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莫測誰信弱冠皆蛾眉
瞬息千變節料簫郎已路人
謝長風對那怪書生凝視片刻,才沉聲問道:“臺端尊姓大名,可望見告否?”
怪書生冷冷地道:“在下不過是因為林兄受人冤屈,所以才仗義執言,告訴諸位,光是憑几筆字,並不足以構成殺人的證據,至於其他問題,大可不必多提!”
謝長風涵養極深,雖然這書生說話的口氣很不友善,仍耐著性子道:“這字跡雖然與林姓少年所留十分相像,然又怎麼證明是臺端所寫的呢?”
怪書生哈哈大笑道:“我早知你們會有此一問,所以預先備下筆墨,現在我當眾揮毫,看你們還有甚麼話說!”
語畢將手一拍,招呼道:“堂倌,拿過來!”
一個店夥捧著木盤,裡面安放著筆墨紙硯,怪書生找了一張桌子,將上面杯碗推過一邊,放下木盤,就著桌面,提肘揮毫,疾書了十二個字,果然又與他拿著的那張字條一般無二。
怪書生寫完之後,擲筆對林世輝與柳無非道:“二位是林兄的師父,請看一下不才的塗鴉,是否能得林兄一兩分神趣!”
柳無非詫然咋舌道:“怪事,怪極了,臺端與這位佟相公的書法,居然與淇兒一般無二,老朽對書道自信頗有研究,然竟看不出一絲破綻!”
怪書生冷“哼”一聲道:“柳老雖為林兄親師,只怕對林兄的書法還不夠認識清楚!”
柳無非略感不悅道:“老朽乃淇兒的啟蒙師,他的字由老朽自小加以訓練,豈有認不出來之理!”
怪書生用手將三張字條放在一起道:“那就請柳老將這三張字條比較一下,也許可知一些梗概!”
柳無非又詳細審視良久,最後還是搖搖頭道:“三張都是一樣的。”
怪書生將眼一瞪,目光嚴厲地道:“柳老最好看清楚一點,除了筆跡習性之外,還應該在神韻意境上去追索!”
柳無非聞言一怔!心想:“這怪書生看來年紀不太大,可是對於書道之研究倒是十分透徹,若不是此中能才,斷乎說不出這一番話。”
詳研片刻後,神色忽地一動,指著綿紙所描的那一張,也就是林淇所留的摹字道:“這一張似乎有些不同,那‘殺人者’三字與後面八字意境略有高下……”
怪書生神色一喜,佟芳神色也是一動,柳無非興奮地道:“經閣下一提,老朽的確看出這十一字中由兩個人書成,前三字筆力雄渾,意境深遠,不像淇兒所寫,至於後面那八字才是淇兒的手跡,這一下絕不會錯!”
謝長風也看出差異來了,可是他捻著長鬚道:“這一來那姓林的少年罪證更確實了,前面三字殺人者無關緊要,主要的是後面八字,淮左林淇,淮陰王梅芝,留名的字跡是他的,罪責更加難卸了!”
柳無非的興奮立刻又變為沮喪,他千辛萬苦所找出的一點意外,想不到仍是無法出脫愛徒。
怪書生不禁對柳無非發出一陣譏嘲的冷笑,冷冰冰地道:“看來林兄殺人的罪名是再也無法洗脫了,柳老對林兄作何看法呢?”
柳無非沮喪地道:“老朽雖然希望淇兒是無辜的,可是事實證明他很難脫清……”
怪書生冷笑著追問道:“所以柳老要跟別人一起出頭對付林兄!”
柳無非痛苦地道:“江湖上的正義重於私情,老朽無能為力!”
怪書生咄咄逼人地道:“柳老且慢以大帽子放在前面,只問你心中對林兄作何看法?”
柳無非痛苦地道:“老朽心中深覺淇兒不會是個兇殘之徒,然而事實俱在,老朽痛心疾首,唯有以道義為尊……”
怪書生咯咯一陣冷笑,語氣冷到極頂,指著孫冬笑道:“柳老徒然為林兄最尊敬之人,看來你對他的信任還不如這位傻大姊,她心目中的小兄弟是個完全斷不會受任何外力的影響……”
孫冬剛從痛苦中蘇復過來,聞言深感知己,忘了痛苦傻笑道:“對啊!你這小子倒是個好人,我小兄弟絕對不會做壞事的!”
柳無非大為生氣,厲聲道:“老朽不能像她一般地盲目信仰,老朽必須相信所見的事實!”
怪書生冷笑道:“事實放在你眼前,你也是如同亮眼瞎子,視而不見!”
柳無非沉聲道:“臺端說話最好客氣些,老朽處事那一點不明?”
怪書生冷笑指著那張綿紙道:“這上面只有前面三字才是林兄手筆,你卻偏偏認不出來……”
柳無非怒聲道:“胡說!這三字力透字骨,淇兒火候還不應至此!”
怪書生“哼”了一聲道:“你見過林兄的字,還是兩年以前的,因此你所認識的林兄也是兩年以前的,要知道這兩年來,林兄歷煉江湖,遊蹤千里,心胸懷抱均非兩年前可比,書法有如人性,這是別人都學不去的,你真枉為林兄的師尊了!”
這一番話說得柳無非滿臉通紅,汗流浹背,甚至連謝長風也駭然動容,因為這一說如果不錯的話,整個事實都將改觀了。
雷天尊這時擠過來道:“字跡之事擱開不說,殺死‘虛寂上人’之時我就在現場……”
怪書生冷笑道:“你看見林兄將金簫插進那老和尚的後背嗎?”
雷天尊不禁一呆道:“我雖未曾視見,但除他以外別無他人!”
怪書生緊逼著問道:“真的沒有別人了嗎?”
雷天尊吶吶地道:“當然還有一位梅華姑娘,不過她絕無可疑,因為我親眼看見她在那姓林的小子之前飽受欺凌……”
怪書生長嘆一聲道:“以目代心,以耳代目,你們永遠不會明白林兄所受的冤屈了……”
林世輝忽地問道:“臺端對小兒之事彷彿極為清楚!”
怪書生黯然一嘆道:“我們相處雖暫,相知頗深!”
林世輝又問道:“臺端口口聲聲為小兒辯護,不知有何憑據?”
怪書生目注他道:“前輩由西崑崙東返,見過萬象新之後,難道他沒有告訴前輩?”
林世輝與段金花神色俱是一動,好像奇怪他對自己的行蹤何以會如此清楚,微一沉吟後才道:“沒有!我回到太行山後,萬老兒已經離去了,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他住的地方被搗毀得一塌糊塗,我也奇怪,不知何以會如此……”
怪書生神色一呆道:“原來如此……”
林世輝連忙又問道:“臺端與小兒如此熟悉,可知他現在何處?”
怪書生神情一黯道:“這是我唯一無法回答的問題,因為我也在找他的下落……”
說著淚水衝眶而出,他連忙用手擦去,同時也將臉上的黑色擦去了一片,露出雪白的底色,雷天尊忽地大叫道:“你是妖女!你化裝得真像,可是你瞞不過我,你是王梅芝!”
怪書生將頭上儒冠一扯,露出如黛青絲冷笑道:“你只會認出我,為甚麼認不出另一個人,寒梅正華,嚴冬吐芳,你為甚麼想不到這個佟芳就是你認為純潔無垢的梅華姑娘!”
眾人駭然驚顧時,眼前忽地失去了佟芳的蹤跡,這傢伙不知在甚麼時候溜走了?
奇峰迭起,眾人震驚不已,孫冬忽然發出一聲急叫道:“老猴子來了……”
酒樓口排著一列男男女女,形形色色,侯行夫居中為首,臉上含著詭異莫測的冷漠陰笑,以刺耳的聲音道:“姓林的,你躲得真好,這麼久才算把你給找到了!”
林世輝神色一變,隨即恢復平靜,朗然道:“侯行夫,你來得正好,我也想找你呢!你們十三友居然敢不遵我的誡言,重圖再行為害人間……”
侯行夫嘿嘿冷笑道:“姓林的,年頭不同了,二十年前技不如人,十三友被你逼得硬行解散,二十年風水大流轉,現在輪到我們來制裁你了……”
林世輝臉色微動,淡淡地道:“這裡是人家的地方,我們另找處所解決去!”
侯行夫哈哈大笑道:“不必換地方了,十三友東山再起,正想借機會昭告武林同道一聲,所以我們雖然早在兩天前知道你的行跡,卻特地選擇此時此地來找你算賬!”
林世輝怒聲道:“你究竟居心何在?”
侯行夫微微一笑道:“十三友新起武林,自然要為武林朋友出一點力,聽說你的逆子榮膺了‘金簫狂魔’的雅號,引起天下武林公憤,聯手追討,十三友願意也算上一份!”
謝長風臉色一驚道:“關於‘金簫狂魔’之事,目前已有了新的發展,在詳情未明之前,用不著各位多操心,至於十三友之名,老朽從未聽聞,因此也不敢借重!”
侯行夫臉色微變道:“謝大俠的意思是認為我們不夠資格立足武林,參與盛會?”
謝長風淡淡地道:“武林不是謝某一人的,老朽無權對各位作何要求,至於今日之會,都是老夫邀集幾位故友小聚,謝某與諸位素昧平生……”
侯行夫不待他說完,即已冷笑一聲道:“謝長風,‘鐵劍無敵’之名只能在三十年前叫得響,事過境遷,你的領導地位也該換換人了!”
謝長風微慍道:“老朽闖蕩江湖之時,也未以領導地位自居,刻下退出江湖,當然更談不到那些,臺端此言不知是何用意?”
侯行夫咯咯一陣陰笑道:“那很好!謝大俠謙虛為懷,在下倒是有點自不量力,十三友在過去未能有大作為,此次東山再起,很想在武林中轟轟烈烈地幹一番,不知大俠可肯全力支持?”
丐幫掌門人“濁世神龍”童天月此時再也按捺不住,厲聲大叫道:“放屁!謝大俠一代俠王,大家都公認為武林祭酒,他還謙辭不敢受,你是甚麼東西,居然敢要領袖武林!”
侯行夫絲毫不生氣,只是陰沉沉地笑道:“以德服人者王,以力服人者霸,一個要想成為領袖的人,至少應該具備其中一點,在下不敢言德,惟有霸力可恃!”
謝長風長眉一聳,朗聲道:“原來臺端今天是存心前來立威的!”
侯行夫一抬肩膀笑道:“在下當然希望能夠不傷和氣,不過也作了動手的準備!”
段金花猛地欺身前逼,厲聲叫道:“侯行夫,你少賣狂,我們的賬還沒有算呢?”
侯行夫嘿嘿一笑道:“段金花,我們之間似乎沒有過節,你在我那兒作客幾十天,我對你一直是異常優待,秋毫無犯……”
段金花被他這幾句話激起了前恨,大叫一聲,舉掌就撲了過去,侯行夫含笑不理,由他身旁閃過一人,揮掌相迎,“叭”的一聲,兩個人都退了一步。
段金花一看這人,竟是個年輕的女子,心中不免微驚,因為從她的年齡看來,最多不過二十幾歲,卻與自己的功力不相上下……
旁觀的柳無非也大吃一驚!因為他認得這女子正是白玫瑰的弟子李芳菲,也是當年在瘦西湖上高張豔幟的紅歌伎。兩年不見,不知她的功力何以會高深至此……一面想著,一面高叫出聲道:“李姑娘,你師父呢?你怎麼跟這批兇人混在一堆?”
李芳菲冷冷一笑道:“你別傻,在淮陰城郊你已經知道我加入十三友了!”
柳無非一呆道:“那時雖然約略見過姑娘,卻不敢確定……”
李芳菲冷笑道:“現在你確定了,又待如何?”
柳無非怔然道:“姑娘追隨令師,雖然受到一點誤會,終有表白之時,現在廁身兇人之伍,只怕永遠也無法自清了……”
李芳菲的臉上湧起一片煞氣道:“別提那老太婆,我上夠她的當了!”
柳無非驚道:“你怎麼對令師如此……”
李芳菲瞪著眼叫道:“你聽好了,白玫瑰早就不是我的師父了,這裡面的原因很複雜,你要是能見到你那個寶貝弟子,或許會知道一點……至於我參加十三友,你更管不著,人各有志,我愛怎麼做就怎麼做!”
柳無非臉色一沉,怒聲道:“混賬東西,我是看在白玫瑰的分上,所以才好言相勸,你如此不自愛,老夫少不得要替故人一清門牆了!”
李芳菲也沉下臉色怒道:“老殺才,我知道你得了林淇的幫助恢復了功力,可是你也別以為我還像在揚州時那樣好欺負,不要說你現在只剩一隻手,就是你有三隻手我也不會放在心上!”
柳無非悖然大怒,挺起獨臂朝她就是一掌,李芳菲一手輕撩,招式怪異,指尖輕輕地觸在他的肘彎,立有一股痠麻的感覺由臂部直透全身,駭得連連退後。
李芳菲輕蔑地一笑道:“今日武林大局已非昔比,像你們這批浪得虛名的飯桶廢料,早該滾到墳墓裡去休息了,何苦留在世上丟人現眼!”
柳無非氣得滿臉漲紅,張口結舌說不上話來。
林世輝見到李芳菲的招式後,臉上微微一動,閃身出來一拉段金花道:“金娘,你暫忍一下,由我對付他們!”
段金花倔強大叫道:“不行!我非要劈了侯行夫那狗頭不可……”
侯行夫嘿嘿冷笑道:“段金花,在下的頭長在頸上,只怕方今之世還沒有人能將它拿下來!”
段金花怒喝一聲,飛步上前又是一掌,仍是被李芳菲代接了下來,這次因為段金花用足了全力,所以略佔上風,李芳菲震退兩步後,臉上怒氣更熾,伸手入懷,好像要掏甚麼東西出來。
這時侯行夫所同來的行列中突然發出一聲冷“哼”,李芳菲聽見哼聲之後,立刻把手又放了下來,無言退過一邊。
大家看那發出冷哼之人居然也是一個少女,年紀只在十八、九歲左右,卻生得一臉冷漠,因此雖然美麗,卻始終予人有冷冰冰之感。
同時在她的身旁也圍著幾個女子,這幾個人包括王梅芝的姑姑“黑水仙”王玉蓉與更名夏綠姬的夏妮,她們簇擁著她,好似她的身分非常特殊。
王梅芝也不認識她,十三友在她家中租屋聚會時,並沒有這個女子在內。
十三友中,在淮陰一場打鬥下,氣走一陣清風宮大豪與半縷微雲宮大傑,再補進兩個人倒是不足為奇,奇怪的是這個少女不知道侯行夫從哪兒找來的?而也從她的冷漠神情與其他人對她的態度來看,好像她的地位還很高。
林世輝的態度始終很平靜,淡淡地道:“侯行夫,你這次重組十三友,好像已經換了不少新人!”
侯行夫點點道:“嗯!十三友形將獨步武林,光靠那批舊人是不夠的,為了壯大實力,我不得不邀集幾位新的朋友參加。”
林世輝仍是淡淡地道:“你可以給我們介紹一下嗎?”
侯行夫略一遲疑,用眼一掠那神情冷漠的少女,見他將頭微點示可,他才笑笑道:“當然可以了,這次十三友重出江湖,原有一番大作為的打算,今天在場的多半是武林各路俊英,理應讓各位作一番認識!”
說著將身後諸人一一介紹了一遍。
“恨天雙侶”、“鐵鶴仙”謝重明、“桂林樵子”魚躍、“只肩擔山”
李不平、“雪叟”谷寒與他自己都是舊人;新加入的六個人中,除了一個元治中外,其餘都是女子,王玉蓉、李芳菲等都還有人認識,介紹到夏綠姬時,因為她的容貌已變,段金花認不出來,知道她真正身分的只有柳無非與王梅芝。
還有一個半老的中年婦人,名叫連素姿,陌無人曉。
最後才介紹到那少女,可是侯行夫才只說出她的名字費冰。
聽說她姓費,林世輝、謝長風與虛雲上人都微感震動。
虛雲上人首先合十問道:“借問姑娘,可知道一位費長房施主?”
費冰將眼一抬,冷冰冰的目光,冷冰冰的表情,冷冰冰的聲音,一如她的名字,可是她的話卻令那三人俱都一震!只有四個字:“是我父親!”
虛雲上人神色大變地道:“令尊大人尚健在否?”
費冰仍是冷冷地道:“你想我父親死得了嗎?”
語氣很不客氣,虛雲上人卻如同未覺,合十道:“尊大人已如地行仙,姑娘為何廁身在十三友中?”
費冰將眼一抬道:“我喜歡!”
林世輝輕“咳”一聲道:“以令尊之能,姑娘何事不可為,怎地肯屈身於侯行夫之下……”
費冰“哼”了一聲道:“他配嗎!對外由他出頭,對內他甚麼事還得聽我的,十三友由我主持,你們還是不變前意嗎?”
謝長風與虛雲上人對望一眼,良久不語,林世輝也是神色不寧,大家都很奇怪,“費長房”三個字從未聽人說起過,何以會具有這麼大的力量,使得謝長風與虛雲上人這等高人噤若寒蟬。
段金花首先不耐“哼”道:“費長房是甚麼東西!”
林世輝大驚連忙阻止她道:“金娘,不要胡說……”
費冰神色一寒道:“奶孃,給她一耳光!”
那個叫做連素姿的中年婦人應了一聲,身形突閃,根本看不清她的動作,段金花的臉上已清脆地響了一下,段金花大叫一聲,搶過去要拚命,卻有人比她更快,斜裡飛出一道黑影,直朝連素姿飛去。
砰然激響中,連素姿身形連退四、五步,那人也退了幾步,好像是勢均力敵。
眾人駭然驚顧時,才發現那突襲的人影竟是林淇,也不知他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費冰冷冷一“哼”道:“想不到世上還有你這樣的人,看來值得我出手對你試幾招!”
林淇巍然而立,李芳菲與夏綠姬等人卻不禁色變,連連對他以目示意,像是叫他趕快逃開,林淇視如不覺,費冰已徐徐地抬起手。
樓窗口忽然又響起一聲急叫道:“不要跟她動手……”
人影疾飄而至,卻是化名佟芳的梅華,她的易容已除,身上還穿著書生的儒服,急急地趕來道:“你不是她對手的,讓我來吧!”
林淇大喝道:“妖女,滾開,誰要你多事……”
費冰已經發動了,掌勢輕輕地送到,梅華像飛鳥般地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