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元長長吁一口氣,像沉醉在往事裡:“提起大叔的過往,你大概也知道得不少,二十幾年前,大叔信了邪,做了義和團中的頭目,而那時溥王爺是最捧義和團的,因此,我和沈君山等九個換帖弟兄,也投奔在溥王爺駕前效力,直到八國聯軍打進京城,溥王爺到西邊避難時,我們九弟兄才離開他。”
“以後就沒再見過他?”
“八國聯軍撤走後,兩宮迴鑾,有人說溥王爺也回來了,我們九弟兄就又回到北京溥王府,誰知溥王爺並沒回去。後來聽說你爹在王莊,我們九個弟兄便來投奔你爹,卻不曾在王莊看到過溥王爺,也許溥王爺那時已經去世了!”
“大叔早就認識我爹?”
“你爹在北京溥王府時,是溥王爺手下的紅人,所以才會派他來掌理王莊。我們九弟兄第一次和你爹見面,就是在溥王府,彼此一見如故,就為了這原因,我們後來才到王莊來找你爹!”
“我爹剛才說,溥王爺和福晉是死在王莊,他們的墓,就在莊後,可是我長了這麼大,從沒看到附近有王爺和福晉的墓。”
李敬元也跟著楞了一楞,道:“是啊!不但你,連我也不知道溥王爺和福晉葬在那裡,若王莊真有溥王爺和福晉的墓,那墓一定修建得非常氣派,不會連咱們自己人都不知道的!”
“這麼說我要問問我爹去!”
李敬元情不自禁地瞪她一眼,道:“不可以!”
哈瑞雲一怔:“為什麼?”
“這也許是你爹必須保守的秘密,他有他的難言之隱,你這個做女兒的,依大叔看,還是別問的好!”
“我真恨!生在這樣的一個家庭。”
“三妞兒!你該知足了,自小嬌生慣養,要什麼有什麼,除了你爹,在王莊裡,你夠得上一呼百諾,唯我獨尊了,若再不知足,世上就沒有人能活得下去了!”
“奴才的女兒,產業是人家的,這樣就叫知足嗎?”
李敬元皮笑肉不笑地道:“三妞兒!奴變主總此主變奴好,你以為咱們這王莊就要交出去了嗎?”
哈瑞雲冷聲道:“如果真主子到了,咱們當然不應再霸佔,不過……”
“不過什麼?”
“看樣子總能隨我爹的意。”
“你是說……”
“依我看,他假冒的成分大。”
“我也這麼想。”李敬元點點頭:“三妞兒!你是從那裡看出他是假冒的?”
“第一,淺田櫻子和鐵飛龍怎會那麼巧落在他手裡?昨晚我是追趕淺田櫻子時才遇上他的,所以淺田櫻子不可能是他親手捉到的。而且他若真是溥小王爺,也沒有理由要捉住淺田櫻子和鐵飛龍。”
李敬元不住地摸弄著下巴道:“有道理!”
“第二,那溥王爺和福晉,不管死在那裡,卻絕不可能此刻仍活在王莊,他說這話,不過是一種無理取鬧的敲詐勒索行為!”
李敬元用力一拍大腿,道:“三妞兒!真有你的一套,大叔完全同意你的看法!”
哈瑞雲繼續說道:“所以,依我推測,他很可能是黑龍會或日本陸軍諜報部的人,唯有(此處缺兩頁296,297)
“事情很明顯,昨晚秦風是第一個趕出去追淺田櫻子的人,照理說淺田櫻子應該落在他的手裡才對,若他不是和溥修是同夥的,溥修怎麼會拿到淺田櫻子的耳環?”
哈瑞雲眨著一對烏黑明亮的大眼睛:“大叔的話,的確有理,我怎麼沒有想到這一層。”
“說不定那‘一陣風’就是溥修。”
“這倒不一定。”
李敬元笑笑道:“不過,這話你也別完全當真,我先前說秦風是咱們王莊的好幫手,這是往好處想。說他和溥修是同夥的,是往壞處想。三妞兒!不管做什麼事,都要好壞兩方面全顧及到,才不會吃虧上當。”
“大叔就請不必再叮嚀了,待會兒見了秦風,我會小心行事的!”
哈瑞雲別過李敬元,直往集賢小築而來。
集賢小築是王莊招待外客而設,可以容納百人以上住宿。秦風昨晚就是被招待在這集賢小築的。
路上,哈瑞雲一直盤算著李敬元最後所說的那幾句話,越想越覺有理。
她又想到,自己和秦風兩人,今後必須保持距離,不能過於親近,否則,若弄得陪了夫人又折兵,豈不把王莊的招牌砸在自己手上?
她後悔昨天和他過份的親熱,照昨天的進展情形,兩人已幾乎到了互訂終身的地步,現在回想起來,實在既幼稚又好笑。
來到集賢小築,進門之後,錢為仁老遠就從櫃-內滿面堆笑地迎了出來。
錢為仁是集賢小築的管事,從前曾跟總管鐵飛龍走得很近,昨日他為求自保,竟然出賣了鐵飛龍,暗地裡向王府通風報信。他為人頭腦靈活,行事圓滑,擠走了鐵飛龍,下一步他的最大心願,便是弄上王府總管的差事,此刻見了哈瑞雲,豈能不巴結奉承。
“三格格!您好哇!什麼風把您吹來,快快請坐!”
說著忙又回頭招呼跑堂的:“快給格格沏茶!”
“不必了!”哈瑞雲冷聲道:“那位姓秦的客人住在那裡?”
“您是說秦爺?”錢為仁向真指了指:“就在裡面上房!”
“給我帶路。”
錢為仁應了聲:“是!”像個哈巴狗似的走到前面引路。
過了好幾條穿堂,才到達秦風所住的房門前,這間房是小築裡設備最好的上房之一,那是哈國興昨日親自交代的。豈料來到跟前,才發現房門上了鎖。
哈瑞雲心下車輪般打了幾轉,沉聲道:“他什麼時候出去的?”
錢為仁頓時顯得十分窘迫,尷尬一笑道:“小的倒沒注意到。”
哈瑞雲冷笑道:“當的好差事,連客人什麼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錢為仁連忙喚來幾個管客房的店夥查問,他們的回答也不清楚。
“這樣下去,我看有一天把腦袋丟了,你們也會說不清楚!”
錢為仁紅著臉陪笑道:“三格格!您和秦爺不是很要好的朋友嗎?”
“要好歸要好,看店歸看店,兩碼子事兒,別混在一起談,姓秦的什麼時候回來,隨時通知我。不過要注意,通知我的時候,不能讓他知道!”
就在這時,王府的一個下人,匆匆進來通報說哈王爺有請格格。
哈瑞雲來到哈國興房內,哈國興又是歪在炕上吸大煙,六姨太在一旁服侍。
他見哈瑞雲進來,輕輕拍了一下六姨太的大腿,道:“你先出去,我跟雲兒單獨談幾句話。”
六姨太顯然不知要講的是什麼,雖然不高興,還是依言出了房間。
“你坐下!”
哈瑞雲在炕沿坐下,卻見哈國興只顧一口接一口地吸著大煙,反而不再講話。
半晌之後,他才放下煙槍,伸個懶腰道:“可知道我為什麼喊你來嗎?”
“是不是為秦風的事?”
“知道就好,打一見面起,爹就覺得這人可疑,只因他是你的朋友,不便點破。爹的目的,是要慢慢觀察,現在真相已明,爹也不能再不說話了!”
“我剛才只是懷疑,所以才到雅筑去找他,難道爹已經抓到他的真實把柄?”
“爹早就派出不少人注意他的行動,據剛才他們的回報,秦風今天早上天將亮才回到雅筑,不到半個時辰,就又由雅筑裡出去,可見他的回客棧,只是在整理東西。他一夜沒睡,回到雅筑,又不休息,原因何在,可想而知。”
“爹派出去的人,為什麼不當場把他截住?”
“秦風身手了得,那幾個人如何是他的對手,若明著和他衝突起來,打草驚蛇,以後的事情,反而不好進行,還有……”
“還有什麼?爹!”
“他昨天表面是幫著咱們對付那日本娘兒們,暗裡卻是掩護地逃走。再者就是鐵飛龍,咱們眼看秦風給他餵了一顆毒藥,秦風曾說那毒藥若半個時辰不服解藥就要七孔流血,腸斷肚裂而死。而鐵飛龍不但沒死,反而落到那個自稱溥修的手裡,可見那毒藥是假的,再不就是秦風在半路上給他服了解藥。”
“爹怎知鐵飛龍沒有死,也許他是死後被那自稱溥修的人從他身上搜出了那串鑰匙也不一定。”
哈園興嘿嘿笑起來道:“你想的不能說沒道理,但半個時辰他能跑出多遠,昨夜,我已暗中下令,這王莊百里之內,至少出動了幾百人在搜查鐵飛龍和淺田櫻子的下落,卻不見有人發現鐵飛龍的屍首。”
哈瑞雲只聽得大為驚服,在以往,地只覺得父親只是每天大部份時間躺在煙榻上,幾乎什麼事都不過問,直到現在才真正知道他的心機和手段,實在高人一等,不由暗暗尋思道:
“難怪王莊上上下下幾千人,甚至九大天王在內,在爹面前莫不服服貼貼,原來他老人家是深藏不露……”
哈國興又拿起煙槍,嘶嘶的吸了幾口:“雲兒!知人知面不知心,別看秦風那小子長得不錯,既風流,又瀟灑,而且能言善道,就讓他迷住心竅。唯有凡事頭腦冷靜,才不會吃虧受騙。”
“爹認為秦風還會不會再回來?”
“他為了進行工作,當然不能不回來,何況,他此刻還不一定知道咱們已對他起了疑心。說實在的,爹最初見到他時,也對他頗有好感,你李大叔也一直讚美他,若不是昨晚的事兒發生,爹和李大叔也許至今仍被他矇在鼓裡。”
“爹!可是我仍有疑問,秦風既然和咱們為敵,為什麼又打死了黑龍會方面派來的金兵衛?”
哈國興嘿嘿笑著,一邊伸出手來,拍拍哈瑞雲的肩膀道:“孩子!難道你不知道金兵衛雖然是黑龍會派來的,但根據調查,他卻和清水次郎不和,而且他這次來王莊,若表現得好,很可能取代清水的南滿會社社長地位。清水為了保全自己的地位,當然要暗中設法除掉他,而秦風正是清水的私人代表,由他暗殺金兵衛,是理所當然的事。”
哈國興的這一分析,更使哈瑞雲不得不佩服他的過人見解。
“爹叫你來,就是為了這事卜別以為事情不大,卻關係著咱們王莊的生死存亡。不瞞你說,爹初見他時,又知道他跟你很合得來,差點兒就決定你的終身大事,現在想來,也實在好笑。”
哈瑞雲從她父親那裡出來,又到集賢雅筑去查看秦風是否回來,雖然她已交代過掌櫃的錢為仁,還是放心不下。
秦風依舊不曾回來,直到天黑,仍然沒有消息。
一連過了六天,在第七天天剛亮,哈瑞雲起身不久,終於接到錢為仁派人來送訊,說是秦風已經回雅筑了,而且是凌晨才回來的。
哈瑞雲急急趕到集賢雅筑,推門進去,果然秦風在整理東西。
哈瑞雲在路上早巳盤算好,她想,若一見面就衝突起來反為不妙,不如暫時裝做毫不知情,先試探試探他的反應,然後再採取行動。
秦風見進來的是哈瑞雲,忙道:“我正要去找你,又怕你還沒起床,正好你來了!”
哈瑞雲在床沿坐下,故意笑道:“難得你還記掛著我!”
“不記掛著你,又教我記掛著誰?”
“既然記掛著我,幹嘛六七天不照面?”
“我會向你解釋,那晚沒追上淺田櫻子,我一直覺得窩囊,對不住令尊和你!”
“那是說這幾天你一直在找淺田櫻子了?”
“我確實在想盡辦法把她捉回來,她對府上關係太大了!”
“找到她沒有?”
秦風搖搖頭,顯出一臉赦然神色:“那女人太狡猾了,我若捉到她,早就送到府上了,何至於急成這樣子!”
“可找到鐵飛龍?”
“鐵飛龍倒用不著找回來,他吃了我的毒藥,那天夜裡不可能活過半個時辰!”
“誰見到他的屍首?”
“說不定已經被野狗吃了!”
哈瑞雲和秦風對答了這幾句,已越發可以確定他是黑龍會方面的人,而且和溥修是一夥的,但她總算沉得住氣,依然極力保持心平氣和。
“秦風!你這幾天都住在那裡?”
“為了趕辦幾件事兒,來不及回王莊,只好住在縣城的親戚家裡。”
“你現在整理東西做什麼?難道又要走了?”
“準備馬上回家一趟。”
“回家有事兒?”
秦風嘆口氣道:“實不相瞞,這兩天清水已經派人來連絡過,要我到大連和他見面,我都當面拒絕。不想昨晚又接到家裡的急書,要我馬上回去,這次是不得不走了!”
“這裡客棧並沒看到有人來找你!”
“我住在王莊,清水和家人都不知道,當然沒人會來找我。”
“到那兒去找你?”
“縣城的親戚家。”
“你回家之後,還會回來嗎?”
“云云!”秦風走到她身邊坐下,一隻手搭上她的香肩,柔聲道:“當然要回來,難道我會捨得離開你?”
哈瑞雲強忍著內心的憤怒,暗暗罵道:“好小子!還跟我來這一套!”
秦風見哈瑞雲不說話,只道她是羞羞答答,越發靠近身來,說道:“云云!咱們的事,你有沒有向令尊提過?”
哈瑞雲向後挪了挪身子:“提什麼?”
“當然是提親事,我看令尊對我的印象還不錯,他老人家一定會答應。”
“秦風!這種事能由我提嗎?或許你們家的女孩子有這種厚臉皮。要提是你們家的事才對!”
秦風並未注意哈瑞雲的臉色,卻自顧自的點點頭道:“對!應當由男方找媒人提,不過你總要試探一下令尊的口氣!”
“你剛才不是說我爹對你的印象很好嗎?”
“那就用不著擔心了,這次回家,就是把咱們的事,向兩位老人家稟報,等我回來時,咱們就該有好消息了!”
哈瑞雲心想已不必再跟他敷衍,臉色一正道:“我看你是在做夢!”
她說著,霍然站起身來。
這舉動使得秦風登時呆了一呆,也跟著站起身來,那隻手又準備搭上她的香肩。
誰知就在此時,他只感眼前涼風一掠,閃電般摑來一掌。
秦風在事出突然,猝不及防之下,“啪”地一聲脆響,被摑個正著。
哈瑞雲在盛怒之下,出手極重,打得頗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