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微生離開小鎮,往南而走,不一日來到了南京。
為著以圖儘快逃離他父親黃河燕勢力範圍的河南省,一直急行趕路,總算也領略了不少風土人情,吸收了許多江湖經驗,自然也吃了不少苦頭,鬧了不少笑話。
燕微生一人城裡,只見夾道店鋪林立,盡陳奇貨異物,行人往來如鯽,衣飾華麗,看得他目眩神駭,心道:“揚州自古以來,即為煙花聚散之地,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他信步而走,舉日遊覽,來到一個池塘之畔,只見荷葉蓋水,魚跳鷺浮,一副畫中景象,大魘視覺,心道:“江南美色,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果然非北方可以比擬。”舉目西看,忽地待著。
只見塘西的仕女文人,遊客小販,一個個仿如泥塑木雕,立著不動,有的正在舉手投足,半路而捱,姿勢甚是滑稽。
燕微生大奇,飛身上前,心道:“莫非他們全被點了穴道?”伸手一捏其中一名男子的臂肉,只覺他肌肉柔軟,卻無穴道被點的僵硬情狀。
那名男子手臂被捏,盯著燕微生,臉上露出又是驚恐,又是害怕的神色,燕微生問道:“老兄,你們幹什麼,為何一動也不動?”忽然見到不遠處有一黑色木桌,木桌上有一件黑黝黝的物事。
燕微生喃喃道:“小徑已經窄成這樣,還放上一張桌子,行人豈不是走不過?”走到桌旁,拿起物事一看,竟是一頭塗成黑色的木雞。
他望望四周的人,笑道:“呆若木雞?這真是有趣得緊。”細看之下,卻無異狀。
一名黑衣大漢驀地從樹後現身,大喝道:“臭小子,見到我們的霸王雞,居然膽敢亂動,定是活得不耐煩了!”呼的一刀,朝燕微生頭上劈下。
突然,一條人影從樹林中飛出,身上濺出朵朵血花,噗聲跌入池塘之內。跟著又是噗通的一聲,卻是黑衣大漢扎手紮腳,頭下腳上,跌下塘中,手中單刀已落在燕微生手裡。
先下水那條人影即時浮上水面,噴出一口塘水,卻是一名青年男子,豹頭環眼,雖是受了傷,神色仍甚是剽悍。
四名黑衣人驀地竄出,分持一個大漁網的四角,往水一撈,便往青年男子身體撈去。
燕微生無暇觀看。他身前無聲無息,忽然出現了一名黑衣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道:“在下霸王門楚江王原正,敢問閣下高姓大名。”他適才目睹燕微生出手一捉一擲,自己手下已被擲入塘中,手法之妙,生平罕見,是以決定來個先禮後兵,問清楚燕微生的來歷。
燕微生下山多日,第一次碰到江湖中人,高興得咧嘴而笑,大力抱拳,仿學爹爹述說故事時,自我介紹的口吻道:“在下燕微生,今日得見高賢,未知有何賜教?”
楚江王心道:“燕微生?沒聽過這個名字。”說道:“賜教不敢。敢問閣下是否與霸王門有樑子,故意與霸王門過不去?”
燕微生笑道:“霸王門的名字,我到今日才是第一次聽見,怎會跟你們有過節?”心念一動:“霸王門,這名字好熟,似乎聽爹爹和袁伯伯提起過。”卻是無論如何想不上來。
楚江王臉色一沉道:“你既然與霸王門並無樑子,為何見到我們的霸王雞,非但不依例站立不動,不單如此,甚至還拿走了我們的信物?”
燕微生道:“擺了這一頭木雞就叫人不動,貴門的規矩倒是霸道得緊。”他左手還捏著那頭霸王雞,左瞧右瞧,只見那雞雕得活靈活現,趾高氣揚,果然不愧霸王雞之名,點頭道:“既然這是貴門的信物,這便還給你吧。”隨手拋了給楚江王。
楚江王中指一彈,霸王雞打橫飛出,穩穩站口那張黑色木桌之上。
這霸王雞腳爪甚小,極難平衡,便是用手小心放在桌上,也得老半天才能把木雞穩站桌上,如今楚江王隨手一彈,霸王雞竟然站立得穩如泰山,燕微生家學淵源,自然是個識貨的人,拍手道:“楚江王。好一手‘柔力指彈’!”
楚江王心下一涼:“這小子一眼便看穿我的武功來歷,眼力大非尋常,想來武功也是個扎手貨色。”
一把聲音道:“啟稟楚江王,屬下四人經已撲獲月狼。”
只見四名黑衣人正向楚江王行禮,其中一人手裡拖著大漁網,網內罩著剛才跌落池塘的青年男子,溼淋淋的,不停拼命掙扎,活像一條落入網中的大魚。
楚江王點點頭,一瞬不瞬,盯著燕微生,森然道:“你褻讀我們信物,已是死罪一條,還打傷我們弟子,更是饒你不得。”
燕微生笑道:“既然一條是死罪,兩條也是死罪,你快快來取我的性命吧。”他見霸王門如此霸道橫行,若非他懂武功,剛才一刀已無辜送了性命,遂肯定這個幫會不是個好東西。他下山多時,一直苦無顯武功、行仗義、揚名聲的良機,如今一見,便是楚江王不找他的麻煩,他也非找楚江王打上一架不可。
楚江王一拍手掌,沉吟道:“姑念你年少無知,只須你廢分條臂膀,我便饒你一條性命,如何?”
燕微生道:“楚江王,你還羅羅嗦嗦不動手,我可要先動手——”忽地驚覺頭上一道黑影,大漁網已經從後凌空罩了過來,距己不及半尺。
楚江王獰笑道:“好蠢的小子!”亮出分水峨眉刺,直刺燕微生小腹。
他見燕微生出手不凡,決意使用毒計暗算,一邊以言語分散燕微生心神,一拍手掌,卻是暗號,示意四名下屬從後偷襲。
千鈞一髮之際,燕微生踏前一步,伸手疾捉,捉住分水峨眉刺的分叉,發力一拉,楚江王登時給拉前一步,如此一來,那道漁網便同時罩在二人身上。
楚江王也非弱者,五指屈曲成虎爪,挖向燕微生面門。燕微生身在網中,拔刀而出,刀勢使不開來,舉起刀柄,擋去了這一記虎爪。
二人身在網中,相距不及一尺,短兵相接,拆了數十招。燕微生左手死命擒住分水峨眉刺,刀鋒動於釐毫之位,竟將楚江王的擒拿手逼得施展不開。
楚江王名為“楚江”王,一身武功,泰半在於水上,分水峨眉刺在水中固是威力甚大,然而在陸上卻是極不就手的一門短兵器。若非燕微生臨敵經驗尚淺,早就勝了。
嗤的一聲,楚江王半截小指頭給燕微生一刀削飛,四名黑衣門徒心下駭然:楚江王身為霸王門十王之一,門人對他的武功奉若神明,想不到竟給一名小子逼得如此狼狽。四人意欲助拳,然而二人身在網內,糾纏難分,若然貿然出手,恐防誤傷了上司。
楚江王大叫:“不必管我,拉!劈!”
四名門徒一聽之下,發力一提,竟爾提之不動,卻原來燕微生早已運起家傳的“不動如山”千斤墜法,那四名只是尋常好手,那裡拉得他動?
其中一人覦準空位,一根長矛插進網孔,刺了進來。
燕微生叫道:“來得好!”網內空位甚少,只及挪移一寸,長矛剛好穿破他的褲管,擦著他的肌膚,直穿楚江王大腿。
楚江王痛得呱呱大叫,不由得慢了一慢。
燕微生乘此空隙,連劈五刀,裂帛之聲響起,身子一竄,竄出網外。
楚江王只覺頂門一涼,眼前頭髮縷縷飄下,伸手一摸頭心,光溜溜的,卻是燕微生剛才出了五刀,四刀破網,一刀削去他的帽頂頭髮,貼肉而過,偏偏完全沒有傷及他的頭皮。楚江王思之駭然:“這一刀如果劈低三寸,我的腦瓜豈非早已分家?”
燕微生單刀連揮,四名門徒只覺刀光在眼前閃來閃去,嚇得心膽俱裂,卻是全然不感到痛楚。只見燕微生已經收刀而走,一摸身體,也沒有短少了一肢半塊,心下一寬:“原來他只是嚇唬我們來著。”
燕微生舉目察看,只見月狼已經乘機逃得不知所蹤,心道:“這傢伙選得倒快。”
這時,四名門徒互相指著對方道:“咦,你的眉毛呢?”摸一摸自己眉間,光滑如楚江王的頭,卻原來眉毛已給燕微生剃個淨光。
燕微生大聲道:“各位南京的鄉親父老,霸王門的惡霸已經給我打得一敗塗地,你們可以安心回家了。我的名字是燕微生,大家好好記著!”
站著諸人面面相覷,茫然不知所以,燕微生道:“還不快走?不怕霸王門的人回頭來找你們晦氣嗎?”
各人如同皇恩大赦,轉眼間走了個乾乾淨淨。
楚江王在他身後大聲道:“你跟霸王門作對,必定不得好死!”
燕微生道:“是嗎?”走到楚江王的身前。
楚江王昂然道:“我既不是你的對手,你要殺便殺,不用羅嗦,反正你也活不了多久,很快使與我在黃泉相聚了。”
燕微生道:“我不殺你。”
楚江王悚然一驚,強道:“男子漢大丈夫,一刀便是一刀,零零碎碎折磨人,不是英雄好漢!”說到這裡,已是有些色厲內荏。
燕微生笑道:“我原意也不是要殺你,也不是要折磨你,反倒是給回你一個殺我的機會。”
楚江王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燕微生道:“你們的門主在那兒,總壇在那兒?帶我去見他!”
楚江王驚道:“你莫不成是瘋了麼?想去送死?”
燕微生道:“我正是瘋了。快帶我去,否則我便一刀把你的腦袋大卸八塊!”一陣豪氣,油然在心中升起:“這個什麼霸王門似乎在江湖上惡名甚大,若然我一戰能夠將之打垮,定然可以名震天下,得到沈素心垂青的指望也就大了不少。”
楚江王道:“好,我帶你去。”心內暗喜:“你要送死,那就最好不過了。”
燕微生刀尖指著楚江王背心,說道:“本大俠行走江湖多年,經驗老到,你可別玩什麼花樣,否則休怪我刀下無情!”押著他前行。四名給剃了眉毛的門徒,以及水淋淋給燕微生擲了下水的門徒,五人乖乖跟在背後,霸王門門規甚嚴,非但禍及本人,甚至會株連家屬,是以五人均都不敢脫逃。
楚江王緩緩前走,尋思:“假若給左門神知道此事,我勢難活命。哼,就帶這傻蛋到黃門,讓泰山、卞城跟我一起聯手,取這小子狗命!”至於總壇天門在那兒,他其實一無所知,想帶也無法帶燕微生前往。
他走得極快,燕微生也沒落後,刀尖不離他的背部,出了城外,走了三個時辰,遠遠看見一道白玉牌樓,打橫寫著霸王門三個大字,底下則是黃門二個小字。
燕微生問道:“什麼是黃門?”
楚江王道:“霸王門共分為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八門。”
燕微生罵道:“他媽的,你不是說帶我到總壇的嗎?”反轉刀柄一敲,重重敲在楚江王頭顱,楚江王哼也不哼,立刻暈倒。
他單刀不停,以刀背力擊,斷骨之聲響起,五名門徒慘痛呼叫聲中,終疼痛得暈倒。
燕微生得意道:“別以為我是傻蛋,我又怎會帶你一起闖門,讓你有機助拳?”他以重手法打暈六人,而不用點穴,卻是免得他們走運遇到同門,為之解穴。此刻便是為同門所救,也是無力戰鬥的了。
他望一望牌匾,喃喃道:“打分舵也好,至少可以省點氣力。而且逐個分點去挑,一重一重打上去,我的名氣豈不是比只打一場更大?”深知惡戰在即,抖擻精神,快步入門。
沿路之上,只見兵刃散地,黑衣的霸王門徒東歪西倒,傷重暈地,顯然經過激烈打鬥,大是奇怪:“莫非有人捷足先登,先來挑了這裡?”
牌樓之後,便是一所大屋,四方宏偉,氣象森嚴。燕微生心下好奇,加快腳步,一竄便人到屋內,不禁一怔。
只見屋內凌亂不堪,頹垣敗瓦,斷兵殘刃,還有一灘一灘的鮮血,黑衣的霸王門徒不停呻吟,有的暈倒,有的還在吐血,有的不停呻吟,但卻是衣衫破爛,滿身血汙。
一名十七八歲的紅衣少女,赤手空拳,與一名黑衣大漢打得正烈。
黑衣大漢虎頭猿臂,身高八尺,手使一對八角銅槌,使得招沉力猛,風雷隱隱,顯然武功甚高。他腰纏一條金絲玉帶,跟楚江王那條一模一樣,想來二人在門中位屬同一職司。
紅衣少女容色極美,身形嬌小玲瓏,拳招走的卻是剛猛一路,招招進逼,一雙纖纖玉手,竟將手持八角銅槌的黑衣大漢打得全無還手之力。她面容寒霜,叱道:“泰山王,你殺害何八斤一家十一口,還姦殺了他的妻子女兒,如此獸行,今日非得要你填命不可!”
燕微生心道:“泰山王,楚江王,喂,這樣作惡多端的‘王’,在霸王門究竟有多少個?”
泰山王情知不敵,竟然不閃不避大吼一聲,雙槌合推而出,意欲孤注一擲,與紅衣少女拼個同歸於盡。
紅衣少女冷笑一聲:“想跟姑奶奶拼命嗎?沒這麼容易!”膝部微屈,一腿上提。
燕微生禁不住拍手道:“精采,確是高招!”
果然,紅衣少女膝頭一頂,頂中泰山王右腕,腳跟翻起,奇奇幻幻,竟然撞中泰山王左腕。泰山王雙腕一軟,八角銅槌招式也軟了下來,小腹一痛,經已中了一記重拳。
泰山王悶哼一聲,口鼻噴出鮮血,直飛七丈之外,重重撞在一塊屏風之上,屏風片片碎裂,壓在他的身體,他筋骨健壯,猛虎彈起,身上屏風碎片飛彈而出。
紅衣少女斜眼望著燕微生:“你是誰?”身法不停,揮拳痛擊泰山王面門。
燕微生道:“我叫燕微生,跟姑娘一樣,都是來找霸王門晦氣……”
他還未說完,已聽見泰山王暴雷似的怒吼,蓋住他的說話:“小賤人,你竟然敢殺老子,不怕你老爹——”說不下去,卻是嘴已被紅衣少女重足擊中,嘴巴爛裂變形,幾顆牙齒穿破後頸而出。
紅衣少女道:“你姦殺何八斤大肚的妻子和十歲的女兒時,可想過有此一天?”
泰山王滿口鮮血,連舌頭也給打歪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嗬嗬連聲,眼神露出害怕的表情,雙膝不由自主跪了下來。
紅衣少女看見他的表情,心腸一軟,半晌才咬牙道:“我饒得你,何八斤一家十一口卻饒不得——”
驀地泰山王奮力一摟,抱住她的腰間,隨地一滾,一百五十斤重的身軀重重壓住紅衣少女。紅衣少女自以為大獲全勝,泰山王再無還擊之力,一時疏忽,竟給泰山王偷襲得手。
泰山王張開血淋淋的大口,一口便往紅衣少女頸項咬下。紅衣少女與這張恐怖容貌面面相靦,只驚慌得心膽俱裂,竟然不懂掙扎閃避。事實上,以泰山王泰山壓頂似的巨大身軀,一個兒可抵上四個紅衣少女,她便要推開此人,也非一時三刻可成之事。
紅衣少女嚇得高聲尖叫,不自覺閉上眼睛,卻完全不感痛楚。只覺一股暖暖的水自流在自己頸項,張開眼睛一看,尖叫得比先前更是大聲十倍。
泰山王不知何時,變成了一具無頭屍體,鮮血自斷頸泉湧流出,直朝衣領流人去,一直流往自己的胸脯,小腹,麻癢感覺隨之而起,胸膛、小腹肉麻得幾欲戰慄。
紅衣少女反而止住尖叫,徐徐定下心神。她雙臂被泰山王牢牢箍住,發不出力,兩隻食指分點泰山王屍身的左右極泉穴,泰山王的雙臂鬆了一鬆,她身體一竄,竄出泰山王的熊抱。
她心裡暗暗慶幸:“幸好這惡人死去不久,身體還未僵硬,否則點他的穴道也不會有反應,脫身可就麻煩了。”瞥見燕微生,見他手上單刀兀自淌著鮮血,知是他救了自己,遂道:“你救了我,多謝你啦。喂,你為什麼不應我?”她要強好勝,讀書也不甚多,雖然得燕微生救了性命,嘴裡依然不是太過客氣。
只見燕微生呆呆的站立,雙眼茫然,身體微微顫抖,似乎十分害怕,非但沒有應答紅衣少女,連眼也沒有半點兒瞄向她。
紅衣少女溫道:“你不答我,那就算了。”
忽聽得燕微生喃喃道:“我殺了人,我殺了人,這怎麼辦?”
紅衣少女恍然明白:“原來是個傻蛋!”忍不住噗妹一笑,說道;“你以前沒有殺過人嗎?”
燕微生呆呆搖頭:“沒有,沒有。”
紅衣少女道:“這個人是個大惡人,你殺了他,就是替天行道,為民除害,有什麼不對的?”
燕微生搖頭道:“總之殺人就是不對。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們怎能夠隨便殺人呢?”
紅衣少女道:“真是個傻蛋。你是初出道在江湖行走的?”
燕微生好一會才應道:“是。”
紅衣少女道:“這個江湖,不是你殺人,就是人殺你,你以後行走江湖,要殺的人還多著哩!”
燕微生搖頭道:“可是殺人的滋味,實在難受得緊。”忽爾望見泰山王的無頭屍體,一陣反胃,忍不住大吐特吐起來。
紅衣少女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正待安慰,忽地聽見一把嘯聲遠遠傳來,臉色一變道:“糟,他也來了!”
那陣嘯聲清越激昂,遠遠傳來,依然嗡耳生痛,顯然發嘯之人內力已臻極深境界。
燕微生嘔吐方止,聽見嘯聲,精神一振道:“此人武功好高!究竟是誰?”
紅衣少女急道:“來不及說了,快逃!”拉著燕微生的手,急步走進內堂。四處找尋,四周都是牆壁,跳上牆頭一望,竟是百丈峭壁,雖不是甚高,如此跳下,卻無活命之理。
她急如熱鍋上的螞蟻,不停踱步:“就只有上山的那條路可以逃走,究竟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忽道:“哎呀,差點忘了。”一個箭步,又再竄回大堂。
燕微生只有跟著她走出走人,只見她用手指在泰山王的屍身醮了鮮血,在地板寫著:
不是笑兒乾的。
燕微生雖是心神往格,一看之下,不由得失笑起來,心道:“原來你叫笑兒。”
笑兒想了一想,也覺不妥,又寫道:
我已去也!
笑兒又捉住燕微生的手,說道:“我們快躲起來。他看見這幾個字,一定以為我們擊了。”
燕微生道:“你躲吧,我不躲。”
笑兒喊道:“當這緊急關頭,你還哭什麼喪?躲了起來,慢慢哭飽也還不遲!”
燕微生道:“來人是霸王門的高手,是不是?”
笑兒道:“算是吧。”燕微生道:“我來這裡,就是要找霸王門的晦氣。如今有高手到來,正好與他較量較量。”
笑兒道:“他武功高得很,你一定不是他的對手。”
燕微生道:“你怎知呢?或許我的武功比他更高,把他砍成一截截,為民除害呢?”
笑兒驀地大怒,一巴掌摑在燕微生臉上,罵道:“卑鄙!”
燕微生猝不及防,捱了一巴掌,怒道:“你幹麼打我?”
笑兒也覺有些歉意,說道:“對不起。這事遲些再跟你解釋,我們先躲起來再說。”
燕微生道:“就是我不是他的對手。這裡的場是你砸的,人是你殺的,關我什麼事?”
笑兒一邊死命拉走燕微生,一邊道:“人就算不是你殺的,看見你在這裡,也會以為是你殺的,明不明白?”
嘯聲越來越是鏡亮震耳,來得好快,當二人走到內堂,嘯聲已然來到大堂,戛然而息。笑兒人急智生,一指布幔,二人身形一閃,已然閃入布幔之內。
只聽得啪啪幾聲輕響,一把雄壯響亮的聲音道:“是誰,是誰砸掉場子,殺死泰山王的?”想來啪啪幾聲,卻是那人摑擊門徒的掌聲。
燕微生與笑兒躲在布幔內,身軀緊貼,手背碰到她的手背,軟如柔荑,心頭感覺到她的心跳,卜卜、卜卜卜,跳得極急,似乎跟自己跳得一樣急促。
他自出孃胎以來,從未試過跟女子如此接近,不由得臉紅耳熱,手心冒汗,剛才殺掉泰山王時的緊張,又似乎是微不足道了。
門徒顫聲道:“啟稟左門神,是,是笑,笑語姑娘……”
雄壯聲音道:“哼,我就早知道是她作怪!”
燕微生香澤微聞,心神俱醉,只盼這一刻有多久長就多久長,心想:“怎地她居然這般的香?”
他感覺笑兒的身體似乎在顫抖,顯然也是十分緊張,想來定是十分害怕雄壯聲音的主人。
燕微生心想:“笑兒武功甚高,外出那個究竟是什麼人,居然令她如此恐懼?”頗有跳出去跟他較量之心,只是此刻軟玉溫香在旁,要待離開這塊小小的布幔,卻又是無比的艱難。
猛地覺得臉頰被什麼東西輕輕一觸,也不知清楚是自己的臉頰碰向她,還是她碰向自己臉頰,總之二人均是急忙一縮。似乎是嘴唇,但是,她的嘴唇又怎會比自己的臉頰更是熾熱?
他只覺臉紅耳熱,不斷告誡自己:“燕微生啊燕微生,君子不欺暗室,你可千莫不要乘人之危啊!”
雄壯聲音道:“咦?這裡有字!”原來他在這時方才看到笑語留下的血字。
只聽得衣袂颯颯,那人又已離開。
燕微生鬆了一口氣,急忙走出布幔。卻見笑語在布幔內遲遲不出,說道:“笑語姑娘,笑語姑娘。”
笑語徐徐走出來,一張俏臉紅暈未散去,佯作沒事道:“快走吧,不然他又折回,可就麻煩了。”
二人一出大堂,只見眼前站著一名漢子,虯髯亂髮,神色極是威武,一個身體竟是四方的——他身高不過六尺,打橫也是五尺有餘,看起上來,竟似一座矮山。
虯髯漢子道:“哼,俺就知道你仍然躲在這裡!”果然就是適才那把雄壯聲音。
燕微生對笑語道:“你站開,讓我來對付他。”低聲道:“不必擔心,就算我不敵,也會拼命纏住他,你就設法逃走。”
虯髯漢子道:“小子,你是誰!”
燕微生走前兩步,抱拳道:“晚輩燕微生,領教前輩高招。請問前輩高姓大名?”他見虯髯漢子隨隨便便一站,已是如淵停嶽峙,知他是一等一的高手,不敢怠慢,暗暗運勁全身。
虯髯漢子嘿聲道:“你不知道俺是誰,竟敢跟俺動手?”
燕微生道:“敢間前輩是不是霸王門的人?”
虯髯漢子道:“不錯,這又如何?”
燕微生道:“霸王門欺壓良善,無惡不作,好惡之徒,人人得而誅之。”
虯髯漢子勃然大怒,說道:“小子斗膽!你是她的朋友?”最後一句話,卻是問紅衣少女的。
燕微生搶著道:“我不是這位姑娘的什麼人,我也不認識她。這裡的人都是我殺的,跟這位姑娘全然無關。”
虯髯漢子驀地哈哈大笑,聲震屋瓦,屋頂砂石籟籟落下。他問笑語道:“笑兒,這小子究竟是什麼東西,什麼來頭?”
燕微生道:“前輩,你再說話,晚輩可要動手了。”擎刀引式,急向笑語大打眼色,口型說出“快走”二字,卻是全然不發聲音。他見虯髯漢子武功如此之高,亟欲一戰,只是生恐自己萬一不是敵手,豈非連累了笑語?是以先叫笑語逃走,使得自己動手時,更無後顧之憂。
虯髯漢子道:“你跟俺動手,你可知俺是誰?”
燕微生心道:“剛剛問你你不肯說,此刻你反來問我?”說道:“晚輩不知。”
虯髯漢子道:“俺便是江湖人稱齊魯雄獅的柳嶽!”
燕微生吃了一驚:“原來是柳前輩。”他不止一次聽爹爹提起過柳嶽的大名,說柳嶽是齊魯的第一高手,當年憑著一雙鐵拳,橫行山東,從來沒有人接得過他三拳以上的。燕凌天向兒子提起柳嶽時,頗有無緣與此人一會為憾,想不到燕微生竟然在這裡碰到這位一代高手。
柳嶽傲然道:“俺還以為小子無知,總算你聽過俺的名字。”
燕微生道:“前輩大名,晚輩早就如雷貫耳。”
柳嶽指著笑語道:“你又可知她是誰人?”
燕微生一看笑語,只見她神色極為古怪,又是尷尬,又是害怕。他搖頭道:“晚輩剛剛與這位姑娘相識,全然不知她的來歷。”
柳嶽道:“她便是俺的女兒,柳笑語。”
燕微生大大吃了一驚:“什麼,她是你的女兒?”
柳嶽嘆了口氣,說道:“笑兒,明知爹爹已經是霸王門的左門神,你為何要在這裡搞事,莫不成要拆爹爹的臺不成?”他初入來時,怒火已達極點,只是過了這一陣子,火氣亦下降不少。
柳笑語翹起嘴道:“女兒就是不喜歡爹爹當霸王門的爪牙。”
柳嶽頓足道:“俺當初真是寵壞了你,想不到你竟然做出這等事情出來!”他舉手投足,俱有極大威力,這一頓足,只聽得惶然巨響,地面階塊登時破裂。
柳笑語道:“爹,你知不知他們幹了什麼傷天害理,令人髮指的事?上次泰山王砍下一名三歲小童的頭顱,女兒都聽你說話,忍了下去,今次——”
柳嶽喝道:“住口!”
柳笑語言語被窒,跺腳道:“爹呀,你聽我說……”
柳嶽道:“女兒,你聽爹爹說,你知不知已經闖下了彌天大禍?”
柳笑語道:“大不了便是你再當不上霸王門的左門神。如此正合女兒心意。以後我們兩父女便跟以往一樣,相依為命,浪蕩天涯,過著以往逍遙自我的日子,豈不是好?”
柳嶽長聲嘆喟,似有無窮難言之隱。他忽地一腳踹下,啵的一聲輕響,踩破了一名受傷門徒的頭顱。
燕微生與柳笑語相顧一眼,心中均是大吃一驚,不知他此舉所為何事。
柳嶽出拳起腳,大堂慘叫聲音此起彼落,不到片刻,所有門徒均被他用重手法打得筋折骨爆,死無全屍,連泰山王的屍身也給他在胸口轟了一記重拳。
燕微生別過頭,不敢多看,心裡只覺一陣反胃,幸好剛才嘔過一次,胃內空空如也,今次勉強可以忍住嘔心。
柳嶽面不改容,問道:“小子,剛才你說,你叫什麼名字?”
燕微生道:“在下燕微生。”
柳嶽道:“你可是喜歡俺的女兒?”
燕微生臉愕了一愕,想不到柳嶽所問竟然如此直接。要答不是,似乎十分無禮,冒讀了柳笑語,遲疑了一陣。
柳嶽不待他回答,已道:“俺真的是多此一問。俺的女兒像花朵一般,人見人愛,你又怎會不喜歡,只是你這副傻不愣登的模樣,笑兒可未必看得上眼。”
燕微生臉上一紅,更不好意思否認了,亦不好意思望向柳笑語。
柳笑語雖是性格爽朗,也不禁羞得耳根發熱,只道:“爹,你在說什麼話!”
柳嶽卻不理她!只是自顧用手指在泰山王的屍身蘸上鮮血,在地上大大寫道:
霸王門多行不二
燕義生替天行道
柳嶽道:“小子,你既然喜歡俺的女兒,這就是討她歡喜的最好良機了。這裡的事,你便認了上身吧。”
燕微生看見柳嶽的法子竟然跟柳笑語剛才用的法子一模一樣,果然是父女;微感不妥,卻又不知如何拒絕,心道:“我反正此來是砸霸王門場子的,便是認了這筆血賬,又打什麼相干?”然而始終覺得有點不對頭的地方,口裡卻只能道:“柳前輩,你寫錯了多行不義的‘義’字和晚輩的‘微’字。”
柳嶽道:“還不是一樣?讀上來差不多便成了。”心道:“小子小子,你為笑語背了這個黑鑊子,只怕是留不住性命當俺的女婿的了。誰教你喜歡俺的女兒呢?為她犧牲一點性命,也是沒有法子。”照他的性格,本是大情大性,寧願死也不會幹出這等撇脫嫁禍之事,只是為了女兒,卻是毫不猶疑,一賴便把這場大禍賴在燕微生身上。
柳笑語道:“爹,你在幹什麼?一人做事一人當,女兒做的事情,為什麼要燕公子來承受?”伸足便欲把血字擦去。
柳嶽喝道:“笑兒,你還幹什麼!”重重一巴掌,捆得柳笑語飛出一丈之外。
柳笑語只覺滿天星斗,跌撞數步,方始站定。只見她白嫩的臉上露出五條粗大的指痕,紅得像血,然後慢慢鼓起,腫得有如一個小皮球。
柳笑語自出孃胎以來,從未捱過父親半句重罵,更遑論說是毒打了。她撫著腫頰,呆了好一會兒,像是不敢相信此事,方才慢慢道:“爹,你竟然打笑兒?”淚水從兩腮流了下來。
柳嶽望著自己的手掌,顫聲道:“俺,俺竟然打了笑兒?”這雙殺人如麻,毫不手軟的手掌,竟爾顫抖起來。
燕微生站在這對寶貝父女身旁,大是尷尬,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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