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大人、穆大人。”小太監先行下拜,“奴才到了黃大人府裡,聽聞黃大人到這兒來了,就急忙趕過來……”
“行了行了,別忙著拜。廢話少說,是不是穆大人的夫人出了什麼問題?”黃大人是個急性子,實在耐不住太監們老是習慣廢話連篇。
“稟大人,出了大問題呀!”小太監一臉慌張道:“夫人入宮求見梅妃娘娘的事,被個碎嘴的太監告訴皇上了,皇上很快便聯想到穆大人這裡來,叫來侍衛又問出穆大人曾在天牢私會夫人,於是龍顏大怒,立時便下了旨意,要將夫人流放到江南!”
穆弘儒臉色一白,倒退一步,突然氣急攻心,一口血就這麼噴了出來,整個人也因此跌坐在椅子上。
“穆大人!”
黃大人和太監都嚇了一跳,急忙要下人去請大夫來,卻被穆弘儒揮手製止。
“看來皇上是不留餘地了……”沒想到他們夫妻竟要以此莫名其妙的方式被迫分離,如果相愛的人沒犯任何錯,卻要受到這種結果,天理究竟何在?
黃大人和小太監都搖了搖頭,黯然不語。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穆弘儒已經有些瘋狂了,文士的癲狂之氣在此時徹底表露。“我不會屈服的!連自己妻子都保護不了,還算什麼男人!就算是皇上,我也要抗爭到底!”
小太監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也不禁難過起來,為難地說:“穆大人,流放夫人的囚車已經兼程開出京城了,你……若要見夫人最後一面,快馬追去可能還來得及……”
穆弘儒看了黃大人一眼,黃大人急忙揮手示意他去。
他快步出了廳堂,衝向馬廄,想都沒想便牽了胡關神駿的千里馬,不顧其他下人的阻攔,躍上便衝了出去。
雖然馬術平平,但就算冒著墜馬的危險,他也要見到忻桐!
押解忻桐的囚車,低調地從霍家橋出了京城,沿著溪谷的小徑一路往南直行。
幸好士兵們都對忻桐十分禮遇,一方面是知道她的情形,心生同情;另一方面也是穆弘儒平時為人極受推崇,大夥兒都不願太為難穆夫人,因此一路給她方便。
一行人剛出京城不到兩個時辰,便聽到後頭傳來急劇的馬蹄聲,而且顯然是衝著他們來的,領頭的士兵一聲吆喝,囚車停下,所有人都戒備起來。
馬兒很快地靠近了,一名士兵瞧見馬上的驚險畫面,突然驚呼——
“是穆大人!”
但見駿馬上的穆弘儒,高瘦身軀在馬兒背上被拋彈著,只憑一股意志力抓緊韁繩,才沒在這麼快的速度裡跌下馬。然而一接近囚車,他忽然狠狠地一勒韁繩,馬兒吃痛立起,他便遠遠地被拋飛出去。
士兵們見狀,急忙上前搶救,幸好在他落地前,他們伸出的手替他緩了跌勢,才沒在落地時直接斷了氣,否則這次和忻桐的會面,將會是貨真價實的最後一面。
領頭的士兵見他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掙扎著爬不起來,面容有些僵硬地問道:“穆……穆大人,你要劫囚嗎?”
穆弘儒在身旁士兵的幫助下好不容易站起身,灰頭土臉地說:“我只想見我夫人一面……讓我見見她,好嗎?”
士兵們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敢作主答應這違例的事。然而穆大人顯然是拼了命趕來,還差一點就回老家,令人對他們夫妻感情動容又欽佩,最後,領頭的士兵點了點頭,眾人便讓開了一條路。
他跛著腳過去,走到那頭,輕輕地握住已哭紅雙眼的忻桐的手。
“夫君……能見到你,已經夠了,你不要再做那麼危險的事……”方才見他墜馬,她嚇得當場呼吸停止,胸口劇痛,差點都想隨他一起去了。
“我今天不能帶走你,但今日我們夫妻分離,我就算窮盡畢生之力,也一定會找到你。”即使鼻酸,即便疼到心都快碎了,他依然告訴自己不能在她面前喪氣,於是硬擠出一個笑容。
可這個笑牽動了臉上的傷口,令他忍不住悶哼了一聲,神情看起來有些猙獰。
但在忻桐眼中,無論他是什麼表情,都是最俊美的。
她搖搖頭,輕聲地勸他,“夫君,放棄吧,你敵不過皇上的。公主既對你死心塌地,你就給她一個機會,別留戀我這個庶民——”
“忻桐!我是這種人嗎?”穆弘儒不禁有些動氣,她居然這麼不相信他,“要娶公主,一開始我就娶了,不是心愛的人,娶來只是害人害己。既然我擁有了你,我就會不顧一切地保全你,不管我最後是否粉身碎骨!”
“這就是我最怕的……我希望你平安、好好的,希望你能將丞兒教導成一個傑出的人。”忻桐好想擦掉臉上的淚,無奈手上有枷鎖,又被他緊握著,只能任淚水不受控制地奔流。“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皇上流放我,不是你看到的那麼簡單。除了梅妃的事做藉口,事實上,還有另一樁和公主無關的原因,是關於我的身世……”
“你能告訴我嗎?”他早知她有所隱瞞,卻沒想到她所隱瞞的事,會嚴重到這個地步。
忻桐搖搖頭。“不是我不說,只是我說了也無益,去追究的話,只會多害了一個人。”
都到了這個關頭,她還是為他著想嗎?這麼美好的心、這麼溫暖的人,為什麼會遭到如此不堪的下場?難道真是這見鬼的鐲子害的?
穆弘儒心頭一激動,不顧四周的士兵,猛然捧起她的小臉印上深深一吻。這個吻之中,混著血和淚,還有即將分離的兩人心中深刻的情意。
他們如此出格的動作,士兵們並不覺得突兀,畢竟若非情深意切,根本不會失控至此,而這般誠摯純潔的情感,反倒令人感動欷吁。
一吻既畢,忻桐嘆息地望著他,眼角還掛著淚,卻露出一個哀莫大於心死的笑容。多麼悽美、多麼傷感,連他最愛的那淺淺梨渦也乍現即逝,都像在為她的人生哀悼。
“從京城到山西,又從山西到開封,我以為自己低調過活就能安身立命,遠離皇宮就能得到幸福,想不到,最後還是逃不過這個命運……”
能和夫君結為連理,我今生已經無憾。”她淡淡地下了最後的結論,朝著領頭的士兵點點頭,便斂目低頭,不再多言。
士兵憐憫地看著他,“穆大人,我們要啟程了,不能再耽擱了。”
囚車走了,穆弘儒怔在當場,一動也不動地望著一行人離去。直到她真的消失在眼前了,他才忍不住地哭吼——
“忻桐!忻桐!我最愛的妻子,你不要走……”
但哪裡還有人回應呢?入冬的風颳起,他不覺得冷,只覺得痛。
“我一定會和你相聚,你要等我!要等我——”沙啞的吼叫響徹了溪谷,他持續地亂吼亂叫沒有停歇,直到嗓子受不了,啞了,身子受不了,倒了,他才頹然地坐在地上。
最後,連上天似乎都為他掬一把同情淚,慢慢飄下了冬天的第一場雪。
穆弘儒回府後,不吃不喝,就這麼呆坐了一整晚,甚至連動都沒動。
穆丞不敢擾他,乖乖地躲在自個兒房間裡;胡關等屬下都很關心他,卻完全勸不了,只能看他將近自殘地虐待自己的身子。
天才剛明,穆府大門突然被大力地擂響,門房一開,見到來人的陣仗嚇了一大跳,馬上門戶大開,一刻也不敢耽擱地緊忙通報。
而穆弘儒,直至聽到門房口中的“聖旨”二字,才彷彿從惡夢裡醒過來。
連官服都不想換了,他走到大門前,見其他屬下早已跪在門前等著接旨。
宣旨的太監等到他一來,見他不甚情願地跪下後,便開始念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河南巡撫穆弘儒之妻忻氏,京城人,因毒害皇親國戚,理應問斬,諒河南巡撫穆弘儒平日為官政績卓著,特赦忻氏死罪,流放江南二十年,廢妻位,並許儀安公主予穆弘儒為妻,欽此,謝恩。”
在旁人聽起來,這是天大的恩惠,皇上已經對他讓步許多了。
可對穆弘儒而言,這不過是個天大的陷阱。
“我……不能接旨!”他抬起頭,在宣旨太監傻眼的表情中,義正詞嚴地說:“對於構陷我夫人的不實罪名,我不接受,對於公主的美意,我只能心領。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我只愛忻桐,也只要她一個人,硬是要與公主結為連理,反而對公主不公平,恕我無法接旨。”他對著聖旨一叩首,接著便站起身。“從此刻起,我穆弘儒辭去河南巡撫的官職,有負皇恩,請皇上寬恕。”
“穆大人?”太監緊張了,“抗旨是要殺頭的啊!”
“那就殺我一個人的頭好了。”他肅著臉道。
太監連忙看了四周跪成一片的穆府下人及親人,婉言提醒,“你們還不勸勸穆大人?說不定罪名會連坐到你們身上……”
穆府中人對視一眼,竟然齊聲道:“我們一切皆以大人馬首是瞻。”
“你們……唉……”太監嘆了口氣。穆弘儒拒不接旨,他勸也沒用,又能如何呢?
最後,太監只好和皇宮眾人訕訕然的離去。這一回宮,還不知皇上會怎麼大發雷霆呢。
待宣旨的人馬一離開,穆府立刻關上大門,穆弘儒像回覆了以往的精明,對著胡關等人吩咐,“馬上收拾東西離開,不要回開封,先至山西。胡關知道一處我私購的民居,之後我若無事,自會傳訊和你們會合。”
“大人!”胡關皺著眉,“你不一起離開嗎?”
“皇帝要的只是我,我一走,他才真會遷怒到你們身上。”穆弘儒搖頭。他其實已經豁出這條命,橫豎忻桐也是凶多吉少,如果犧牲他一個人能救大家,他何樂而不為?
“爹!”穆丞紅著眼,雖然年紀小,他大概已能察覺將會發生什麼事了。“你不要丟下丞兒一個人……”
瞧著這個自己最疼愛的兒子,穆弘儒心一酸,忍不住將小小身軀緊抱著,“丞兒,你是個男孩子,應該知道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今天你沒有了爹,但還有大家,大家會幫著你振興穆家,你也不能讓爹失望,好嗎?”
穆丞流著淚,不住地搖頭。他已經沒有了娘、沒有了小娘,現在連爹也要失去了嗎?
“聽話!”穆弘儒厲聲喝道,眼眶卻隨之一紅,“你是我穆弘儒的兒子,豈可如此優柔寡斷?你是穆家最後的希望,要自己堅強起來。若是小娘,也不希望你這個樣子,對吧?”
“爹……”穆丞雖哭得涕泗橫流,卻看清了父親的表情。他從沒見過父親如此強硬又如此脆弱,不由得本能地點了頭。
“那好。”穆弘儒轉向胡關。“胡關,丞兒就拜託你了。”
即使鐵漢如胡關,也不禁為這分離的一刻感到眼眶酸澀難忍,不過他硬是忍住,鄭重地一點頭。“胡關絕不負大人所託。”
此時東西準備得差不多了,所有人快速地移到穆府後門,由胡關的黑色駿馬領頭,帶著三大馬車的東西和一群人,浩浩蕩蕩地飛奔離開。
馬蹄聲似乎還在耳邊,馬車車輪的轆轆聲也彷彿未止,穆弘儒關上了後門,獨坐在花廳中,直至夕陽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