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剛在地球上出現的時候,生活一定是十分簡單的事,那時需要做的只是兩件事而已,那便是填飽肚子和繁殖後代。
但是,隨著人類文明的進展,人類的生活,便越來越複雜,到了如今,生活的複雜已到了如此地步:可以說沒有一個人可以誇言自己真正懂得生活了,沒有一個人可能在他短短的一生之中,經歷過各種各樣的生活,對各種各樣的生活都有所認識——剛過了農曆年,還可以聽到零星的炮仗聲,天氣卻暖和的反常,穆秀珍躺在小花園的草地上,正在仔細地閱讀著一本叫“生活的藝術”的書。當她看到疲倦的時候,她闔上了書本,望著蔚藍色的天空,回想著書中所講的話。
在她們住所旁的公路上,汽車來往,比往常熱鬧,春光明媚,正是郊遊的好時光,人們趁著天氣好,到郊外來散散心,也是很合理的事情,所以汽車便來得特別多了。穆秀珍本來倒也不覺得怎麼,可是忽然之間,似乎所有的車子全都按起喇叭來。
連接不斷的響號聲,使得在靜思中的穆秀珍大為不耐煩起來。
她從草地之上,跳了起來,也就在這時候,木蘭花在屋內大聲問道:“秀珍,公路上發生了什麼事?”
“誰知道!”穆秀珍一面說,一面身子一縱,便已經躍上了圍牆,她站在圍牆上,可以看到公路上,汽車排成了兩條長龍,一條是由東向西,一條則由西向東,兩條長龍的焦點,是離她們家約莫有四五十碼的地方,穆秀珍看到一輛“雷鳥”牌敞蓬跑車停著,在那輛跑車附近的地上,有著一大攤血,在輪下還有一個黑影。
“碾死了一個人!”穆秀珍一看到這種情形,不加思索,便大聲回答。
木蘭花也已從屋中走了出來,這時候,一個老婦人正拉住了那輛雷鳥跑車的車門,在大聲吵嚷著,兩面排成長龍的汽車,則仍然不斷地響號。
那老婦人在嚷叫些什麼,自然聽不清楚,木蘭花到了鐵門口,抬頭道:“秀珍,快下來,你年紀也不小了,還是老愛跳跳蹦蹦的。”
穆秀珍扁了扁嘴,從圍牆上躍了下來,兩人一齊打開門,向前走去。
才走出了十來碼,木蘭花便回過頭來,道:“碾死的不是人,是一條狗。”
“誰說的,你怎麼知道?”穆秀珍剛才給木蘭花埋怨了幾句,心中仍是老大不服氣。
“第一,那老婦人是在吵嚷,而不是在哭。第二,她的手中還握著一條皮帶,但是附近卻沒有狗。第三,即使是連的最近的車子也在響號,如果是碾死人的話,一定不會有這種情形的。”
穆秀珍翻著眼睛,她的心中竭力在找著反駁的語句,可是卻一句話也找不到。
而當她們繼續向前走去之際,穆秀珍也根本沒有話可說了,在那輛雷鳥跑車車輪下的,乃是一條毛色金黃的大狼狗。
駛車的是一個阿飛型的年輕人,正在和那個老婦人爭吵,說是那條狼狗突如其來地衝了出來,他-車不及,罪不在他。
這時,警察也已趕到了,和警察同時到達的,是兩個面目十分陰森的男子。那兩個男子身上的衣著,十分名貴,但是他們的動作卻極之粗魯,和他們身上的衣著,十分不相配。
那兩個男子一到,其中的一個便伸手抓住了那個老婦人“拍拍”兩下耳光,重重地摑在那老婦人的臉上,打得那老婦人口角直流鮮血。
而另一個,則不顧他身上價值至少在一百美金以上的新裝,伏到了地上,在沙塵和血泊之中,將那條死狗,抱了出來。
照這樣的情形看來,那人似乎是狗主人。
那條狼狗十分巨大,而車輪則正在它的頭上碾過,將它的頭骨全都碾暴了,死得十分慘。
警察一到之後,響號的人都下車來,圍成一個大圓圈來看熱鬧,而穆秀珍一見那個中年人一出手就重重地摑了那老婦人兩下耳光,她如何忍受得住?大叫一聲,喝道:“喂,你為什麼出手打人?”
她一面說,一面將在她身前的人,推了開去,來到了那中年人的前面,手叉著腰,氣呼呼地發問。那中年人仍伸手抓著老婦人的衣服,惡狠狠地回答道:“關你什麼事,小姐?”
那中年人的態度,引起了旁觀者的憤怒,人叢中有人叫道:“打!打!”
穆秀珍大聲問道:“該不該打?”
人叢中爆出了轟然笑聲道:“該打,該打!”
穆秀珍更是得意,撩拳振臂,向那中年人當胸就是一拳,打得那中年人一個踉蹌,向後跌去。
穆秀珍好生事,木蘭花是知道的。往常,穆秀珍生事的時候,木蘭花總是急急地將她拉開的,可是這次卻是例外。
那並不是說木蘭花在鼓勵穆秀珍打架,而是她被另外一件事所吸引住了。
當穆秀珍和那中年人打了起來的時候,人聲鬨然,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被轉移了過去,連那警察也擠進了人群之中,但只有兩個人是不在其列的。
那兩個人,一個是木蘭花,另一個就是那兩個中年人中的一個。
當那人一來到,顧不得地上的血汙泥塵,將死狗抱了出來之後,木蘭花就覺得事情十分蹊蹺。那人面目陰森,那表示他是一個極端的個人主義者——對一個極端的個人主義者來說,他當然是不會有愛心的,也不會因為狗死了而不顧身上的衣服。除非是木蘭花看錯了。
但木蘭花自信從一個人面部的表情,是可以看到一個人的內在性格的,所以她繼續注意那人的動作,而她在一加註意之外,心中便更加奇怪了。
只見那個人抱起了死狗之後,什麼也不看,就察看那死狗頭部。
死狗的頭部正是被車輪碾扁之處,血肉模糊,十分可怖。他看了看左眼,又看了看右眼,死狗的眼眶之中,實在已沒有眼珠了。
那人連忙將死狗-去,伏在地上,拼命地尋找起來,看他那種惶急焦燥的形狀,像是他要尋找的,乃是一顆十克拉的鑽石。
狗身上當然不會有鑽石的,但是他在找什麼呢——木蘭花冷眼旁觀著,心中充滿了好奇。
警車的嗚嗚聲,又自遠而近地傳了過來,多了幾個警察,事情也容易解決得多了,那輛跑車的司機被抄牌,穆秀珍早已在人叢中擠了出來,面上帶著勝利的笑容,那個中年人衣衫破爛,當然他不是穆秀珍的對手,捱了一頓打。
而那老婦人則跟在那中年人的身旁,十分惶急地在解釋著,她所操的語言沒有人聽得懂。
另一箇中年人,則仍在地上找著,撥著泥土,也不知他在找什麼。
一切事情都已解決了,但是車子仍未能開行,因為那人還爬在地上在找尋著,而且,再他的大聲叫嚷之下,那個剛捱了一頓打的人,和那老婦人,也一齊伏在地上尋找了起來。
三個人在車下爬動著,車子當然沒法開動的。
當那人在車下高叫之際,木蘭花想聽清楚他在叫嚷些什麼,但是她竟沒有法子聽得懂。
這更使木蘭花覺得十分奇怪。木蘭花在語言上的智識是極之豐富的,就算她聽不懂那一種話,她也可以在個別的音節上,認出這是世界上哪一地區的話來。但是那人高叫的幾句話,木蘭花聽來,竟完全莫名奇妙!
一個警官走到車旁,在兩個中年人的肩頭上用力地拍著,大聲道:“先生們,你們在幹什麼?”
其中一人抬起頭來,道:“我們在找一樣東西,請你讓我們慢慢地找。”
“你們在找什麼,你們看,交通受阻塞已經達半小時以上了!”警官不耐煩地說。
那人站了起來,滿面塵土,大聲道:“我不管交通受阻塞多久,我們失去的東西必需找回來。”
“先生,被車子撞倒的是你麼?”警官幽默地問。
“當然不是我!”
“那麼何以你要在車下找尋東西呢?”
“狗是我的,”那人幾乎是在咆哮,“在狗身上的一樣東西不見了,我可有權尋找麼?”
“當然你有權尋找,但是駕車人士更有權使用這條公路,先生,請你和你的同伴讓開!”那位警官十分客氣地勸說。
“不行!”那人額上流下了汗來,斷然拒絕。
這時,穆秀珍已回到了木蘭花的身邊,低聲問道:“蘭花姐,他們在搗什麼鬼?”
“我也不知道,但是卻是一出好戲。”
“好戲?”穆秀珍不明白。
“看下去,別多問。”
那警官一揮手,五六個警員過來,將那老婦人和兩個中年人,一起強拉了開去,兩個警察則指揮著車子行駛,看熱鬧的人又回到了車中,車子的長龍已經開始移動,雖然一時還不能恢復正常,但是一場風波,卻也已平定了。
“蘭花姐,你說有好戲看,好戲呢?”穆秀珍像是覺得不夠癮。
“好戲,不一定是當場演出的。”木蘭花淡然回答,挽著穆秀珍的手,向前走去,和她們相識的警員,紛紛和她們打招呼。
那兩個中年人本來還在不斷地掙扎著,但這時卻已不掙扎了,他們兩人不約而同地罵著那老婦人,他們講的是什麼話可以說沒有一個人聽得懂,但是從他們的神態看來,都可以知道他們是在罵人。
而那老婦人則低著頭,一聲不出。
“蘭花姐,這兩個傢伙還在欺侮人,看我再去打他們一頓!”穆秀珍憤憤不平地說。
但木蘭花卻並不回答她,只是雙眼一眨不眨地望著那老婦人,突然之間,她高聲叫道:“警官先生,你不覺得那老婦人異樣麼?”
那警官向木蘭花望了一眼,連忙走到那老婦人的面前,那老婦人的頭已垂得極低,那警官到了她的面前,便向抓住她的警員道:“你放手!”
那警員放開了手,考婦人的身子一軟,便已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這時候,那兩個中年人也停止了叫嚷。
木蘭花連忙也奔了過去,她一到,便屈一足跪了下來,捧起了那老婦人的頭,只見那老婦人的口角,流下了一道白色的涎沫,她的口唇焦黑,已經死了。
木蘭花放下了那老婦人,站起身來,道:“她死了,是中毒死的。”
“中毒死的?那不——”那個警官本來想說“那不可能”的,因為那老婦人在被警員抓住之後,還沒有人接近過她,她怎會中毒呢?
然而,當他向那老婦人一看之際,他卻說不下去了。稍有法醫常識的人便可以看出那老婦人正是死於中毒,何況一位警官。
“警官先生,我看你要拘留這兩個人了!”木蘭花向那兩個中年人指了一指。
那兩個中年人齊聲抗議,道:“胡說,我們連碰也未曾碰過她!”
木蘭花顯然不欲再牽涉進這件事情,她轉身便走,一面走,一面說道:“警官先生,你自己決定吧!”
從一輛跑車不小心碾死了一條狗,到忽然發生了命案,這位警官顯人陷入了極度的困惑之中,但是他卻不理會那兩個人的抗議,還是將他們押上了警車。
風波真的已平息了,車輛行駛已恢復了正常,揚起的塵土,早已將血漬蓋去,警察也已離開了。
木蘭花走出了五六碼,就在路邊站定,她一直呆呆地站著,望著路面,一聲不出。
穆秀珍在她的身邊,來回踱著步,她看到木蘭花像泥塑木雕也似地站著不動,已足足有十五分鐘之久,她實在忍不住,大聲道:“蘭花姐,一條塵土飛揚的公路,有什麼好看?”
木蘭花不出聲。
“蘭花姐,我是佩服你,剛才你怎麼知道會有好戲看,那老婦人是怎麼中毒死的?”穆秀珍又提出了她心中的疑問。
但是木蘭花仍然不出聲。
又過了三分鐘,木蘭花突然向路中心竄去,一俯身,拾起了一件東西。也就在這時候,一輛汽車飛馳了過來,立即作緊急-車時,已然慢了一步,穆秀珍發出了一聲尖叫。
幸而木蘭花身手靈活,車頭一碰到了她的身子,她連忙一閃身,緊接著,手在車頭上一按,人已坐在車頭之上了!
駕車者從窗中探出頭來,大罵道:“喂,你想死啊,-過第二樣辦法喇!”
“對不起,對不起。”木蘭花陪著笑,躍了下來,會到了路邊,那駕車者抹了抹汗,繼續駕車而去。
木蘭花回到了路邊,攤開手掌來。穆秀珍連忙定睛看去,只見在木蘭花手掌心的,是一枚小石子。
“咳,這是一塊石頭。”
木蘭花將石頭在手中-了-,順手將之-出,苦笑了一下,道:“不錯,只是一塊石頭,我還當作是我要找的東西。”
“你要找什麼?”
“我也不知道。”
穆秀珍望著剛才差一點給汽車撞死的木蘭花,她不知道木蘭花有什麼不妥。
而木蘭花這時,也不再望向路面了,她轉過身,道:“回去吧。”
兩人回到家中,木蘭花坐在沙發上,手託著頭,一動不動,穆秀珍仍然躺在草地上看書。可是穆秀珍這時,卻沒有法子集中精神了。
她看了兩頁,便向窗子中去張望木蘭花,木蘭花仍是坐著不動,等她潦潦草草地將那本書看完,木蘭花仍是未曾動過。
穆秀珍走了過去,大聲道:“唔,蘭花姐,你可是中了邪麼?”
“別胡說!”木蘭花總算抬起了頭來,動了一下。
“哼,要不是中了邪,怎會差點給車撞死?”
“秀珍,那是我太出神了,所以才不知道有一輛汽車正駛過來的緣故,唉,高翔怎麼還不來?”
“咦,你什麼時候約他來的?”穆秀珍睜大了眼睛,奇怪地問。
“我沒有約他,但是他一定會來的。”
穆秀珍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木蘭花葫蘆之中賣的是什麼藥。
也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了“叭叭”兩下車號聲,穆秀珍轉頭向外看去時,只見高翔已從車子之中,走了出來,穆秀珍呆了下來,道:“蘭花姐,你什麼時候學會喚風呼雨,隨意拘人的本領了。”
“別亂說,你想想,那警官將這兩個人帶到警局,高翔一知道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們也在場,他怎會不來看我們呢?”
一經說穿,事情便變得十分簡單了。
木蘭花開門,高翔走了進來向兩人點頭為禮。
木蘭花第一句話就問:“那兩個中年人可是已經離開警局了麼?”
“是的,”高翔皺了皺濃眉,“他們兩人是從菲律賓來的商人,經營正當的商業,我們都已經調查過了,一點可疑之處也沒有。而那個老婦人則是他們的僕人,她死於中毒。”
“我早已知道了,使她致命的是什麼毒藥?”
“剖驗的結果,竟沒有結論,那老婦人的胃液,在經過處理之後,凝成了一種奇異的結晶,化驗室的人員,竟驗不出那毒藥的名堂來。”
“噢,這兩個人……還是十分可疑。”
“當然是,但是那老婦人死的時候,卻在眾目睽睽之下,那兩人只不過是在罵老僕,是絕對未曾碰到那老僕的身子的,所以我們也不能拘留他,只能對他們兩人,進行監視跟蹤。”
“他們可曾說出,他們當時急於尋找的是什麼東西?”
“沒有,我問他們,但是他們卻推說那隻不過是一件富有紀念意義的東西,找不到也就算了。”
木蘭花揹負雙手,來回踱著步,客廳中十分沈寂。直到木蘭花開口。木蘭花道:“我向你要求一件事,你肯答應?”
“噢,當然肯的。”高翔受寵若驚。
“你去下令,撤退對那兩個人進行跟蹤監視的所有人員。”
“這個——”高翔猶豫了一下,才道:“好,我立即就去下命令。”
“你下了命令之後,請再來我們這裡,我相信真正的好戲還在夜間,你要攜帶紅外線望遠鏡,只是你一個人來好了。”
高翔點了點頭,道:“蘭花,照你看來,這是一件什麼性質的事件?”
“暫時我還難以定論,但是那老婦人是自殺的,這卻是可以肯定的事。”
“自殺,她為什麼要自殺?”
“當然是畏懼在失寶之後遭到嚴厲的懲處,當那隻狗碾斃的時候,是由她牽著的。”
“如果她是一個正當商人的傭婦,她何以會用這種方法自殺呢?”高翔沉思著:“這是特務集團和控制極其嚴密的匪幫才用的方法!”
木蘭花搖了搖頭,道:“那我就部知道了,我們今天晚上,或者可以有一個答案,或者永遠也不會有答案了!”
“好,我天色一黑就到。”
“晚一點也不妨事的。”木蘭花笑著回答。
穆秀珍“哼”地一聲,道:“高翔,你只想多點機會和木蘭花在一起,可是蘭花姐卻又偏偏不喜歡和你在一起!”
高翔紅著臉,尷尬之極,木蘭花笑道:“那麼,高翔,你早一點來吧。”
木蘭花一句話,便令高翔解了圍,高翔感激地望了木蘭花一眼,便匆匆地走了出去。等到高翔出去之後,穆秀珍才道:“蘭花姐,你常常說我年紀不小了,不該胡鬧,我知你年紀更不小了,是不是?”
木蘭花一時之間,確也難以弄得明白穆秀珍這樣說法是什麼意思,隨口答道:“是啊,當然不小了。”
“哈哈!”穆秀珍疾跳了起來,指著木蘭花,道:“好啊,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人家那麼有意思,你還不作考慮麼?”
她只當自己的話一講完,木蘭花一定會來追她的,所以她連忙向門外奔去,可是木蘭花卻只是漠然笑了一下,便轉過了身去。
而當她轉過身去的時候,穆秀珍只聽得她發出了一下嘆息聲。
穆秀珍呆呆地站在門口,她雖是不知道木蘭花的心中在想些什麼,看她的樣子,彷彿心事重重,她又有什麼心事呢?
木蘭花走上了樓梯,將自己關在書房之中,直到穆秀珍弄妥了飯菜,高聲叫嚷,她才走了出來,看樣子,她整個下午都在沉思,所以在吃飯的時候,也有點神思恍惚的樣子。
穆秀珍也不敢再說什麼,吃過晚飯之後,木蘭花揀出了兩張輕音樂唱片,在美妙的音樂聲中,天色漸漸地黑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