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的一朵白雲,象一個身著白袍的胖子用肘支著頭,躺在藍色的大胡床上,微風輕輕地拂著,樹葉疏疏地搖擺著,叢草野花相間,紅的、白的、綠的。
那塊巍峨的巨石仍然矗立在那兒,日子在這恬靜的山中飛快地飄過,一眨眼,已是十日。
在左邊一大叢長草中,一個少年正目皺眉呆望著天空,他口中喃喃地自語道:
“這一招……這一招……究竟該怎麼樣?”
他左一掌,右一掌,然後手掌就停在空中了。
他想了一會兒,忽而現出恍然大悟的樣子,那隻停在空中的手掌一翻拍下,只聽見呼的一聲異響驟然發出,他的手掌落在一棵小樹上,那樹從頭到尾一枝一葉也不曾搖晃。
但是過了半晌,一陣大吹吹過,忽然嘩啦啦地一聲,倒在地上。
少年面上露出喜容,他自言自語地道:
“正是,正是,要這樣才行。”
他話還沒說完,忽地背後一個聲音接口道:
“正是個什麼?要這樣行才怪哩!”
少年吃了一驚,連忙轉過身來,只見一個紅光滿面的老和尚面帶笑容站在自己身後,是什麼時候來的,自己完全不知道,那老和尚道:
“嗨,姓方的,你自己覺得這一招練得挺好,是麼?”
方立青心中雖覺甚是自得,但口中不得不謙虛地道:
“哪裡,哪裡,請大師指正則個。”
老和尚嚥了一口口水,這才板起臉孔道:
“這十天以來,有何克心那小子教你天下無雙的武功,還要問我老和尚幹什麼?”
立青不斷他說這種話來,他結結巴巴地道:
“這……這……這話怎麼說?”
老和尚道:
“你可知道你的武功進步了多少麼?”。
立青道:
“晚輩自覺胸中有一股難抑之勁,似乎就要呼之而出,以前覺得難之又難的招式,現在只要一伸手就能做到了……”
老和尚伸手止住他說下去,乾笑兩聲道:
“讓我老實告訴你吧,這十日以來,你小子比之以前至少已高了一倍有餘。”
立青面上露出驚喜之色,還沒有說話,老和尚又一沉臉道:
“你先別高興,象你這般練法,要想比得上那心如小和尚,至少也得三年。”
立青一怔,試想以心如之資質,自幼在少林寺掌門悉心調教之下,十年苦修方自能在武林之中一鳴驚人,這老和尚說三年便能比得上心如,難道這還有什麼不滿足的麼?
老和尚看他臉上怔怔的傻相,哈哈笑道:
“方才我和何克心鬥嘴,我老衲說縱使你何克心使盡渾身解數要想令方小子能練血指刀,至少要在五年之後,你何克心尚能再等三心紅三五年麼?你猜何克心說什麼?他說你方立青是他的徒兒,不要我多管閒事,你說氣不氣死人?”
立青不好回答,老和尚繼續道:
“你不必說,我也知道你心中甚是同情者衲,嘿,他不要我管,我偏要管。”
立青瞪大了眼,心想這倒奇了,倒要看看你究竟怎生管法。
老和尚面露神秘之笑,四面望了望這才道:
“今日我老衲索性告訴你一個秘密,你若依我老袖,我老和尚用少林佛門心法,可助你在三年之內達到能練血指刀之境……”
立青聽得全身一震,他臉上自然露出無比喜色,但是立刻他又恢復了平靜,那份驚喜之色在他的臉上一霎時間消失得一乾二淨。
老和尚眨了眨眼道:
“你可是怕我老和尚有什麼難事要你做麼?全沒那回事,只要將來我帶你上少林寺的時候,你對我師弟說聲你是老衲的徒兒便行。”
立青一怔,老和尚深怕他不肯答應,叫道:
“你不肯遺忘你那原來的鬼師父是麼?也成也成,只要你肯說我老衲親自教你武功,這……這……這麼好的生意。你還不……還不答應麼?”
立青反覺不好意思起來,他作夢也沒想到,世上會有這等事情,他尷尬地笑了笑道:
“本來大師便傳授過晚輩嘛!”
老和尚喜道:
“你是答應了,你跟我來。”
立青只得跟著他走,老和尚轉了幾個彎,也不知他是怎麼走法,竟讓他走到一個濃陰敝天十分隱秘的地方來,立青正要開口,老和尚道:
“你先坐下。”
立青依言揀一塊乾燥之地坐下來,老和尚一言不發,伸掌按在立青的身上,立青吃了一驚,正要回頭,老和尚喝道:
“不要回頭,快些運氣。”
立青提了一口真氣,只聽老和尚在他身後大喝一聲道:
“把定神堂之明,放鬆百骸。”
立青依言把全身關節一鬆,只覺得那口真氣愈來愈遠,自己漸漸進入一種飄飄然的境界。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老和尚叫了聲‘起’來,立青才覺得神智一清,他抬頭一看,頂上密林隙孔中射入點點刺目之光,已經是日正當中了。
他一低頭,只見自己渾身上下全部被汗水透溼了,回頭一看老和尚,只見他面上異常紅潤,頂門尚自冒著絲絲蒸氣。
立青道:
“大師,你的臉色好紅……”
老和尚一揮手阻止他說下去,卻低聲道:
“你快出去,何克心在找你了哩。”
立青心想:“你怎麼知道的?”
但他仍是趕快奔了出去,跑到林外,卻不見何克心的影子。他心中一動,知道老和尚必是有意借題支開他的,這個念頭一起,他再也忍不住又悄悄地走了回去。
他探首一看,只見老和尚滿面肅然地盤膝坐在地上,面色由那異常的紅色漸漸復原,立青恍然大悟,他心中一陣激動,暗暗叫道:
“原來大師是拼費自己的功力來助我早成……他……他為什麼要對我這樣好呢?……”
正在這時,忽然遠方傳來一陣喊聲:
“立青,立青,你跑到哪裡去了?”
立青知道是何叔叔在喊他,他連忙悄悄又退了出來,走出密林,只見何克心正站在那塊巨石上面四處觀望,立青跑上前去叫道:
“何叔叔,我在這裡。”
何克心道:
“立青,你練武也太勤奮了,看你把全身衣衫都汗透了。”
立青唯唯諾諾,何克心忽然凌空飛起,這一躍,竟達到五六丈高,加上原來在巨石上的高度,只覺得他如一粒彈丸一般射向天空,身形愈來愈小,直把立青看得心馳神眩,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何克心的輕身功夫是一件令人難解的奇事,當年大霧之中他夜闖鬼愁谷,飛身如履平地,少林方丈無眉禪師直以為是崑崙掌教長春上人觀臨,然而何克心卻又不承認是崑崙的掌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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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青望著何叔叔在空中揮舞著兩條破袖,如神仙一般冉冉而降,他方叫得一聲:
“何叔叔,您的輕功……”
何克心在空中突然猛降而下。口中叫道:
“立青,留神接掌……”
立青猛提一口真氣,身形順著何克心的衝勢自然而然地一轉身,反手已拍出三掌。
何克心在雙足即將落地的一霎時間,身形竟然在空中一停,他單掌如閃電般封了過去,不僅把立青的三掌對住,而且攻勢反倒強了一倍有餘。
立青見到這一掌的妙處,心中不禁又驚又喜,只這一剎那間,何克心的掌已按到胸前,立青左掌一圈,右掌待要發掌,忽然身上一軟,力道提不上來,何克心的掌心一觸即發,立青退了五六步。
立青心中知道這是方才和老和尚尚在密林中急行運功,自己沒有休歇之故。何克心望著立青起手落步之間,招出如風,原是一臉喜色,這時卻是面色肅然,負手輕輕嘆了一聲。
立青還不知何克心所思,何克心喃喃地道:
“……強求不來的……”
立青兀自沉醉在方才何叔叔那一記妙招之中,這時聞言道:
“什麼強求不來?”
何克心嘆道:
“欲速則不達,難道世上真沒有又好又快的辦法?”
立青一怔,何克心道:
“當年全真教一代宗師青木道長嘔盡心血。在短短的數年之內造就出一個陸介來,陸介弱冠之齡卻連獲奇緣,龍涎香異寶使他省卻了一甲子苦修功力,便他畢竟在沉沙谷中之一戰與敵俱沒,赫赫不可一世的全真教從此一蹶不振,可嘆啊可嘆!”
昔年陸介與韓若谷誓死大戰,雙雙沉入沉沙谷的掌故在武林之中真是三尺童子也知,立青如何與韓若谷誓死大戰,他不知何克心為什麼說起這個來了?
何克心接著道:
“傳言陸介瀕死之際突通天人,馭劍飛身斬了韓若谷,他早起先中的一劍,又何嘗不是因為功力未臻心能二用。若當時換了青木道長,以他數十年苦修之功,偷襲對他豈能得手?一分歷練一分功夫。縱然天賜奇緣,火候未足又怎奈何?
(陸介血戰沉沙谷事詳見拙著沉沙谷。)
立青這才知道何叔叔的感慨是因己而發,他想自己方才全是因為跟和尚練功消耗體力太多,但還是不說的好。
何克心仰望天空,沉思了半天,喃喃地道:
“欲速則不達?哼,不達也叫你達!立青,今天休息,明天我傳你上乘內功!”
他說完便走了,立青心中十二分的激動,他想到何克心和老和尚的殷切授功,又想到自己方才領悟的那些武學上乘妙諦,心中一會兒興奮,一會兒感激,茫茫然望著天……
天,黑了。
立青躺在石洞裡,他想著何叔叔今天所說的一番話,他彷彿見著昔年的沉沙谷大戰,那場血戰早被武林中人繪影繪聲地編織成美麗的史詩,黑暗中立青彷彿目睹著陸介威風凜凜的神姿,他嘆了口氣,喃喃地道:
“他雖然只活了二十歲,但是,這已經太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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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的時候,何克心走了過來,他輕聲道:
“立青,醒了麼?”
立青爬起身來,何克心道:
“你隨我來。”
立青跟著他,天還是魚肚白色的,轉了幾個彎兒,立青不禁驚奇起來,原來何叔叔領他所去之地,正是昨日老和尚帶他來的密林。
何克心帶他到了昨日老和尚帶他來之地,反首笑道:
“這地方是我昨夜才發現的,真是個隱密的好地方。”
立青忍住笑,何克心道:
“立青,你盤膝坐下,提氣運行。”
立青依言做了,何克心也盤膝坐在他對面,一伸雙掌抵住了立青的雙掌,立青的真氣自然而然地順著昨日老和尚所引導的道路運行起來。
當何克心的雙掌一觸及他的雙掌時,立刻一股純和之氣傳了過來,竟是處處逆著全身穴脈而行,立青要想順著它,但自己真氣竟不受控制,只是照著昨日的情形越傳越快起來。
何克心卻是順著他的來勢一吞一吐,立青立覺一種溫和之氣打入自己的穴脈之間,那原有的真氣運行又加快了幾分。
每當何叔叔一吞一吐,便有一陣熱潮打入了穴脈之間,奇準無經。立青覺得身內彷彿多了一些什麼東西,但又覺不出究竟是何物,只是運行越來越快,也越來越順勢。何克心的臉色卻是愈來愈驚奇,最後兩股真氣纏在一起,互不相讓,何克心滿臉驚色,潛心思索了一會兒,大喝一聲道:
“吐氣!”
立青把那口真氣吐了出來,何克心放開了手,問道:
“立青,你以前的功夫不是你爹爹教的?”
立青點了點頭,何克心道:
“教你之人是怎樣一個人?”
立青道:
“韓叔叔是個氣度威猛的中年人。”
何克心咦了一聲,喃喃道:
“中年人?難道世上又出了這等高手?他——韓叔叔是個道人嗎?”
立青奇道:
“韓叔叔怎麼會是道人?”
何克心緊接著道:
“那麼他是個僧人?”
立青更奇道:
“不,韓叔叔是俗家人,不是出家……”
何克心面露緊張之色。他一躍而起,大叫道:
“那麼他是三心紅王的徒弟!”
立青也驚躍而起,急聲道:
“不,不可能……”
何克心道:
“你怎麼知道?”
立青道:
“三心紅王有一個徒弟叫‘追魂鋼羽’的,他和韓叔叔是生死大敵。”
何克心不禁怔住了,過了一會兒,他仰首潛心思索起來,立青站在那兒很覺無聊,何克心想了一會兒,忽然拍手道:
“啊——原來如此。”
立青道:
“什麼事情,何叔叔?”
何克心道:
“我實想不透你那韓叔叔是誰。”
說到這裡他也停了下來,凝視著立青道:
“不管你是誰,說來我可還得謝你一聲哩——”
立青奇怪地望了他一眼,他接道;
“方才我以為畢生功力所驟的純陽之氣打入你穴脈之內,卻遇到你的體內真氣相抗,我若要壓過你的真氣,自是易如反掌,但是我一觸之下,發現你那真氣運行之基雖甚淺薄,卻隱隱透出一派博大精深的味道。我試了數次,更令我吃驚不已,從你運行之中我感出這門內功之深奧絕不在我之下,只是你功力還差得太遠罷了——”
說到這裡,他歇了歇道:
“現在我可明白啦,我是說我從方才那兩下真氣相抗中,悟到一兩處平日不曾想到的地方,所以我說還該謝謝你哩。”
立青是個聰明人,他已經完全明白一切,必是昨日老和尚傳授的運氣之法在作祟,他幾乎想說出這經過來,但是他想到自己說出來,老和尚必然不喜,便終於忍住沒有說出來,何克心道:
“你先出去罷,以後——每天這時候到這裡來。”
立青應了一聲,懷著異樣的心情走出了密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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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的夕陽替這荒涼的山區平添了幾分豔色,立青躺在一棵大樹打盹。金黃色的夕陽照在他的頭髮上,一半成了金髮,一半成了紫發。
他一翻身爬了起來,睜眼一看,只見一張笑眯眯的老臉橫在眼前,他不禁疑惑地道:
“大師,是什麼時候啦?”
老和尚笑道:
“你快起來,隨我走。”
立青揉揉惺訟睡眼,跟著老和尚走,果然三轉兩轉,又轉入了那密林去了。
老和尚笑道:
“何克心在洞裡吐納運功,我這好地方絕無人能找得到,嘻嘻。”
立青忍不住笑了起來,老和尚攢了他一眼,不知他笑什麼,他指了指地上乾草道:
“坐下。我們繼續練。”
立青坐了下來,老和尚伸手按在他背上,運氣之下,又迅速地流通百脈起來。
立青立刻覺得全身有成不出的舒服,尤其是早晨何叔叔打入真氣的穴道,真是血陽氣順,一股詳和之勁緩慢透出,散向全身,他努力駕駛著那口真氣,越轉越快。
過了半個時辰,老和尚忽然咦了一聲,他似乎發現了一件怪事,只見他皺著眉,凝目望著立青,又過了一會兒,他又咦了一聲,這一次他可奇得站了起來。
立青那一口真氣正好從丹四下回升上來,他吐了出去,也站起身來,只見老和尚摸著光頭潛心苦思的樣子,立青不敢打擾他。
過了半晌,老和尚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立青奇道:
“大師,什麼事好笑啊?”
老和尚笑著拍手道:
“我知道了,今天早上何克心可曾傳你吐納的工夫?”
立青點了點頭,老和尚道:
“怪不得一日不見,你運行的真氣大大不同了。”
說到這裡,他忽然翻了翻眼珠,喜孜孜地道:
“何克心一生練功專傳外家著手,我老衲倒要試試你的內力究竟走的是什麼路子?來來來,我們再練練——”
他不由分說,一把扯住立青,硬拖他坐了下來,又重行運氣。
運行一週完畢,老和尚一躍而起,抱著光頭叫道:
“不對,不對。”
立青好奇心大起,嚷道:
“什麼不對?”
老和尚道:
“何克心一身外家功夫舉世無雙,瞧他額隆頰潤,神光直射印堂,分明是最純正和外家高手模樣,但……但……但是他的內功路子會怎麼這邪?”
立青吃了一驚,道:
“什麼邪?”
老和尚道:
“一呼一吸,全是大反正道。
立青不明其意,正要再問,老和尚忽然又面露喜色,大叫道:
“對,對,試想你若不是專走這極端的路子,又怎能練出這霸道絕倫的‘血指刀’來?我真糊塗了。”
他笑嚷著,忽然又一把抓住立青,叫道:
“讓我試試看,方……方立青,我們於練過。”
立青從早到晚現在已經吐納練了三次,這時涵養再好,也忍不住面露難色,老和尚見他哭喪著臉,忙好言央求道:
“最後一次……保證最後一次。”
立青只好嘆了口氣,再度坐一來,待真氣運行一週,他站起身來,抬頭一看,老和尚臉上露出無比喜悅之情,立青問道:
“怎麼?”
老和尚道:
“真想不到何克心一身蓋世外功,而內家功夫卻也如此精妙,這內功大異正統,想來必是老何自己創的,老和尚可真服了。”
立青想起早晨何叔叔的話來,不禁莞然,老和尚想了想搓手道:
“嗯——嗯——”
立青奇道:
“什麼?”
老和尚道:
“從你身上所生的抗力,老衲似乎悟著了一點什麼——”
他說到這裡,忽然拍手歡聲道:
“對,你千萬別說老衲傳你的內功之事,你每天都到何克心那裡去練內功,晚上便到這裡來我教你,這樣我就能從你的身上一窺這門上乘奇功的全貌了,他沒有什麼可說的,只無所謂地點點頭。
老和尚兀目一個人喜得擠眉弄眼,立青打了一個呵欠,他揉揉眼睛道:
“我要去睡了。”
老和尚道:
“你也該去睡了,也不看看是什麼時候啦?”
立青一頭鑽出密林來,略一仰目——
長空漆黑。天過半輪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