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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河北豪傑少 江南美人多

    河北大豪燕凌天的巨堡,座落萬仞之巔,睨視天下。其堡金臺玉樓,瓊華室戶,豪奢猶如大內,堅固直勝金湯。觀此堡,盡見燕凌天在江湖的權勢和氣派。

    凌天堡內,重重簷脊關卡之後,便是內堡所在。

    內堡是燕凌天家眷的居所。曲路修竹,山石有致,夾雜八間小房子,各具雅清,相通而不相擾,正是燕凌天七名小妾及獨生子燕微生的住處。十五年前,燕凌天中年喪妻,親手撫大妻子遺下只得三歲的兒子,就是燕微生。

    燕微生的師傅元有恥是前朝進士,精於三禮,連年仕途不展,憤而下官,為燕凌天甘詞重幣所請,以教兒子,一教就是十二年。元有恥從當年清風兩袖,瞭然一身,到今日家財產田百畝,妻妾兒女各一;亦從當年矯矯中年,而成今日弓腰蒼髮,齒牙動搖。

    這日午正,元有恥上完早課,輕咳不斷,走出燕微生的房子。燕微生的房子分為前後兩進,前進是書房,上課聽書都在這兒,後進則是臥室,吃飯睡覺都在這兒。七名後母跟他八人相互間的感情並不好,是以八人均在自己的房子各自吃飯。事實上,燕微生年紀漸大,七名後母卻是年少風韻,為免多事,燕凌天亦不準兒子擅入後母的居所。

    師傅一走,燕微生立刻竄出門外,忽然眼前飛來一個拳頭。

    燕微生不慌不忙,隨手一拍,來人已給震退三四步,笑道:“好大的膽子,竟敢暗算老子?”

    那人跟燕微生差不多年紀,唇紅齒白,甚為俊俏。他作小廝服飾,說道:“少爺學得好快,連‘老子’也學會說了。”

    小廝叫六安,是老家了長福的兒子。他從小就來內堡陪著少爺伴讀,到少爺年紀長了,這兩三年,就變成服侍少爺的憧僕。二人年紀相若,一起長大,燕微生又沒有玩伴,是以二人名為主僕,熟落猶如好友。

    燕微生顯是心情甚佳,得意洋洋道:“他媽的,老子不但懂得說‘老子’,連‘格老子’也學會了哩!”這些粗話,自然都是六安教的。

    六安放作驚異之色,拍手道:“厲害厲害,少爺果然是天賦睿智,什麼難的話都是一學便會。”伸出拳頭,賊忒忒道:“少爺,你看看我帶來了什麼東西?”攤開手掌,赫然是三枚骰子。

    燕微生搖手道:“不了,我連十歲時的壓歲錢都輸光給你了,還拿什麼跟你賭?”

    六安道:“難道少爺我還信不過嗎?你記著賬不就成了?”

    燕微生仍是大搖其頭:“這個不好,這個不好。”

    六安鼓其如簧之舌道:“少爺,這半年來。你輸了這麼多,難道不想翻本嗎?”向著骰子吹了一口氣,又道:“說不定你今日開始轉手風,接連贏我三百場哩?”

    燕微生不迭搖頭:“我決定從今天起,修心養住,專心讀書練武,他日像王青黎一般,成為威震一代的大俠。”說到王青黎,眼睛登時發了光。

    六安脫著眼道:“真的不賭?”

    燕微生道:“真的不賭。我已經是大人了,須得立志做人,戒絕賭錢這些陋習。”

    六安怪叫起來:“賭錢怎會是陋習?老爺這樣大的本領,還不是常常賭錢?少爺你知不知,燕家單是在京城一帶的賭場,就有十三家之多,每年的收入哪,總得在百萬兩銀子之上。”

    燕微生道:“這些我可不稀罕。我要像王青黎一樣,快意江湖,行俠仗義,不畏強權,縱橫無敵,這方是真正的英雄好漢!”

    六安道:“少爺你呀,想法真是奇怪得緊。黃河燕、長江田,老爺在江湖的聲名權勢不知比王青黎大上多少,偏偏你就是一點也不崇拜老爺,就只對那姓王的拜服得五體投地,天天掛在口裡。”

    燕微生道:“這些事情,你是不會明白的了。爹爹武功雖高,可是論到英雄肝膽,卻那裡及得上王青黎?西域迦薩宮的金龍象法王無惡不作,何等氣焰了?只是他武功絕頂,手下番僧七百,誰也不敢走去持他虎鬚。王青黎當時的年紀比我還小著一歲,一個人獨闖迦薩宮,力戰七百番僧,格殺金龍象法王。據說他出宮時,身上沒有一塊皮肉是完整的,宮中還剩下五百八十七名番僧,只是人人懾於他的聲勢,沒有一個敢上前跟他動手。這樣的人物,才真的稱得上是英雄哩!”

    六安接口道:“六年前,惡人王為少林武當等十三派高手所圍殺,王青黎挺身保護其妻妾子女,力言婦人子女無罪,連鬥十三場,連敗十三派十三名一等一的高手,只為救得八名婦孺的性命,卻得罪了天下武林。這樣的特立獨行,才是英雄本色,對不對?少爺,你看,連我都懂得說了。”

    燕微生道:“照呀,爹爹對他也是佩服不已,常常在我面前抱撼,說總是無緣見他一面。王青黎最精采的那一役,還是大行山那一役,為了一個不相識的農村老婦……”

    六安靜靜聽他滔滔,忽道:“少爺,你今天吃過什麼東西?怎地忽然又說自己是大人,又說自己要戒賭,又說自己要發憤,哦,老爺昨晚回來過,今早又匆匆走了,莫非他已經賞了你一頓板子?”

    燕微生道:“才不,爹爹還說我的功夫練得好哩!”眼中露出玄虛之色:“我呀,剛才這樣說,自然另有原因。”

    六安好奇道:“是什麼原因?”

    燕微生道:“佛曰:‘不可說,不可說。’”一副賣關子的模樣。

    六安道:“你不說,我也猜到了。”

    燕微生搖頭道:“我可以拿人頭來打賭,這個你一定猜不到的。”

    六安嘆道:“你是我的少爺,我怎敢要你的人頭呢?我倒寧願要十兩銀算了。”

    燕微生道:“你還好意思說跟我結十兩銀?前天我連最後的六兩人錢三分零一吊錢也輸光給你了!”

    六安道:“我早說過,你是少爺,可以賒賬。怎樣了,賭不賭?”

    燕微生還在躊躇:“照說嘛,你一定猜不中的,可不用賭了吧。”

    六安眨了眨眼,說道:“那好得很了。我贏了你這麼多銀子,有點不好意思,正想輸回一點給你。我只猜一次,猜不中,十兩銀子便是你的。”

    燕微生終於勉強答應:“也好,不過先此聲明,只准猜一次。”

    六安道:“一言為定。好,我猜了。”

    燕微生道:“慢著。你這人最會賴皮,先拿十兩銀子出來,照一照保才猜。”

    六安怪叫道:“怎麼說我賴皮?我賭錢才不知多麼均真。你放心吧,十兩銀子就在我的身上,輸了包保賠給你。”

    燕微生搖頭道:“不成。先拿出銀子來,才猜。”

    六安萬分不情願,從口袋裡左掏右掏,終於掏出了九兩七錢一分,另外還有一大把銅錢,一邊數著銅錢,一邊喃喃道:“一錢是一分銀子,五十文是一貫,這裡一共有二百一十六、二百一十七、二百一十八……”

    燕微生道:“算了,將就一點,這裡便算十兩。誰教你是我的好朋友哩!”

    六安大喜道:“少爺真是通情達理,六安要猜了。”抓耳弄腮,不斷道:“是什麼原因呢,是什麼原因呢?”

    燕微生嘻笑道:“你猜吧,你猜一百次,也許會誤打正看,只猜一次,無論如何是不會猜著的。”

    六安道:“既然如此,不如讓我多猜兩次,成不成?”

    燕微生想了一想,點頭道:“也好,多給你兩次機會,讓你輸得心服口服。反正你無論如何,總不會猜得著。”

    六安道:“讓我想一想。老爺昨天回來,今早才走……嗯,定是他傳授了你一套厲害的新武功,對不對?”

    燕微生搖頭道:“爹爹一早已把燕家的刀譜傳了給我,那還有什麼未傳的新武功?再說,他這番回來,行色匆匆,怎有空傳我武功?”

    六安道:“那麼,定是老爺帶回來什麼好玩的玩兒,送了給寶貝兒子,逗得你樂成這個樣子。”

    燕微生道:“也不是。”頓了一頓,問道:“我的樣子真的很開心?”

    六安大點其頭:“又開心,又緊張的樣子,像一頭正要去鄰居偷吃的貓,又像約了情郎在晚上私奔的大閨女。”

    燕微生也不惱怒,呸道:“你是見過大閨女約了情郎私奔是怎個模樣嗎?”

    六安道:“少爺,六安不是沒有對你說過,城裡不知多少漂亮的大閨女天天盼望著我約她們私奔去,我又焉會不知?”

    燕微生半信半疑:“別說這個。還有一次,看你怎不能猜得中?”

    六安忽地側耳傾聽:“什麼,什麼?哦,我知道了。”

    燕微生奇道:“你在幹什麼?”

    六安若無甚事道:“剛才太白金星偷偷說給我聽,你爹爹給你娶了一個媳婦兒,快要過門了,怪不得你這樣神氣。”

    燕微生驚愕莫名,說道:“你怎麼知道的?”

    六安狡檜道:“我不是說了嗎,是太白金星剛才告訴我的。”

    燕微生喝道:“說!”輪起拳頭,作勢欲打。

    六安毫不退懼,洋洋得意道:“我不單知道你要娶媳婦,還知道未來少奶便是江湖有名的俠女,玉面琴心義膽俠花玉香小姐,對不對?”

    燕微生拳頭擊出,勁風颯然,吹得六安髮髻幾乎打散,六安嚇得魂飛魄散。燕微生道:“再不說,我這一拳便真的打下來了。”

    六安忙道:“說了,說了。”

    燕微生這才鬆下手來,說道:“真是敬酒不喝喝罰酒,不見棺材不流淚。”

    六安清清喉嚨,才道:“老爺早兒就把少爺你大婚的消息透露了出去,還著咱們著手籌備大婚。這當兒哪,全堡上上下下,有那個不知少爺你大婚之喜?六安今次來找少爺,就是向你道喜哩!”

    燕微生蹙眉道:“原來你們早就知道了。”

    六安道:“是呀。我還打聽了新少奶奶的來歷,正想報告給少爺你聽呢。”

    燕微生忙道:“六安,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她是怎個模樣,快說來聽聽。”

    六安道:“且慢。說之前,先算舊債。你輸了,欠我十兩。”

    燕微生道:“是了是了,不會欠你的,快說吧。”

    六安慢條斯理道:“未來少奶奶哪,原是江南大俠花百里的遺腹女兒。花百里大俠原是老爺的八拜之交,在十六年前,卻遭奸人暗算,兇手至今未獲。花大俠死後,遺下妻女孤苦無依,老爺本想接她們來凌天堡居住,誰知花夫人極有骨氣,婉拒了老爺的好意,堅持獨力把花小姐養大。”

    燕微生不耐煩道:“這個爹早就不知跟我說過多少百次了,還用你說。我要知的是花小姐的樣貌、人品、武功!”

    六安一笑道:“花小姐十三歲開始闖蕩江湖,至今好像來逢過敵手,武功自然是頂刮刮的。她行俠仗義,江湖聞名,更是有名的孝女,論到人品,也是頭挑頭的人選。只是嘛……”

    燕微生急問道:“只是什麼?”

    六安道:“只是花小姐從小出來跑江湖,據說精明幹練,潑辣難惹,行事不遜男兒。少爺,請恕六安多嘴,你出世未深,人又和善,只怕將來結婚之後,會被這位少奶奶欺負得抬不起頭來。”

    燕微生頗有憂色:“我堂堂丈夫,豈會怕了婦人女子?只是夫妻相處,貴乎和諧,若然天天吵架,那便什麼味兒也沒有了。”

    六安道:“可不是嘛。只怕老爺也是這個意思,少爺見你年紀漸大,恐防你不求長進,故意找個厲害的媳婦回來,管束住你。”

    燕微生想了想,又問:“你知不知她樣貌長成怎樣?爹爹把她的人品武功贊個天上有地下無,偏偏一句沒提過她的容貌。我又不敢問爹。”

    六安道:“花小姐外號玉面琴心義膽俠……”

    燕微生拍腿道:“六安,幸虧你提醒了我。她既號稱‘玉面’,樣子只怕差不到那裡去。倒白擔心了一場心事。”

    六安遲疑道:“少爺,恐怕不是。據說花小姐行走江湖之時,長期佩戴著一個白玉面具,是故方有‘玉面琴心’之稱。她的容貌沒有人見過,只怕……”

    燕微生大為失望,嘆道:“不用說了。她既然長期戴著面具,只怕長相也高明不到那裡去。”

    六安道:“堡中的袁夜驚大爺,不知少爺有沒有聽過他的名字?”

    燕微生沒精打采,說道:“你別當我對堡裡的人事一無所知。爹雖然不准我過問,袁伯伯是爹爹的左右手,我見過他也有十次八次,怎會沒聽過他的名字?”

    六安道:“前些時,我無意聽見袁大爺說起,他曾經見過花小姐一面。”

    燕微生連忙道:“袁伯伯有沒有提起過花小姐的容貌如何?”

    六安苦著臉道:“袁大爺說,那位花小姐樣貌和一般女子差不多,也算是中人之姿,只是一眼高一眼低,鼻子比平常女子大上一倍多點點,左邊臉頰有一大塊黑斑,右邊臉頰有一大塊贅肉而已。”

    燕微生聽得呆了,死灰著臉道:“就是這樣了?”

    六安點頭道:“就是這樣了。袁大爺說花小姐的樣子像無什麼,對了,是無糖,一點糖也沒有,少爺你看有多苦?”

    燕微生聽不明白,繼而恍然大悟:“是無鹽,對不對?”

    六安立刻道:“對,對,是無鹽,我記錯了。我當時想,對呀,菜裡沒放鹽,該是多麼難吃,那就可以想出花小姐的容貌如何了。”

    燕微生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無鹽是戰國時代齊宣王的王后,本來叫作鍾離春,是無鹽地方的人,《列女傳》說她‘極醜無雙,臼頭深目,長指大節,仰鼻結喉,肥項少發。’即就是唱戲裡的鐘無豔。”

    六安恍然道:“‘有事鍾無豔,無事夏迎春。’原來是老相識!六安真是讀書不長進,怪不得伴著少爺上了三年課,就給元師傅攆出了課堂……”叨叨嘮嘮的說著,忽見燕微生滿臉愁容,趕忙住口。

    燕微生愁眉苦臉,怔怔望著藍天,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六安大著膽子道:“少爺,這是你的終生大事,可不能白白輕率過去了。要不要跟老爺說個清楚?”

    燕微生苦笑道:“你說呢?你說我敢不敢。”

    六安自然知道燕微生害怕老父猶如耗子怕貓,嘆氣道:“你當然不敢。”

    燕微生又呆了半晌,忽然問道:“六安,你剛才說過什麼話來著?”

    六安道:“少爺,我說你不敢跟老爺說個清楚。”

    燕微生搖頭道:“不,我是問你再前一句。”

    六安道:“我說這是少爺你的終身大事,可不能白白輕率過去了。”

    燕微生道:“對了,就是這句!”

    六安道:“少爺,你究竟想到什麼?”

    燕微生一字字道:“我要出走,到江南去!”

    六安好像嚇了一跳,差點叫了起來:“什麼?”

    燕微生道:“上個月爹爹才向花夫人納采,提出婚事,他這番出堡,就是把我的生辰八字拿給媒人,讓媒人夾上花小姐的八字,到鐵板神仙李伯伯那裡問名。既然還未納吉,假如我失蹤了,這場婚事也就告吹不成了。”

    六安傻傻問道:“少爺,什麼是納吉?”

    燕微生道:“就是下文定、送聘禮,明白了嗎?”

    六安點點頭,他似乎這刻才回復神智:“少爺,你好大的膽子,不怕老爺發覺之後,把你好好整治嗎?”

    燕微生挺起胸膛道:“我這番下山,不單因為逃婚,還要在江湖幹一番轟轟烈烈的事,給人人知道,父是英雄兒好漢,燕凌天有這樣的一位兒子!待我成名以後,想來爹爹不會拿我怎樣!”

    六安道:“少爺果然有志氣!”一雙腳卻在悄悄的開溜了。

    燕微生擺臂捉住六安:“六安,你幫不幫我?”

    六安苦著臉道:“少爺,不是六安不幫你。只是此事給老爺發覺,就算不給老爺要了我的小命,老爹子也非得把我活生生打死不可。”

    燕微生道:“我是要你跟我一起走,大家一起闖蕩江湖,一起闖出萬兒,一起當大英雄、大豪傑,你明白嗎?”

    六安不迭搖頭:“少爺,你放過我吧,我可不想給老爺捉住……”

    燕微生正色道:“好,你不幫我,我便把你教我說粗話,教我賭錢還贏光了我的錢,還偷偷帶我下山的事都跟爹爹說出來……三次下山都說出來,連你強扯我進窯子喝花酒那次都說出來。”

    六安怪叫道:“那是鬧著玩兒的。終於咱們也沒有走進那窯子哪!”

    燕微生道:“那是因為我定力高深,不為你所誘,否則早就如你所言,在窯子失身給婊子,大把樂子了。”

    六安喃喃道:“少爺真好記性,連這句話也記得……”

    燕微生道:“我不但每一句都記得,還會加鹽加醋地向爹爹說,你六安逛窯子時,還惹上了花柳病差點死掉……”

    六安愁眉苦臉道:“少爺,你即是想我死吧。”

    燕微生悠然道:“目下在你面前,一條是生路,一條是死路,倒得看你的選擇了。”

    六安長嘆道:“我還有選擇嗎?”

    燕微生大喜,拍著六安的肩頭,大笑道:“六安,你果然是我的好兄弟、好知己!”

    六安道:“少爺,你準備何時出走?”

    燕微生其實早就決定了:“擇日不如撞日,你等我一會,我收拾一點東西,我們就走!”

    六安嚇得幾乎癱倒地上,顫聲道:“即……即時就走?”

    燕微生道:“不錯。不能讓爹爹比我們快。爹一旦給我和花玉香配了八字,就會著手搞聘禮,事情傳將開去,只會更加砸鍋。”

    六安期期艾艾道:“我得花點時候,收拾,收拾行裝。”

    燕微生瞪眼道:“收拾什麼行裝?咱們去闖蕩江湖,不是享尊處優,早該存了吃苦之心。王青黎初出道,力殺山東三霸之前,窮得三天三夜沒有粒米下肚,連上衣也沒有錢買,精赤著上身上路,還不是一樣殲霸殺敵,流為了大英雄?”

    六安道:“我們就這樣出堡,一分錢也不帶,一路之上吃些什麼?”

    燕微生怔道:“原來吃飯要錢的,我倒差點忘了。你有多少錢?”

    六安怪叫道:“什麼?你是少爺,打主意出走的也是你,我還要冒著性命之險來跟你一塊出走,你居然還打著我的錢的主意?”

    燕微生道:“我成名之後,雙倍,不,十倍還你!”

    六安不迭搖頭道:“不成,不成。你不是不知,我身上只得九兩多銀子,就是全數繳了出來,也不夠用。對了,少爺別忘記,你還欠我十兩。”

    燕微生進:“你家沒有了嗎?我輸給你的錢呢?”

    六安道:“我先前跟你說逛窯子、喝花酒、泡賭場,聽得你眉飛色舞,你以為是胡吹出來的嗎?這些都是花錢的玩意,贏你的錢非但老早就花光,連我的老本也花得七七八八了。”

    燕微生呆呆問道:“十兩,不,九兩七錢銀子可以花上多久?”

    六安道:“視乎你要豪花,還是儉花?”

    燕微生道:“豪花呢?”

    六安道:“也還能挺得上一段時候。”

    燕微生道:“多久?”

    六安數著指頭:“大概……半個時辰罷?”

    燕微生叫道:“什麼?九兩多才只能花半個時辰?”

    六安道:“鮑參翅肚多少錢一斤,你知道嗎?上好的飯館吃一頓飯要多少錢,你知道嗎?擺一趟花酒,連大茶壺的打賞,也算上在內,要多少錢,你知道嗎?住一晚好的客棧,要多少錢,你知道嗎?”

    燕微生答不上來,唯有道:“那麼儉花呢?”

    六安搖頭道:“你辦不到儉花的?”

    燕微生道:“別以為我吃不到苦。我也吃過土豆,不知多麼滋味,我想我不怕吃這些苦。”

    六安道:“吃上一天不知多麼滋味,天天吃呢?”

    燕微生道:“成的。”

    六安道:“這點不跟你分辨。你要到江南去,你懂不懂泳術?”

    燕微生道:“你該知我自小在這裡長大,連魚池也沒見過,怎會懂得泳術?”

    六安道:“你到江南,總不能不橫渡長江吧?你可知渡費要多少?”

    燕微生答不上來,問道:“要多少錢?”

    六安道:“我也不知……這樣才麻煩。”

    燕微生長長嘆道:“不錯!不知才最麻煩。”

    六安道:“你買馬不買?”

    燕微生道:“怎麼不買!策馬江湖,是我自小的夢想。下山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買馬!”

    六安道:“馬匹至少得三十兩銀子一匹,而且還是最差劣的那種,只能馱重,不能快跑的那種。”

    燕微生急道:“這怎麼辦?這怎麼辦?”

    六安也像是十分著急,不住道:“江湖之上,沒錢寸步難走。這該如何是好?”

    二人對坐想了許久,也是不得要領。

    最後六安道:“少爺,你有沒有值錢的東酉?”

    燕微生問道:“什麼是值錢的東西?絲綢衣服算不算?你賣給我的紅頭蟋蟀算不算?”

    六安皺眉道:“蟋蟀不算,衣服算,但值不了多少錢。有沒有黃金,金剛鑽之類?”

    燕微生一拍額頭:“你早點說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多少珠寶飾物,都是叔叔伯伯過年過節的禮物,好像當我是女孩兒家的,討厭得很。我倒寧願他們送長弓大箭,寶刀寶劍,或者索性送些蟋蟀螳螂之類,反倒更為好玩。你倒說說看,那些勞什子,可以值上多少錢?”

    六安道:“這個我也不知。不過你的叔叔伯伯送的年節禮物,出手自不會低。你把所有這些珠寶飾物都帶在身上,想來足夠我們在途上花用有餘了。”

    燕微生道:“很好。我連壓箱底的財貨也一併帶走。你在這裡稍等,我收拾好行裝,就跟你一起下山。”

    六安道:“少爺,我也有行裝要收拾的啊。”

    燕微生這才省悟:“對,對,差點忘了。我們分頭收拾,兩個時辰之後,在這裡會合。”

    六安道:“兩個時辰,我恐怕收拾不了。”

    燕微生瞪眼道:“你羅裡羅嗦的幹嗎?是不是想退縮?信不信老子一拍兩散,告訴爹爹,你教我賭錢、逛窯子……”

    六安忙道:“不是,不是。不過六安想,咱們一起逃走,太過惹眼,我又沒有少爺你這般的好身手,阻手礙腳,恐怕反而誤了少爺的大事。”

    燕微生道:“咱們偷偷下山,也已經下過三次了,有什麼不成的?”

    六安道:“那時是咱們兩個人,今次是兩個人帶著一大堆包袱、財物,少爺不是不知,偷偷下山的秘道須得攀攀爬爬,多有不便哪。”

    燕微生道:“還不是一樣,有什麼不方便?”

    六安道:“少爺武功高,力氣大,自然方便得很。可是六安人小體質弱……”

    燕微生不耐煩道:“別煩著了,你的一份,我也替你拿著便了。”

    六安連忙道:“六安這可不敢。不過,六安另有一個好主意。”

    燕微生道:“還有什麼話,爽爽快快說出來吧。”

    六安道:“少爺,你該知道,六安要出堡,隨便在何時何候,無論帶著什麼包袱行李,守衛都不會阻止半句。問題只在少爺身上。”

    燕微生本欲叱道:“我有什麼問題?”迴心一想:“唉,我的問題就是不準出堡!”

    六安續道:“六安的主意是,我與少爺分頭下山。明早五更天,在五里外的鐵索橋等。這樣子,少爺下山時,便不用怕給六安的笨手笨腳連累到了。”

    燕微生這才恍然:他是怕一起逃走,若然給人發覺捉住,拐帶少主之罪,他可擔當不起。若然分頭出走,燕微生便是半途給人捉住,六安也大可抵賴過去。

    他雖微感不悅,卻也同情六安的處境,況且此時但求六安一起出走,天大的條件也都要應承了,遂點頭道:“好,明早五更天,五里外的鐵索橋,不見不散。”

    六安心道:“他奶奶的熊,若然你在半途給老猴子、大胖豬他們捉住,老子豈不是要在鐵索橋等到明年?這個不見不散,該當改成不見就散才對嘍。”正欲回答燕微生一句“不見不散”,心念一動,說道:“少爺,你臨走時,不妨在房中留下字條。說在堡裡覺得氣悶,要到城裡大玩三天。”

    燕微生詫道:“為什麼?”

    六安道:“這樣一來,堡內的人就是不等上你三天,待你回來再算,也必定先派人去城裡去找,先耽擱了幾天時光,到時我們已經身在蘇杭,在江南希裡花拉了。這叫做聲東擊西,不,聲南擊北之計。”

    燕微生躊躇道:“此計誠然大妙。不過,豈不是要說謊話瞞騙爹爹……”

    六安心道:“他奶奶的,真是迂腐!”說道:“老爺既然不在,你的留言自然不是給他看的,也就說不上欺騙老爺了。你只消寫上留言,不必署名給誰,這是你自己寫給自己騙自己的,誰教袁大爺、莫大爺偷看呢?”說到這裡,忍不住吃吃的笑了起來。

    燕微生一想,點頭道:“這也可以。”忽然又道:“不妥。”

    六安奇道:“還有什麼不妥?”

    燕微生道:“爹爹正為我跟花姑娘的婚事問名。假如他以為我只是下山遊玩一個半月,很快便會回山;他問名之後,就會到花家納吉,敲定婚事,豈非大事不妙?”

    六安道:“新郎走掉,婚事還會成嗎?”

    燕微生道:“六安,你的想法真是要不得。花姑娘是黃花閨女,如果婚事底定,才發覺逃婚,她的面子何存?”

    六安道:“原來如此。少爺少擔心,你只須另寫一封信。給老爺,詳述此事,不就成了嗎。”

    燕微生嘆道:“你還不明白?我一寫信給爹爹,豈不是立刻穿幫?恐怕咱們未到淮河,已給他揪回凌天堡啦。”

    六安吐了吐舌頭:“給老爺揪回凌天堡,這可乖乖不得了,恐怕少爺和我都活不成了。”

    燕微生道:“這不就是。”

    六安靈機一觸道:“我有法子。”

    燕微生忙道:“快說。”

    六安道:“信你照寫。寫好之後,交給我,我託一名心腹朋友,著他七天之後,才把信交給老爺。七天之後,咱們早就煙花三月下到揚州,老爺再也捉不回咱們了。”

    燕微生暗自算計父親的行走日程,七天之後,想來還未及到花家納吉,遂點頭道:“六安,你這個主意挺好。不過七天後爹爹未必在堡中,你託人把信交給袁大爺便成了。”

    六安道:“六安曉得的了。”

    燕微生道:“你跟我來。”

    六安會意,跟著燕微生走進書房,不待少爺吩咐,先自添水磨墨。

    這封信實在不易寫,既要言情並茂,又不能越父親的權威,筆跡更不能有絲毫不整塗汙。燕微生寫了又撕,撕了又寫,足足寫了大半個時辰,方才放下筆來。

    燕微生把信摺了個方勝,放入封皮,交給六安,慎重道:“六安,你打算把這信交託給誰人,此事事關重大,可不要擰砸了。”

    六安道:“六安以人頭作保,這人絕對可靠。城門守衛副總管張可靠,少爺認不認識?”

    燕微生搖首道:“不識。”

    六安道:“總之,這個人名叫可靠,人也可靠,辦事決不會漏了一條毫毛,少爺請放一百二十萬個心。”

    燕微生道:“事到如今,我難道還有不放心的餘地嗎?”

    六安道:“那我先走了。記著,五更天時分……”

    燕微生接道:“鐵索橋,不見不散。”

    六安急步離去。燕微生看著六安走後,心裡泛起一年前的一個晚上的情景……

    那一晚,燕微生徹夜未眠,因為,他爹爹燕凌天在這天回堡。燕凌天答應過兒子,在外堡辦完正事後,便與兒子一聚。

    一直等到四更時分,燕凌天才走進兒子的臥室,大聲道。“好兒子,你看爹帶了什麼回來?”

    燕微生本來已等得睡眼惺忪,見到爹爹,不禁精神一振,站立行禮道:“爹。”

    燕凌天手頭拿著兩卷畫軸,打開第一卷,說道:“這是先朝張擇端的名畫《清明上河圖》,我千方百計,才從京城王太監那裡借得來觀賞數天。這畫描繪的,是江南形勝繁華的景象……”

    那一卷《清明上河圖》極長,攤在桌上,須得一段一段,一邊卷著軸,一邊收著軸來看,燕凌天解說著:那個江南哪,巨鋪林立,盡陳異國奇貨、珍玩綢緞;那個江南哪,人流形形色色,車馬絡繹不絕;那個江南哪,草長鶯飛,芳香遍道,花草四時不謝……

    燕微生只看得不勝神往,暗暗立誓,趁著青春年少,必得往走江南一趟,方算不枉了此生。

    足足花了半個時辰,才看完了一卷《清明上河圖》,燕凌天拿出第二卷畫軸來。

    燕微生道:“爹,我真的困啦,這一幅,明天再看吧。”

    燕凌天道:“不成,我明天就要離開凌天堡,把畫還給京裡的王太監。這幅畫,你不看看,一定終生抱撼。”

    燕微生道:“不信。難道這一幅還能比剛才的《清明上河圖》精采不成?”

    燕凌天神秘一笑道:“各有千秋。”打開卷軸。

    燕微生一看之下,血脈賁張,腦袋一轟,竟然完全說不出話來。

    畫中是一名少女:

    臉若銀盆,眼同水杏,柳眉橫翠,櫻唇杏丹,外著荊釵布裙,內蘊蛾眉絕色,形容姣姣似明月,舉止翩翩如天仙;天下間竟有這等美人!

    過了不知多久,燕微生才吶吶道:“她,她是誰?”

    燕凌天看著兒子失魂落魄的樣子,失笑道:“她便是江南第一美人,沈素心。”

    燕微生念著這名字:“沈素心,沈素心,沈素心……”

    燕凌天逗著兒子道:“瞧你這個失魂落魄的樣子。要不要爹為你上門提親,娶這個江南第一美人回凌家作媳婦?”

    燕微生脹紅著臉,答不上話來。

    想不到,燕凌天今日為兒子提的親事,新娘子卻不是江南第一美人沈素心,而是玉面琴心義膽俠花玉香!

    就在燕微生知道這門親事的一刻,已經決定了偷走去江南的“大計”,先前對六安的一番說話,卻是在昨晚已經盤算定當了。

    燕微生年少害臊,沒有向六安提起沈素心的這番心事,六安自然也不會知曉。

    那個江山如畫的江南哪,出了多少英雄豪傑,出了長江四田,出了王青黎;還有,那個靈氣所鐘的江南哪,出了多少美人快女,袁公的越女,滅吳的西施,還有,燕微生夢裡的“她”……

    想到“她”,燕微生不禁心中一熱,繼而豪氣勃生:“我須得創一番大事業之後,然後堂堂正正的向她求婚,方才不枉了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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