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風目光凝視著對崖,突見對崖飛閣之上,匹練似的垂下一條綵帶來,兩個垂髫女環,雙手執著綵帶的上端,迎風一抖,這條長達數丈的綵帶,便“呼”地掄舞了起來,顯見這兩個垂髫女環,手下也有著迥異常人的功力。
鐵面孤行客長嘯一聲,身形有如飛鶴掠起,凌空飛向這已向這邊拋來的綵帶上,鐵掌微伸,綵帶再次回捲,這武功高絕的武林巨盜,竟就藉著這綵帶的迴旋之勢,飛掠數丈,掠到對崖上。
伊風遙遙望去,那翠裝麗人已撲到她爸爸身上。憑欄低視的中年婦女,側首低語兩句,那兩個垂髫女環,便又微抬纖手,那條綵帶,便又匹練般地拋起,彩虹般地飛了過來。
但伊風可沒有立刻縱身迎去。有許多事,並不是人們在動念之中就可決定的,尤其是這種有關生死之事。伊風縱是達人,但此刻對崖相距非近,下面絕壑深沉,他先將自己的生命,冒然交託於兩個垂髫女環的手裡,那豈非莽撞?
躊躇之間,卻見鐵面孤行客已隔崖大呼:
“老弟!你快過來!”
呼地一掌,將那勢道已衰的綵帶,重又震得飛了起來,像是一條夭矯而來的神龍似的。
伊風但覺宮燈光影之下,這條綵帶耀目生光,竟不是絲帛之類東西做的。
萬天萍呼聲方住,對崖卻又傳來一聲嬌呼:
“你要不要我過來接你,這裡……”
呼聲未了,伊風已自長笑掠起,寬大的衣衫,並未掖起,是以衫角飛舞,他如乘風一般。
他雙手一搭上這條綵帶,果然入手清涼,似金似鐵。閣上的兩個女環,口中俏喝一聲,四隻白生生的手腕,向上一抬,這條綵帶便又猛地回捲而去。伊風真氣猛提,不等這條綵帶的回捲之勢發滿,頎長的身軀,便自凌空直去。
他身形本自半弓,此刻長身張臂,身形便又倏然上升五尺,然後頭下腳下,箭也似的竄向那燈光如晝的飛閣上。
翠裝少女淺笑嬌呼!
“好身手!”
鐵面孤行客也自長笑掠起。
這三人的身形,便幾乎在同一剎那裡,落在那飛閣上面。
倚欄而立的中年婦人,右手仍然倚在那垂髫女環的肩上,低嘆一聲,道:
“天萍!你才回來呀?”
無限惆悵,無限相思,也不需太多的言詞表露,就是這寥寥數字,就連伊風心中也不禁為之黯然!
他側目而望,只見萬天萍的一張“鐵面”上,情感激動不已。往前大邁一步,輕輕握著那中年婦人的右手,怔怔地卻說不出話來。
千言萬語,便在他們這凝目一視中,表露無遺!
那中年婦女羅袖微揚,輕輕拂了拂眼角,強笑道:
“想不到你這次回來,還帶來一位客人。唉!十年來,我們幾乎已經忘了這世上除了我們幾人之外,還有別人了。”
伊風暗中感嘆一聲。
目光閃處,只見這中年婦人高挽鬢髮,形容憔悴,本是清澈的雙眸,此刻眼角已滿布魚尾,歲月催人,年華不再,這婦人的大好年華,就全在這種寂寞的歲月中消蝕了!
萬天萍微嘆一聲,亦自強笑道:
“這是拙荊,這位是蕭無蕭老弟。唉!──慧琪!你我今番能得再見,若不是這位蕭老弟,只怕我早已喪命了。”
這鐵面孤行客的妻子,便深深向伊風福了下去,伊風連忙謙謝,還禮,心中卻不禁暗忖:
“想不到:鐵面孤行客這種魔頭,卻有妻子如此!這要對別人去說,又有誰能相信呢?”
他目光再一轉,轉到那幾個“垂髫女環”身上。只見這幾個遠遠望來,俱似稚歲的女子,竟已俱都面有魚紋,年紀都有三十歲了,眉梢眼角,憂色重重。原來這些少女,自垂髫稚歲而來,到現在已有十多年了,雖然裝束未改,但心境之淒涼蒼老,又有誰能體味得到的哩!
一條蜿蜒的石階,直達地面。鐵面孤行客夫婦,拱手迎賓;那幾個已是半老徐娘的“垂髫女環”,手裡挑著宮燈,款款行下。
伊風走在前面,耳中只聽見那翠裝少女,不停地嬌笑而語:
“我和娘先前聽到您的嘯聲,還不相信是爹您真的回來了呢。爹!您不知道,二年多前,有一次貓頭鷹在外面夜啼,我還以為是您回來了呢?”
伊風暗中一笑。但也不禁覺到這笑聲,是含著悲哀而淒涼的意味的;就連自己這局外人,也為之黯然。
但他再一想到自己,還是不知道這鐵面孤行客,將自己帶到這裡來,到底是為著什麼?他不禁暗暗感嘆著造化的弄人,為什麼竟將自己易容後的面貌,偏偏弄得和那蕭無一樣!世間巧合雖多,又再有什麼能和此事相比呢?
於是他的思潮,又不禁轉到那一雙曾替自己帶來這種無比奇妙遭遇的纖手上。當時又有誰能想到,那雙纖手的微一播弄,就在自己的生命中,種下瞭如此巨大改變的種子呢?
他唏噓地嘆了口氣,忽覺肩上有人輕輕一拍,一個嬌柔的口音道:
“喂!你走錯了。”
伊風回首,但見那翠裝少女的一張嬌面,正自微微含笑;一雙秋水為神的俏目,也正含笑凝睇著自己。
鐵面孤行客朗聲一笑,道:
“蕭老弟遠道而來,虹兒!你得好好照顧照顧人家!”
那少女輕輕伸出纖手,掩口一笑,道:
“你跟著我來!”
嬌軀一扭,婀娜行去。伊風望著她的背影,心裡卻不禁泛起另一人的影子。但天涯茫茫,伊人無訊,她此刻究竟在那裡呢?
這鐵面孤行客果然不愧為一代梟雄,他不但在這常人連登臨都極為困難的地方,建下這種樓閣;而且樓內裝飾之華麗,亦足驚人。
那翠裝少女婀娜行到樓宇下,纖手微推,忽地呀的一聲,推開一重門戶,立刻有淺綠的燈光,由裡面映了出來。
萬天萍微笑肅容,伊風緩步而入,但見屋內滿眼俱是巍巍的紺碧色,陳設雖然不多,但華麗耀眼,難以想像。伊風突然發現翠裝少女正在凝視自己,不由心頭一顫,還好面上戴著面具將心情掩飾起來。自己即使面露微笑,然而在別人看起來,卻仍然是全然無動於衷的。至於其他的任何一種表情,別人自然更無法看得出來了。
其實放眼天下,面上戴著面具的,又何止他一個哩?
那些人面上所戴的面目,質料雖然和他而上的這張絕不相同──那些是用世故,虛偽,甚或是矯情這一類東西做成的。
然而它們的性質,卻是完全一樣的──欺騙別人,掩飾自己。
正當伊風的腦海裡,混淆著這些頗難理解的問題時──
他發覺一杯熱氣騰騰的茶,被端到他面前。青玉的茶杯,翠綠的茶水,再加上那隻端著茶杯的舂蔥般的柔荑。
他不禁出神地望在這幅絕美的圖畫上了,卻聽一個嬌柔的聲音笑道:
“喂!喝茶嘛!我叫萬虹,是我爹爹的女兒──”
說到這裡,這嬌美的少女,不禁“噗哧”一笑。但隨即又一本正經地接著道:
“你對爹爹那麼好,我很感激你!以後你有什麼事,我也會幫你的忙的。”
兩隻明亮的眼睛,閃動得有如春夜的晚星;面靨上的一雙酒渦,又禁不住像是春水中的漣漪似地,湯漾了起來。
伊風接著茶杯,吶吶地說不出話來,耳中但聽見萬天萍得意的笑聲。
於是,他知道:此來西梁山,本是好奇,但這份好奇,卻又為自己帶來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