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鵬小心翼翼,緩步欺到韋松身後,見他閉目端坐,默默行功,似乎絕未發覺,殺機立起,獨臂疾舉,一掌向韋松“百匯”穴上拍落。
哪知他掌勢方沉,忽覺胸部“神封”、“步郎”二穴之間,一陣椎心刺痛,提聚的真氣,突又散去。
一驚之下,慌忙收掌疾退兩步,這才想起韋松替他點閉的心絡二穴尚未解開,雖然不礙行動,但欲提氣運勁,心脈隔阻卻無法辦到。
凌鵬眼見良機難再,心中又急又氣,立刻運氣衝穴,不想一連衝了幾次,穴道未曾衝開。卻痛得他出了一身汗,忍不住輕聲呻吟起來。
韋鬆氣行三週天,睜開眼來,聽見凌鵬痛苦的哼聲,急忙扭頭問道:“凌師兄,你怎麼了?”
凌鵬長噓一聲,散去功力,道:“沒有什麼,我只覺心脈穴道隔,真氣不能暢通,想趁你療傷的時候,也檢視一下內腑傷勢,不料-一。”
韋松忙道:“啊!是我替你點閉兩處穴道以防淤血回攻心腑,師兄,你千萬別妄運真力,讓我替你解開閉穴。”說著,躍起身來,舉掌在他前胸‘天池’穴上,輕輕拍了一掌。
掌落如針,“嘶”地一聲。‘神封’、‘步郎’二穴霍然而通。
凌鵬心頭一沉,再行提氣時,渾身穴道已經暢通無阻,但霎眼即逝的機會,也隨著痛苦的消失而遠去,至少他是錯過一次最好的時候了。
他暗暗咬牙切齒,追悔無及,臉上卻堆著無比關切的笑容,輕聲問:“韋師弟。你的傷勢全好了嗎?”
韋松點頭道:“此時已無大礙,多謝師兄為我守望護衛!”
凌鵬臉上微微一紅,笑道:“自己師兄弟,不須如此客套,時間不早,咱們要追蘭表妹,就得快些動身。”
韋松望望天色,道:“反正今天是追不及了,師兄二穴初通,可能還有些淤血留在血脈中,何不趁機也調息一番,小弟願以本身真力,助師兄驅盡殘血,同時,替師兄打通任督二脈……。”
凌鵬驀然一震,失聲驚呼道:“打通任管兩脈,你自信有這種功力?”
韋松笑道:“師兄忘了嗎?恩師他老人家六十餘年修為功力,已經全部轉註人小弟體中。”
凌鵬心念飛轉,暗自忖道:他年紀這樣輕,縱得老禿驢寵愛,未必當真有此功力,莫非剛才我起意殺他,已經被他暗中察覺,故意藉口過穴通脈,想暗下毒手,害我性命,不能!
不能!萬一當真中他算計,八十老孃倒繃孩兒,那才死得冤枉哩!
他此時心情,正應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這句俗話,雖然明知任督二脈一通,武功等於倍增,卻寧可不涉此險,甘願放棄了大好機會。
韋松見他沉吟不語,笑道:“師兄有些不信小弟能夠辦到?”
凌鵬連忙招手道:“不!愚兄資質愚劣,無此厚福,何況,助力通脈,必然使你耗費不少功力,損人而利己,愚兄不能做這種事。”
韋松聽了,大感欽佩,忙道:“師兄,你顧慮得太多了。”
凌鵬笑道:“別多說了,愚兄武功修為還能在江湖上過得去,這件事將來有機會時再說,現在還是上路追人要緊。”
韋松恍然,只當他傲骨天生,不肯受人助力,這種事在江湖武林中常有見聞,遂也不再勉強,快快收拾動身。
凌鵬一面行著,一面暗察韋松神情,見他頗有失望之色,越加認定自己猜想不錯,心裡罵道:小賊,你還敢在凌大爺面前玩這一套,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
這也許是天意要他不該得此機遇,假如他這時知道韋松竟是一片赤誠,不知將會多麼懊悔呢!
一路迤邐而行,申刻時候,趕到一處鎮甸。
兩人略一打聽,得悉歐陽珉一行數十騎,在午到過後不久,已經向南而去,反正一時無法追及,便找了一家酒樓,對坐小酌,準備飽餐一頓。
席間,凌鵬一再向韋松問起桐柏山情形,韋松毫不隱瞞,據實相告,凌鵬確知神手頭陀果已失去功力,如今形同廢人,心下暗暗高興。
而韋松雖然惦念“蘭表妹”,卻因無意間尋到凌鵬,見他並無“叛師欺祖”之意,口口聲聲不忘師恩舊情,心中也無限欣慰,不知不覺多飲了幾杯。
他們各懷心思,談得卻很親切投契,酒到便幹,漸漸都薄有酒意,離了酒店,仗著酒性,蹣跚直出南門。
這時日已西沉,天色將暮,兩人趁途中行人稀少,一齊展開“神行縮地法”,真個快逾奔馬,趕了十餘里,卻是一處三岔路口。
道口既無路碑,更不知歐陽珉所循途徑方向,心正猶豫難決,東方大路上,忽然傳來一陣急速的馬蹄聲。
凌鵬向韋松招招手,兩人剛閃身躲進路邊草叢,蹄聲迅若奔雷,四騎快馬已如飛馳到。
最前面一騎馬上,坐著一個臂束金環的光頭壯漢。
韋松見了,心頭一震,再看那後面三騎,果然正是東方鶯兒姊弟,和“魯家堡”少堡主魯克昌。
四匹駿馬在三岔路口一齊勒住,那魯克昌遍體血汙,頭上包纏著布帶,光頭壯漢苗真也創痕累累,東方鶯兒妹弟更是衣衫零亂,蓬頭斜釵,個個都狼狽不堪。
東方鶯兒紅著眼圈,含淚哽咽道:“苗大哥、魯哥哥,咱們就在這兒分路,再見了-
一。”
魯克昌悽然嘆道:“愚兄才薄力弱,未能護衛你們,心裡實在慚愧得很。”
東方鶯兒道:“不,魯哥哥,你為我和弟弟,毀家蒙難,連伯父也遭受牽累,是我和弟弟連累了魯家堡,我們太對不起魯伯父了-一。”話聲未完,淚水已潸然而下。
魯克昌垂首說道:“鶯妹妹再別這樣說,在劫難逃,這也許是天意。”
那光頭壯漢苗真忽然接口道:“由此前往桐柏山,途中難免遇上萬毒教賊黨,叫人放心不下,賢姊弟倆不同往嶺南暫避些時候?”
東方鶯兒悽然搖頭道:“謝謝苗大哥,生死有命,我們不想再連累苗大哥了。”
魯克昌道:“鶯妹妹,你一定要到桐柏山去,又有什麼用呢?”
苗真也道:“你們妹弟從未行走過江湖,這一去,實在令人擔心。”
東方鶯兒憤憤地道:“你們不用再勸我了,除非我們死在途中,否則,我一定要去問問和尚伯伯,問他為什麼將一生功力,竟給了那種狼心狗肺的東西-一。”
韋松聽到這裡,臉上一陣臊熱,他明自東方鶯兒口裡所謂“狼心狗肺的東西”,正是指他而言,那當然是因為他蒙面夜入“魯家堡”,縱有百口,難以辯解,但他自問役有害死魯伯廷:“狠心狗肺”四個字,用得未免太過分了。
思忖間,又聽魯克昌嘆息說道:“唉!真是叫人難以置信,那韋松既然被萬毒教地心火毒所傷,又被打落君山絕壁,幸遇鶯妹妹才得死裡逃生,想不到一旦活命,竟反而投身萬毒教,甘願俯首事敵,恩將仇報,這是什麼原故呢?”
苗真敞聲道:“原因有什麼難懂,那小賊必是被田秀貞賤婢美色所迷,才忘恩負義,無恥投靠了萬毒教!”
韋松一聽這話。再也忍耐不住,突然揚聲叫道:“你不可以信口胡說。”
路口四人盡都一驚,紛紛奔馬湧退丈許,苗真功行雙臂,沉聲問:“是誰?”
韋松邁步從草叢裡走出來,凌鵬緊隨身後,一雙色眼,卻直勾勾注視著東方鶯兒。
四人一見竟是韋松,驚呼一聲,紛紛下馬,“嗆嗆”連響,各自拔出兵刃。
魯克昌咬牙切齒,戟指著罵道:“姓韋的,原來你仍舊放不過咱們。竟一直跟蹤追到這兒,好吧!殺父之仇,毀家之恨,魯克昌一條命跟你拼了!”話聲甫落,唰地一劍當胸刺到。
韋松微一錯步,避開劍鋒,沉聲道:“且慢動手,我有話說。”
東方鶯兒氣得渾身顫抖,嬌聲叱道:“無恥的東西,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韋松極力壓抑激動,緩緩說道:“東方姑娘,承你在洞庭湖中救我性命,再生之恩,厚比天高,我深悔盂浪,不該夜入魯家堡,但是,其中別有隱情誤會,求你容我解釋幾句,說完之後,姑娘要是仍不相信。韋松寧願引頸受戮,立斃當場,絕無悔恨。”
東方鶯兒想了一下,恨恨道:“好,你說吧!但別想我會相信你的花言巧語。”
韋松長噓一聲,幽幽說道:“在下身披血仇,與萬毒教仇深似海,種種經過。東方姑娘均已洞悉,韋松縱或無恥,但恩仇是非,總能分辨得出,怎會腆顏仇,反而投效萬毒教下-
一。”
東方鶯兒冷哼一聲道:“說下去!”
星韋松繼續又道:“只因家父慘遭毒害之時,席間拾獲一枚六角金星,偶爾聞及魯老堡主號稱‘摘星手’,恰好使得一手絕妙星狀暗器,在下急於父仇,追查當時疑兇線索,因此貿然夜入魯家堡,不想竟因此鑄成無法解釋的誤會,事後深感魯莽,惜已悔恨無及,但在下可對天發誓,夜入魯家堡絕無惡意,更沒有害死魯老堡主,而且,和在下一同入堡的,乃在下表妹徐文蘭,絕不是萬毒教主田秀貞,只因她與田秀貞容貌身材十分酷似,致使諸位未辨真偽,徑將韋松視同卑鄙小人,在下雖非聖賢,然而平白獲此奇辱,心中卻十分憤慨不平。”
他一口氣將心中激憤吐露出來,憤懣之情溢於言表,說完之後,如釋重負般又噓了一口悶氣,昂首而立,顯得極是倔強。
東方鶯兒臉上冷漠如故,淡淡問道:“說完了嗎?”
韋松道:“在下言盡於此,未必得邀信任,但卻句句實言。”
東方鶯兒啐了一口,冷叱道:“你以為一場血海深仇,只憑這幾句巧言,便能矇蔽天下人耳目嗎?”
韋松傲然道:“姑娘如是不肯相信,在下自然無法勉強,但真情必須剖白,一命雖不足惜,卻不能使清譽蒙垢,貽羞九泉。”
東方鴛兒冷笑道:“就算你說的是真話,夜入魯家堡情有可原,但我要請問你,為什麼第二天一早,重又用黑巾蒙面,率領華山派降賊叛徒,用歹毒的華山火筒,燒燬魯家堡,這件事,你又有什麼美妙的理由解釋?”
韋松驀然一驚,脫口道:“你說什麼?誰用華山火筒,燒燬了魯家堡?”
東方鶯兒厲聲叱道:“你裝什麼傻,你以為黑巾蒙臉,便能掩蔽你那卑劣無恥的面目?
你以為去而復返,咱們就想不到是你這忘恩負義的東西乾的?告訴你,韋松,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為,咱們早就認出你的奸計詭謀,你放火焚堡,屠我無辜,雖然得意一時,遲早必遭報應,可笑你竟有臉來否認解釋,你把咱們全看成傻瓜了!”
說到激動之處,粉面鐵青,聲音顫抖,墾眸中怒火飛射,彷彿要穿透韋松的心腑。
韋松越聽越驚,驟然變色,喃喃自語道:“黑巾蒙面,華山火簡-一放火焚堡-一屠殺無辜-一奸計,這是誰的奸計?”
東方小虎一直沒有開過口,這時也大聲喝道:“好漢做事好漢當,姓韋的,還想抵賴不成廣!”
韋松用力搖著頭道:“不,不,我絕沒有做這件事,絕沒有-一。”
東方鶯兒叱道:“事實俱在,難道咱們冤枉了你?這些傷痕也是假造出來的?”
東方小虎接口道:“姐!不必多說了,咱們要替魯家堡數百冤魂報仇!”話聲甫落,呼地一斧攔腰砍了過來。
他自幼天生神力,武功雖不甚精,斧勢卻如雷霆萬鈞,破空聲起,石飛砂揚,十分驚人。
韋松腳下倒踩七星,讓開斧招,急叫道:“假如真有這回事,必定是萬毒教陰謀陷害我,我死不足信,卻永世含冤莫白,怎能甘心!”
東方鶯兒喝道:“事到如今,還圖狡賴,韋松,你要不要臉!”說著,長劍一擺,分手便刺。
韋松此時蒙冤莫白,有口難辨,腦中飛忖道:難怪伍菲等整整一日未見到魯家堡去,原來其中竟有這些陰謀,唉!
我縱然說破嘴唇,也無法洗雪這一身奇冤了。
他萬念俱灰,長嘆一聲,閉上雙眼,眼角淚珠光瑩,無限幽怨遺根,盡化在那兩滴無聲無息的淚珠之中。
東方鶯兒劍出如風,劍尖湛湛已沾近他的衣襟,忽見韋松含淚闔目,挺然屹立,不避不讓,神情悽楚而激昂,彷彿一個壯志未酬便慷慨就義的烈士,令人肅然泛起一股敬畏之意。
心中一動,玉婉微沉,劍尖向上疾揚,一縷寒芒,貼著韋松前胸掠過!
“嘶”地一聲響,衣破、肉裂。潔白而堅實的胸膛上,進現出半寸深一道血槽,鮮紅的血夜汩汩而出。
韋松本能地睜開眼來,目光相觸,忽然發現東方鶯兒星眸中正含著一種異樣的光輝,似驚恐、似憐惜,又似懊悔,揚劍的纖手,不住顫抖。
他竟然毫未發覺自己已經受了傷,只覺一陣心血沸騰,喃喃說道:“如果一死能表明清白心跡,就請姑娘成全了我吧。”
東方鶯兒眼眶一紅,螓首忽垂,揚手擲了長劍,“哇”地掩面痛哭失聲。
那凌鵬一直在韋松身後五尺之處,只是冷眼旁觀,並未開過口,見東方鶯兒突然中途變招,以及挪劍痛哭失聲,不禁皺了皺眉頭,冷聲說道:“韋師弟,虧你好性子,白挨一劍,竟無怨言,你答應了,我這做師兄的卻不肯答應哩!”
韋松低頭一看,這才驚覺自己胸前血肉模糊,傷得不輕,創口也開始有火辣辣的痛楚感覺,心靈和肉體的創傷立時進發,真氣一洩,內腑舊傷也同時發作,再也支撐不住跌坐在地上。
東方鶯兒卻駭然仰起頭來,驚叱道:“你是他的師兄?”
凌鵬逐步走了過來,色迷迷地笑道:“不錯,你傷我師弟,少不得要還凌大爺一個公道。”
東方鶯兒聽了這話,疾退兩步,叫道:“凌鵬!你是北天山叛徒凌鵬?”苗真、魯克昌、東方小虎見她驚駭之狀,連忙都閃身上前,各挺兵刃,蓄勢而待。
凌鵬眼中兇光一閃,冷笑道:“嘿!你倒知道不少,叛徒兩字,也是你叫的嗎?”聲落、人動,獨臂一抬,五指如鉤,徑向東方鶯兒香肩抓來。
東方小虎大喝一聲,鋼斧“撥風掃雪”,迎面揮出。苗真和魯克昌趁機擁著東方鶯兒退到兩丈以外。
那凌鵬一身武功得自神手頭陀親傳,雖然僅只一條手臂,卻未把東方小虎鋼斧放在眼中,獨臂飛快地一沉一翻,變爪為掌,豎劈橫掃,呼呼連劈兩掌,東方小虎全仗天生神力,一時閃避不及,直被掌風震得踉蹌倒退了三四步。
凌鵬傲然長笑一聲,“叮”地一聲,撤出了長劍。
苗真望見,急揮九環刀飛身搶了過來。
凌鵬長劍大開大闔,寒光閃耀生輝,他有心要在東方鶯兒面前顯出絕學,數招過後,倏忽揚聲大喝,劍上內勁如濤,又將苗真逼退。
魯克昌連忙揮劍上前,雙攻凌鵬,激戰十餘招,仍然無法取勝,東方小虎掄鋼斧,重又加人了戰圈。
場中四人盤旋交錯,此進彼退,刀光劍影,猶如風捲雪飛,眨眼間,又戰了二十餘招,凌鵬以一敵三,並未落敗。
這時候,夜色漸濃,曠野間陰霾四合,寒風颼颼,帶來幾分涼意。
東方鶯兒鳳目掠過鬥場,見韋松閉目行功止血療傷,臉色平靜安詳,竟無一絲怨尤和憎恨。
她心裡突然泛起難以形容的愧疚,蓮足一頓,掉頭飛上馬背,抖韁疾馳而去-一。
凌鵬一雙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東方鶯兒,見地忽然獨自上馬離去,心頭大喜,長劍一式“鐵腕揮戈”,匹練繞身疾轉,叮叮叮三脆響,刀劍鋼斧齊被封盪開去,晃肩搶出了戰圈。
甫一脫身,立刻插回長劍,探手從懷中扣了一把喂毒牛毛金針,揚臂向苗真等三人灑去,自己卻施展“神行縮地之法”,快如輕煙,直追東方鶯兒坐馬。
苗真等微一怔愕,及待揮刀舞劍格落毒針,凌鵬已經一連三次起落,如影隨形追到馬後,悶聲不響,凌空向馬鞍上撲到。
東方小虎急得大叫:“姐姐當心,後面有人-一。”
鶯兒聞聲反顧,芳心駭然猛震,連忙運掌反劈,不想掌勢才出,忽然嗅到一股奇濃異香,頓覺頭暈目眩,力道再也發揮不出來。
凌鵬這時已如飛絮般飄落在馬背上,探臂攔腰抱住,狂笑一聲,那馬兒絕塵昂奔而去。
苗真等三人心慌意亂,匆匆搶了馬匹,旋風般銜尾直追。
蹄聲如雷,漸去漸遠。
路口上,只剩下垂目跌坐的韋松,猶自一動未動,靜靜地在運功調息。
他內外傷都很嚴重,失血既多,心靈上又蒙受了無法洗雪的奇冤,若非仗著功力深厚,只怕早已不能支撐。
長夜漫漫,荒郊寂寂,濃霧沾滿了他的衣襟髮梢,但他渾然未覺。不知道過了多久,當他緩緩睜開眼來,夜空中只有疏疏落落幾粒寒星,伴著一彎殘缺的新月。
韋松裡然一驚,忙要挺立起來,身子才動。胸前創口立刻像撕裂似地奇痛撤骨,哼了一聲,重又跌坐下來。
忽然,一個陰冷的聲音從側面傳來,“小夥子!要是還不想死,最好坐著別動。”
韋松循聲望去,曠野中一片空寂,並無人影,不覺駭然,沉聲道:“是誰在說話?”
語聲甫落,那陰冷的聲音接口又道:“別怕,是我!”
韋松張目四顧,但聞其聲,卻未見其人,心裡機伶伶打個寒噤,失聲道:“你-一你在哪兒-一?”
陰冷的聲音吃吃笑了起來。道:“我在這兒,難道你眼瞎了,不會看嗎?”隨著笑聲,一丈外暗影中,突然閃射出兩道鬼火似的碧綠光芒,一瞬即逝。
就在那一瞬之際,韋松已看出那竟是一對攝人心魄的眼睛,但那雙眼睛離地約有四尺,隱隱有一顆頭顱,下面卻空空的不見身軀,直如兩盞飄浮在空中的綠色燈火。
他觸目一震,連忙掙扎著想從地上爬起來。
那怪異的目光復又閃現,沉聲道:“叫你坐著別動,你沒有聽見嗎?”
韋松既驚又奇,傷處奇痛,實在也無力站起來,不得已,揉揉眼睛,注目細看,這一看,更把他驚得心頭卜卜亂跳。原來那綠色光芒,果然是一雙眼珠,但那人卻不是站立在地上,而是倒懸著身子,掛在一棵枯樹橫枝之上,腳上頭下,就像一隻森林裡倒掛的蝙蝠。
他看清之後,比沒看清時更感驚恐,不知從哪裡來的一股力氣,一挺身,從地上跳了起來,拔腳便奔。
才跑了幾步,忽然風聲颯颯,一條黑影其快無比從他身側掠過,眼前一花,迎面已立著一個黑抱怪人。
那人身材枯槁-削,滿頭黃髮,尖嘴猴腮,雙臂過膝,臉上遍佈黃毛,若非是穿了一件人類的黑袍,幾乎和一頭披毛猛獸毫無分別。
韋松心驚難抑,跟蹌倒退了三步,壯著膽拔出長劍,準備萬不得已時,只好一拼。
那人瞪著一隻綠色鬼眼,向韋松注視了好半晌,忽然咧開大嘴,嘿嘿笑了兩聲,竟十分平和地說道:“孩子,你身受重傷,劍峰又劃斷了胸前血脈,如不及時治療,耗費真元過多。決難活過十天,你難道不伯死?”
韋松驚魂未定,喘息著問:“你一一你到底是人是鬼。”
那人聳聳肩頭,道:“人鬼之分,有何憑藉?有些人白晝是人,夜晚是鬼,又有些人表面像人,心裡實在比鬼也不如,還有一些人披了人皮,盡說鬼話-一你又何必把人鬼分野,看得那樣嚴重?”
這番話,聽得韋松心頭暗顫,私忖道:這人形貌雖然可怖,口氣卻超然脫俗,竟不像是害人的鬼怪,何況他縱是鬼
怪,我韋松頂天立地,問心無愧,也不用懼怕他。
如此一想,怯意大減,精神鬆懈之下,全身勁力頓失,身子立刻搖幌不穩,迫得用劍尖支撐住才沒跌倒。
那人眉間微皺,道:“孩子,你傷得甚重,別再倔強,坐下來,讓我看一看!”說著,伸手扶著韋松脅下同時替他取下了長劍,插回鞘內。
韋松被他一番親切柔和之言,說得戒心盡釋,毫無反抗,依言坐下。
那人伸出一雙毛茸茸的手掌,輕輕扯開他前襟,略看了一會,使從懷裡取出一支形如樹根的東西,輕聲道:“躺下來,我得替你立刻止血封閉傷口。否則,寒露一浸,難保不傷及心絡,寒毒若人心腑,縱然傷勢好了,也將成終身痼疾,永遠無法再練習進一步的上乘武功了。”
韋松果然順從地仰面躺下,更幽幽閉上了眼睛,他說不出是什麼原因,竟似對這面目猙獰的怪人,生出濃厚的好感,也有堅強的信心。
這時候,摩娑在他胸前,好像已不是那隻毛茸茸的巨掌,而是慈母親切的愛撫,盪漾在耳際的,也不再是陰冷的語聲,而是安詳和善的醉人樂曲-一。
那人將樹根形狀的東西一寸一寸咬人口中,用牙嚼碎,和著口涎,緩緩敷在韋松傷口上,一著傷處,赤熱灼人,韋松不由輕哼出聲。
那人忙噓氣為他吹拂,一面敷藥,一面隨口道:“你真是個聽話的好孩子,告訴我,心裡還害怕我的面貌嗎?”
韋松連忙搖頭道:“不,不-一。”
那人咧嘴一笑,道:“也不怕我現在突然下手,害你性命?”
韋松笑道:“我和你無仇無恨,萍水相逢,你怎會害我。”
那人忽然笑容一致,陰聲道:“那也不一定,咱們無緣無故。萍水相逢,我怎麼會替你治傷呢?”
“這-一。”韋松一時語塞。
那人重又笑道:“原因很簡單,我今天幫你一把,將來我若有需你幫助的時候,你也會同樣幫我,對嗎?”
韋松惶然說道:“如有所命,韋松決不推辭-一。”
那人停手沉思頃刻,忽然肅容低聲道:“我想跟你打聽一個人,不知你是否知道他的住處下落?”
韋松詫問道:“誰?”
“那人武功天下無匹,又擅用毒之技;號稱‘毒聖’,又有一個外號,叫做‘黑心居土’。你聽過這樣一個人嗎?”
韋松茫然搖頭道:“從來沒聽過這麼一個人-一。”
那人輕噓一聲,好像有些失望,停了一會,又問:“那麼,有一個人姓田名烈,人稱‘千毒叟’,你知道嗎?”
韋松又搖搖頭道:“也沒聽過-一。”忽然心中一動,忙道:“你說的這兩個人既是以毒著名,不知是不是和現在的萬毒教有關係-一。”
那人眼中精光陡射,急問:“什麼萬毒教?你快說!”
韋松道:“萬毒教新近才崛起中原武林,總壇設在洞庭湖中,教主是個年輕女孩子,名叫田秀貞,手下有兩位護法,他們最近曾用一種迷魂毒酒,將中原武林六大門派一舉收羅掌握,正四處作惡,欲圖稱霸武林-一。”
那人喃喃低語道:“萬毒教-一田秀貞-一千毒叟-一田烈-一。”驀地渾身一震,滿臉欣喜地點點頭,道:“好啊!是他!一定是他。”
說著,替韋松掩好衣襟,站起身來道:“你只須再躺一個時辰,外傷便不礙事了,內腑傷勢,你自己能夠運功治療,但三天之內,切忌妄運真力,跟人動手。我還有事,須得先走一步……。”
韋松忙道:“謝謝你替我治傷,但我還沒請教過尊諱上姓,應該怎樣稱呼?”
那人笑道:“一我的姓名很不好記,還是別問的好。”
“不!厚恩未報,怎能連姓名都不知道。”
“你一定要問,只消記住我並非你們漢人,也非來自中土,有人罵我是猿人合生,只能算得半個人-一。”
韋松猛記起在君山之時,曾聽伍菲說過四句歌詞,是“天外隱三聖,字內唯一君,南北分雙奇,西漠僅半人。”心中一動,忙道:“你是從西漠來的?”
那人點頭道:“不錯。”
韋政駭然驚呼道:“你是西漠一代奇人簷迦耶彌老前輩?”
那人面現驚容,彷彿深感詫異,突然一頓足,身形破空倒射而起,輕叱道:“記住,不許在人前擅提我的名諱!”語音瞬息遠去,眨眼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韋松一時驚喜交集,連連點頭,卻忘了回答。
他萬想不到這面目猙獰的怪人,竟是和天外三聖、宇內一君、南北雙奇齊名的簷迦耶彌,聞說這位西漠怪傑天生神力,武功驚人,他遠從西漠來中原做什麼?打聽“黑心居士‘和”千毒委’田烈,又有何目的?
這些疑問,充斥腦中,使他深感迷惑,喃喃自語道:“但願他別是萬毒教的朋友才好-
一。”
他顫巍巍從地上爬起來,舒展手腳,胸口痛楚盡失,只有一絲輕微的癢麻感覺,再檢視傷口,居然在頃刻之間,便已生肌結疤,痊癒了大半。
這時,東方天際,微露出一線曙光,林間樹梢,輕霧濛濛。
韋松怔惘地望著簷迦耶彌倒掛過那株枯樹,回憶這宇內奇人的古怪行徑,心頭有如壓了一串鉛塊般沉重。
好半響,才霍然想起東方鶯兒和凌鵬都不見蹤影,不覺暗吃一驚,失聲道:“他們怎麼全不見了?”
連忙拔步欲追,但,在他眼前,卻是一個令人無所適從的“三岔路口”-一。
口口口
“唉!又是討厭的三岔路口!”苗真飛身下馬,俯首向地上審視片刻,緊皺著眉頭道:“兩條路上都有蹄印,不知那賊向哪一條路去了!”
魯克昌恨聲自怨道:“他們兩人只有一匹馬,快也有限,咱們三人三騎,緊追一夜,竟然連影子也追不見了,唉!真是該死……。”
東方小虎急道:“別管它,咱們分路,苗大哥和魯哥哥追左邊一條路,我追右邊一條路。”
苗真搖頭道:“不妥,咱們三人聯手,尚且勝不了那姓凌的,再要分開,追上也無濟於事。”
東方小虎道。“只要能夠追上,管它濟事不濟事,舍了性命,也要救姐姐出險,快追吧!”說著,一抖絲韁,催馬便向右邊大路馳去。
苗真慌忙閃身攔住,鐵臂一探,緊挽著轡口,硬生生將馬兒拉得定止下來,沉聲說道:
“這不是捨命不捨命的問題,一著行錯,反而斷絕了令姐接手,豈不是更對不起她?小弟弟,浮躁不得!”
魯克昌接口嘆道:“事已如此,空急無益,咱們務必要冷靜些,想一個萬全之策才好-
一。”
東方小虎焦急道:“你們有什麼萬全之策,快些商量決定,不能再延誤時間了!”
魯克昌飄身落馬,凝神細心地將兩條大路上所遺蹄印都仔細看了一遍,劍眉一皺,靜靜沉思起來。
他生性沉著機智,此時陡然從心底升起一個疑團,向東方小虎招招手道:“小虎弟弟,快下馬來。”
東方小虎正感不耐,見他不但無意追救姐姐。反要自己也下馬去耽誤時間,心裡大大有些不悅,懶洋洋地下了馬,問道:“魯哥哥想到什麼萬全妙計嗎?”
魯克昌卻不回答,徑自接過東方小虎馬韁,牢牢地系在自己馬鞍後面,然後壓低聲音,悄悄對兩人說道:“咱們不必追了,依我看,那賊就在附近,並未遠遁。”
苗真和東方小虎齊吃一驚,不約而同問:“你從何見得?”
魯克昌道:“你們想想,那賊只有一匹馬,而兩條路上,卻都留下清晰蹄印,除非他會分身邪法,決不能同時走兩條路。”
東方小虎接口道:“其中一條路上,也許是另外有人經過!”
魯克昌冷靜地搖搖頭:“不,我仔細看過,左邊路上蹄印完整著力,四蹄相距較近,那是有人騎馬緩馳經過,留下來的痕跡,右邊一條路上,蹄印距離既遠,輕而不全,踢土甚多,分明是空馬疾奔而過,馬上根本沒有乘騎的人。這就顯見得有詐了。”
苗真輕呼道:“說得對!夜靜荒郊,空馬奔馳,的確值得懷疑。”
魯克昌插手示意他輕聲一些,繼續又道:“假如我猜得不錯,那賊必是見咱們緊追不捨,而他擄著鶯妹妹,兩人一騎,無法太快,經過這兒的時候,見另一條路上已有蹄印留下來。臨時想出‘金蟬脫殼’詭計,棄馬步行,卻在馬上做了手腳,使它發勁飛奔,如果我們不察,隨便揀哪一條路追下去,都難免上他的惡當。”
這番話,聽得東方小虎和苗真連連點頭不止,東方小虎急道“那麼,咱們快些搜吧!別被他逃了!”
魯克昌道:“那賊武功不弱,更有毒針暗器,不用智計,斷難勝他。”於是,附在兩人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二人點頭答應,各自翻身上馬。
魯克昌向他們擠目示意,故意大聲說道:“別忘了,不論追上追不上,明日定要在朱家鎮高賓客棧碰頭!”
東方小虎和苗真同應一聲,立刻揚鞭分途苗真獨自向左邊大路馳去,東方小虎帶著一匹空馬,八隻馬蹄翻動,急若驟雨,奔向右邊大路。
馬蹄聲漸去漸遠,終於杳不可聞,三岔路口,又恢復先前一般寧靜。
魯克昌目光迅疾一掃,見路北面僅有三四尺高草地,不便隱匿,南面一帶卻草高五尺,距離大路三十丈以外,更有七八個大石堆零亂羅列,正是藏身匿跡最理想的地方。
但是,他卻不選擇南方,身形疾閃,掠到北面短矮的草叢中,全身俯伏地面,像一隻機警的野兔似的,雙目炯炯,瞬也不瞬注視著對面那幾堆隱約的大石堆。
這時天色尚未全明,二十丈外景物只能朦朧分辨,夜風吹拂著草叢,發出沙沙聲響。
這聲音對魯克昌來說,簡直不能忍耐,因為此時目光無法及遠,一半要靠耳朵傾聽動靜,如果在疏忽中錯過了目標,將會使他遺恨終生,永難彌補。
不多一會,他彷彿望見一堆大石旁邊,似有人影一閃即逝。
魯克昌心神一振,凝目頃神而待,又過了片刻,“唰”地一聲輕響,果見一條黑影沖天拔起,岸然飄落在草尖之上。
那人就在草上邁步,宛如御風而行,霎眼工夫,便已越過三十丈草地,到了三岔路口。
魯克昌一顆心卜卜狂跳,匆匆偷掃了那人一眼,連忙屏息臥伏,不敢再揚頭張望。不過,只這一眼,已經使他足感安慰了,因為那正是他等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