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霹靂一聲,閃電照亮了荒冢累累的亂石山崗。
山拗裏,兩個衣衫襤樓、歪戴着破氈帽的大漢,正在暴雨中挖墳。
暴雨打滅了滿山鬼火,也打滅了他們帶來的燈籠,大地一片漆黑,荒墳間到處都瀰漫着令人毛骨驚然的森森鬼氣。
這兩個是什麼人?
他們要埋葬的人,又是什麼人呢?
其中一個塌鼻斜眼的狠褻漢子,正喃喃地埋怨:“若不是昨天晚上在場子輸得精光,就算再多給我二十兩,我也不來幹這種鬼差使。”
“這差使就算不給我,咱們也得幹。”另一人雖然口嘴有點歪,眼睛卻不斜,“趙老大平時對咱們不錯,現在人家出了事,咱們難道能不管?”
斜眼的嘆了口氣,用力揮起了鋤頭。
又是一聲霹靂,閃電擊下。一條鐵塔般的大漢,趕着輛騾車,衝上了山崗,車上載的,赫然正是兩口嶄新的棺材。
“趙老大來了。”
“你猜棺材裏裝的是誰?”斜眼的還是滿肚子疑問,“死人總是要入土的,為什麼偏偏要做得這麼鬼祟?”
“這種事咱們最好少問,”歪嘴的冷冷道,“知道的越少,麻煩也越少。”
騾車遠遠地停下,趙老大正揮手呼喚,兩個人立刻趕過去,抬起了棺材。
趙老大自己一個人扛起了另一口,嘴裏吆喝着,將棺材攏進了剛挖好的墳坑。
三個人正準備把土推下去,“砰”的一聲,彷彿有人在敲門,聲音還很大。
這裏既沒有人,也沒有門,聲音是從哪裏出來的?
斜眼的機伶伶打了個寒噤,突然間,又是“砰”的一聲響。
這次他總算聽清楚了,聲音竟是從棺村裏發出來的!
“棺村裏怎麼會有人敲門?”
趙老大壯起膽子,勉強笑道:“説不定是條老鼠鑽到棺材裏去了他的話
還沒説完,棺村裏突然又響起一陣陰側惻的笑聲。
老鼠絕不會笑,只有人才會笑。
棺村裏卻只有死人!
死人居然在笑,不停地笑。
三個人臉已嚇得發綠,對望了一眼,拔腿就跑,跑得真快。
雨還在不停地下,三個人眨眼間就逃下了山崗,連騾車都顧不得帶走。× × ×
棺村裏的笑聲,卻突然停止了。
又過了很久,左邊的一口棺材蓋於竟慢慢地抬了起來。
一個人跟着坐起來,鷹鼻、鋭眼,黑衣上滿是血污,左臂已被齊肩砍斷。
他四面瞧了兩眼,一翻身,人已貓般從棺村裏竄出。
看他慘白的臉色,就知道他不但傷勢極重,失血也極多。
可是他行動仍然十分矯健,一竄出來,就掀起了另一口棺材的蓋子,沉聲道:“你還撐不撐得住?”
棺村裏的人咬着牙,勉強點了點頭。
這人的臉着實比死人還可怕,也是滿身血污,斷的卻是條右腿。
所以連坐都沒法子坐起來。
“撐得住還要躺在棺村裏裝死。”
這人牙咬得更緊,恨道:“你看不出我已只剩下一條腿?”
“沒有腿也得站起來,否則就得爛死在棺村裏。”這鷹鼻鋭眼的黑衣人,心腸就是鐵打的,“我豈非早已叫趙老大替你準備了根枴杖?”
棺村裏的確有枴杖。
比黃豆還大的雨點,一粒粒打在他身上、臉上,這個整個一條右腿都被砍斷了的人,竟真的掙扎着,撐着枴杖站了起來!”
看來他也是個鐵打的人!
雙環門下的七大弟子,本來就全部是銅澆成的,鐵打成的!
有人甚至認為,你就算把他們的腦袋砍下,他們也還是照樣能張嘴咬你一口,咬進你的骨頭裏,喝於你的血!
這兩人正是七大弟子中,還沒有死在亂刀下的楊麟和王鋭。
二
又是一道閃電,照亮了亂石和荒泵。
王鋭用他的獨臂,從騾車上提起口木箱,反手一掄,拋給了楊麟。
楊麟居然接住了,居然沒有倒下。
可是支持着他身於的枴杖,卻已被壓入了地上潮濕的泥土裏,他可以感覺到右腿根剛包紮好的傷口,又開始在流血。
王鋭又從車上提起一大壺水,用力猛踢騾股,騾子負痛驚嘶,奔下山崗。
楊麟看着他提着水壺大步走過來,目中竟似充滿了悲憤痛恨之怠。
王鋭道:“箱於裏有乾糧和刀創藥,只要節省着用,足夠我們在這裏過半個月的。”
楊麟在聽着。
王鋭道:“葛停香絕對想不到我們還會回到這裏,有半個月的功夫,我們的傷也差不多能夠好了。”
這片山崗就在雙環山莊後,埋葬在山崗上的,至少有一半是死在雙環門下的。
盛天霸一家人的屍體,也已被葛停香葬在這裏。
王鋭道:“白天我們一定得躲在棺村裏,可是天黑之後,我們還有很多事可做。”
他在緊咬着牙關,勉強抑制着心裏的悲憤,過了很久,才慢慢地接着道:“師傅和大哥的墳一定在這附近,我們雖然暫時無法替他老人家報仇,至少也得在他老人家墳前磕幾個頭。”
楊麟盯着他,慢慢的將箱子放在棺材裏,忽然道:“我們同門已有十年,這十年來,你跟我説過多少次話?”
王鋭道:“不多。”
楊麟冷笑,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因為我本來是黑道上的人,你總認為我是被逼得無路可走,才投入雙環門的。”
王鋭也在冷笑,道:“是不是隻有你自己心裏知道。”
王鋭冷冷道:“但我卻還是冒着險,把你也帶走了。”
楊麟道:“所以我不懂。”
王鋭道:“你不懂?”
楊麟道:“你救我,絕不是為了同門之義,因為你從來沒有把我當做你的同門兄弟。”
王鋭沉默着,又過了很久,才盯着他,一字一字道:“你要我説真話?”
楊麟點點頭。
王鋭道:“那麼我先問你,葛停香的功夫,比不比得上我們師傅?”
楊麟答道:“永遠也比不上的。”
王鋭道:“但是這次他幾乎沒有費什麼力,就已將師傅打倒。”
楊麟道,“那隻因師傅當時喝醉了酒,而且醉得很兇。”
王鋭道:“他老人家怎麼會醉的?”
楊麟道:“那天是他老人家與師母昔年第一次見面的日子。”
王鋭問道:“你知道他老人家每年到了那一天,都會喝醉的嗎?”
楊麟道:“我們師兄弟全知道。”
每年到了這一天,盛天霸總會將他的門下全都請入後院,痛飲去年春天就埋在樹下的百花酒。
因為他覺得自己這一生的成功,全靠他有了個這麼樣的賢內助。
王鋭道:“除了我們兄弟外,還有什麼人知道這件事?”
楊麟道:“好像沒有別的人了。”
每年只有到了這一天,盛天霸必定開懷痛飲,盡情而醉。
但他卻從不願別人知道他也有喝醉的時候。
他的仇家實在大多。
他絕不能給別人一點機會。
王鋭目光如刀鋒,盯着楊麟:“這件事既然沒有別人知道,葛停香怎麼會知道的?”
楊麟的臉色變了。
王鋭又道:“我們是在後院喝酒的,無論誰要闖進去,都得先闖過六七道暗卡,我們必定早已有了警戒,可是那天葛停香去的時候,我們卻連一點影子都不知道。”
那天葛停香突然出現時,就好像飛將軍突然從天而降。
王鋭的手緊握道:“他們去的一共有十三個人,這十三個人是怎麼通過外面那些暗卡守衞的,這件事我一直想不通。”
楊麟道:“所以你懷疑雙環山莊裏,早已有了他們的內線埋伏?”
王鋭道:“不錯。”
楊麟道:“你懷疑他們的內線就是我?”
王鋭道:“不錯!”
楊麟道:“你救走我,帶我到這裏來,就是為了要查明這件事?”
王鋭道:“不錯!”
楊麟也握緊了雙拳,閉上了嘴。
暴雨如注,在他們之間隔起了一重簾幕。
他們就像是兩隻負了傷的野獸一般,在暴雨中對峙着。
也不知過了多久,王鋭才一字一字道:“你承不承認?”
楊麟突又冷笑,道:“其實我也有件想不通的事。”
王鋭道:“你説。”
楊麟道:“他們來的那十三個人中,除了葛停香之外,最可怕的,就是殺了盛大哥的那個灰衣人。”
王鋭道:“不錯!”
楊麟道:“他殺了盛大哥後,就轉過來,跟另一個人聯手對付你。”
王鋭道:“不錯!”
楊麟冷冷道:“你一向自命是少林正宗,打的根基最厚,所以才看不起我這個出身在下五門的師弟,只可惜你也不是那灰衣人的對手。”
王鋭居然立刻承認:“不錯,他武功遠在我們之上。”
楊麟道:“他練的本就是專門為了殺人的功夫。”
王鋭道:“不錯。”
楊麟道:“他殺盛大哥時,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但卻沒有殺你!”
王鋭的臉色似也變了。
楊麟道:“他本可殺你的,卻放過你,而且居然還放了你一馬,讓你逃走,這件事我也一直都想不通。”
王鋭問道:“難道你認為我才是內好,所以他們才會放過我嗎?”
楊麟道:“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別的理由。”
王鋭也閉上了嘴。
兩個人又彼此對視了很久,王鋭忽然道:“那個人也姓王,叫王桐。”
楊麟冷笑道:“原來你認得他。”
王鋭道:“我當然認得他,還在三十五年前,我就已認得他。”
楊麟很驚奇:“你今年豈非才三十六歲?”
王鋭道:“不錯。”
楊麟道:“難道你一出世就認得他了嗎?”
王鋭點點頭。
楊麟聳然動容,失聲説道:“他也是姓王,難道他是你的兄弟?”
王鋭道:“嫡親的兄弟。”
楊麟怔住。
他其實想不到他們之間竟會有這種關係,更想不到王鋭居然會承認。
王鋭道:“我們雖然是嫡親的兄弟,但卻已有多年未曾見面了。”
楊麟道:“有多少年?”
王鋭道:“十四年。”
楊麟道:“你投入雙環門已有十四年。”
王鋭道:“我脱離少林門下後,就已發誓永遠不再見他。”
楊麟道:“為什麼?”
王鋭的手握得更緊,目中又露出悲憤之色,緩緩道:“因為我出家做和尚,就是為了他;被逐出少林,也是為了他!”
楊麟道:“我不懂。”
王鋭黯然道:“這件事我本不願説出來的。”
楊麟道:“但現在你卻非説出來不可!”× × ×
現在的確已到了非説不可的時候,否則兩個同門兄弟,也許立即就會像野獸般在這暴雨荒家間互相廝殺!
他們心裏的悲憤和仇恨都已積壓得大多,只要一點導火線,就立刻可能爆發。
王鋭嘆息着,終於道:“我們雖然同父,卻不同母,我是嫡出,先父去世後,他就毒殺我的母親,幾乎也已將我置之於死地。”
楊麟又不禁動容。
他當然也看得出王桐是個多麼心狠手辣的人。
“你出家做和尚,就是為了躲避他?”
王鋭點點頭,道:“我投入少林,本是為了要練武復仇。”
楊麟道:“但後來你卻並沒有去找他?”
王鋭長嘆道:“因為我出家之後,受了少林諸長老的薰陶感化,就已將仇恨漸漸地看得淡了,何況,他畢竟還是我的兄長!”
楊麟道:“後來呢?”
王鋭道:“誰知我不去找他,他反而來找我了。”
楊麟道:“他知道你已在少林?”
王鋭道:“他説他一知道我的下落,就立刻趕來找我,因為他也已知道他以前做的太過份,所以來求我原諒他。”
楊麟道,“你當然接受。”
王鋭黯然道:“我非但接受,而且還很高興,我實在想不到他還有別的圖謀。”
楊麟間道:“圖謀的是什麼呢”?
王鋭道:“就是少林寺的藏經。”
少林藏經,在武林人的心目中,一向比黃金珠寶更珍貴。
只不過無論誰都知道,少林七十二絕技的可怕,所以誰也不敢去輕捋虎鬚。
楊麟動容道:“他去找你,為的就是利用你,去盜少林藏經?”
王鋭嘆息道:“後來他雖然沒有得到手,但我也被逐出了少林。”
楊麟凝視着他,過了很久,才長長嘆息,道:“我是個孤兒,本來一直都在埋怨蒼天對我的不公,現在我才知道,你的遭遇實在比找更不幸。”
王鋭笑了笑,笑得很淒涼,道:“其實我也沒有想到,他今次居然會放過我。”
楊麟道:“他也是個人,每個人一生中,至少總有片刻天良發現的時候。”
王鋭苦笑道:“他也許早已算準,縱然放了我,我也逃不遠的。”
楊麟道:“不管他是為了什麼,我都已相信你絕不是內奸。”
王鋭道:“你……你真的相信?”
楊麟笑了笑,道:“你雖然有些自大,卻絕不是會説謊的人。”
王鋭看着他,目中的憎惡,似已變為感激。
楊麟道:“現在你若還認為我是內好,就不妨過來殺了我,我也毫無怨言,因為我根本無法辯白解釋。”
王鋭沒有過去。
兩個人又動也不動地站在暴雨中,互相凝視着,卻已不再像是兩隻等着互相廝殺的野獸。
王鋭忽然衝過去,緊緊握住了楊麟的手,嘆聲道:“其實我也知道不是你。”
楊麟道:“你知道?”
王鋭道:“我仔細想了想,你若是內好,就不會被他們砍剩一條腿了。”
楊麟道:“也許他們是想殺了我滅口。”
王鋭道:“那麼他們就絕不會讓我將你救走,就一定要第一個殺了你!”
楊麟笑了。
王鋭也笑了。
雨雖是冷的,但他們胸膛裏的血卻已在發熱。
王鋭苦笑道:“這兩天來,我們遭遇的不幸實在大多,心裏實在太痛苦,總難免變得有點失常的,所以我才會胡思亂想、疑神疑鬼。”
恐懼本就會令人變得多疑,多疑就難免會發生致命的錯誤。
楊麟説道:“所以我們一定要冷靜下來,想想內好究竟是誰。”
王鋭道:“我想不出。”
楊麟道:“但這次雙環門之慘敗,一定是因為有人出賣了我們。”
王鋭悽然道:“可是除了我們兩個外,雙環門下,已沒有活着的人。”
楊麟道:“還有一個。”
王鋭立刻問:“誰?”
楊麟道:“蕭少英!”
王鋭道:“他已不能算是雙環門下的人。”
楊麟道:“但雙環門中秘密,他知道得卻不比我們少。”
王鋭道:“你認為是他出賣了我們?”
王鋭不説話了,雙拳卻又握緊。
就在這時,突聽“格”的一響,竟是從旁邊一座荒墓中發出來。× × ×
墓已頹敗倒塌,露出了棺材的一角。
破舊的棺村裏,竟突然伸出一隻手來了。三
一雙灰白色的手,手裏還託着個酒杯。
棺村裏的這個人,無論死活,都一定是個酒鬼。
王鋭和楊麟的臉色都變了。
他們都不相信這世上真的有鬼,但現在對他們來説,人卻比鬼更可怕。
棺村裏是什麼人?
託着酒杯的手,正在用酒杯接着已漸漸小了的雨點,已接滿了一杯。
手縮了回去,棺村裏卻發出了聲嘆息。
一個人嘆息着,曼聲而吟:“但願雨水皆化酒,只恨此生已非人。”
王鋭、楊麟又對望了一眼,臉上忽然露出種奇怪的表情。
他們竟似已聽出了這個人的聲音。
楊麟突然冷笑,道:“你已不是人!”
棺材中的人又在嘆息。
“既不是人,也不是鬼,只不過是個非人非鬼,非驢非馬的四不像而已。”
又是“啪”的一聲,棺蓋掀起,一個人慢慢地從棺材裏坐了起來,蒼白的臉,滿臉剛長出來的鬍碴子,還帶着一身連暴雨都不能沖掉的酒氣,只有一雙眼睛,居然還是漆黑明亮的。
楊磷盯着他,一字字道:“蕭少英,你本不該來的。”四
雨已小了。
暴雨總是比較容易過去,正如盛名總是比較難以保持。
“我的確不該來,”蕭少英慢慢地爬出棺材,“只可惜我已來了。”
王鋭也在盯着他,一字字道:“你已知道本門的禍事?”
蕭少英悽然而笑,道:“我雖已見不得人,卻還不聾。”
王鋭道:“你知道我們在這裏?”
蕭少英點點頭,“我知道趙老大是條夠義氣的好漢!”
王鋭道:“所以你算準了我一定會去找他?”
蕭少英道:“我也知道他是你的朋友。”
王鋭問道:“你還知道了什麼?”
蕭少英道:“我還知道他絕不會無緣無故叫斜眼老六到這裏來挖墓。”
王鋭道:“所以你就跟着來了。”
蕭少英又點點頭。
王鋭道:“你算準了我們一定會來?”
蕭少英笑得更淒涼:“不管你們來不來,棺材裏都是個喝酒的地方,就算我醉死,這裏也沒有人會把我趕走。”
王鋭看着他,眼睛裏似已露出了同情之色。
楊麟卻在冷笑,道:“你本來明明可以做人的,為什麼卻偏偏要過這種非人非鬼的日子。”
蕭少英淡淡道,“因為我高興。”
楊麟閉上了嘴,面上己現出怒容。
王鋭忽然説道:“箱子裏還有酒,拿出來,我陪你喝兩杯吧。”
蕭少英笑了。
楊麟沉下了臉,冷冷道:“你還要陪他喝酒?”
王鋭嘆道:“他雖已不是雙環門下,卻還是我的朋友。”
楊麟冷笑,道:“他算是哪種朋友!”
王鋭道:“至少不是出賣朋友的那種朋友。”
楊麟道:“他不是!”
王鋭道:“他若是那個出賣了我們的人,我們現在就早已真的進了棺材。”
蕭少英突然大笑。
笑聲中充滿了一種説不出的悲傷和寂寞:“我實在想不到,這世上居然還有人肯將我當做朋友的!”
他斟滿酒一杯,遞過去:“來,我敬你一杯,你用酒杯,我用酒瓶,我們幹了。”
滿滿的一瓶酒,他居然真的一口氣就喝了下去。
王鋭皺眉道:“你為什麼總是要這麼樣喝酒?”
蕭少英道:“這麼樣喝酒有何不好?”
王鋭道:“這已不是在喝酒,是在拼命!”
蕭少英緩緩道:“只要還有命可拼,又有何不好?”
他眼睛裏又露出奇怪的表情,眨也不眨地凝視着王鋭。
王鋭忽然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嘆聲道:“你真的願意拼命嗎?”
蕭少英慨然道:“我至少還有一條命!”
王鋭的聲音更嘶啞:“你願意將這條命賣給雙環門?”
蕭少英道:“不是賣給雙環門,是賣給朋友。”
他用力握緊王鋭的手:“我雖已不是雙環門的子弟,但雙環門卻一直都有我很多朋友!”
王鋭的手在發抖,喉頭已被塞住。
他實在也想不到,在這種時候,還有人肯承認自己是雙環門的朋友。
蕭少英慢慢地接着道:“何況,我就算不去找葛停香,他也絕不會放過我的。”
王鋭道:“為什麼?”
蕭少英淡淡道:“雙環門雖已不認我這個不肖弟子,可是在別人眼裏,我活着是雙環門裏的人,死了也是雙環門裏的鬼。”
他的聲音雖冷淡,可是一雙手也已在發抖。
王鋭目中不禁露出歉意,黯然道:“你雖然錯了,可是我們……我們説不定也錯了。”
他的話還沒有説完,蕭少英已改變話題:“你們剛才説的話,我已全部聽見。”
楊麟冷冷道:“我知道你並不聾。”
他對蕭少英的態度,就好像王鋭本來對他的態度一樣。
蕭少英卻完全不在乎:“那天他們去的十三個人中,有幾個是你認得的?”
楊麟沉吟着,終於道:“只五個。”
蕭少英問:“是不是葛停香和‘天香堂’屬下的四大分堂主?”
楊麟點點頭。
那一戰夭香堂的確已精鋭盡出,但天香堂中的好手並不多。
“其餘八個人是誰?”
“有四個一直蒙着臉,另外四個,也都是我從未見過的陌生人,想必都是葛停香重金從外地請來的打手。”
蕭少英又問:“他們的功夫如何?”
楊麟道:“都不在天香堂那四大分堂主之下。”
蕭少英道:“傷亡如何?”
楊麟道:“天香堂來的四個人中,死了三個,重傷一個。”
蕭少英沉思着,緩緩道:“這一戰天香堂雖然擊敗了雙環門,他們自己的元氣也已大傷,看來真正佔了便宜的,只不過是葛停香請來的那八個打手,”
楊麟道:“看那八個人的武功,絕不是江湖中的無名之輩,卻不知他是從哪裏找來的?”
王鋭忽然道:“王桐好像早已在跟着葛停香,只不過一直沒有露面而已。”
楊麟道:“你怎麼知道?”
王鋭道:“兩年前我已在蘭州看見過他一次,那時葛停香也在蘭州。”
楊麟道:“但你卻一直沒有提起。”
王鋭苦笑道:“那時我實在沒想到葛停香會有這麼大的陰謀,這麼大的膽子。”
蕭少英嘆了口氣,道:“何況,沒有人會願意提起自己的傷心事的。”
楊麟彷彿還想再説什麼,看了王鋭一眼,終於閉上了嘴。
蕭少英又問道:“那八個人之中,武功最高的是誰?”
楊麟毫不考慮,立刻回答:“王桐。”
蕭少英接道:“但他在江湖中並不是一個很有名的人。”
楊麟道:“也許他的興趣並不在成名而在殺人!”
蕭少英道:“他練的本就是專門為殺人的功夫?”
楊麟道:“他的武功並不好看,卻極有效。”
蕭少英長長吐出口氣,苦笑道:“那麼葛停香這次派出來對付我的,一定也是王桐。”
楊麟道:“為什麼?”
蕭少英道:“因為他還摸不清我的底細,何況,他只要出手,就絕不想落空。”
葛停香只要出手一擊,的確總是十拿九穩的。
他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
王鋭已不禁露出憂慮之色,道:“他若是真的已派出王桐來找你,你最好暫時躲在這裏。”
蕭少英卻搖了搖頭道:“他既然已來找我,我就要讓他找到的。”
王鋭皺眉道:“為什麼?”
蕭少英答道:“我一定要讓他找到後,才有機會混人天香堂的。”
王鋭道:“為什麼一定要混人天香堂?”
蕭少英接道:“因為我只有混入天香堂之後,才有機會報仇的。”
楊麟突然又冷冷道:“只可惜死人是沒法於為朋友報仇的。”
蕭少英笑了笑,道:“我還沒有死。”
楊麟道:“那隻因王桐還沒有找到你。”
蕭少英道:“他只要一找我,我實必死無疑?”
楊麟道:“我見過他出手,也知道你的武功。”
蕭少英又笑了。
楊麟道:“你不信?”
蕭少英笑而不答。
楊麟道:“我們者大的雙環功夫份量,你總該知道的。”
蕭少英當然知道。
盛重雙環的份量,本就比別人加重了一倍。再加上他手上力量,那出手一擊,的確有開山裂石之力。
楊麟道:“可是我親眼看見老大出手雙飛,擊中了他的胸膛,他居然像是完全沒有感覺。”
蕭少英淡淡道:“我相信他是個很可怕的人,只不過我總不能躲他一輩子。”
王鋭道:“你至少可以躲他半個月,等我們的傷好了,再作打算。”
蕭少英道:“等到那時,我們就能憑個人的力量,擊敗天香堂?”
王鋭説不出話了。
蕭少英目中露出沉思之色,突然問道:“王桐殺了盛老大之後,就來對付我?”
王鋭點點頭。
蕭少英道:“他手下留情,放過你,也許並不是天良發現。”
王鋭道:“你想他是為了什麼?”
蕭少英道:“那也許只因為他被盛老大一擊之後,已經受了內傷,傷勢只到那時才發作。”
王鋭接着説道:“可是別的人……”
蕭少英道:“那時葛停香正在對付老爺子,當然無暇顧及你,別的人以他馬首是瞻,看見他放了你,也不敢多事出手。”
這推測的確很合理。
合理的推測,總是能令人刮目相看的,連楊麟對他的看法都似已有了改變。
蕭少英沉吟着,又道:“可是盛老大那一擊之力,本該立刻致他於死地的,他卻還能一直支持到那時,所以我想,他身上一定穿着護身甲一類的防身物。”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要殺人的人,總是會先提防着被人殺的……”
楊麟聽着他,忽然道:“你並不是個真的酒鬼,你並不真糊塗。”
蕭少英道:“我……”
楊麟打斷了他的活,道:“你既然不糊塗,兩年前的重陽日,怎麼會做出那種糊塗事?”
兩年前的重陽,蕭少英大醉後,居然闖入了老爺子獨生女的房裏去──這就是他被逐出雙環門的最大原因。
蕭少英眼睛裏忽然露出一種無法形容的表情,也不知道是悔恨,還是悲傷。
可是他很快就恢復正常,淡淡道:“就算最清楚的人,有時也會做出糊塗事的,何況我本就是個四不像的半吊子。”
王鋭嘆了口氣,苦笑道:“不管怎麼樣,你這半吊子想得好像比我們兩個人加起來還多。”
楊麟道:“不管怎樣,他若真的想混人天香堂,無異是羊入虎口。”
蕭少英微笑道:“天香堂就算真的是個虎穴,我也可以扮成個紙老虎,讓他們看不出我是羊來。”
楊麟不懂,王鋭也不懂。
蕭少英道:“我本來就是被雙環門趕出來的人,為什麼不能入天香堂?”
楊麟終於懂了:“只可惜葛停香並不是個容易上當的人。”
蕭少英接道:“也許我有法子。”
楊麟道,“什麼法子!”
蕭少英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荊柯刺秦王的故事?”
楊麟當然知道。
蕭少英道:“秦始皇也不是個容易上當的人,卻還是幾乎上了荊軻的當,只因為荊軻帶去了一樣他最想要的東西。”
每個人都有弱點的。
無論誰看見自己一心想要的東西忽然到手時,總難免興奮疏忽。
蕭少英緩緩道:“荊柯知道秦始皇想要的是一個人的頭顱,所以他就借了那個人的頭顱帶去了。”
楊麟動容道:“樊將軍的人頭?”
蕭少英道:“不錯。”
楊麟的臉色變了。
王鋭的臉色變得更慘。
他們當然知道,葛停香想要的,並不是要樊於期的人頭,而是他們的人頭!
楊麟忍不住道:“你……你是不是將我的人頭借去見葛停香?”
蕭少英不説話,只看着他。
看着他的頭。
楊麟的兩隻手都已握緊,忽然仰天而笑,道:“我這顆頭本已是撿來的,你若真的想要,不妨現在就來拿去!”
蕭少英忽然也笑了笑,道:“我不想。”
楊麟怔住:“你不想?”
蕭少英微笑道:“我只不過在提醒你,你們的頭顱,都珍貴得很,千萬不能讓人拿走。”
楊麟看着他,握緊的手己漸漸放鬆。
王鋭也鬆了口氣,臉上卻又露出憂慮之色:“你真的有法子對付葛停香和王桐?”
蕭少英道:“我沒有。”
王鋭接道:“但你卻還是要走?”
蕭少英打了個哈欠,彷彿覺得酒意上湧,眯着眼道:“這裏已沒有酒,我不走幹什麼?”
莫非他直到現在才真醉了?
楊麟又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麼不把我的頭顱帶走?”
蕭少英嘆道:“因為這法子已過時了,已騙不過葛停香,你的頭顱,也比不上樊將軍。”× × ×
雨已住。
“我走了,十天後我再來,只希望那時這裏已有酒。”
他真的説走就走。
王鋭和楊磷看着他走入黑暗裏,走下山崗,卻不禁嘆了一口氣。
“你看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不管他是什麼樣的人,他都己是我們復仇的唯一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