欺了過去,探左掌,接向那老頭前胸,同時右手腕肘疾翻,一招“金絲纏腕”,扣向那紫面孔漢子的脈門。皆因他一眼望去,就知道那老頭兒功力遠比這紫金面孔精淳得多,故此出手有攻有擒,目的是想將老頭兒迫退,先擒住這個拿自己開胃,佔自己便宜的金面漢子,好好懲治一番,出口胸中悶氣。招出之後,方才喝道:“你們目中無人,少爺今天就得叫你知道點利害。”
老頭兒見他閃電般欺身出手,身法異常快捷,口中微微“咦”了一聲,一塌肩,疾退三步並不硬接。
傅小保見他正如自己心意,私下暗喜,右手扣向金面漢子的手,陡地一伸,加速探了過去。
金面大漢猛吃一驚,在他心目之中,何曾料到這年輕輕的少年身法如此快捷,霎眼之間,已經欺到近身。他顯然功力不及那老頭兒,是以微微一愣,就這一瞬之際,傅小保手指已經搭上他左手腕間“陽溪”穴。
傅小保暗自得意,正要加勁扣拿,使他好好吃一頓苦頭,冷不防腰脅之間,突感一縷勁風,直撞了過來。他心中一跳,急切間先求自保,連忙鬆開那業已搭上金面漢子的右手,“呼”地旋身,甩手一掌向左拍出。
夜空中震起“蓬”的一聲悶響,傅小保的右掌正拍在那老頭兒的右腳腳背上,兩下里各自向後退了三步,方才拿椿站穩,彼此心中全都駭異不已。
原來那老頭兒被傅小保一掌迫退,見他閃電出手扣拿同伴穴道,忙不迭飛起右腿,踢向傅小保腰間。他因適才後退了三步,一時無法來得及回身再行發招,這一腿原也不過希望在傅小保扣住同伴的時候,實施“圍魏救趙”之計。卻不料這年輕小夥子手法快比電閃,僅只那麼一剎那,竟然鬆手,旋身、甩掌一氣呵成,這一掌拍在自己腳背上,使他一條右腿,又酸又麻,怎不駭異不已呢?
那金面漢子臨危脫險,登時激起滿腔怒火,一探手臂,從肩後撤下那柄看去十分沉重的金背刀來,厲聲喝道:“好小王八羔子,你當羅大爺是好欺的?沒別的,亮傢伙咱們會一會。”
老頭兒,急忙伸手將他攔住,用目細細打量了傅小保一陣,沉著臉說道:“老夫見閣下身手不俗,必系名門高手,不知閣下到底是刁家寨的人?還是洛伽島的門下?早些實說,免得傷了彼此和氣。”
傅小保沒好氣的答道:”少爺既不是刁家寨的,也不是洛伽島的,你們要動手便請動手,不必探聽這些。”
那老頭兒聽了非但不怒,臉上反泛起一絲欣喜之色,說道:“閣下既非那二處門下,你我並無怨仇,何苦兵戎相見,萬一失手,大家不便。”說到這裡,用手一指那金面漢子,又道:“這位羅文炳兄,人稱金面佛,老夫姓蒲名兆豐,江湖中有個渾號,叫做‘鐵臂神槍’。
只因與東海洛伽島有點私怨,特地從滇北玉龍山趕來,不想於此無意得遇閣下。適才咱們口上失禮,閣下請莫見怪,但不知能否有幸拜領尊姓大名嗎?”
傅小保見他以禮相待,反倒不好意思再說狠話,只得也堆笑道:“不敢,在下姓傅,也為了一點小事,來到這荒山之中。二位既與東海洛伽島結下樑子,為什麼不住東海問罪,卻逕行趕來這大巴山呢?”
“鐵臂神槍”蒲兆豐嘆了一口氣,道:“唉,說來丟臉,老夫有一門下,也就是這位羅兄的少爺,不久以前來到中土,未悉為了什麼,被蛇形門網羅到刁家寨。誰知東海洛伽島鬼手蕭林那匹夫要急奪什麼劍譜,獨闖大巴山,混戰之中,老夫那門下竟被蕭林毒爪所傷,送了性命。論說這件事,老夫原應找上東海算賬才對,哪知待老夫趕到中土,卻聽說刁家寨如今正與東海相互勾結,那鬼手蕭林也公然居住在大巴山上。傅少俠請想,這不是把咱們玉龍山當作三歲嬰兒,把老夫那不爭氣的徒弟,當作了屈死冤鬼了麼!老夫不忍,這才與他這親父連袂要往刁家寨問罪,少不得要他們還老夫一個公道來才罷。”
傅小保聽了,心念一轉,忙道:“原來如此,蒲老前輩這樣師出有名,想那東海洛伽島也不過武林支脈,難道果真便有什麼大不了的功夫,蒲老前輩此去,一定得好好教訓他們一頓,縱然殺不了他,至少也得叫他們脫一層皮才行。”
他這番話,正是要鼓吹蒲兆豐趕快去刁家寨大打出手,那時自己趁亂下手,或許混水摸魚,倒把師門劍譜給偷了回來,豈不大妙。
果然,“金面佛”羅文炳心疼愛子喪生,第一個就沉不住氣,大聲喝道:“什麼!脫一層皮!怎能那麼就便宜了他們,沒別的,殺人填命,欠債還錢,我姓羅的要是宰不了蕭林那兔崽子,一定橫刀自刎,再也不下大巴山了。”
傅小保更是高興,連聲道:“原該如此,原試如此。”
“鐵臂神槍”蒲兆豐忽然上前一步,拱手道:“老夫等去,早有一拼的決心,只不過,刁家寨上如今高手如雲,只憑老夫與羅兄二人,終嫌人單勢孤。傅少俠青年英俊,又身負絕世武學,可願也辛苦一道,為武林中伸張正義,扶弱鋤強,一顯俠義英雄本色嗎?”
傅小保想不到他會這麼單刀直入,開口邀約自己前往助拳,一時倒感為難萬分,訥訥好一會,盡只喃喃說道:“這個,這個……。”無法作個直截了當的答覆。
“金面佛”羅文炳是個火爆性兒,見他遲疑,登時便不悅起來,哈哈說道:“人各有志,這拼命的事,誰也勉強不得誰,傅少俠如果不願,就算咱們沒說過這話好了。”
傅小保大急,忙道:“羅前輩誤會了在下的意思了,實因在下還有一點私事,急需料理,只怕此刻不能與二位同行前住。但二位先走一步,傅某稍後,但能來得及,一定趕到為二位前輩吶喊助威便是。”
羅文炳冷眼看了靜立一旁,從未插口說話的小玉一眼,鼻孔裡“哼”了一聲,說:“什麼大不了的私事,還不是哥哥妹妹,你愛我,我愛你……。”
“鐵臂神槍”蒲兆豐連忙高聲打斷了他的話頭,含笑向傅小保一拱手,道:“好啦,咱們就此一言為定,老夫就此別過,但盼傅少俠言而有信,早到刁家寨相助一臂之力,老夫感激不盡了。”拉著羅文炳,急急退身直向東北方刁家寨奔去。
傅小保聽了羅文炳幾句直心腸話,心中大感不是滋味,偷偷看了小玉一眼,見她綽然負手而立,仰面望天,似乎根本未曾聽見。傅小保輕嘆一聲,登時心中感觸到許許多多他從未感觸到的東西,他私心自問,難道自己這一輩子真的只在兒女私情中廝混,一點也不想替天下人做一點兒事情嗎?難道“情”之一字,就能包含了世上所有應為應乾的事?大丈夫於世間,能去做和該去做的事情真是太多太多了,自己怎能如此可恥的,將自己禁錮在這狹窄而自私的領域中呢?
他突然好像懂得了很多,想想適才小玉對自己那種冷淡神情,自己居然還因而落淚,及今思起來,那真是既可憐,又可笑,既可恥又可卑的事。何況自己集師仇家恨於一身,終此一生,能否一一辦得完滿,使得上不愧於父母,下不愧於師門,就已經太難逆料了,又何苦為了小玉這一點冷淡,就傷心落淚了呢!
想到這裡,他突覺心地豁然開朗,幾日來的憂慮,不久前的悲傷,剎那間全都從腦海中一掃而空,不知不覺,臉上已浮現出一絲晴朗的笑意。
小玉也在暗中窺視著他,看到他此時活力隱現,笑意盈盈,倒甚是不解,便故意輕輕咳嗽一聲,低聲道:“傅公子如果沒有什麼話說,婢子就此要告辭了。”
傅小保笑道:“很好,姊姊回宮的時候,請代傅小保轉謝老夫人天高地厚大恩,並請代為致意小絹小翠二位姊姊,祝福她們安好快樂,其他,我也想不出什麼要說的話來。”
小玉聽了這沒頭沒腦的話,芳心猛吃一驚,偷眼看他,卻見他含笑凝視著自己,與先前聽說自己要走,那等著急情景,恍如遽然換了一個人似的。她本有一種難以言述的心情,此時見他突然大異先前,忍不住心中一酸,幽幽地說:“我知道,你恨我剛才對你太冷淡,其實你不知道,這都是老夫人的令諭,我又何嘗不……。”
傅小保不待她把話說完,竟自搶著道:“姊姊不必猜疑,在下絕無相恨的意思,老夫人待我恩重如山,我今生今世,雖粉身碎骨,也無法報答。她老人家既然有這令諭,姊姊倒不要因此為難,這兒的事,就由我一人去闖闖再說吧!”
小玉越聽越不是滋味,暗道:你就為了剛才一點原因,便恨我到這種地步!看來你真是個無情無義的人了。她也是個倔強性兒,想到這裡,不覺有些怏怏不樂,隨口說道:“這麼說,我多作解釋,也是無益,反正此事久後自明,那時候,你就知道我小玉不是故作冷漠的人了。依得老夫人令諭,連話也不應該跟你多說的,此行目的,全因一人而起,這些事現在都無法告訴你,我這麼做,已經太多哩。”
說罷,嬌軀一擰,從傅小保身側一閃而過,如飛般遙向山下來路上奔去。
傅小保聽了這番話,心裡自然甚是不解,但他卻僅只悵然望著逐漸遠去的背影,並未出聲或出手阻止,探問一個明白。
陡地,他忽然發覺小玉所去的方向,不往山上,卻往了山下適才來的道路,不知她是忙中有錯呢?或是此來奉有深意?連忙揚手張口,要想招呼她一聲,但此時小玉早已去得無影無蹤,哪還能招呼得住?
他十二分困惑的聳聳肩,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姿態,接著又用勁搖了搖頭,彷彿要將那些已往煩惱,全都從思維之中,搖它出來。
經過這一陣耽擱,天色已經快要放明,一夜又盡。他猜想蒲兆豐與羅文炳很可能要到明天或明夜才能到刁家寨問罪,而崔易祿探訊又將要返來,暗忖不如且回客棧,倒等著看看那崔易祿究竟能弄個什麼信物回來?能帶些什麼消息回來?於是不再向前,也覓路重回大竹河客棧來。
回到客棧,天色就已微明,他縱身越牆而入,經過崔易祿所住的房間窗外,有意無意向房中看看。那知這一看,卻把他嚇呆在那兒,原來崔易祿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回到客棧中,此時正和衣躺在床上假寐,好似途中奔波辛苦,在房間裡休息休息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