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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小翠更低聲點說:“那眇一目的閨諱寶玉,你可稱她大老太。小個子二老太胡抱玉。那長條身材的三老太白玉羽,也就是教育你父親成人的人。

    你大伯父二伯父孿生子是她所出,他們自幼兒由大老太撫養長大……現在快拴上馬上去啦,你就只管磕頭總錯不了。”

    紀寶繫好馬時,他二伯伯已經陪著藍立孝走入上房好一會了。

    他跟在翠姐姐身後,一進去眼不敢抬,直挺挺的跪下碰頭。

    誰也都沒講話,白玉羽笑道:“大爺,他是我的師弟你曉得不曉得!”

    紀寶大驚,立刻又向著藍立孝下拜。

    立孝這一下可不還禮,他只是笑道:“不怪他,我沒告訴他嘛……”

    白玉羽一把把紀寶拉到懷裡,摸摸他的頭笑道:“聽說你很能幹,大羅劍都會了嘛?”

    紀寶道:“孫兒就學會了一點皮毛。”

    胡抱玉道:“練過暗器嘛?”

    紀寶道:“小時候跟媽媽身邊練過使鐵翎箭,也沒練好。”

    抱玉笑道:“你媽媽也會這東西,一手能發幾枝呀?”

    紀寶道:“能發三枝到五枝。”

    抱玉叫:“喲,了不起,你爺爺也只會發三枝嘛……”

    玉羽道:“我不是告訴過你,她是法明和尚的徒弟,一身能耐比我們強得多。”

    寶玉講話啦,她講:“別問小孩子這些話。紀寶,過來讓我看看,是否真的與道有緣啊!”

    玉羽笑著一推紀寶說:“快見過,她就是個地行仙。”

    紀寶向前請個安,站起來抬頭瞧這位大老太,盤起腿兒危坐短榻上,椎髻布衣,人淡如菊。

    雖說眇一目,可是依然頂好看,決不像五六十歲人,雪白的肌膚,玉一般光潤,滿面慈祥,一團和氣,瞧著不禁肅然起敬。

    寶玉看看他的眼神,又牽起他兩隻手端詳一下,問道:“你最近害過一場大病?”

    紀寶道:“是,孫兒病了兩個多月。”

    寶玉點點頭說:“念過什麼書?”

    紀寶道:“經書算唸完了。”

    寶玉道:“最近還看過什麼沒有?”

    紀寶忽然靈機一動,輕輕的說:“最近在病中讀過一部妙法蓮華經。”

    寶玉笑道:“很好,都懂嘛?”

    紀寶道:“慢慢的讀還懂得一點。”

    寶玉道:“凡事都由慢慢裡來。”

    說著她瞅定坐在窗兒下的海容老人說:“道爺,我看還不錯,頗有幾分根基。”

    海容掀髯笑道:“好,不好,還好。”

    紀寶心裡想:這講的是什麼話?

    寶玉道:“道爺功德無量。”

    她就榻上打個稽首。

    海容道:“他的確比紀珠,阿喜要好,可惜時候還沒到,所以不好,還好的是三十年後終是我的徒弟……”

    說到這兒,他點手招呼站在一旁的小翠說:“我不能教你失望,準明天一早帶他回山,不過他還有二十年福祿未了,不了還是不行。

    過此十年我們大家還有一次劫運當頭,那就是他下山的時候,到頭來還靠你慈航引渡,山中佇候蓮臺。

    你不用感激我,我倒是應該向你道勞。領他歇歇去啦,他大約還有很多話要告訴你,明天你也該回去了。我想,順便請藍居士送你一程。”

    藍立孝趕緊起立,拱手說:“晚輩理應效勞。”

    玉羽笑道:“師弟,我們一道走,到京都住幾天,然後入川拜謁師父……”

    寶玉道:“三姐去一趟頂好了,替我給老師太磕頭,勸勸她老人家息事寧人……”

    玉羽苦笑道:“我總盡心盡力,怕的是劫運難逃。”

    她怏怏地把藍立孝和紀寶都給領走了。

    夜來紀寶對翠姐姐親親熱熱的說了一會話,大家好像都不大理睬他。

    他的爺爺一直一聲不響,海容老人和大太太寶玉也不再找他,二太太胡抱玉招呼大家用過晚齋便去唸經。

    三太太白玉羽燈光下跟藍立孝談得秘密,二伯父小鷺齋後出門一去不還,家裡是一片清寂。

    紀寶覺得這幾位長輩都非常特別,小翠警告他不要大驚小怪,剛到二更天她便打發他去睡覺。

    第二天一清早,小翠盥洗後出來,才曉得天還沒亮,寶兄弟就跟他爺爺和海容老人動身上路了。

    繞出東跨院,藍立孝正在院子裡備馬,望著她笑道:“崔姑娘,咱們這就走……”

    小翠立刻回頭,三老太白玉羽卻在屋裡替她拾奪行李。

    小翠剛叫一聲:“三老太……”

    玉羽擺手說;“別客氣,快去見大老太二老太告辭,我等著你啦。”

    小翠這便上寶玉這邊來。

    寶玉還是在那一張短榻上打坐,看見她很歡喜,教她近前,點頭笑笑說:“姑娘,你有極好的福祿,十年後,我們還要使你挽回劫運,眼前你不要問,到時候自然明白。

    我這兒給你稍回一個小包袱,裡面是兩部書,一封信,書要好好的用功,信等到家才許看。普賢菩薩有個說偈,你聽看……”

    小翠急忙跪下。

    寶玉緩聲兒吟道:“今日已過,命亦隨減!如少水魚,斯有何樂!眾等,當勤精進,如救頭燃,慎勿放逸!”

    聲如嗚琴,小翠悚然汗下,再拜起立。看寶玉閉了眼睛,不敢再去打擾,悄悄拿起榻畔小包袱便來找二太太胡抱玉。

    抱玉關在屋裡,隔著窗戶說:“翠,我不送你啦,十載光陰很快嘛,我們峨嵋山見。”

    小翠聽著又發一陣怔,外面玉羽在喊她,她這才趕出去。

    藍立孝立馬大門口笑問:“姑娘,會騎馬嗎?”

    玉羽道:“怎麼不會呢,這馬是馱她來的呀!”

    邊說,邊攙姑娘就院子裡上了馬,笑道:“我們趕六十里路打尖,不累嘛?”

    她也不等人家答覆,一跺腳飛登馬背,打前頭跑了。

    他們來到太原,路上恰好碰著念碧,他是先回去京都查詢過楊吉庭又趕來的,夫妻相見各自放心。

    念碧聽說海容老人已帶寶兄弟上阿爾泰山,不禁笑逐顏開引手加額。

    白玉羽和藍立孝他們師姐弟另有要緊的事待辦,念碧既然趕到,護送小翠就算有了交代,他們認為沒有入京的必要,當日便告別分途而去。

    小翠念碧反正也沒事,夫妻倆慢騰騰的走一程歇一程,到處尋幽覽勝,好在這一路還沒有太多可以流連的地方,四月下旬他們也就抵京啦。

    口口口口口口

    小綠、燕月、喜萱他們在蘆溝橋送別了紀寶,回家去喜萱就躺下了。

    本來嘛她也太累了,紀寶病了兩個多月,她就是沒吃好也沒睡好,後來又忙著為紀寶趕製行裝。

    三爺的怪脾氣,不穿外面縫做的衣服,喜姐姐只好親自動手。

    春寒料峭,深夜挑燈,那是很容易感冒,又何況別緒縈懷,離腸欲斷,她的病也總是理無可免,勢必所然。

    她這一躺下,紀珠又是一場大忙。

    中國人論醫,“醫者德也”,這句話說明了根本沒有多大把握,所以做醫生的都希望找個助手商量下藥。

    紀珠大爺雖說醫術高明,卻也不能沒有這種希望,因此就又把燕月給黏上了。

    喜萱指定要小綠服侍她,小綠自是千肯萬肯。

    她忙,牽扯得燕月也忙,病人有什麼事都要問,問這個問那個,時時問,刻刻間,不問珠哥哥偏問月哥哥。

    月哥哥覺得麻煩嗎?不,他跟她越來越合拍,一天多見幾次面,多說幾句話決不討厭。

    喜萱的病好得慢,他們倆的感情卻深得快,誰也都看得清楚好事近啦。

    這一天燕黛來探病,坐了一會便把燕月帶到飛翠閣,拿出懷裡一封信給他看。

    信是紀寶給燕姨姨留別的信,主題講的可是月哥哥綠姐姐婚姻大事。

    燕月看過笑笑不作聲。

    燕黛說:“這封信,是張爺爺輾轉託人送到宮中給我的,他老人家還附有一個字條,說他們一家人都認為天作之合,不可錯過。

    阿帶把紀珠、紀俠、燕月帶上酒樓,這兒大家圍著吹花、燕黛來到客棧,綠儀陪同府太太棧門外迎接執禮甚恭。

    可是吹花一聽說化鵬和馬麟蔡八還在府牢,知府大人一定要等向撫臺請示批-下來才肯釋放!

    她猛一下子便蹦起來叫:“大哥,沒有那麼多婆婆媽媽的,請府太太回去跟他們家大人講一聲,我們馬上要人,用轎子把他們抬來,一個時辰以後,我們預備劫牢反獄……”

    振綱急忙勸道:“大妹,你聽我說,人家吃的皇上爵祿,辦的是公事,我們再等一兩天不要緊……”

    吹花叫:“胡說,什麼叫皇上家爵祿?皇上由老家帶了多少錢來喂豢這一班糊塗官呀!害民賊,逗我光了火,我就宰了知府再找允禎講話!”

    霍地掣下背上偷自青花老尼的那枝寶劍,一劍砍翻了面前一張硬木頭長案。

    府太太嚇得拜倒地下,振綱深知大妹子脾氣,他也低垂了頭。綠儀不敢作聲。念碧緊閉著一張嘴。

    燕黛真怕鬧出岔子,一邊去攙扶府太太,一邊回頭問振綱:“大姊夫,你們到幾天了?”

    振綱拍手說:“連今天算三天麼。”

    燕黛笑笑道:“碧哥兒送府太太回去,順便見見府尊,告訴他,我們立即要人,不能管什麼撫臺回批,他要是不放心,請他跟我們一道上成都……”

    振綱道:“我去……我去……”

    吹花大怒道:“不要你去,教小孩子走一趟已經留給狗官很大面子了,你……”

    燕黛向綠儀使眼色。

    綠儀也覺得太難為人家府太太,這便去請吹花到屋-更衣休息,府太太慌不迭坐上轎子逃走了。

    不久工夫,念碧倒是把化鵬馬麟蔡八接來了。

    振綱笑道:“究竟千手準提威風,這位知府根本是個書呆子,我跟他怎麼講也講不通呢!”

    吹花道:“這幾年你沾染上一身官場氣味,學得一手假斯文,辦起事來酸溜溜的,軟綿綿的,我看著就不順眼。”

    振綱笑道:“有什麼辦法呢?人家總是一位四品黃堂呀!”

    吹花叫:“四品,一晶又怎麼樣?做官的要不講理,我們還能當他做官?行竊章鹽道珠寶的是青花老尼徒弟,賊由老尼親手交出,什麼理由把我們保鏢的關到現在呢?請教。”

    綠儀笑道:“據我觀察這事與知府還沒有多大關係,可惡在撫臺田申一力把持,他不教結案,知府自然不敢開釋犯人。”

    “怎麼說硬把保鏢的當做犯人?怎麼講不教結案?”

    “小峨山虛靈洞府下院死了多少人?這是人命官司呀!”

    “那麼為什麼不拿青花老尼下獄?”

    綠儀笑道:“問題就在這裡了!明著說田撫臺可不是為著討好青花……所以……”

    吹花道:“我找知府問明白再跟田申算帳!”

    吹花剛要走,念碧笑笑攔住地說:“姑媽,您就不忙啦,我回來時,聽說府尊已經微服簡從成都見撫臺去。”

    吹花叫:“好呀!他倒溜了。”

    燕黛笑道:“當然啦,誰還能不躲千手準提呢!”

    綠儀笑道:“我說,知府大人的確不能說太壞,您不瞧鵬哥跟黃蔡兩位鏢頭在監牢中就沒受苦,也還不是單獨優待他們三個人?據我調查,他倒是很廉潔,尤其是待犯人有恩。”

    燕黛笑道:“能這樣也就算好官了。”

    振綱道:“大妹,這位府尊農人家子弟出身,兢兢業業好不容易巴結到四晶黃堂。我勸你得饒人處且饒人。

    這一次事我打聽得很清楚,他是一直受著上峰支使,半點作不得主張。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撐不起腰,沒有多少骨頭罷了,不過官箴……”

    吹花擺手說:“得啦,我不找他就是啦!”

    燕黛道:“我們也該走了,留在這兒沒事,還得當心青花老尼暗箭。”

    吹花叫:“不,我非留下三天等她來報復,你害怕你先走,成都方面乾脆你也不要去,率性兒替我領大家動身回去江西,我辦完事還要進京走一趟。”

    燕黛振綱一聽,剛要講話,綠儀急忙搶著叫:“姑媽!”

    她嫁後跟著存之改口叫“姑媽。”

    吹花笑問:“孔明先生有何高見?”

    綠儀笑道:“龍哥哥鯤哥哥身上病像都很厲害,他們決不能逗留,您是不是要為他們醫治?

    吹花笑道:“諸葛村夫一二寸不爛之舌真行,化龍化餛因病不能逗留,我是應該替他們醫病,他們必須走,我必須跟著他們走,底下事大可留給你諸葛亮辦。

    知府並不太壞,田撫臺大概也是好官,你諸葛先生總是寬大為懷,想把我攆走了含糊了帳,是不是呀?

    告訴你,龍鯤的病並沒有關係,不必勞動我胡吹花,我胡吹花也就是恩怨不能馬虎,知府、撫臺決不輕恕。”

    振綱道:“大妹,算了,要走大家同走,要留大家同留。我們當然走水道,僱船恐怕不大容易,我教化鵬陪馬蔡兩位鏢頭先去準備,我們大夥兒由成都啟程動身,怎麼樣?”

    吹花道:“反正我要逗留一二天,你們不怕青花前來尋仇只管等。帶哥哥在酒樓上你總該去應酬一下,那些府衙門老夫子留在棧門口乾什麼?打發他們滾啦!”

    說著她卻把諸葛先生約去後樓談心。

    這客棧是知府衙門包租,自然沒有其他客人,樓還不錯。

    她們兩個人開上門圍爐品茗,吹花把花姑鍾情念碧前後經過詳細情形講了一遍。

    綠儀認為翠姊姊方面決無問題,問題還在馬太太身上,說他老人家不一定肯讓孫兒娶小呢!

    吹花說她的徒弟還不能給人做小老婆,這事回去大約還要多費一番唇舌。她們談到雲姑和水姑,卻也都有一番安排。

    誰也拗不過吹花的牛勁,一行人逗留嘉興府三日夜,白天沒有事,晚上連吹花本人也要做一番戒備,弄得大家筋疲力盡,寢食不安,究竟見青花老尼並沒來尋仇。

    倒是知府衙門為著招待兩位一品夫人,天天忙得雞飛狗跳,燕黛不住口的埋怨吹花。吹花也覺得太過難為情,第四天一清早大家起個五更天走了。

    鄧家三兄弟,馬蔡兩鏢頭,紀俠和燕月,他們這幾位跟著郭阿帶一逕回去江西。

    趙振綱燕黛綠儀紀珠念碧雲姑水姑花姑,他們隨著吹花同上成都,不知道費了燕黛綠儀多少口舌,吹花才批准改派紀珠去找撫臺田申算帳。

    珠大爺一生胸襟闊大,田撫臺也總是預備好一篇好話應付,結果他應許了三件事。

    第一抄封大峨山虛靈洞府並中峨小峨兩處下院。

    第二通緝青花老尼。

    第三以他私人的名義給鎮遠鏢行送匾。

    大爺增加一款,罰章鹽道兩萬兩紋銀交峨嵋縣辦理慈善事業,田申也就答應了。

    珠爺辦完交涉回來客店報告,田撫臺追在後面趕到回拜,堅請會晤吹花,吹花雖然予以擋駕,到底氣是平了。

    隔天贈匾送達客店,難免又是一場大熱鬧,她卻帶著雲姑三姊妹悄悄溜之大吉。

    因為聽了綠儀一篇勸告,她打消了進京的念頭,一直放棹長江,趕回翡翠港思潛別墅,先找小翠商量花姑的事。

    小翠歡喜得喜不住口唸佛,當日地便把寶妹妹接去梧桐館居住。

    誰見著崔小翠誰都得敬服,何況花姑對這位姊姊慕名已久,她看她美得使人疑天上神仙,神情像出岫白雲。風度似一江秋水,談吐是那麼樣慈祥,顰笑是那麼樣和藹,地好像見到慈母,驀然感動得雙淚交流,恰好屋裡沒有旁人地撲到翠姊姊懷裡嚶嚶啜泣。

    小翠曉得她悲傷身世,每一個飄零人找到歸宿時都有這一番表情,她讓她盡情發洩,然後慢慢地勸住她,給她一連串的溫存撫慰。

    花姑先還是怔怔地聽,怔怔地看,終於她又掛下兩行眼淚嗚咽著說:“姊姊,我來江西,就為著想念你,你的名譽使我魂夢著迷。

    不相信你以後可問碧哥哥,我倒不一定有什麼奢望,但求你肯收留我作個丫頭,我願意一輩子服侍你身邊。”

    說著她又要跪下去磕頭。

    小翠急忙把定她,緩聲兒說:“妹妹,你做了千手準提徒弟,你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孩子,你要矜持你的身份,切不可妄自菲薄。

    我跟你有一段很深的緣法,以後我有很多事仗你幫忙,真講起來你該是我的救星,這話眼前言之過早,我們再談。你的事由我來包辦,管保有情人終成眷屬。”

    她笑著攬住她。

    花姑順勢兒縮在翠姊姊懷中,她馴服得像一隻好睡的貓,怯寒的松鼠,垂著眼睫毛悄悄說:“不,姊姊,我在峨嵋山初晤碧哥哥時想,現在見到你不想了……”

    小翠向妹妹肩上輕輕拍一掌說:“你真真是個小孩子,這是什麼事,怎麼可以一會兒想,一會兒又不想呢!”

    花姑點個指頭兒緊按在心口上說:“一個人千百世修身,修得娶個好太大模樣兒好,性情兒好,才調兒好,什麼都好,他還能另娶嗎?……不可能嗎……

    一個女孩子身世飄零,飽經憂思,天可憐她,讓她找到一位親骨肉似的好姊姊,她還該得隴望蜀嗎?……不應該麼……

    姊姊。我雖然幹肯萬肯為婢為妾,我雖然發願立誓百依百順,但是恩愛夫妻只許一雙一對,這個我還明白,我不能對不起碧哥哥,更不能對不起你姊姊……這樣好不好,姊姊……”

    她打個滾,伸出兩隻手勾在姊姊脖子上說:“碧哥哥不是沒有弟兄也沒有姊妹麼?教他認我做妹妹啦,只要允許我老跟著你姊姊,成也就滿足了!”

    她睜大眼睛看定翠姊姊臉上,淚痕兒也還沒有幹,嘴角唇邊淺淺浮映著幾分天真的微笑來!

    小翠笑道:“做了我的小姑早晚還是要嫁人,怎麼能夠老跟我在一塊呢!”

    花姑抿抿嘴道:“我不嫁人,你好意思趕我走……”

    小翠笑道:“傻妹妹,你請放心,崔小翠絕不是醋娘子,你不來找我也罷,來了就不由你三心兩意,一切不要你管,我自會安排的。

    你在峨嵋山看中了碧哥哥,你師父答應為你作合,這事誰都知道,現在忽然變卦,顯見得因為我崔小翠沒有容人之量,妹妹,你是真心痛愛我呢,還是故意來糟蹋我呢,你說,妹妹……”

    說到這兒,她把她攬得更緊點接著說:“我剛才不講過你是我的救星麼,這話我要不講清楚你也總不能原諒我……”

    說著,她把嘴巴湊在妹妹耳朵邊:“碧哥哥一脈單傳,嗣續的問題關係太大,這問題我得負責,可是我不能生育。

    這是我命宮裡可怕的缺陷,非醫藥所能挽回。你的相貌多男子,你能為我填補缺陷,拯救我免做馬家的罪人,這是一。

    再說,我受法明大和尚天高地厚之恩,捨身必報,幾年後大和尚劫運當頭,天意許我報恩,到頭來我萬一能夠成功,我必須皈依向道,假使不幸,我就要兵解往生。

    碧哥哥是個多情的人,他必然痛毀自戕,我又不免要做馬家罪婦……妹妹,天大的責任只有你能替我承擔。

    有了你馬氏不至斷宗絕嗣,有了你碧哥哥才有人偕老白頭,所以你是我的救星。妹妹,你愛我,痛我,是不是也願意救我呢?妹妹。”

    妹妹怔住了,她慢慢的合上了眼簾,滾落下千百顆淚珠。

    小翠接著說:“妹妹,馬氏清白傳家,一門良善,碧哥哥你相信得過,不用我多說,堂上翁姑第一等忠厚人,對我就像親生女兒一般愛惜。

    上面祖婆婆地老人家可謂巾幗丈夫,才學淵深,智慧如海,地一生講究一個恕字,你想這是什麼樣胸襟……”

    花姑叫:“姊姊,一路上師父把我帶在身邊,差不多什麼話都告訴我了,我就沒聽說你的事。

    法明大和尚一代高僧,金剛不壞,他還有什麼劫運當頭?就說青花老尼與他不睦,可是她決不是大和尚的敵手,為什麼你會講得那麼嚴重,姊姊,我不能相信的。”

    小翠笑道:“這回事我也不能曉得太清楚,無法使你明白,現在還是不要談。”

    花姑道:“不,你不過是不太清楚,總不是全不曉得,我要聽聽。”

    小翠道:“反正十年後的事,你彆著急。”

    花姑道:“怎麼能不著急呢?你,前一句退隱修道,後一句兵解往生,還說我是你的救星呢!

    我要不來你就不會做這迷夢,什麼叫救星?簡直剋星麼。你不說,我決不留在這地方。”

    說著地一滾掙脫了身,模樣兒還裝得頂淘氣。

    小翠道:“正經話你不理,不要緊的偏認真,過來啦,讓我講給你聽。”

    花姑這就又撲過去抱住了姊姊,咬著牙齒叫:“說……”

    小翠只好把當時送紀寶上阿爾泰山學道,停留寶雞得周大太太寶玉,二太太胡抱玉,三太太白玉羽,三位前輩所講的話全告訴了她。

    她一聽倒樂了,跳起來叫:“對付一個青花老尼那還不容易?她就贏不了師父和大師伯麼,還有李公子燕月大哥哥紀珠也都是地的勁敵,你要出馬更是沒有問題。

    二哥哥說,你裙帶上繫著一件寶貝,一拍飛出去化作一條白練,管保青花老尼變個血花老尼麼,你肯拿那寶貝借給我,我馬上替你去收拾了地,免得你老把這些事放在心裡,怎麼樣?”

    她兩隻手叉腰上,睜大眼睛等著姊姊答覆。

    小翠望地半晌,搖搖頭說:“你跟她一點師徒之情都沒有麼?怎麼好講收拾她呢?”

    兩句話說得花姑娘滿臉飛紅,她立刻垂下了脖子,搭訕著說:“你是不知道她有多麼壞……”

    小翠道:“可是你拜過她為師!”

    姑娘不響了。

    小翠笑道:“所以這回事你不應該問,更不應該管。我講過了,十年後的事無須著急,到時候也許天心人事推移,敵我各保平安無恙……

    現在我們談談雲水兩位姊姊的事好不好?你師父的意思,要把她們倆說給楊家弟兄,楊懷之、成之兩位新科翰林,他們的父親是你師父的盟兄,他們的嫡親姑母又是神力-侯的二夫人,這位夫人你剛才見過……”

    話說到這兒,忽然小綠來了。

    小綠挑開門簾兒,閃進來笑說:“花妹妹,這位夫人你應該稱她一聲師母才對。”

    花姑趕緊向前請安。小綠伸手把住她。

    小翠笑問:“二妹從那兒來?”

    小綠笑道:“剛朝巾幗丈夫,聽到好清息趕來報告。”

    小翠搶起身問:“她老人家答允了?”

    小綠道:“那還能不答應?姨姨爭個臉紅脖子粗。”

    花姑急忙打岔:“姊姊,我怎麼也有師母?”

    小綠笑道:“你這位師母當年嫁給我們傅家姨丈時,她所發表的高論,跟你一樣聲口,你不是說為翠姊姊來歸麼,地也就是為姨姨而嫁。”

    花姑笑道:“怪不得師父老叫她婆子麼!”

    小綠笑道:“你好意思笑她。”

    花姑娘搖頭笑道:“我要跟翠姊姊站個並排兒,你說誰像男孩子?我比她粗野,比她雄壯,我又不纏足,碧哥哥他也像女人。”

    說得正順溜,瞥見翠姊姊微笑著使眼色,地臉又紅了,紅得抬不起頭。

    小綠笑道:“跟翠姊姊長守一塊兒,你天真爛漫的神情可能動輒得咎。過去我也住在這兒,不知道受她多少閒氣呢!

    禮貌差點不行,走路快了不行,大笑大說不行,大吃大喝不行,睡早了不行,起得晚不行,讀書必須正襟危坐,學劍必須心念合一。

    針線剪裁非要勤習,調和鼎鼐非要全懂,真了不得,整天價噪得你頭昏腦漲,你就是下死勁學好,也還是一無是處。”

    小翠笑:“得啦,少奶奶,你算受委曲啦。”

    小綠忽然又嘆口氣說:“寶妹妹,講實話,我小綠今天還有幾分成就,無論讀書,學劍,乃至一個女孩子必須具備的技能,可以說皆出翠姊姊所賜,你有福氣咧,老跟著她學,管保你一生享受不盡。”

    小翠笑道:“二妹,算了,罵我也是你,捧我也是你,別再胡扯啦,請問,她是不是十分相像你?言笑動作身材模樣……”

    小綠道:“就是麼,姨姨告訴我,她在大峨山望見她殺入重圍救出碧哥哥,她老人家那樣好眼力也會誤認為是我麼,我倒希望寶妹妹不像我也好,像我野丫頭,丟人!”

    小翠笑道:“喲,少奶奶,太客氣了,誰還不知道蛾眉魁首,巾幗英雄呀?這兒許多姊妹們那一個還趕得上你。”

    小綠也笑道:“我要真像夫子講的這麼好,那也還是夫子春風化育之功咦!”

    小翠笑道:“我不跟你鬥口。”

    小綠搶著說:“不跟我鬥口,那是說要跟我鬥胸中所學,饒恕我啦,我這井底蝦蟆怎麼鬥得過你呀!”

    小翠笑道:“你這一張嘴誰也都沒有辭法。”說著她牽起門簾要走。

    “上那兒去?”

    “去打聽看雲姑水姑的事講得怎麼樣了?”

    “那你還是不要去打聽,現在正搶呢,幫那一方說話都不好。”

    聽說雲姑水姑有人搶,花姑且驚且喜,忍不住又趕過去拉了小綠一把說:“綠姊姊,誰搶她們呀?”

    小綠笑道:“你剛來一天,告訴你,你也弄不清楚。”

    花姑道:“凡是跟師父有關係的人,我都聽她老人家講過了。”

    小綠說:“你全記得?”

    花姑道:“那還能忘掉?”

    小綠笑著還要取笑,小翠趕緊說:“你們倆簡直太淘氣,還有什麼好抬槓的?講啦,我知道姑媽的意思,她是要給楊家懷之成之兩位翰林公做媒,那一家出來搶呢?”

    小綠道:“你忘記了懷明戴明哥兒倆,諸葛亮姊姊有信來,她暗中支持孃家慫動海怡姨姨搶親,還怕伯母太過懦弱爭不到人,分函她母親海悅姨姨和繁青姨姨出力幫忙。

    繁青姨姨地跟楊家也有很深交情,而且也怕兩邊不討好,她只能守中立陣線,不參加吵嘴。

    現在對壘的是怡悅兩位姨姨雙戰千手準提,頂奇怪的是吉姨姨,她一點不動心,就沒替她孃家兩位侄少爺出一分氣力,頂高興的是你們家祖奶奶,她是什麼都要管……翠姊姊說地老人家袒護那一邊。”

    小翠笑道:“我想千手準提要打敗仗,多了這一枝生力軍她怕吃不消。”

    小綠道:“不錯,老人家突救恰姨姨。可是她講的有理由,地講雲水兩位姊姊雖然出身名門閨秀,但飽歷風塵淪為女冠,嫁與官宦人家殊不相宜,可能被譏為身家不清。御史先生一張嘴沒遮攔,他們就會媒孽興謗。

    楊家姨丈立身方正剛毅,不免結怨種仇,要是讓仇家指使御史參奏一本,那還不是為懷之成之兩位哥哥找麻煩……。

    又說戴明懷明久隨鄧家姨夫闖蕩江湖,他們需要有個文武兼資的內助。說怡姨姨一生忠厚,地也該有一對精明能幹的兒媳婦……。

    老人家還給他們指定說,雲姊姊可嫁懷明哥哥,水姊姊可嫁戴明哥哥,年紀相當,人才匹敵……”

    小翠驀地回頭問花姑:“雲姊姊今年幾歲?”

    花姑道:“她二十四歲,水姊姊二十二……”

    小綠道:“講過了年紀相當,還問什麼呢?剛剛好男的都大女的三歲麼!聽我講啦,底下還有好文章呢!

    姨姨她原來也埋伏著一著棋,它說可恨諸葛村夫,當時在嘉興府客店裡眼她商量過,她就沒提起它的兩個哥哥。

    現在卻躲在老遠處京都,指揮老的少的出頭講話,老太太既然肯為她撐腰,就應該認雲姊姊水姊姊做幹孫女兒,否則站在旁人立場上好意思強硬出主張……”

    小翠忽然拍手笑道:“妙呀,我的祖婆婆她上當了!”

    馬老太太在胡吹花心目中是最值得尊敬的一位長輩,她的確有幾分怕她老人家。然而老人家對這位奇女子卻也是萬分愛惜,愛之深那就不免稍有縱容。

    所以她們老少要是遇事爭執不下,吹花總要耍無賴來一陣婉轉央求,結果馬老太太也就只好讓步。

    雲姑,水姑當然不錯。

    老人家也不是不願有一對幹孫女兒,但是她總想人家二十幾歲的大姑娘,率爾將她們認在膝下,似乎有所不便。

    老人一再謙辭,吹花一力慫恿,到底老人家還是答應了。

    不答應也罷,這一答應下來,她是非要認真幹,當日派人到甕子口鐵鋪子接回馬松,閤家盛裝高坐讓雲姑水姑拜見。

    老人家她定要自己挖腰包請客,其實她能有多少積蓄,暗地裡還不是吹花賠錢。

    一來是老人家德高望重,二來也為著兩位姑娘身世可悲,三來究竟要給吹花面子,因此大家盡力捧場。

    思潛別墅寓公大半都是闊人,臨賀送贄,珍寶雜陳。

    無玷玉龍郭阿帶夫妻脫手萬金申意,小孟起郭龍珠盛儀千顆明珠,蘭繁青奉黃金十鎰,李夫人燕黛備綵緞百端。

    最難得是老英雄橫江白練章安致贈一枝漢玉如意,頂寒酸的是告養歸休前刑部尚書楊吉庭送來徽墨十笏,湖筆二十枝。

    晚一輩姊妹姑嫂各有所獻,趙楚蓮另為父母代辦多珍,胡吹花當然不肯後人,她指給兩位姑娘的是南昌城一家銀號。

    凡是送來的贄敬,馬老太太命令兩位孫小姐自己收存,她老人家自是纖塵不染。

    雲水兩姊妹卻不免驚歎涕零,那倒不為豐富禮物,她們感動的是人世間還有溫暖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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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姑是個不幸的女孩子,她姓張,先世簪纓望族,到了她父親手裡就只剩個不第寒儒。

    雲姑剛滿四歲,父親不該仗義替人家做一紙鳴-呈辭,觸怒了滅門令尹,就這樣琅鐺入囚瘐死獄中。

    禍不單行家遭回祿,母女淪為乞丐,這當兒她就沒有內親外戚,更沒有了父親的舊好故人,輾轉流離,母死於疫,那時光雲姑幸已長成七歲。

    七歲的女孩子能懂什麼,好就在飽經憂患,磨出地絕頂聰明,守屍路旁,號泣求助,自願賣身葬母,地方正是四川峨嵋縣。

    恰巧得遇中峨山馬鳴菩薩道場一位老尼,老尼高齡八十,年輕時卻是個彎弓鳴鏑的英雄呢!

    中年懺悔,皈依禮佛,倒是頗有幾分道行。她偶動慈悲出頭為死者化緣營葬,事後雲姑就跟她久隱中峨。

    老尼多病,病中閉關將平生胸中所學盡傳雲姑。荏苒十年,老尼坐化歸西,雲姑孑然一身無處依泊,這便往投青花門下更求深造。

    青花居然很看重她,她也就安心住下了。

    水姑比較雲姑稍強,她的父親是個不很大也不太小的武官,恰碰著邊疆多事,“古來征戰幾人回”?

    她父親肯爭氣,到底博個肝腦塗地,馬革裹屍。

    古代不怕死能打仗的武官,講究與士卒同甘苦,這種官大概都很窮,身後難免兩個字“蕭條”。

    水姑娘有一位異母長兄,年紀比姑娘大十來歲,將門之子家傳好武藝,他是不想做官也不肯娶親。

    他堂上三位母親前後逝世,家裡再沒有長親,略無積蓄牽掛,挈帶垂髫胞妹闖蕩江湖,有時做點小生意,有時也做私家保鏢。

    妹妹練武成功,年紀也一年年大了,那年他上四川朝峨嵋,遇著新近死在燕黛劍下的啞巴常道,本來舊相識,他託常道介紹進謁青花老尼。

    老尼因為他有點名氣的劍客,齋宴款待,另眼相看,並允收容水姑寄名門下為徒。

    安頓了妹妹,他即刻告辭下山,人海茫茫,這些年來,不知道他又流浪何處去了。他姓胡叫楚材,陝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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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馬老太太認了雲水兩位姑娘做幹孫女兒,結綵燃燈,盛筵宴客,敞開歡樂了兩天,便教她的幹姑太繁青派人分途前往山東、北京,請鄧蛟、阿強、阿壯、戴明、懷明、念碧回家。

    念碧方面,小翠一力主張什麼話都不告訴他。阿壯父子那兒由繁青作信通知詳情。

    本年八月吹花四十整壽,馬老太太準備大事鋪張,決定雲水花三位姑娘,於慶壽前三天同日于歸。

    吹花一生好熱鬧,她倒也不反對做壽,可是地說眼前已經暮春三月,離中秋只有四個多月期間,夫婿小雕遠在西藏,究竟他能不能解甲賦歸呢?

    假使不能夠趕她生日前辭官言旋,讓她一個人大慶其壽,又有什麼意思呢?

    這個自然說得近情近理,但大家卻都不免掃興。

    許多人中間,郭夫人新綠,李夫人燕黛,她們倆老姊妹思慮深遠,料事精明,認為壽做不做沒有多大關係。

    四十歲還不過中年,弄些壽麵大家圍起來吃喝一頓,應個景兒原無不可。

    問題是小雕在此半年中必須擺脫兵戎,否則必招猜忌,鳥盡弓藏,事屬大幸,若弄出兔死狗烹,那就未免太-了。

    聽了這些話,吹花很著急,她說小雕並非官熱戀棧,壞在官家不講信用。

    四阿哥還沒做皇帝,就答應過設法放小雕歸田,去年離京時末一次進宮,見著他又重提到這回事,百忙裡他還是滿口子千肯萬肯。

    誰曉得他安著什麼心,一直又拖了一年。

    她越說越有氣,立刻就要動身進京抗疏廷爭。

    也只有新綠二姊勸的話她還肯聽,也只有崔小翠一枝筆起的奏稿她能滿意,三天後由李夫人燕黛陪她動身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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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吹花於四月底旬抵京,這一次她不去神力王府下榻,約了燕黛同住翠萱別墅,著眼在城外究竟行動便當。

    第二天進城拜會義勇侯老侯爺張勇,託他代表上朝出奏。

    這還都是郭夫人新綠的計劃,她力戒吹花別跟雍正帝見面,儘量避免衝突,時刻還都要留心戒備。

    稍露鋒芒,言語失檢,恐怖的血滴子將會光顧頭上。

    說吹花既然不能違背師訓,反清復明,新綠必須遠嫌離謗,保全身家。

    新綠還怕小妹妹不聽話,特煩燕黛隨來監視,做姊姊的無非愛惜,吹花自然只有感激之心了。

    見到老侯爺,拿出奏摺請老人家過目,說明出於崔小翠手筆。

    張勇對文字措辭方面非常滿意,可是根本他不贊成傅侯退休,說傅侯年富力強正堪報國的時候。

    吹花對這位老前輩也真是無可奈何,還好喜萱孫小姐有一封請安的信。

    信裡頭婉轉陳情,說傅侯剛猛雄毅,不善逢迎,久綰虎符,內鮮奧援,新主親政,察察為明,計唯急流勇退,冀免功狗之烹。

    這封信洋洋數千言,寫得極為愷側動聽,老侯爺看著不住的沉吟嗟嘆。

    多謝旁邊三位老姨太,碧桃、銀杏、紫菱,一再幫忙吹花講話,到底老侯爺還是答應下來了。

    老人家久不上朝,這天大清早突然闖進朝房掛號,大家都被他嚇了一大跳。

    等到隨班升陛參拜,雍正帝上面望見他,笑了笑傳他案前賜坐,劈頭第一句話:“胡吹花,燕黛聯袂北來,你見到了?有什麼事麼?”

    張勇一聽駭然汗下,囁嚅奏說:“胡吹花有疏,託老臣……”

    雍正帝回頭,旁邊有人立刻撿出奏摺獻上。

    做皇帝好像都很聰明,隨手翻弄了一下便給合上擱在案頭,從容笑道:“我曉得她放不開這回事,咱們下朝談。”

    說著他把老侯爺扔在一邊,去問理其它軍國大事。

    巳時光景才散了朝,吩咐領老侯爺御書房等侯。

    等到他換了便衣出來廝見,情形就顯得輕鬆很多,熱烈地跟老侯爺握手,隨便的問幾句門面話。

    然後坐下去慢慢說:“看你還行,剛才一番跪拜不覺得吃力麼?其實何必呢,你是先皇帝恩詔免過的。”說著大笑。

    張勇道:“老臣腰腿還好,精神漸感不濟。”

    雍正帝笑道:“傅小雕今年不過四十歲,要是你像他這樣年輕,想不想退休呢?”

    張勇垂頭不敢仰視。

    做皇帝的又說:“所以,胡吹花堅持為夫婿乞歸,似乎沒有什麼理由。朝廷對傅家人可以說恩禮備至!

    神力老侯爺棄官潛逃,先皇帝不加追究。而胡吹花作女兒時劫吏屠官,朝野側目,老佛爺獨予寬容。屢膺異數,應知道感恩,怎麼,讓小雕為國家多盡幾年的力量,她一定不願意麼?”

    話講得相當嚴重,卻還是滿臉笑容。

    老侯爺張勇,他老人家認為今天既然來了,好歹要把事情弄出一個眉目,不然的話,回去拿什麼向胡吹花交代。

    誰不知道千手準提胡吹花天不怕,地不怕地,有求必應,老羞成怒,那情景那還得了。

    老頭簡直不敢往下想,好在官家一張臉還不太難看。

    他想了想陪笑說:“陛下,胡吹花倒不是不願意傅侯為皇上家多出力,只因為他太過剛愎魯直,不宜久膺疆寄,誠恐不保令名!”

    雍正帝大笑道:“想不到老侯爺幾年家居,倒練出一副好口才,為什麼不說不保首領來得貼切呢?

    我告訴你,我很明白,外人譏刺我猜忌險狠,其實不值一笑,立法行政統治天下不是兒戲,寬必誤己誤人,嚴則各知警惕。

    我決不是曹孟德,人不負我,我不負人,你回去對吹花說,等小雕滿五十歲,我許他退休,現在辦不到。”

    張勇眼見不能下臺,倚仗三世老臣資格,壯起膽子說:“陛下,準噶爾悍酋臣服,西藏哈密兩地戰事已了,及瓜而代,安慶將軍已經回朝,獨留傅侯羈遲窮邊,近且有病……”

    雍正擺手說:“你知道他有病?”

    張勇道:“吹花摺子裡講得很清楚。”

    雍正帝笑道:“騙你差不多,我這裡天天都有他的消息。”

    張勇一聽不禁又打了一個哆嗦。

    雍正帝接著說:“摺子不錯,誰辦的?你家裡也有那麼好的筆墨師爺?”

    “吹花由江西帶來的,聽說是崔小翠打的草稿。”

    “大手筆,崔小翠,崔小翠真了不得。”

    雍正帝叫著又發了一陣怔,慢條條說:“好,我可以批准小雕請兩年假,明天我吩咐他們五百里驛傳他進京廷見。

    不過在小雕假期中,我要吹花送質四個人跟我聽差,紀珠,紀俠,念碧,燕月四個弟兄。你回去跟吹花商量一下,晚上我教安太監等你回話。”

    笑笑又說:“告訴吹花,她要見我,我不擋駕,我跟她原是故人麼。但是我可不比先皇帝老佛爺宮禁那麼寬,不容地隨便高來高去。

    要進宮得先奏請,否則出了岔我不負責,朝議方面我也不能徇私。得,你請啦!咱們再見。”

    他站了起來,張勇只得告辭。

    一路上老人家心裡儘管盤算,他就是不曉得應該怎麼去對吹花說。

    一到家便讓吹花、燕黛,還有一位諸葛先生楊存之太太綠儀,和他的三位老姨太碧桃、銀杏、紫菱給包圍上查問。

    老人家不能說,不敢說,到底還是不得不說。

    他先說官家答應小雕請兩年假,這是今天一場忙最好的收穫。

    吹花已經不滿意,然而沒辦法,晚上還要向安太監回信,底下送質的話,怎麼能不講出來呢?

    這一講吹花臉上立刻變了顏色,她覺得老侯爺語氣含蓄,箇中還有蹊蹺,迫定老人家要聽詳細情形。

    張勇是真為難,講,不講都不好,然而講出來,至少可以擺脫干係,一切由吹花自己承擔。

    不講,萬一闖出大禍,他就要牽上傳話含糊的責任問題,怔了好一會率性講到底。

    可沒料吹花聽完最後幾句話,反而笑起來說:“我還不是不知道皇帝尊嚴褻瀆不得,他不要我隨便進宮我又何曾有興趣見他呢!

    算了吧,老侯爺,人家是石頭,我們是卵,不去碰他也罷。既然要使小雕避禍,說不得只好交質,我答應送紀珠紀俠入宮,您老人家是不是還得勞駕,走一趟找安太監回話呢?”

    話說得柔和,態度也很鎮靜。

    不由張勇不大喜過望,老人家搶起說:“夫人,想不到麼,近來你竟能這樣明白,人到了四十歲,也實在應該懂得一點利害,你剛講的話我非常滿意。”

    吹花笑道:“過去我是個亡命之徒,現在大約也總是有些身份。過去為父親母親報恩復仇,一身是膽,百無禁忌,現在為丈夫兒子保全富貴,自然也要打一下算盤!”

    張勇猛的拍桌子叫:“好一個要打一下算盤,‘世事精明皆學問,人情練達亦文章。’夫人,老夫佩服你了,不過皇上要四個人……”

    吹花道:“燕月、念碧,我怎麼作得主意哩?我只有三個兒子,紀寶出家修道,眼前只剩紀珠紀俠哥兒倆,全交出來還不行麼?那未免太不講理了!”

    張勇急忙說:“這話也講得對,我先去跟安太監商量看……”

    吹花笑道…“不忙吧,他不是要您晚上回話?”

    “我希望要解決,就怕找不到老安,非到初更天他才有空……”

    “可不是,您還是歇歇啦,今天您也起得太早了。”

    張勇笑道:“還好,我倒不累……”

    說著他喝一口茶,拿起茶碗來,一雙虎目直瞅著吹花,他好像又有點狐疑,沉吟好一會忽然放低聲音說道:“夫人,你曉得近來大內佈置得多麼嚴密?那簡直是風雨不漏,水洩不通……”

    吹花擺手笑道:“您就不要講,我懂得的比您老人家多,眼前群奸授首天下歸心,英雄豪傑願為不二之臣。

    皇上身邊有的是奇才異能保鏢,喇嘛僧,劍客,也許還有世所謂劍仙之流。外則血滴子散佈京畿。

    文武百官府第,甚至三瓦兩舍百姓人家,一舉一動,瞞不了血滴子,自然也就瞞不了皇上了。

    血滴子本是一種行刺暗殺武器,後來卻成了代表使用這種武器的恐怖人物。這種人物走壁飛簷,神奇莫測,論身手胡吹花就不足與之抗衡,更不用說皇上身邊的保鏢,所以她沒有興趣進宮冒險……”

    笑了笑又說:“血滴子是個熟革皮囊,囊口安兩柄緬鐵打造的彎曲利刀,擲皮囊套上人腦袋,一拉囊口綱繩,刀合腦袋入囊,管保一點聲音沒有,你們想想看,可不可怕麼?”說著大笑了。

    吹花暢談血滴子,張勇臉上顯得一片尷尬相,他擺手說:“夫人,別管閒事,不提這些話。”

    吹花微笑,慢條條接著說:“血滴子日以殺人為事,如影隨形,無論什麼地方都有他們的蹤跡,譬如說現在我們一家人圍在這兒說笑,說不定……”

    她眼睛看著窗戶,九老姨太銀杏馬上搶起來探首窗外。

    她又豎個指頭兒指住燈梁,七老姨太碧桃立刻抬頭仰望。

    驀地一跺腳又說:“或許爬在床底下……”

    十一老姨太紫菱一聲大叫,由床前滾到老侯爺懷裡。

    吹花不禁大笑,笑著說:“各位請放心,截至眼前止,府上還沒有血滴子光顧,他們雖然厲害不過,但未必瞞住胡吹花。

    然而現在沒有來,等會必來,來的目的自是為我胡吹花,所以我必須告退。晚上老侯爺要是能得到什麼確實的消息,明兒個派個人出城通知我一聲就好。我這就走。”

    燕黛笑道:“老侯爺,皇上假使一定還要燕月、念碧,我主張可以答應,我們但求傅侯平安。”

    吹花起立笑道:“我實在不願意給您老人家招引麻煩,這事本來不應該驚動您,都怪新綠二姊偏要我這樣做。”

    張勇好像有點不好意思,推開紫菱,站起來說:“夫人,皇上怎麼講你怎麼辦,那還有什麼麻煩可說呢!

    講實話,一切我還定為你設想,我張勇貴極人臣,壽將滿百,無兒無女,光棍一身,我活著有多大意思?

    死又有什麼問題?皇上要看中意了我的腦袋嘛,我還是真願意孝敬,你,你犯不著麼,夫人……”

    老人家說著竟是十分的傷感的樣子。

    吹花急忙說:“侯爺,您也別談啦,我們來兩斤白乾,怎麼樣?”

    七老姨太趕緊說:“早就給你預備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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