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松越感詫訝,訥訥道;“家師俗家姓朱,你,你怎會知道?”
百忍師太眼中精光陡射,急問:“俗家?他什麼時候出家了?是和尚還是道士?”
韋松道:“家師何時出家,晚輩不太清楚,他老人家乃玄門弟子。”
百忍師太好像頗感失望,抿抿嘴,不屑地道:“沒出息,好好人竟做了道士!”
韋松昂然道;“釋道二教,殊途同歸,本是一家,老前輩怎的如此鄙棄異教?”
百忍師太並不回答,但臉上那種冷漠暴戾之色卻已一掃而空,而問:“既是道士,總有一個道號?”
韋松朗聲道:“他老人家道號上百下練,人稱‘南嶽一奇!”
百忍師太忽然深深一震,喃喃自語道:“百練?百練?百練鋼化作繞指柔-一他為什麼要取這個道導?他是有意這樣做!他是有意這樣做-一。”
韋松愕然不知該怎樣回答,怔怔望著慧心,慧心也茫然望著師父。
百忍師太眼中突然淚光一閃,轉頭對慧心吩咐道:“招呼他到經堂坐一會,師父有話要詳細跟他談談!”
慧心連忙答應,目送百忍師太獨自先進了庵門,這才拾起三刃劍,輕聲問:“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師父認識你師父?”
韋松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看起來卻有些像。”
慧心道:“她老人家脾氣很怪,等一會你千萬不要再頂撞她了,知道麼?”
韋松點點頭,懷著滿腹疑雲,隨慧心踏進了茅屋。
慧心將他讓到一間精緻的佛堂坐下,室中煙霧氤氳,肅穆寂靜,纖塵不染,靠壁有一張神案,供著觀音大士金裝佛像,此外鐘聲木魚,俱都精巧玲瓏。
韋松雖不是信徒,此時也不期然生出敬仰之心,肅然危襟正坐,片刻之後,門外傳來‘吱吱’低叫,慧心掀起布簾,卻是那隻靈猿巧巧捧著一壺香茗。
慧心接了過來,遞給韋松,含笑道:“師父門規甚嚴,這間經堂,輕易不讓人進來的,巧巧在山中許多年了,就從來不敢踏進經堂一步。”
韋松道:“她老人家將我叫進經堂來,不知有什麼話要問呢?”
慧心皺皺眉頭,道:“唔!我也這麼想,她老人家一定有很重要的話要說,剛才你沒看見嗎?師父好像還哭了哩!”
韋松詫問道:“她常會難過嗎?”
慧心道:“不!我在山上六七年,從來沒見她老人家哭過,平時師父絕口不談從前的事,據她老人家說:天下之事,件件令人遺恨難遣、所以,才把這棟茅屋,叫做‘茹根庵’,我猜師父從前一定有許多恨事。”
韋松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心中卻暗暗祝禱道:菩薩保佑,但願她跟我師父之間,沒有什麼恨事才好!”
大約過了半盞熱茶時間,布簾掀處,百忍師太緩步走了進來。
韋松連忙起身,偶一瞬目卻見她兩隻眼眶都紅紅的,顯然不久之前,曾經哭過一陣。
百忍師太擺擺手,徑自向神案前虔誠禮拜,然後在韋松對面一張椅上坐下,目光一轉,向慧心道:”你先出去,帶著巧巧準備點食物,同時把隨身衣物收拾~下,也許咱們馬上就要離開這兒了。”
慧心聽了,愕然失聲,叫道:“師父。”
百忍師太揮揮手,道:“現在不要問,屆時師父自會告訴你。”
慧心十分不情願地躬身退出經堂自去。
百忍師太輕嘆一聲,道:“我想你一定已經猜想得到,有些事.我不願讓她知道,她還是一個不太懂事的孩子。”
韋松不便置詞,只好唯唯應著:“是!老前輩顧慮得很對!”
百忍師太仰首細細看了韋松一會,搖頭道:“這幾天,我總覺心潮泛湧,好像早有預感,所以總勸她等過三天.再行落髮受戒,唉!偏偏她不肯聽話,一味纏著定要剃度,果然應了我心中預兆,要是你早來三天,豈不就好多了!”
韋松不解她話中含意,又應了兩聲“是!”靜待她說卞去。
百忍師太發現他的窘態,面上掠過一抹苦笑,才道:“咱們說到哪裡去了!談正事吧,你把你投師人門經過,以及到此來的原因,詳詳細細告訴我一遍。”
韋松躬身答應,便把自己如何投師習武,如何十年藝成返家,遭逢慘變,以及如何在君山參與萬毒教之會,中毒瀕死,被北天山神手頭陀驅毒成全,後來迭蒙不白之冤,欲尋‘返魂香”,在華山發現”碧羅地府”,珍寶終於被歐陽琰劫去-一所有經過,細述了一遍。
百忍師太默默聽著,臉色時時變幻,顯得內心十分激動,但她除了沉默傾聽,卻沒有插口過一句話,直到韋松訴完,方才長噓一聲,道:“唉!冤孽重重,一至於斯,你這一來,使我二十年清修,毀於一旦,實在可借可嘆-一。”
韋松忙道:“晚輩原無意驚擾老前輩靜修,只是。”
百忍師太擺擺手,道:“我知道,這不能怪你,但二十年前那段複雜往事,誰也不會比我更清楚了,孩子,你知道我是誰嗎?”
韋松茫然道:“老前輩不是百忍大師麼?”
百忍師太淡淡一笑,道。“這是二十年來的稱謂,二十年的變遷是多麼大,我若說出來,一定會大大嚇你一跳!’
韋松躬身道:“晚輩愚頑,懇請老前輩明示。”
百忍師太舉手作勢,道:“坐下來!坐下來,這些複雜糾纏之事,不是三言兩語所能盡訴,咱們須得好好談一談,否則,你心中疑團不破,那就白來少華山一趟了。”
韋松好像預感到話中隱有深意,誠惶誠恐坐回椅上,雙手不住搓揉,想藉以平靜心中焦急和煩躁。
百忍師太目光凝望窗外,沉默良久,用一種幽遠飄忽的聲音開始說道:“樹高千丈,葉落歸根,總以為逃世隱居了二十年,今生今世,可以不必再提那些如煙往事,唉!誰知天意如此,終於又墮輪迴……孩子,你一定料想不到,我俗家姓徐,方才你說的那徐文蘭,便是我嫡親侄女。”
韋松駭然一跳,從椅上上身而起,驚歎道:“您-一啊!你老人家竟是徐姑姑-一?”
連忙屈膝跪了下去。
百忍師太揮袖輕拂,登時一股無形內勁,硬生生將韋松身子托住,含笑道;“好孩子,不必多札,咱們好好坐下敘敘-一。”
韋松乃是天性純孝之人,自從父母慘死,浪跡江湖,已成孤兒,好容易突然見到這位素未見過面的姑姑,一片赤子之心,無法遏阻,兩腿一屈,百忍師太一拂之力,竟未能將他托住,仍然拜了下去。
百忍師太徽現驚訝之色,暗暗額首讚歎,說道:“難為你小小年紀,修為已如此精深,據我知道的,你師父雖然號稱南嶽一奇,以他的成就,決不可能在短短十年之內,造化你到這般地步,孩子,敢情你這一身內力,便是北天山神手頭陀轉註給你的不成?”
韋松點點頭道:“姑姑慧眼無差,晚輩正是得神手前輩成全大恩,才得死裡逃生。”
百忍師太臉色微微一變,道:“那和尚與你師父原有一段隱恨在心,他怎肯捨己成全於你?”
韋松道:“晚輩井不知道他老人家和家師之間,究竟有何憾事?”
百忍師太緩緩說道;“二十年前,神手頭陀得一傳人,姓凌名鵬,一身骨格確是上選,頭陀以為衣體得傳,將一身武功傾囊相授,那時你師父尚未出家,曾經斷言那凌鵬目蘊邪光,心術必然不正,一再警告頭陀應該審慎擇徒,以免後悔無窮,頭陀不肯相信,後來那凌鵬果然露出惡跡,叛師欺宗,為禍江湖,頭陀雖然自悔失察,無奈師徒情深,終是磋跎因循,未肯對叛徒下手,你師父秉性剛烈,當時也未顧忌人家難堪不難堪.在一次偶然的機會里,劍下無情。徑自斷去凌鵬一條左臂,為了這件事,頭陀口雖未言,心裡難免耿耿,他居然肯不念舊惡.反將一生功力移注給你,其中含意,確很深遠。”
韋松聽了,諫然一驚,脫口道;“晚輩曾在湘北碰見過凌師兄,他自稱時時感念師恩,夢寐難忘,行事言談,不像是個叛師欺祖的壞人-一。”
百忍師太面色一沉,道:“那畜生無恥奸詐,下流卑劣,全是鐵一般的事實,你千萬不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下次再遇見他時,務必要謹防他心懷不軌,知道了嗎?”
韋松唯唯,但心中卻對凌鵬的品性行為,難以作決斷,是以未再作聲。
百忍師太長嘆一聲,繼續又道:“世人往往一念之愚,惹來無窮禍患,神手頭陀不過收了一個劣徒,只要下得決心,不難一劍誅戮,永絕後患,但另有一個人,也只為了一念之恩,做出一件抱憾終生的事,如今竟演變得武林沉淪,魔焰高熾,這個人你必定想不到他是誰?”
韋松忙道:“老前輩是指萬毒教老教主花月娘是不?”
百忍師太神情突然變得異常難看,苦笑一聲。道:“固然和花月娘有關,但卻是由另一個人而起。”
韋松心中一動,道:“晚輩曾聽蘭表妹說起,那花月娘當年為了一樁情恨,遠走蠻荒,現在創設萬毒教爭霸中原,乃是向一個人報復-一。”
“唔但你知道她要報復的人是誰?”
“這個-一晚輩揣測不出來。”
“讓我告訴你吧!她要報復的,共有兩個人,其中一個,是號稱‘宇內一君’的康一葦-一”
“啊-一”
“另一個,卻是你萬萬想象不到的.他就是人稱’玉面郎君’的徐文棟。”
“什麼?徐文棟?”
“不錯,徐文棟一一你的姨父.蘭兒的生父,我的胞兄。”
“徐姑姑,這-一這件事怎會和姨父扯在一起呢?”
“你且勿心急,聽我告訴你一個故事。”
“二十年前,你父親年紀不過三旬,而你姨父徐文棟,更只二十二三歲,連襟兩人都在盛年英發之時,平常連袂行道江湖,並負俠譽,交稱莫逆。有一次,兩人遠遊峨嵋之後,結伴泛舟東歸,途經巫山,卻在舟中結識了一個遊方道人-一。”
韋鬆脫口道:“啊!一個道人?”
“不錯!一個滿口胡說的道人。”
“那道人一見你父親和姨父俱是神采英朗的俠士,頓時鼓動如簧之舌,一定要替他們觀審氣色,預卜吉凶,大家同舟無事,樂得聽他胡謅取笑,原也算不得什麼,誰知這一來,卻種下無邊禍患。那道人首先替你父親看相,說他印堂陰暗,面帶煞星,三日之內,必有大禍,重則廢命,輕則家盡失。你父親心胸坦然,一笑置之,並未放在心上。可是,那道人在詳觀你姨父之後,又說出一番駭人聽聞的話來-一。”
“他怎麼說?”
“他說你姨父目有異光,眉腳倒反,命宮不順,必主親誼失和,婚姻不滿,須得另娶一個年齡比他大過十歲以上的女子,才能化兇呈吉,相偕白首。”
“這不是胡說嗎?”
“哼!豈止胡說,簡直是邪說。”
“姨父相信不相信呢?”
“當時你姨父正是少年英俊,自然不會相信這些胡言亂語,因而半帶調侃地問:‘要是我不想再娶,或者娶的不比我大過十歲,又當如何?’那道人卻道:‘天意如此,人力萬難挽回,只怕到時候由不得你自己。’你姨父曬笑道:‘老天應當導人為善,卻強人所難,未免也太多事了。’那道人悍然不悅,冷哼了一聲,便未再說。
誰知經這一席話後,第二日舟抵序府,你姨父竟忽感心神不寧,意煩性躁,堅持不願繼續乘舟,你父親無奈,只得陪他舍舟登陸。順陸路行了兩天,你姨父的性子竟越變越壞,心浮氣躁,動輒發怒,一反平時溫和個性,你父親生怕途中出了事故,便僱了車輛,預備連夜趕路,帶他返家。那天夜裡,車行荒郊,突然聽到一片林子裡,傳來女人的悲呼號哭之聲,你姨父一聽那聲音,暴性忽發,掙扎著躍下馬車,如飛向林中奔去,才到林邊,卻險些和另一個從林裡疾奔出來的人撞個滿懷。那人身法靈捷無比,只一側身,便從你姨父近身處掠過,頭也不回,揚長而去。但是,他的面貌,卻被你父親看在眼裡,原來竟是康一葦。”
韋松駭然一震,忍不住失聲輕呼:“啊!是他?”
百忍師太繼續說道:“那時,康一葦也不過才三十許人,尚未掙得‘宇內一君’這份名號,但他素有俠名,怎會從荒林中疾奔出來,而且,林中還有女人的哭叫之聲?你父親一時不知緣故,緊隨你姨父衝進林子,入林之後,才發現林中有一間簡陋的茅屋,這時,你姨父已經站在茅屋中,昏夜一燈如豆,屋中僅有一張竹榻,一個赤身露體的中年女人,蜷伏在床上悲泣。”
她說到這裡,忽然住口未再向下述說,目光從窗口移收回來,望了韋松一眼,平靜的問:“故事說到這兒,你應該想得到那女人是誰了?”
韋松沉吟一下,道:“晚輩猜想,那奔出林外去的既然是康一葦,茅屋中的女人,必定就是花月娘。”
百忍師太黯然一嘆,道;“不錯,正是那下賤無恥的女人。”
“據說花月娘就在那一天,被康一葦廢去了武功?”
“不錯,這就怪康一葦一念之愚,假如那時他乾脆一掌殺了那下賤女人,至多落個心狠手辣之名,焉能有今日武林一場劫運。”
“他乃是俠義中人,自然不肯做出那種狠毒之事。”
“但他縱然手下留情,一樣未得人諒解,起碼你父親和你姨父,首先就斷送在誤會之中。”
“啊?”
“你姨父當時未明真象,單憑一時衝動,對花月娘的遭遇大起同情,你父親也一樣被矇在鼓裡,他們自命英俠,怎容康一葦如此摧殘欺凌一個婦女,於是,你姨父親自照料那厚顏無恥的花月娘,替她度力療治內傷,你父親便提劍追躡康一葦,事情有發展,因而一發不可收拾。
康一葦奇性高傲,不屑解釋,你父親一怒跟他動手,百招之後,‘腹結穴’上中了一指,真氣震破,從此武功全失-一。”
韋松腦海中陡然記起父親的“風溼病”,恍然大悟,傷感地道:“可憐的爹爹;這太不值得了。”
百忍師太冷冷說道:“不值得的豈止你父親,他僅僅失去一身武功,而你姨父卻失去了整個名譽和幸福。”
“那又是什麼原因呢?”
“你姨父受花月娘蠱惑,不但一心欲替她報仇,更在情不自禁之下,跟她發生了不可告人的關係,一切情形,竟然全在那道人的預言之中,後來你父親發覺受了愚弄,極力規勸你姨父懸崖勒馬,回頭是岸,無奈當時你姨父已深陷泥淖難以自拔,你父親苦思再三,才想到一條破釜沉舟的計策。”
“他老人家怎樣計較?”
“他為了使你姨父和花月娘絕情分手,便假冒你姨父,起一個暗無星月的夜晚,將花月娘誘到荒野,用金針挑斷了陰經七脈。
那時候,花月娘得你姨父注力之功,散破的真氣,已經能夠漸漸凝聚一部分,假以時日,功力未必不能恢復,然而陰經七脈一斷,今生今世,便永遠註定不能再練武功了,花月娘羞怒交加,從此遠走南荒。
但是,你姨父卻因此和你父親割袍斷義,以後再也沒有往來,直到你蘭表妹臨盆出世那一年。你姨父終於因痴而狂,離家不知所終。蘭兒出生,母親又傷褥去世,你父親義不容辭,慨然收養了蘭兒,可憐兩個前途無限的少年英俠,先後全毀在花月娘一人手中,這段經過,除了我恐怕再無知道得更詳細的人了。”
韋松聽完這篇故事,不免感觸萬端,神傷不已。
到現在,他總算解破了心裡一部分疑團。
這些往事,為他說明了父親武功失去的原因,也在他心裡留下另一些模糊的疑問。
譬如說:百忍師太為什麼會遁世隱居?為什麼將這間茅屋叫做“茹根庵”?她有什麼恨事?她和師父百練羽士之間,又有什麼關係?
這些疑問,使他下意識地感到,百忍師太必然在告訴他的故事之中,隱藏了屬於她自己的一部分。
可是,他還沒有來得及提這些疑問,經堂門口布簾忽然掀起,慧心從門外探進頭來,輕聲叫道:“師父,素齋已經準備好了,現在就用麼?”
百忍師太點點頭,道:“你韋師兄跋涉奔波了一天,想必餓了,你帶他先去用飯吧!”
“韋師兄?”慧心瞪大兩隻眼睛,望望師父,又望望韋松,對這突然改變的稱呼,顯然感到十二分迷惑和驚訝。
寂靜的山巒,蕭索的曠野,一彎殘月,斜掛在樹梢。
慘淡的月光下,倏忽掠起三條其快無比的人影,劃破寥寂,向東飛馳。
領先的是個四旬上下中年女尼,後面緊緊跟著一男一女,女的僧袍飄飄,男的儒衫獵獵,人兒卻一般神俊秀逸,難分軒輊。
三條人影在曠野中奔馳,快得宛如三縷輕煙,片刻之後,已繞過西嶽華山北麓。
那中年女尼身形陡然一頓,舉手示意,三人都在一塊突出的岩石下停了步,女尼神情凝重地輕聲說道:“轉過前面一處峭崖,便是華山派總壇所在,我料那歐陽琰必然還沒有離開華山,慧心帶路,可以避開崖上暗樁,松兒跟著混進去,設法引出歐陽琰,待我絆住他時,你們就放手救人!”
韋松道:“那歐陽琰武功雖高,晚輩並不懼他,只是如今華山武當兩派掌門人都被他迷魂毒酒所惑,唯他之命是從,更有許多無辜華山派弟子,一旦動起手來,難免傷了他們,這一點甚感為難。”
百忍師太毫不思索,沉聲說道:“不得已對,只管下絕情,施辣手。”
韋松道:“但他們都是身不由己的人,自己並不知道做了什麼錯事,假如遽爾施以殘殺,晚輩總覺得不忍下手!”
百忍師太冷笑道:“現在咱們以救人為要務,既然發動,勢非得手不可,豈能為了婦人之仁,敗壞大事,你不忍心下手,可以把禦敵迎戰的事交給慧心負責,你就只管救人吧!”
韋松總覺有些不以為然,但百忍師太如此做法,顯然是為了拯救徐文蘭和東方鶯兒,手段雖嫌過份,卻使他無法再作反駁,只得怏怏和慧心動身。
轉過峰腳,迎面果然有絕崖阻路,壁高四十餘丈,中分為二,留有寬僅半丈一條狹道,宛如將一整塊巨石,硬生生用巨爺劈開,形勢極其險要。
從絕壁外遠遠望進去,可以看見半里以外,是一片寬敞的山谷,谷中房舍比鄰,約有百來棟,這時已是深夜,谷中仍然亮著閃爍的燈火。
不問可知,這就是江湖著名的華山派總壇所在了。
韋松在狹道外數十丈處就停了腳步,凝神打量著這武林赫赫有名的華山總壇,內心不禁感嘆,思忖道:從這些設置和險要形勢看來,當年華山派開山祖師,不知曾經花費了多少心力血流好不容易躋身武林名門大派之列,又怎料想得到,只被萬毒教一杯毒酒,使輕輕易易屈服在掌握之中?
於是,他又聯想到華山掌門人“奪命判官”藍萊山,在君山會上那番悲壯愴涼的措詞,也想到和他一面之交的伍菲,他們何嘗不是鐵鑄錚硬漢,但血肉之軀,竟抵擋不住萬毒教“迷魂毒酒”,這下場未免太悲慘了。
怔忡良久,韋松胸中思潮起伏,實在無法決斷,他既不能不救徐文蘭和東方鶯兒,又不願對無辜的華山門人施用毒手,是以遲疑悲苦,莫可名狀。
慧心輕輕問道:“韋師兄,你在想什麼?時候不早了,咱們該開始行動啦!”
韋松微微一震,從冥思中清醒過來,感慨地道;“是的,應該開始行動了,但我們此時清清白白的雙手,等一會難免沾染滿手血腥,不知會有多少華山門下,喪命在你我劍下,慧心師妹,你不覺得這是件可怕的事麼?”
慧心嫣然笑道;“原來你還在生師父的氣,怪她老人家不該太狠心了?”
韋松忙道:“不!兩害相衡取其輕,她老人家的話,自有絕對的道理,我是耽心在不得已的時候,會忽然狠不下心,下不了手!”
慧心笑道:“這也不要緊,華山總壇,我曾經進去過一次,裡面大約形勢,都很熟悉,咱們索性不用明闖,只消用快速身法掩進谷去,偷偷救了人出來,就不必正面跟他們動手了。”
韋松苦笑道:“能夠這樣,最是上策,師妹神劍之下,務必要稍存厚道才好。”
慧心好像並不在意,聳聳肩頭,道;“知道了,咱們走吧!”說著,當先轉身,奔人狹道。
韋極吸了一口真氣,緊隨在後,雙掌交錯護住前胸要害,步步謹慎,伏身而進。
兩人順著峭壁下陰暗之處,捷如狸貓般掠進那半丈寬的入口,彼此相距約有七八尺,以便遙為呼應。
慧心對峭壁上的伏樁暗卡位置,俱都熟記在心,一路掩遮疾行,片刻之後,兩人都悄沒聲息越過了十餘丈長的狹窄通道,竟未被人發覺。
狹壁之後,便是華山總壇谷口,踞高下望,谷中燈火點點,猶如繁星,一列列的房舍,盡瞰無遺。
韋松閃身掠進谷口剛剛鬆了一口氣,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輕笑,一條其快無比的黑影,飛一般從狹道中疾衝過來,竟從他們身側不足三尺之處,‘唰’地超越而過。
兩人幾乎同時一驚,急忙閃避,待要定神看時,那黑影已筆直向谷中如飛而去了。
慧心駭然道:“韋師兄,你看見那人是誰了嗎?”
韋松搖搖頭道:“身法太快、竟來不及辨認他的的像貌,但華山總壇中,決不會有這樣一位絕頂高人。”
慧心問道:“會不會是師父跟我們鬧著玩,搶先進谷去了?”
韋松神色凝重地道:“不!那人一身黑袍,不像是僧衣。”
慧心喃喃自語道:“不是師父,也不是華山總壇的人,那麼他是誰呢?”
他們正低聲議論,不想竟驚動谷口一處暗樁,只聽一個粗重的聲音喝道:“誰?是誰在說話?”
兩人連忙往口,韋松身軀一縮,。退藏在附近草叢中,慧心猛吸一口真氣,身形凌空上拔,竟用“吸壁術”,背貼山岩懸空凝住不動。
剎時從一塊大石後竄出兩個提刀壯漢,四隻精目,向谷口掃視一遍,其中一個說道:
“怪了,明明聽到有人發笑,又有人在低聲談話,怎的竟不見了?”
另一個埋怨道:“大約你還在做夢吧I要是有人膽敢偷進谷來,前面狹道上三處伏樁會沒有一點動靜?偏是你耳目最靈,連鬼說話也聽見了!”
那人用力搖搖頭道:“一點沒有聽錯,那說話的聲音,好像還是一男一女-一。”
另一個冷笑罵道“扯你孃的臊,八成是你妹子在草窩裡偷漢子,越說越玄,連男的女的全聽出來啦!”
慧心聽到這裡,頰上一陣紅,頓時勃然大怒,腰間一挺,人如飛丸,從山壁上崩射而落,腳未落地,僧袍疾揚,那罵人的已被迎頭一掌,仰面栽倒。
另一個舉刀一幌,縱身便退,大聲叫道:“有奸細。”
“細’字才出口,慧心皓腕一探一揮,‘嗡”地一聲龍吟,三刃劍驀地出鞘,那人第四個字還沒叫出來,心窩上已添了個血窟隆。
她一出手,只不過石火電光之際,劍掌之下,已傷了華山派兩名門下。
韋松從草叢中暴射出來,待要阻止,業已不及,不禁輕聲責備她道;“才告訴過你,出手要存厚道些,你看好好兩條人命,竟被你無辜斷送了!”
慧心一邊抹去劍上血汙,一邊漫聲答道:“誰叫他們嘴裡不乾不淨,我本不想殺他,一時卻忍不住。”
韋松還待再說她幾句,忽聞遠處已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只得頓足道:“這兩人一死,必將驚動全谷,事不宜遲,咱們快些闖進去!”
兩人急展身形,奔人谷口,不過盞茶之久,身後已傳來急促的尖嘯聲,剎時間,全谷嘯音四起,人聲鼎沸,盡皆驚動。
慧心倒提著三刃劍,飛步前導,左轉右彎,奔到一排瓦屋邊,低聲叫道:“韋師兄,現在來不及照師父的話做了,我替你引開搜尋的敵人,你快些去救徐姑娘她們!”
韋松揚目張望,但見房舍層疊,處處都是呼喝奔逐的人聲,燈球火把,耀眼欲花,哪裡還能細查徐文蘭和東方英鶯兒被囚的地方,長嘆一聲,道:“既已如此,索性放手硬闖吧!
咱們不必分開,唯一的方法,是擒住一個華山弟子問問他們囚禁人的所在。”
慧心道;“好!你在這兒等我一會,我去捉一個來。”
韋松叫道:“師妹,捉活的,不能再傷無辜了-一。”但慧心早已如飛而去,這些話根本就沒有聽到。
她自幼生長荒山,哪知天高地厚,提劍竄上屋頂,遙遙一望,見左側不遠處正有一群人奔來,當下並未細想,身形一閃,便迎了上去。
那群人個個執著兵刃,為首一個白髮老人,正是歐陽琰。
慧心掠身而至,三刃劍當胸一瞬.嬌聲喝問道:“喂,你們誰知道囚禁人的地方?”
歐陽琰抬頭一看,卻不認識這年輕女尼是誰?當時一怔,沉聲叱道:“大膽的東西,谷口暗樁,是你殺害的不是?”
慧心道:“不錯,他口裡不乾不淨,我為什麼不殺他!”
歐陽琰大怒,暴喝一聲,身後眾人一湧而上,立刻將慧心團團圍住。
慧心橫劍當胸,傲然不懼,冷叱道:“老傢伙,你敢是仗著人多,要想動手?”
歐陽琰欺她單身一人,既已被困,該難脫逃,冷笑說道:“老夫問你,你身為佛門弟子,彼此又索無一面之識,為什麼要擅闖禁地,動輒傷人?”
慧心“啐”了一口,道:“呸!誰管你什麼禁地不禁地,咱們是來救人的,任何人也管不著。”
歐陽琰心中一動,忙道:“你要救誰?”
慧心冷笑道:“裝什麼傻難道你猜不出來,咱們是來救援徐姑娘和東方姑娘的,你只說她們被囚在什麼地方,其他不必嚕嗦。”
歐陽琰恍然而悟,敞聲笑道;“原來你是受了韋松之託,欲來拯救那兩個丫頭!”
慧心怒目道:“你知道就好,她們現在什麼地方?趁早實說。”
歐陽琰得意地哈哈大笑,道:“好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無知小輩,可借你來得不是時候。”
慧心一驚,喝道:“怎麼不是時候?”
歐陽琰笑道;“老夫昨日檢視地府石室,發現姓韋的小輩竟沒有燒死,反被他免脫而去,便算定他必然不肯就此罷休,近日勢將潛來此地,所以今日午間,已將那兩個丫頭解送本教總壇,現在離此大約已在百里以外了。”
慧心駭然驚呼道:“這話當真?”
歐陽琰嘿嘿笑道;“自然是真,不過,你若想是看望她們,卻也並非難事,老夫將你擒住,同樣解往總壇,那時你們自能相見!”
慧心聽到這裡,一股無名怒火,陡地狂升而起,但她轉念想道:這話不知是真是假,須得立刻去告訴韋師兄才好!
憤憤嚥下一口怒氣,提著三刃劍,轉身便走。
歐陽琰突然笑容一斂,冷喝道:“賤人,你還想走麼?”拂袖一揮,四周人群登時呼喝連聲,刀劍齊舉,紛紛出手。
那些圍困慧心之人,絕大多數是華山派高手,其中有幾人曾經見過慧心,原是相識,此時卻漠然無睹,好像根本不認識她一般,
顯然,他們都已經服用過萬毒教“迷魂毒酒”,早將往事忘得一千二淨了。
慧心腳下甫一移動,四面兵刃已如雨點般劈落下來她做一諸愕,滿腹怒火,頓時發洩向這批迷失本性的可憐蟲身上。
只見她蓮足斜跨,呼地在地上劃了半個圓圓,三刃劍迎胸一翻,烏光繞繞身疾旋,錚錚錚!一連幾聲脆響,近身刀劍,立刻斷了七八柄。
慧心殺機~起,身隨劍走,三刃劍上烏光暴伸暴縮,快若閃電驚虹,一眨眼,場中摻呼之聲此起彼落,已有九名華山高手濺血劍下。
這時,黑暗中忽然有人發出一聲輕嘆,低低道:“年紀輕輕,又是佛門弟子,因何殺孽如此深重-一。”
只是這嘆息之聲甚微,場中又血戰正烈,是以無人聽見。
歐陽琰目睹這些經過,臉上陡然變色,厲聲喝道:“住手!退開!”那幸而未死的幾名華山派高手,聞聲收招躍退,神情仍然一片迷茫,竟毫無驚駭傷感之色。
歐陽琰橫掌護身,向前欺近一大步,一雙精目,閃耀著無限驚訝和駭詫,好一會,才輕聲問道:“你這一手“驚虹劍法”,是從哪裡學來的?”
慧心悻悻地插回三刃劍,傲然道:“當然是從師父那兒學來的。”
歐陽琰深自一震,急問:“令師是誰?”
慧心昂首道:“少華山茹恨庵主,上百下忍。”
歐陽琰臉上頓現迷惘,怔了一怔,又問:“百忍乃是法號,你師父俗家姓什麼?”
慧心道:“她老人家俗家姓徐。”
歐陽琰猛然一跳,失聲道:“她-一她還沒有死?”
慧心想叱道:“放屁,她老人家今年不過四十,比你年輕得多,你尚且賴著不肯死,她老人家自是健在。”
歐陽琰臉上已變成一片蒼自,眼神連轉,忽然堆下滿臉笑容,說道:“你不要誤會,老朽與令師乃是多年知交,只因一向疏於訊信,傳聞她業已作古,長此耿耿難安,卻不知她竟遁世悟道,今猶健在,真是一件大大的喜訊,過幾日,必當親赴少華,專程訪晤暢述一番,嘿!嘿!”
慧心本是胸無城府之人,聽了這話,半信半疑,便道:“如果你真的認識我師父,不必遠去少華山相訪,她老人家現在就在谷外。”
歐陽琰大吃一驚,渾身冷汗如雨,訥訥道:“什麼?她-一就在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