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山、王小翠兄妹趕到離開賊巢只十餘里的古廟清虛觀中,一看,觀中只得兩個老道士,以前本是江湖中人,出家隱居已二三十年。除妖巫本人外,為首諸惡看出不是尋常道士,並還曾往觀中探詢過數次,彼此相識。兩道士卻不知這夥惡賊的來歷,諸俠到後方聽說起,好生驚奇。仗著那觀後面是片樹林,盡頭又是一座崖洞,先因廟中人少,恐作野獸窟穴,編了一個竹簾,上面敷些泥土,再用藤蔓草花牽引,將洞封閉,外表看不出內裡有洞,另外卻又開一小洞,作為存放蔬菜之地。地方廣大,又極荒涼,離村較遠,近數年,賊黨知他們本領不高,隱居當地,從無什人來往,已不放在心上,平日除偶有樵夫、採藥人由旁經過而外,極少見到一個生人。
諸俠早已扮作近山一帶的土人和樵夫、獵戶之類,相繼提前趕來。那觀只作聚會商談之所,多半寄居新結識的土人家中,裝作親友相識,平日和村人混在一起,幫助做事,夜來便在豆棚瓜架之下乘涼夜話,所談也是田間山裡的事,並不多住觀內。
為首諸惡因全體教徒賊黨聚居總寨,連所擄被難男女共有五百多人,雖均改變裝束絡繹前來,但因六七月裡天氣正熱,黑夜又短,當地山口內外有好幾處村落,必由之路,休說深更半夜成群走過,便是三三兩兩,好幾百人相繼不斷,只見入山不見出去,也必生疑,鄉村裡面,隨便來一生人均易使人注目,何況這多。先頗為難,繼一想,反正為日不多,教主一來,便快起身,那條秘徑通路,在未奉令以前,又不使新來教徒知道,共只山口這條要道,餘者雖也有路,均在山中,非但繞遠,險阻太多,沿途每有對頭隱居,更難免於看破,轉不如全裝作外省人山採藥的客幫藥夫子,上來分出些人,索性來時先寄居山口村民家中,餘者分往崖洞外面,夜來人洞相見。好在被擄的人膽早嚇破,不會洩露,一面放出口風,說這夥藥夫子此次入山至少一兩個月,並且由此便往秦嶺那一面探索過去,多半不走迴路等語。內有幾個賊黨,竟和諸俠住在同一村內。這夥教徒賊黨雖極機警,竟無一人生疑。
方山、小翠到時才只初十,本定由外隨眾夾攻,到了十三夜裡,靳大先生忽將諸俠喊往清虛觀密商,指示機宜,先朝中條諸俠說:據我觀查,我們儘管想得周到,是否能得賊黨一網打盡,斬草除根,還是難料。好在方山兄妹和近日得信趕來的五六人,多半出於當初意料之外,難得小翠這次來時有兩件火器,均是雙份,火彈更多,方山又早學會。有一件未學過的,也是一說就會。我此時越想越不放心,萬一妖巫狡猾,強龍所得總圖乃她已死賊黨所留,此後妖巫有無更改,此時拿她不準。日前細看總圖,與賊黨總賬所載大都相同,獨此兩條秘徑,隱語好些不符,大是可慮。如我料得不差,賊黨逃時,必由後山險徑溜走。難得昨今兩日先後又添了八九人,為防萬一,除今夜來這幾位老友留在這裡相助而外,方山兄妹可先分開。強龍此時留在賊巢,只有危險,並無用處,我已給他想好脫身之策。昨日四川新來四人,可和小翠天明前起身,仍照前定,去往猢猻愁深谷之中埋伏。照我們連日密計,也許賊黨不致漏網,就被逃走,也只有限數人。
小翠一身暗器火彈,再加上四個能手相助,足能成功。事情不可不防,雖然路不甚遠,還有兩天光陰,早到當地總好。又向新來男女四俠笑說:你四人必須仔細,大意不得。如將賊黨放逃,留下後患,卻要你們四人全部擔承呢。
那四位新來的俠士,均是大先生的後輩,以前同隱中條山,弟兄同輩好友共有十餘人,老少都有。為首一個行四的名叫曾澄,生得又瘦又矮,目光最是敏銳,動作輕快,腰掛兩口短劍。一個行六的瘦長子名叫彭蠡,一箇中等身材的行八,名叫聞捷,還有一箇中等身材、面如冠玉的書生行十三,名叫林棠,乃是一位女俠,一向男裝,因其裝得最像,連聲音都聽不出是個女子,招商店中楊老么所見諸俠,除聞捷外,餘下三俠全都在內。方山兄妹早經引見,因林棠乃荀玉閒的表妹,人又謙和,雙方格外投機。議定之後,男女五人不等天明便辭別諸俠,帶了預先準備的於糧起身上路,往猢猻愁趕去。
小翠初當大任,又把靳大先生和稽、荀二俠奉如神明,巴不得能夠當時趕到,見同行四俠彷彿隨意遊玩一般,時行時止,中途並還繞道訪友未遇,耽擱了多半日,偶然談起,也不十分起勁。初交不便深說,一面想起來時師父所說,斷定必有餘賊由猢猻愁這條險徑逃走,並還說出許多道理,不料到後聽說因有多人勸說,業已中變。自己未學新進,雖覺師父所說與靳大先生相合,料得也極有理,到底不敢冒失開口。眼看快到動手日期,大先生忽又重提前事,無一句不在師父意料之中。入門雖只三個來月,但已看出師父老謀深算,言無虛發。一見同行四俠這等鬆懈,不以為意,惟恐第一次奉命,先就誤事,又不好意思深說,便向林棠設詞試探。
林棠還未回答,聞捷已先笑道:小翠妹子太多慮了。這次休說武當、中條諸位老少英俠差不多全都到場,連幾位難得見面的老前輩,也因邪教猖狂,害人太多,特意趕來相助。單照預計的那十幾位,便操必勝之券,如今人數差不多加了一倍還多,並有兩老前輩劍俠相助,惡賊如非真個是些鬼怪,能夠變化飛騰,誰也休想逃走。不過,我們這十幾個弟兄姊妹對於大先生最是尊敬,他雖不以尊長自居,我們全都當他師長看待,從無違背。尤其我們此次本來有事,得到信息抽空趕來,業已違揹他的心意。自來事情難料,如何好說不來的話?其實照我們猜想,外面崖洞那些賊黨,以前也許難免逃走兩個,自這兩位前輩劍俠一來,舉手便可成擒,洞中群賊受到裡外夾攻,更不必說,哪有漏網之理?大先生神機妙算往往出人意料,不到時候不會應驗,事前大都不肯明言。此行另有原因,或者難定。如說專為埋伏、擒殺漏網賊黨,圭多防個萬一,十九不會發生。
這前半段風景甚好,樂得遊玩過去,就便訪一多年未見的友人。就算有什變故,這裡相去賊巢近二百里,今天才只十四,賊黨至少要到十五半夜才得逃出,我們提前趕了兩天,明日午後必到猢猻愁。那裡暗谷危崖,又是陰森又是荒涼,六七月裡,高峰頂上還有積雪,那早趕去作什?就有什事,也決不致延遲,放心好了。
小翠也覺明日必到,心想這幾位都是劍俠一流,久經大敵,當無疏失,心也放寬,不再多說。諸俠一路遊山玩水,且談且行,又在途中住了一夜,到了十五下半日方始趕到猢猻愁。佈置之後,又嫌當地景物幽厲陰森,連月光都看不到,不耐久停,一算時間還早,賊黨如真漏網,無論跑得多快,也要到天亮才能逃到當地。閒中無事,林棠說:
乾糧還有,路菜乾肉業已吃光。本定途中打獵,只顧賞玩山景,一路說笑,忽略過去。
難得谷口林野中山羊野鹿甚多,何不打它兩隻,一同烤吃?諸俠同聲笑諾,並還說好以此消遣,不許多殺,夠吃為止,並不許用什兵刃暗器,擒到再說,於是五人分成三起。
小翠和林棠自走一路,見前面山坡上有一破廟,正要入內窺探,忽然發現兩隻野豹追趕一群逃鹿,甚是兇殘,業已撲殺了兩隻,還在後面窮追,心中有氣,忙同追去。等將兩豹追上殺死,天已黑夜,鹿也逃光。就著現成死鹿拖往溪邊洗剝,斫下兩條鹿腿,待要回身,小翠見深山雲起中山月已高,同行三俠不知何往,忽然想起前事,便將乃師所料對林棠說了。
林棠聞言大驚道:我真疏忽!明已看出妹子途中神情愁慮,急於趕到,心想為時尚早,賊黨不會來得這快,何故這等心急,竟忘了令師江老前輩的心性為人。她那門人一向隨她躬耕自給,平日只有一人輪流在外,隱跡風塵為民除害,不是真有要事,輕易不令出山,可是每次派人出來均有成算。表面上她因昔年幾句戲言與人負氣,從此不再親自出山管什閒事,實則她那嫉惡如仇的天性,只比以前還要強烈。自己守著前言,在她所居數百里方圓之內決不出境一步,但是門人耳目頗多,平日分居各地看不出來,哪一位均經盡心傳授,將她全身本領十九學去,心思更極靈巧;發明了許多精巧的暗器不算,近年又製成了好幾種火器,厲害已極。妹子入門才得三月,如非深知你能勝任,井有大用,怎會許你出山?大先生和她多年至交,二人心思多半相同,雖然對敵除惡沒有那樣手辣,向來算無遺策,分明妹子功力雖淺,關係十分重要,而賊黨的虛實必早算準,所以二老前輩的心計不謀而合。
我們四人,早在去年便奉大先生之命,去往川、康一帶辦一要事,也是除暴安良、為眾除害之舉,不過對方是一世襲土酋,根深蒂固,下手容易,但那許多土人世世代代均受他一家一姓的壓榨,又有許多奇怪風俗,習久相安,認作天命,生來便該吃苦,非但事前要多結交一些明白事理的人,事後更要善為開導,使其明白人都一樣,誰肯出力誰能溫飽,沒有不勞而獲之事。什麼地方都要想到善後一切,真比遇見強敵還要難於應付。大先生預定,至少過了今年,樣樣有了基礎,當地許多壓榨無理的風俗和一些禍根也都去掉,以前高高在上、專受眾人血汗供養的惡徒也都不敢蠢動,方可迴轉,以後還要再去,人更不能全數離開。
上月忽然聽說白骷髏邪教死灰復燃,由靳大先生為首,定在七月中旬除此大害。
自覺當地首惡已早除去,人心安定,一些惡徒也經多次警告勸說,感化過來,每日與那些土人聚在一起,風俗習慣俱都不同,日子一久未免不耐,又聽說這次人多,許多多年未見的好友均在一起,渴欲相見,知道明言請示,大先生未必答應,再說往返路遠,也來不及,就這樣,我們去的共是六人,還留了兩位在那裡。雖知大先生不以為然,因他平日無事,人最和氣,誰都和他親熱,又急於想見內中幾位老友,心想至多被他說上兩句,好在事完人便趕回,往返日子無多,決不相干。心有成見,以為他老人家必不高興,他向例又是做了再說,行事機密,不先洩露,遇到不高興時,你越和他強,越不使你如意,只當又和以前一樣,恰巧要作萬一之備。妹子入門日子又淺,於是命我五人來此埋伏,斷定賊黨逃路只這一條險徑可慮,雖然不可不防,照著到後所聞,並不一定,又早起身了兩日。大先生雖曾囑咐,令我五人早點趕到,走得越快越好,並未說出原因,他老人家所說的話,誰也不肯違背,口中答應心卻鬆懈,忘了令師江老前輩這一層。
照我猜想,非但是防群賊突然生疑,看出破綻,發生變化,也許不等十五便要提前下手,諸位同道和新來那兩位老前輩又有輕敵之念,他老人家一不違眾,不便力勸,特地下此一著閒棋,以防賊黨由此溜走,並還料到江老前輩這裡還有佈置,多半派得有人,所以提前催快,要我們早些趕到與之相見,就便觀察形勢,互相商計。又因令師天性奇特,事前不願被人料中,反正照他所說,一到這裡自會相遇,樂得暫時不提。不料我們心有成見,竟未細想。四兄早想遊玩這一帶山景,這一沿途流連,遲到了一天多。
如我料得不差,至少應該見面的人因見我們今朝不曾趕到,以為大先生改了主意,人已離開。我早想到為首諸賊雖受大先生愚弄,將群賊聚在一起,但是七月十五乃他教中骷髏鬼節大典,教主妖巫褚六娘既說親身回山主持,無論如何應在期前趕到,平日尚還無事,日期越近群賊越易生疑。雖然他那祭奉邪神的大典是在深夜舉行,我們為救洞中被困的那些人是在鬼節祭禮開始以前下手,賊黨到了十五,見妖巫還無音訊,就不疑心中計,也必以為妖巫途中出了變故,生出顧慮。
大先生前日和我們初見時便曾談起,上次代傳假令的山人雖極機警膽勇,卻欠謹細,內有兩句重要的話竟被遺忘,只說妖巫在祭禮舉行以前必要趕回主持,並未和賊黨說妖巫為了保守機密,更有別的用意,雖然如期趕到決不誤事,時日卻不一定,密令賊黨照樣加緊準備,到時舉行。妖巫也許等到典禮開始突然出現,好使新歸附的教徒更生信仰,或是人已先到,隱伏附近,不到時候不肯出面,就便考查這幾年來教徒們是否守法等語,想起可慮。
在此前一日,又有兩個新投到的賊黨,和為著群賊相交業已三年,因對二賊格外看重,準備上來便自提升,使與為首諸賊同等。這兩個以前本是雲、貴邊疆一帶的大盜,平日專一欺壓各地山人,南疆所有大小部落十九到過,地理最熟。因在當地立足不住,逃來中土,偶因一時機緣,與為首諸賊相識,一見投機,結為死黨,本領甚高,人也好狡。上次送信時,二人恰因離鄉年久,回往原籍探看家人,為首諸惡奉令隱秘,事前不肯洩漏,直到二賊新近由雲、貴原籍回來,奉命去往總寨,見面之後,方知山人送信之事。妖巫在南疆中興妖作怪,蹤跡雖極隱秘,後被大先生尋去,本已必死,偏是事情湊巧,竟被負傷逃走。
因其深藏亂山之中,四面森林包圍,妖巫正當病癒復原不久,別有陰謀,意圖在野人山中另立根基。因其天性疑忌,知道乃子在為首諸惡中年紀最輕,威望不足,本領識見均難服眾,另外四個徒弟全部兇毒陰險,她死之後,是否肯奉乃子為主尚不可測,欲在南疆中準備停當,等所收教徒在她裝神裝鬼種種陰謀試驗之下生出迷信,一面再說賊子又是天神又是真龍天子,人還未見,先使信仰虔誠,死而不悟。人數也比原來更多,勢力更大,先將乃子暗中接去,正式做了教主,自己退而為神,生前代賊子立下根基,再將另外四個得力賊徒喊去,雙方歸併為一,因此平日蹤跡異常隱秘,共只兩個心腹信徒,代她窺探群賊動靜,每年也只往返一次,連賊子也都不通信息。
大先生如非先將她這兩個心腹擒住,也難知道底細,本來還想先將這賊妖巫除去再來下手,後覺妖巫素來假裝是神,前染奇疾,便不使尋常教徒知道,再為敵人所傷,更認為是丟人之事。大先生和她對敵時,又只一人出面,作為無心巧遇,並未說破她的陰謀,仗著機密已得多半,這才趕回,先將她那根本老巢一舉消滅,再去除這禍根。相隔這遠,妖巫受傷又重,本想暫時決不至於被其警覺,時機也極湊巧。不料二賊恰在此時往返,當地山民又多受了妖巫蠱惑,內有兩個助紂為虐、與妖巫勾結害人的山酋又被就便除去。二賊和這類山酋以前均有交往,只要來去途中稍微訪問,就不知詳情,妖巫前數月被人引走失蹤不歸或是人正養傷定被問出,何況二賊去時便有尋訪妖巫之意。不去深山則已,只往沿途山寨稍微走動,不必探詢,便可看出當地情勢與先送假信的山民所說不同。
二賊雖是初來,聽強龍密報,群賊為了賊黨均已到齊,妖巫又快回來,正在得意頭上,來這二賊因得信較遲,趕路心急,日夜不停,到時天已深夜,又在途中受暑,一來人便病倒。群賊正在大舉宴會,酒色荒淫,高興頭上,只為首諸賊前往慰問,稍談了兩句,見二賊又吐又瀉。強龍奉命接待,聽出二賊由雲南趕回,先又設詞示意,說此次典禮關係重大,從來所無之盛,另有機密大事,最好不要隨便開口。二賊本知教中規條繁苛,禁忌太多,刑法尤為嚴酷,人又病得厲害,氣力不支。強龍再借口日裡不便,拖延時候,深夜方始送去。正當群賊淫亂時節,無心他顧,只令靜養兩日,病好再談,也未多問。只要日內賊病痊癒,起來稍微一談,便是破綻。大先生雖已密令強龍乘機將這二賊暗中除去,我們走時尚無迴音,能否如願還不可知。萬一二賊機警,耳目太多,強龍無法下手,非但事情提前敗露,強龍也許還有危險。
我們只覺諸老前輩和各位弟兄姊妹戒備周密,隨時均可發難,就是賊黨警黨中計,生了疑心,他們自恃人多勢盛,我們蹤跡又未絲毫洩露,山腹賊窟機關埋伏甚多,外人決難入內,不到人已登門不會十分在意。尤其他那骷髏鬼節看得最重,平日無論多麼艱險,到時也須分別舉行,何況這等大舉,人已到齊,日期已迫,毫無變故發生便先率眾逃走,絕無此理。不過天下事往往出人意外,如聽二賊一說,發生變故,或有別的枝節,逼得我們提前發難,再有幾個由這條路逃來,我們卻當他時機未到不會來得這快,以致錯過,豈不留下後患?這三位仁兄自從分手出獵便未再見,你看前面就是谷口,快到我們埋伏之處,還是這樣靜悄悄的,天又下起雨來,但盼賊黨不由這裡逃走才好呢。
二女原是邊說邊走,雖因小翠一說,連林棠也覺事情嚴重,不該如此大意,到底四面靜悄悄的尚無警兆,相隔谷口又不甚遠,手裡還提了鹿腿,天又陰黑,四山雲起,星月全被遮沒,山風呼呼,似有雨點隨風打來,路又險滑,為防萬一,不敢點火照亮,一路低聲談說,向前趕去,走得卻都不快。進了谷口,遙望前途崖高谷深。地勢險窄,中間埋伏之處,事前又斫倒一些樹木作為阻礙,只埋伏之地是片崖腰上面的斜坡,離地不過丈許,壁間是一外低內大、又深又長的崖凹石洞,再往上去,便是一片前傾的峭壁,彷彿整片危崖快要往下壓倒神氣,上面只有一線天光,看去陰森森的。蛇蟲之類雖多,均被男女五俠日裡打殺逐走,真乃天然埋伏的好所在,賊黨如由谷中逃走,只將路口把住,上下夾攻,休想逃得過去。
二女見曾、彭、聞三俠此時還未回到洞內,只當三俠大意,認定賊黨就有漏網,此時連鬼節祭禮尚未舉行,怎會逃來?所以不曾在意。覺著腹飢,便在崖洞深處將火點燃,烤吃鹿肉,分出一人,輪流去往洞口窺探。小翠見雨勢越大,谷中一片陰黑,什麼也看不見,心想,洞中火光難免有些透出,低呼:棠姊,此時我仍心跳。鹿肉不必多烤,須防火光外映。
林棠男裝。小翠也因此行危險,自己曾在賊巢總寨住過半年,彼時心情悲憤,除為首諸惡與自己身邊常見的賊黨教徒而外,餘者多半不大理會,群賊認得自己的斷定決非少數,又是熱天,恐被看破,裝扮得十分仔細。雖然從小不曾裹腳,仍恐被賊黨認出,內裡穿著一件緊身馬夾,外面一身密扣短裝,再加上一身短衫褲和一件舊葛布長衫,並用上次強龍所贈餘藥,將露在外面的皮膚染成黃色,頭戴軟帽,再包上一塊白布,裝成一個帶孝的人,因恐住在民家被人看出,特意住在廟內。上路以後,同行男女四俠說:
這等打扮大熱。今離賊巢已遠,面容又已改變,暗器並未全帶身上,何必如此顧慮?
小翠偏是守定師言,笑說:我不比林姊姊多少年來均是男裝,鬢腳比我更高,隨便戴上一頂帽子,人便看不出來,一言一動均和男子一樣。我破綻太多,稍微留心便覺異樣,這班惡賊兇狡非常,還是留心些好。眾人見她說什麼也不肯將頭布和長衣脫下,也就沒有再勸。將近猢猻愁,尋好埋伏之地,又經林棠勸說:此時如有賊黨逃來,便與對敵,無須隱蔽形貌。我聽二姊說你貌相極美,想看一看。你將臉上黃藥也洗掉吧。小翠方將長衣脫下,藥仍不肯洗掉,認定就是對敵,不使認出本來面目比較要好得多,笑答:事完再現本來面目。仍不肯當時洗掉。
二人原是邊烤邊吃,輪流出外窺探,這時林棠剛把留給曾、彭、聞三俠的幾塊肉烤熟,聽她一喊,便走出來,笑說:我早看過這裡形勢,烤肉之處偏在洞角,離口有兩三丈,火光雖能映到洞口左近,但是前有丈許寬的一片崖坡,來路那面谷徑彎曲,來路一面又有大片崖角擋住,逃賊必須走到洞口下面,或者能夠發現,並且還要抬頭向上、人較細心才能看出。可是他還未到這裡,只要經過前面轉角,便要踏在我們地上攤放的那些草樹上面,發出響聲,並且這樣陰黑難行的險徑,逃賊決料不到我們會在相隔賊巢這遠的一條路上設下埋伏,非用火光照路不可。他還不曾走進,我們已先發現了。你如不信,不妨去到下面試上一試就知道了。
小翠本就緊記乃師和大先生之言,方才又聽林棠說得那麼可慮,本就添了憂疑,惟恐失機誤事,同時想到天已人夜,此時風雨交加,曾、彭。聞三俠決無尚在打獵之理,並且雨已下了些時,先並不大,天未黑透,正可趕回,不應此時尚無蹤影。這樣重要的事,三俠口氣,對於靳大先生又最尊敬,雖覺逃賊不會此時起身,後因到得大遲,曾有事難預料,小心為上,大先生之命不應不遵之言,並還約好以黃昏為度,同回崖洞吃飽之後,再分兩人去往來路轉角分頭防守。三人中聞捷和林棠交情最厚,人又滑稽,歡喜取笑,莫要和途中一樣,故意掩在我二人身後,他們也恰打到野味,自往前面轉角崖下隱僻之處生火烤吃,故意取笑,卻叫我們多擔心事,便告林棠,意欲去往前面探看,就便查看先放的那些樹枝有無變動。
林棠先因飢餓,只顧烤肉來吃,雖也懸念三俠如何不見迴轉,但知三俠本領高強,人又機智,都是久經大敵的人物,自從到後,谷內外形勢便極安靜,一人未見,先聽小翠之言,雖頗憂疑,回到谷中見無異狀,也就未往深處去想,忘了這一烤肉又經過不少時候,如何人尚無蹤?聞言立被提醒,心雖一驚,仍以為小翠料得不差,定是三俠不知事情可慮,又經聞捷慫恿,想開玩笑,點頭笑答:他們看去年輕,均已不小,還是那麼童心未退,聞八兄更甚。你料得多半不差,否則他們就因打獵走遠,天色不會看不出來,斷無此時不歸之理。外面風雨太大,翠妹你先守在這裡,由我往看,就便提醒他們不要這樣大意,一個疏失,將惡賊放逃,再想補救就太難了。
小翠先說雨勢雖大,兩面危崖俱都前傾,崖腳一帶多有淺坡石堆,崖洞這一面,人立洞外,雨點都不上身,自己又先吃飽,意欲代往。後覺林棠和三俠交情甚深,什麼話都可直言無隱,比較肯聽,便未再爭,回顧身後壁上一片紅影,林棠雖是那等說法,仍不放心。又因初當大任,回憶師言,見四俠這等大意,心神不定,林棠剛走,猛又覺方才所想還是不近情理。聞捷雖喜和林棠互相取笑,業已隔了這多時候,天已半夜,連個信號均未發來。崖角下面雖可避雨埋伏,旁邊草木藤蔓甚多,連塊坐的山石都沒有,烤肉也不相宜,否則多少也有一點火光,如何不見絲毫紅影?越想越可慮,匆匆入洞,長衣已早脫下,還有好幾種暗器不曾帶上,忙將包裹打開,照著師傳,把所有暗器火器全都裝在身上,右手拿著連珠火筒五雷珠,左手將肩上單鉤取下,稍微查看便將餘火撲滅,只留下一根點而未燃的火把,藏向壁角隱僻之處,以防少時應用,千里火筒已早插向胸前腰帶之上,便自趕出。本就覺著事情可慮,格外留心。
雨勢雖大,但被上面突崖擋住,兩面崖頂又都向後傾斜,連上面的積水也未往下傾斜,只來去兩面幾處缺口有些積雨,和瀑布一樣往下飛墮,望將過去,宛如大大小小二三十條白影,寬窄不等,同在暗影之中飛舞閃動,風狂雨驟,加上雨中洪瀑轟轟發發,響震山谷,空中雷電交鳴,深谷回應,甚是震耳,聲勢驚人。暗忖:林棠未去以前,雖看見幾條白影,沒有這多,不是電光連閃,前面那些瀑布便看不出,此時沒有電光也能看到,風勢更大,夏秋間的暴風雨說停就停,又是七月十五月圓之夜,多半雲霧已散,風雨快住,只要月亮一出就方便得多,免得光景黑暗,萬一賊黨逃來,容易被他溜掉。
心念才動,忽然接連幾個電閃過處,跟著一個大霹雷打將下來,震得山搖地動,耳鳴心跳。
小翠聽出雷聲甚近,彷彿就在谷口一帶將什樹木劈碎情景,電光照處,天果高了許多,空中亂雲急如奔馬,正在波翻浪滾,往西北方潮湧而去,因那巨雷似在附近爆炸,離地甚近,空中閃電接連不斷,料知附近有什東西中了雷擊,目光不覺注向谷口一面,急切間未往來路張望。正想風雨轉眼必停,此時雨已小了許多,三俠雨住不歸,必出變故,但盼林姊姊將他三位尋到。念頭一轉,正要回身看林棠有無信號發來,就這回顧轉眼之間,又是兩道其亮刺目的電光閃過,目光到處,猛瞥見腳下有一條黑影剛剛閃過,走得並不甚快,看意思彷彿想往上面走來,忽又轉身往谷口那面馳去。立處雖是一片崖坡,地勢頗陡,下面四五尺雖有坡道,再往上走便成壁立,匆促之間雖未看真,但知林棠尚未回來,這等風雨深宵,荒山窮谷之中不應有人行走。如是自己這面的人,又不應越坡而過,連個招呼都不打。
當時心中一動,正朝那人去路查看,猛又覺身後來路似有火星閃動,百忙中側臉~看,正是崖角那面發來的信號,跟著隱聞身後呼喝與谷口外面喊殺之聲隨風隱隱傳來,風過便止,再聽無音。心中本有成見,崖角那面火星又是前面有敵的信號,知已發生變故,又驚又急,忙將拿鉤的手去拔千里火筒,待朝下面照去,雷聲隆隆中電光連閃,那條黑影不等燈筒照著業已看出,雨勢雖小,亂雲中已現出幾點星光,雙方相去約有三丈高遠,剛想起千里火筒不能照見這遠,反被敵人當作目標,忙又停止,準備先發一枚火彈,同時大聲發話喝止,問那黑影是誰。
小翠雖是家傳武功,一則以前未得真傳,從來未經大敵,人又謹細。雖看出那人穿著一身夜行衣,手上好似拿有兵器,似還帶傷,本在急馳,神態並不自然,未等開口,業已停住,大有回身之意。仍恐萬一是個深山行路的人,並非賊黨,準備問明再說。這原是連發現黑影見到信號轉眼間事,她這裡稍一回顧停頓,下面那賊也自警覺,由電光中發現上面伏得有人,又因逃時受傷,途中停頓,落在後面,除此一條險徑,別無生路,早就防到敵人在此埋伏,一見人影便知不妙,再瞥見來路那面火星閃動,心裡一急,立下毒手。
小翠初經大敵,不知這個便是他的冤家對頭、為首諸惡中的五賊褚富,有名手快心兇,所發暗器均有奇毒。她這裡口剛喝得一個你字,猛覺那人轉身縱來手裡一揚,便知來了暗器,總算應變機警,閃避得快,隨同身子往側一偏,接連兩道寒光,已颼颼兩聲由旁擦過,同時,右手火器五雷珠已發了出去,就這樣,本意還不想下殺手。
也是褚賊人太兇險,照例只一出手便要取人性命,又當急於逃命之際,急怒交加,心重恨毒,因覺上下相隔較遠,恐打不中,身又負傷,妄想一舉將人殺死,隨同轉身反撲之勢,人還不曾落地,揚手先是三枝倒須飛叉。他刃。打法本極巧妙,就是事前警覺也難閃避,偏巧惡貫滿盈,空中電閃這時忽然停止。小翠恰在電光剛停之時看出來賊反撲手往上揚,如往裡閃,媚褚賊打法,這第三支飛叉也非打中不可,偏因發現逃賊,情急大甚,恐師長見怪,不往裡閃,卻往反手方縱去,意欲就勢追賊,手中火器又正斜對下面,恰在這時發將出去,本意仍只想將那人鎮住,看清面目,問明來歷再作打算,以防雙方誤會,無意鑄錯。
沒想到褚賊,心兇手黑,看出上面只得一人,打算急不如快,將對方打倒,在未毒發身死以前拷問兩句,又因負傷不能逃快,除卻反身拼命別無善策,上來便以全力猛撲,仗著手中毒藥暗器,練就獨門手法,算準敵人如何閃避,決無虛發,出手便是三支,又快又準,再打不中,另一套連珠暗器相繼發出,斷無不中之理。隔得又遠了一些,以為接連兩縱可到崖上,誰知半身痠痛,不能得心應手,頭兩支飛叉隨人發出,腳已落地,心兇情急,怒發如狂,腳在地上只點了一點,便即忍痛二次縱起,揚手將第三支飛叉接連發出,跟著便摸腰問連環飛刀,做夢也未料到,共只中間腳稍沾地,手並未停,時機一瞬之間,因大凶惡,斷定敵人必死,意欲撲向崖上,這第二縱咬牙切齒,縱得又高又急。
小翠黑暗中剛將兩支飛叉避過,沒想到來勢之猛,頭一粒五雷珠本非打中不可,再吃下面來的飛叉一撞,不等打中人身立時爆炸,火星四外激射,宛如暴雨。褚賊由下搶上無法收勢,連被火彈激射回來的飛叉,一齊打中前胸,一聲怒吼,翻倒崖下。火光照處,小翠業已認出幾分,再聽出是褚賊的口音,越發勾動前仇,悲憤交加。褚賊本領頗高,胸受重傷,身上業已火起,還想逃命,又是凌空翻折而下,腳底的雨後山洪正和小河一樣,褚賊恰巧落在邊上,就勢往水裡一滾,剛剛將火撲滅,人已快要痛暈過去。小翠深知褚賊厲害,本領高強,惟恐逃走,恰巧雨住雲開,月光忽現,見褚賊已由水中竄起,越發情急,右手一抬,因是恨到極處,連手中五雷珠和肩膀時腕上另外幾種暗器同時併發。
褚賊做夢也未想到敵人便是他以前強迫姦汙的對頭,由水中縱起之後,自覺周身傷痛難當,就此逃走決辦不到,臨時又生毒念,意欲假裝傷重將死,伏臥地上,等敵人追下,冷不防回身暗算。剛朝地上撲到,就勢取出腰間毒藥飛刀,正在咬牙準備,耳聽頭上颼颼連聲,知有暗器打下,意欲翻身閃避,就勢將腰間飛刀取出,往上亂打,手剛微抬,身才側轉了一半,飛刀還未發出,先是身上連中兩支暗器,全都透骨。剛痛得一聲慘嗥,說時遲那時快!那粒五雷珠也自打到,恰巧打中右臂,一聲爆炸,火光飛射中將臂膀炸斷,身上又炸傷了好幾處,便是鐵人也禁不住,就此痛死過去。
小翠人也由上縱下,踢了兩腳,見賊已死,正在照看,忽見林棠如飛馳來,見面急道:我們真個疏忽!賊黨果然由此逃走,恐還不在少數:先在谷中所放的那幾處樹枝,全都被人弄亂,有的並將上面暗藏的銅鈴割下,內有兩處都被賊黨縱過,也都留有痕跡。
我們自從回來,不曾聽到一點響聲,出去打獵共有半日光景,分明賊黨在我姊妹未回以前成群逃走,所以聲息皆無。他們三位必已遇敵無疑,人少賊多,此時不歸大是可慮。
我發信號時還未看出,還有一賊不知怎會落後,被你發現,後面是否還有逃來也料不定。
三位兄長至今無音,此賊偏又被你打死,無法拷問真情,這真急人!說時,燈筒照見小翠眼含痛淚,忙問何故。
小翠說出殺的便是仇人,正想告以方才隨風傳來的喊殺之聲今已停止,忽又瞥見褚賊的腳抽動了一下,彷彿痛極發抖,知其未死,剛把鉤一揚。林棠猛觸靈機,忙即搖手止住,將小翠拉向一旁,由身邊取出傷藥,告以騙供之法。一面問明方才光景黑暗,小翠並未開口,面上黃藥又是一洗就退,越發高興。只將帽子一去,套上所帶衣褲,立時回覆女裝。小翠聽完點頭,忙即照辦,轉眼停當,再將衣服弄上水泥,瞥見裕賊手腳亂動,正在呻吟咒罵,人已醒轉。右臂已被炸斷,左肩上又釘著一支魚頭弩,周身糜爛,萬無生理。
二女假裝路過,由側面繞去,小翠故意驚呼:這路真個難走!好容易盼得雨住,前面不知有無宿處?那旁怎會橫著二人?好像受傷跌倒。我們也許是他救星呢。話未說完,褚賊正痛得徹骨鑽心,周身亂抖,手足重傷,自殺都難,身受惡報,才知平日淫兇慘殺,使被害人生死兩難之慘,今日竟會落在自己頭上。正在呻吟慘號,口中咒罵,欲求一死,忽聽有人說笑走來,先當敵人,忙即住口,正想不出兇毒的主意,忽然聽出兩個都是女音,內中一個竟是以前心愛人的口音。人在萬分危難之中,稍有一線生機便專往好處去想,哪知這便是他以前迫害的仇人,更未細想,人已投入絕壑自盡,怎會來此?驚喜交集,幾疑是夢,念頭一轉,覺著反正是死,萬一真是小翠,逃生無望,請她把旁邊失落的鋼刀給自己一個痛快也好,試呼喊了一聲,二女人已走近。
小翠先裝不信是他,再裝認出,悲喜交集,先代褚賊將藥敷上,當時止痛生涼。一面推說上次自殺是受強龍脅迫,由他同黨帶往別處藏起,幸而強龍為了教中祭神盛典,無法分身,只令一女同黨常時送信,不許人前露面。前數日方始遇見救星,逃出虎口,意欲往秦嶺山中尋一姊妹暫避,等尋到褚賊,再與商計殺死強龍報仇。
這時,褚賊業已知道強龍是奸細,如非他作敵人內應,還不至於遭到滅亡,再因傷藥靈效,求生念切,又最愛小翠生得美豔,絲毫未生疑心,更加感激,便把這次受敵人圍攻,裡應外合、雙方惡鬥,以及為首諸惡見機逃走,褚賊因受了傷落在後面,滿擬因禍得福,敵人追過時恰在中途藏起未被發現,沒想到谷中伏有強敵、將其打成殘廢之事,全數說了出來。剛剛說完群賊逃走經過,忽想到方才敵人如何未見,小翠自從代他上藥,將痛止住,能夠開口之後,問話十分仔細,並未將他由泥水中扶起,面上神情也不似先前關切,聽到群賊乘隙逃走,神情便自發急,目光不時注向谷口一面,同行還有一個少年,雖聽出是女扮男裝,立在一旁始終不曾開口,心方生疑。忽聽一聲怒喝,小翠面容立變。
要知武當、中條諸英俠消滅白骷髏邪教、大破總寨,為首諸賊乘隙逃走,白鷹子和骷髏夫人李金蓮借開酒店掩飾,死灰復燃,正邪雙方几次惡鬥,許多驚險新奇情節,均在第三集中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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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校者按:本書原定四集寫完,因第二集出版後,武俠小說被禁,三、四集即未能問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