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火爐,姑蘇水道,煙箱寒水,水面浮荷,活魚騰跳水上,小舟往來水間,只有江南,只有姑蘇,方有這般天上人間,不似人間的美景。
小揖輕舟,燕微生人在小舟,小舟矣乃徐行。
沿途水色如畫,燕微生卻是無心欣賞。他是划船的人,不是坐船的人。
劃了六天,一天八個時辰,燕微生的氣力早就消磨殆盡,莫說旁邊不過是姑蘇美景,便算姑蘇美女全部站在船旁,他也沒有氣力多瞧一眼——如果美女脫光衣服,自又另當別論。燕微生從來沒有見過女人的裸體,就算是小臂以上,頭頸以下,都未曾見過——就是沒有見過,才會想得要命。
燕微生此來姑蘇,本來是到銅雀莊,參加長江田七月十八日的壽宴,順便一睹武林第一美人沈素心的芳容,怎地居然變了船伕,此事豈非說來甚奇?
這須得從他來到姑蘇當日說起。
話說燕微生才到達姑蘇城外,就遇上了三名小毛賊。
三名小毛賊身裁一點不“小”,燕微生也算是燕趙大漢了,高大的那位卻足足比燕微生高上一個頭,“矮小”的也跟燕微生差不多平頭。凶神惡煞,手裡提著破柴刀,攔路截住燕微生,喝一聲“打劫”,一刀就往燕微生膀子卸去。
燕微生豈懼三名小毛賊?兩個照面,把他們打得東歪西倒,頭破血流。正待思量該用什麼法兒教訓三人,三名毛賊突然翻倒下地,居然求起饒來。
一名毛賊道:“大爺,小人家有三名老母在堂,老婆妾侍七八個,親生小子私生子加上來十七八個,食指浩繁,無以為生,方才落草為寇,無意冒犯,盼大爺網開一面,放過小人狗命吧!”
第二名毛賊道:“阿拉無高定,依是大英公……”滿口吳語,燕微生半句也聽不明白。
第三名毛賊道:“大爺,小人是豬油蒙了心,財帛實了頭,有眼不識泰山,居然夠膽冒犯大爺,小人該死!小人該死!小人該死!”照頭照臉,摑了自己十數巴掌,忽地面容抽搐,口吐白沫,居然羊癲瘋起來。
燕微生還能如何,唯有道:“好啦好了,我今番便饒過你們。以後你們須得改過自新,做回好人,否則再遇上大爺,我可決計不再輕饒!”
他此言一出,連羊痛瘋那名毛賊也忽然不藥而癒,三人大笑大跳,圍著燕微生,又摟又抱,連呼多謝,一併走了。
燕微生搖頭苦笑,舉步入城。來到姑蘇,相距武林大會還有十天,自然免不了先乘舟邀游水道,一覽天下無雙的水色,方始不枉了姑蘇這一遊。
遊了一整天之後,燕微生付錢梢公,左掏右掏,赫然發現懷裡的三十多兩銀子居然不翼而飛。
他先向梢公坦言,梢公大怒;他繼而苦苦哀求,求得舌焦唇乾,梢公才勉強道:“也罷也罷,老子倒黴,瞧你的樣子還蠻老實,擔屎也不見得會偷吃了……”
燕微生心內哺咕:“擔屎自然不會偷吃,還用你說?”
梢公續道:“老子吃虧點,你給我划船三日,收入全歸老子,這筆賬便算一筆勾銷,老子也好歇一歇筋骨。”
燕微生大喜,忽又愁眉苦臉道:“我的錢全都沒了,無錢開飯。”
梢公道:“他媽的,老子好人做到底,每天給三個銅錢你開飯。喂,反正你沒錢,不如索性把這條小舟租給你,也好讓你賺回一些盤纏,如何?”
燕微生大喜過望,心想:“我身上不名一文,如何去得銅雀莊?反正相距七月十八還有多天,不如先在此賺回幾文,再作打算。”
於是二人協定每天二十文銅錢船租,為期十天。
到了第二天,燕微生方喊叫苦連天。首先要爭生意,數十名船伕聚在碼頭,有人路過,不管他是不是乘船,大夥兒都一哄而上,蜂擁搶客。可憐燕微生呆頭呆腦,呆口呆舌,如何爭他們得過?這一天幾乎吃了白果,幸好俟得傍晚,一名北方客人到了碼頭,只有燕微生懂得跟他說北方話,終於接成第一宗生意,勉強夠付二十文船租,只是還不了錢,給梢公罵了個狗血淋頭,不在話下。
第二天居然漸入佳境,客人越來越多,大多是武林人士,來自各方各地的都有,想來都是參加壽宴的英雄豪傑。燕微生的肚子在唱著空城計,手上還要用力搖櫓,為了賺錢,劃足八個時辰,他又不懂得使力竅門,只搖得雙臂幾乎脫了力。
這一天,燕微生賺了九十八文錢,非但付清了船租,連欠的船錢都一併付了。
梢公見到,眼都幾乎紅了,立刻坐地起價,把船租增加兩倍。燕微生逼於無奈,只得也應承了。
第三天的生意更好,來的江湖豪士更加多了許多。他們每一個都好像燕微生初下凌天堡時一般的腰纏萬貫,闊氣億分,燕微生把船費提高一倍、二倍、三倍,他們也不在乎,燕微生更加辛苦,錢也賺得更多了。
這一趟,燕微生學乖了,先把錢收起來,數定四十文錢,一手遞給梢公,梢公不知他的收入暴增,自然不致坐地起價。
每一天,燕微生辛苦搖船八個時辰,黃昏只花一文錢,吃上兩個大白饅頭填肚。他希望積多點錢,去到銅雀莊時,萬一要花起錢來,也不致於太過狼狽寒酸。
燕微生這一生,從來沒受過這樣的活罪。幸好他生性樂天,闖蕩江湖之前,也存了吃苦之心,每晚臨睡前安慰一下自己,也沒有什麼。
這一天是第八天,還有二天,便是武林大會的正日了。
燕微生身前是一名少年道士,高冠羽服,面如冠玉,背插雙劍,甚有高手風範。
青年道士一上船,拋了十兩銀子給燕微生,冷冷道:“開船。”
燕微生道:“道爺到那裡去?”自從當了船伕之後,他的口齒也乖巧了不少。
青年道士道:“隨便。”之後一句話也沒有說過,像是吃了啞藥一般。
燕微生只得隨便帶他漫遊姑蘇水道。途中逗著少年道士說了幾句話,也無回應,索性不說了。
突然遠處一陣兵刃交擊之聲,燕微生舉頭一望,五艘小船載著七名漢子,展開刀劍,同時圍攻一名黃衫青年。
黃衫青年那艘小舟的船伕早就給刀劍劈開胸膛,半截屍體伸出船外。黃衫青年使一柄長劍,劍法頗為不弱,錚錚兩聲,圍攻一人使的齊眉棍斷成二截,另一人使的劍尖也給砍斷,原來黃衫青年手持的居然是一柄寶劍。
七名漢子兵刃雖是吃虧,出手卻半點不讓,狠辣老練,招招奪命。黃衫青年擋了幾招,怒聲罵道:“林圖,想要我的性命,可沒這麼容易!”
話未說完,迎頭一個獨腳銅人砸來,黃衫青年揮劍一擋,獨腳銅人畢竟太過沉重厚身,寶劍只能削破一塊鐵皮,手腕一震,差點便給這件重逾五十六斤的重兵器砸個脫劍而出。
黃衫青年對著說話的卻是一名風度翩翩的公子哥兒,意態悠閒,輕搖把扇,半躺半坐在不遠處一艘小舟之上。
公子哥兒林圖笑道:“看看你姓李的有沒有這個本事?假如你今日逃得脫本公子性命,我便把沈素心讓給你,那又如何?”
燕微生聽見沈素心的名字,心頭一震:“他們是在爭奪沈姑娘?他們究竟是沈姑娘的什麼人?”
黃衫青年怒極,忽地一柄鬼頭刀直砍他胸前,他寶劍回削,鬼頭刀直直落下,卻是連著持刀者的手腕。黃衫青年又傷了一人,正自得意,忽見眼前一黑,舉起左手劍訣一擋,食中二指已給獨腳銅人砸飛出來。
他一陣茫然,好一會才感覺痛楚,慘聲高叫起來。
燕微生看得義憤填膺,心道:“非得去救他不可!”
他還未動櫓,船上青年道士已道:“快劃到那兒!”又拋下了十兩銀子。
燕微生心道:“這少年道士看似冷冰冰的,原來也有好一股俠義心腸。”運櫓如飛,三下五除二,劃到戰場附近。
青年道士不待小舟駛到,清嘯一聲,長身而起,落入一艘小舟船板。雙劍出鞘,交叉一絞,如同一把大剪刀,舟上大漢頭顱飛出。
燕微生吃了一驚:“道士劍法好不狠辣!”他本欲插手相助,眼見少年道士武功奇高,樂得袖手旁觀。
林圖吃了一驚,長身而立,叫道:“尊駕高姓大名,何以做此架樑?是否想與大良林家為敵?”說到最後一句,已是聲色俱厲。
青年道土冷笑道:“你聽著,大爺是一川子,免得閻羅王問起你死在誰人手來,瞠然答不出來,死了也得做糊塗鬼。”
他面向林圖說話,身後三漢三般兵刃接連向他背後遞出,他既不轉身,也不回頭,雙劍反手背後撩架,三漢攻之不入,反而數度險險中招,駭然大驚。
林圖聽見一川子的名字,面色大變,冷汗涔涔流下,連場面話也不說了,驀地在舟子手上搶過船櫓,急劃而走,嫌小舟走得太慢,一腳把舟子蹬下水中,減輕負重,小舟如箭滑水飛走。
舟子浮上水面,破口大罵:“你這殺千刀的,搶阿拉的船,阿拉跟伊拼個你死我活,辣塊媽媽……”
一川子高聲對走遠的林圖道:“懂得害怕了麼?”揚手擲出雙劍,回身空手對付三漢。
林圖正自歡喜:“想不到我竟然能在一川子手上逃脫,回到家中,一定得焚香禱拜,謝過祖宗積德。”猛地見著白光如電飛來,胸口一涼,便已人事不知。
一川子擲出雙劍,飛到半空,卻變了一先一後。
先聲那劍將林圖一劍穿心,後去那劍卻拐了個彎,劍身勾住先去那劍的劍柄,將那劍一帶而出,兩劍打著跟斗,同時回頭飛向一川子。
燕微生暗自喝采:“好巧妙的手法!”轉念又想:“好毒辣的手段。雖說除惡務盡,似乎也不必如此劍不留情。”
三漢見一川子大發神威,他們早就聽過一川子的大名,均是嚇得心膽俱裂,腳下早就存了開溜之心。奈何一川子以指作劍,式式凌厲,將三人逼得展不開手腳,要待開溜,談何容易?
一漢人急智生,兵刃瘋狂砍出,重重一腳,踏中船板。
四人所處不過是艘小舟,那堪這一記重腳?小舟登時歪側左邊,三漢正自大喜,只待小舟翻轉,四人跌在水中,便分頭遊走,一川子人在水中,如何分頭追殺三人?誰知一川子腳下暗使“千斤墜”,小舟回覆平衡。然而船板穿破一個大洞,洞水汩汩湧了入來。
一川子大怒:“你們找死!”
這時雙劍已然飛回,一川子伸手一撈,劍光飛舞,兩漢分成了人截,鮮血如雨散下。
燕微生看得幾欲作嘔,差點想別過頭去不看,轉念一想:“這一川子殺人太辣,這些殺手縱有可死之道,也不該如此濫殺!”
他正待出手相救剩下一漢,忽見那漢子跪倒,眼水與鼻水長流,不迷叩頭道:“大爺饒命!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冒犯王威,大爺饒過小人一條狗命!”
一川子和顏悅色,輕撫漢子頭頂,如同撫著愛呆之頭:“這才像樣嘛。”
燕微生心下一寬:“幸好這人的殺心還有一絲憐憫。”忽聽得東南方兩聲短促慘叫,回頭一看,心下嘆道:“顧著看這邊,倒忘了看那邊。”
黃衫青年得一川子相助,壓力大減,以一對二,仗著寶劍之威力,早就削斷了二人兵刃,終於一招“玉女穿梭”,一劍連斃二人。
他抱拳道:“多謝閣下拔刀相助,大恩大德,李相沒齒難報。”心道:“我居然得到殺人不眨眼的一川子救命之恩,這件事情傳了出去,只怕無人會信。”
一川子乜斜著眼,上下打量李相,說道:“‘湖北李莊,鄂半金藏’,湖北一省的金子,據說有一半藏在你家窯庫,你是李家的三公子,怪不得啊,敢來姑蘇向沈素心求親了。”
李相道:“李家雖然稍有積財,那裡比得上清觀的富甲天下?”
燕微生心道:“上清觀?嗯,爹對我說起過,上清觀是南方第一富,由一家姓秦的道士代代相傳,據說積財方法頗有傷損陰騖的地方。這位李三公子無端端提起上清觀,是何原因?”
一川子傲然遭:“你知道就好。”
燕微生看一川子面色,心道:“莫非這一川子就是上清觀的子弟?”
一川子上下打量李相,冷冷道:“你長相不見得高明到那裡,武功更是稀鬆平常,怎麼啦,大爺說得對不對?”
李相心下不悅。他雖得一川子救命之恩,然而他是世家子弟,從小頤指氣使慣了,那裡受得這股氣?抗聲答道:“是又怎樣?”斷指劇痛一陣陣攻到心中,勉強忍住不露到臉上,然而雙指折斷,自己就此成為殘廢,不免傷惑。
一川子道:“我只是奇怪,像你和林圖這般的德性,怎配跟我爭奪沈素心?”
燕微生吃了一驚,李相更是叫了起來:“你也想角逐招親?”
一川子道:“我不是來招親,來姑蘇幹什麼?”
李相瞪著一川子,長聲嘆道:“既生瑜,何生亮!你既角逐招親,銅雀莊之會,已無我李相立足之地矣。”
一川子冷冷道:“你也配跟我瑜亮相稱?”劍光展起,竟將李相雙臂剁了下來。
李相痛得滾地嚎叫,嘶聲道:“一川子,你好狠心!”
一川子道:“我不殺你。我要等整個姑蘇的人都知道,跟我一川角爭奪沈素心的人,下場只有跟你一樣!”
燕微生忍耐不住,大聲道:“一川子,你……你太過分了!”
一川子初而一愕,繼而大笑道:“我行走江湖多年,還未見過有人膽敢跟我大聲說過半句話,兀那船伕,你是第一個,好極了,好極了。”
燕微生道:“我初時以為你仗義救人,對你大起敬佩之心。誰知你只是為了一己私慾,殺絕覬覦武林第一美人的對手,濫殺他人,這……實在太……”他一時想不出恰當的形容,遂道:“……太不應該了!”
一川子像是調侃著一個傻子的表情,慢慢道:“你說完了嗎?”
燕微生道:“還未說完。想那武林第一美人沈素心是何等蘭質慧心,若然給她知道了你這等卑鄙的行徑,也決不會喜歡上你!”
一川子微微冷笑道:“你可知我和沈素心已經是什麼關係了?”
燕微生愕然搖頭道:“不知。”
一川子踢一踢滾在船板呻吟的李相,說道:“你離開之後,告訴天下武林知道,沈素心對我早就死心塌地,與我私訂了終身,十八日招親之會,不過是做個樣子,讓我風風光光的娶她過門而已。你們這些癩蛤蟆,死心了吧!”
燕微生只覺腦中一轟:“沈姑娘,她,她竟要嫁給這個濫殺的道士!”迷惘茫然,一時不知所止,正自恍惚間,突覺身前一涼。
他練武多年,反應立生,劍尖只沾著他的肌膚,一個後翻跳出一丈開外,猛一瞧,四周全是水,只驚叫得半聲,已然噗聲跌入水中。
一川子一劍失手,心中也是驚奇:“這船伕貌不驚人,想不到居然也有三分輕功。”提劍等著燕微生浮上水面,只得他一伸頭,立時飛劍將他殺掉。
誰知等了許久,還未等到燕微生“出頭”,心下恨恨:“這小子定是泅水逃了,真是不值!可惜我不通水性,否則追下水去,將他大卸八塊!”
他出道以來,劍下從未逃過一個活口,今日居然給燕微生逃掉,心頭極是不快。
一川子遂對死剩那漢子道:“劃我回岸!”
那漢子連道:“是,是,大爺!”那敢怠慢?呼嚕呼嚕,努力搖著櫓,誰知小舟非但不前,竟然打起轉來。
他嚇得心膽俱裂。偷瞧一川子,只見他臉色鐵青,變得極為難看。那漢子心道:“他奶奶的,這次死定了!”幸虧他的腦筋也是頗為靈光,慢慢摸索到划船的竅門,終於把小舟划走了。
那漢子解決了一道難題,眼前又遇上了另一道更大的難題:姑蘇水道縱橫,他如何認得路途?只覺前路茫茫,他急得滿頭大汗,又不敢對一川子明言,只得四處遠望,希望天可憐見,終於見到了岸邊的一丁點兒。
其實那漢子也是過慮了。一川子雖然濫殺,然而若果殺掉那漢子,豈非要自己划船?這樣的蠢事,他是決計不會幹的。
至於去到岸邊之後,殺不殺那漢子,就是後話,按下不表。
卻說燕微生跌下河中,一下水便喝了幾口,喉嚨劇嗆,鼻孔噴水,身體直沉到底。莫說跟一川子打架,便是自身也是難保了。
他自小在高山長大,見過最大片的水就是家中的魚池,如何懂得泳術?一川子以為他泅水遊遠了逃走,其實那時他正在河水中央掙扎沉下,難怪一川子看他不見了。
燕微生喝了幾口水,人也變得昏昏沉沉,只覺背上好像有千斤包袱,直把自己拉下水底,忽地想到:“包袱,包袱……”迷迷糊糊地,手腳亂舞,居然解下了背後包袱,跟著便半暈半醒,再也動不了。
包袱卸下,直向河床沉去。那包袱藏著一柄近二十斤重的單刀,無怪將燕微生一直拉下水底。
燕微生無力掙扎,身體反倒冉冉上升,忽地覺得身體凌空,如同飛天,登時清醒了一小半,只見一根長長竹竿,從衣領插入,褲管伸出,活像晾衣裳一般,將自己高高吊在半空。
他打了幾個隔,吐出幾口水,只覺說不出的難受,卻又再清醒了兩分。抬頭一看,只見持著竹竿的是一名青衫女子,戴著一個白玉面具——赫然又是花玉香!
燕微生嚇得又再清醒兩分:“怎生總是我最最狼狽的時候,才遇上她來救我?莫非……這是老天報應我逃婚來著?”
花玉香手腕一抖,燕微生整個身子順著長竿,如同飛鳥下滑,直滑向她的小舟。她輕輕招手,將燕微生卸下船板,船身徐徐一沉,連少許側倒也沒有。
燕微生跌下船板,全然不感痛楚。只覺天旋地轉,喉嚨肚皮說不出的難受,如狗般四肢趴地,不停猛咯,始終咯不出肚中積水。
花玉香玉掌挪移,燕微生翻身而倒,肚皮朝天,微微凸起,活像一頭翻身露肚的大烏龜。她用掌心輕揉燕微生的小腹,燕微生只覺一股熱力直抵胃腹,不自禁張開嘴巴,嗝嗝連聲,一口一口嘔出清水,從嘴角源源流出。
嘔不多久,燕微生的小腹已然平伏,但亦已累得有氣無力,躺在船板急喘著氣。
花玉香忽地“啊”了一聲:“原來又是你!你怎地來到姑蘇,又這樣不小心,跌了下河?如果不是碰巧給我撞到,你早就溺死了。”
燕微生不勝愧赧,不敢面向她,更不敢答話,唯有閉起雙眼,佯裝喘息。
花王香道:“你也折騰得夠了,歇一歇息,也是應當的。緊記著,當下雖是辛苦,可是呼吸仍須不徐不疾,太急,反會傷了腑臟。”
燕微生聽著她的話,徐徐吐納,果然舒服多了。
花玉香持著長竹竿,深插入水,往河底輕輕一點,小舟前行得又快又穩。她遠望前方,一言不發撐著船,手動得如同刻板,似乎若有所思。
燕微生彷彿聽到她輕聲嘆喟,似有還無,也不知是不是聽錯了。
過了好一會,她忽然輕聲問道:“聽你的口音。似乎是河北太行山,石家莊一帶的人士。”
燕微生不知如何答才好,唯有問聲一“唔”以回應。
又過了好一會,花玉香又道:“我想向你打聽一個人。”
燕微生心頭一跳:“她,是不是想打聽我?”更加不敢答話了。
花工香聽見他沒有回答,居然也沒有打聽下去,燕微生雖然心下好奇,當然不敢追問。
二人無話,忽聽得一把男人歌聲,沉渾雄厚,嫋嫋傳來,想是船伕唱的山歌:
東南風起打斜來,
好朵鮮花葉上開。
後生娘子,子個,沒人要喲,
嘻!是多少柔情哭裡來!
烏啊,烏啊,烏!
船伕不見人,歌聲卻是嫋嫋繞繞,傳來小舟。花玉香把船撐呀撐,兜兜轉轉繞著水道走,不知走了多遠,歌聲依舊風中飄來,一字字鑽入二人耳朵。
燕微生只覺頭皮發麻,心中安慰自己:“我倆的親事還未敲定,我便出走了,對她想來傷害不大罷?她是個久歷江湖的俠女,我卻只是個未見過世面的江湖紈絝,她怎會看得上我,肯下嫁給我,也只是她事母至孝,不得不聽母命而嫁而已。這番我逃婚,也許在她正是求之不得,鬆了一口大氣。”
他繼續胡思亂想:“這又不然。她的樣貌醜得整天要用面具遮住,怎會得到男子垂青?據說她武功極高,嫉惡如仇,固然是江湖頭挑的人才,然而在找丈夫而言,只有更加砸鍋的分兒。誰想找一個比武比自己更高的母老虎?我這尾上釣的大魚走失了,以後再要找一頭婆家,不是很難,簡直是難乎其難了。”
又想:“燕微生,你這壞念頭的小子!人家兩番好心救你,如果沒有她,你早就溺死在姑蘇水道了,你居然想著這些齷齪的念頭,褻瀆花姑娘,真的是豬狗不如!容貌是天生的,生得美醜不是罪過,你逃婚不止,心裡還侮辱人,你,算是人嗎!”恨不得把自己痛打一頓,以洩慚愧之心。
他忽地省起一事,叫道:“我的船呢!”
花玉香道:“什麼船?”
也不知是不是燕微生多心,總覺她話裡隱含哽咽。他呆了一呆,心進:“花姑娘,別這樣呵!”定一定神,方道:“我是從小船跌下河裡,那條船是租的……”
這句話說得沒頭沒腦,花玉香卻聽明白了,搖頭道:“我救你時,沒有見過什麼小船?”
燕微生失聲道:“這可糟了!那條船是租的,我該如何賠給洪老頭?”
花王香語氣關切:“我們回頭去找找!”
燕微生頹然道:“不用找了。洪老頭租船給我的時候,千叮萬囑,說姑蘇城盜賊如毛,船伕便是盜賊,著我上岸之時,一定得把船鎖在碼頭,給袁伯二文錢,袁伯專門負責為船伕守船。我們離開了這些時候,便是找回失船的位置,我的船也定然給人取走了。”
花玉香點點頭,問道:“剛才一直問你一直沒答,你是怎樣來到姑蘇的,又是怎樣跌下水的?”
燕微生不想騙她,結結巴巴道:“我家在北方,一直想下江南見識,於是便南下了。誰知到了中途,給僕憧挾帶財物走了。這是你知道的。”
花五香微微頷首:“不錯。”
燕微生又道:“我來到姑蘇,不覺盤纏用盡,於是租了一條船,意圖賺回一點使費。誰知半路遇上強人,他兇狠得很,使刀子殺了幾個仇家,我氣不過,罵了他幾句,便給他打下水中。”
花王香道:“你是紈絝子弟,幹船伕這等粗活,怎幹得來?”
燕微生挺胸道:“幹得來的!我下來江南,本就是為了見識閱歷,不是下來享福。我已經幹了八天,每天干八個時辰。人家船伕還未起床,我已經在碼頭等客,人家收工回家吃飯,我還在划著!”
花玉香讚道:“好,真是難得。”
燕微生道:“有什麼難得的?我才不過幹了八天船伕,那些船伕卻晴天、下雨、夏炎、冬冷,天天都在劃,劃得手掌脫了皮,劃得腰背佝僂了。付出一生一世,得回的,不過是三餐溫飽,娶妻無錢,老來無著,這才叫苦哩!”
花玉香輕聲嘆喟,良久不語。不知多久,方才自言自語、低低幽幽道:“如果他也像你一般的好心,那便好了。”
燕微生心頭噗噗亂跳,不敢回應,心道:“她是說我嗎?我跟她已無婚約,她為何這樣說?”
花玉香道:“打你下水的強人,喚做什麼名字?”
燕微生道:“我聽他自報姓名,說是一川子。”
花玉香輕輕“噫”了一聲:“是他?”
燕微生道:“姑娘認得此人?”
花王香搖頭道:“我沒見過他,只是聽過他的名字。他劍下從無活口,你能夠逃得脫性命,也算是走運之至了。”
燕微生見過一川子出手的狠辣,知她所言非虛,說道:“這一川子如此濫殺,遲早遇上報應,自會死於武功比他更高之人之手。”心道:“若然我再遇上他,一定得好好教訓他一下,看他以後還敢胡亂殺人不?”
花玉香道:“他是個世家子弟,父親武功是頂兒尖兒的,勢力大,家財又厚……”說到這裡,驟然住口,像是發覺說錯了什麼話,冷然一笑,才續道:“他要橫行霸道,誰製得了他?誰敢制他?”
燕微生道:“終於也會有人的。我總不信,世間沒有英雄俠客!”
花玉香忽道:“是了,你說一川子殺了什麼人?”
燕微生道:“林圖和林圖手下七名殺手,還有李相,不,他只是削了李相的雙臂,沒有殺他。”
花玉香頷首道:“是了。一川子對武林第一美人沈素心頗有意思,這番長江田為沈素心招親,林圖、李相也是武林有名的紈絝子弟,既然來得姑蘇,定然對沈素心大有染指之心,一川子為爭武林第一美人,非殺他們不可。”
燕微生正是不明此事,問道:“長江田不是在七月十八日擺五十大壽的嗎?怎會變了招親?”
花玉香詫道:“你也知道長江田招親之事?”
燕微生道:“無意聽聞而已。”
花玉香道:“長江田此番擺大壽為名,原本是為了聯絡南方英豪,商量對付霸王門之事。”
燕微生不迭點頭,心道:“這點大俠早對我提過了。”
花玉香道:“沈素心是長江田的義女。她有武林第一美人之稱,年華雙十,正合出嫁之齡。這數天江湖傳來消息,說長江田將會在這次大壽,為沈素心抉擇一位如意郎君。”
燕微生心頭劇跳:“沈素心要招親,沈素心要招親了!她,她要嫁給別人了,這該如何是好!”
花玉香道:“沈素心這樣做,完全是為了她的義父長江田。唏,我說了些什麼?你不是江湖中人,這些江湖的恩怨爭鬥,跟你說來作什?”
燕微生忙道:“說了也是不妨。我差點給一川子殺掉了,聽一聽他心愛女人的故事,也是好的。”
花玉香道:“長江田要對付霸王門,假如把沈素心嫁給一位少年英俠,以後與霸王門決戰時,便算是得了一條強力臂助。那位一川子非但武功高強,父親合成子更是上清觀的觀主,富甲南方,自然是沈素心夫婿的上上人選。”
燕微生一陣熱血從胸膛升起:“我決不能讓沈素心嫁給一川子這樣兇殘的人物!決不能!哼,我便把沈素心搶了過來,看他怎樣!”想到這裡,豪氣陡生。
花玉香見他目光定住,說道:“江湖上的事情,你是不會明白的了。”
燕微生聽見她的說話,心中突然一涼:“燕微生,你才悔了花姑娘的婚,此刻她又救了你的性命,你在她的眼前,居然想著去搶另一位姑娘的親,這樣子骯髒的念頭,你還算得上是人嗎!”自責自己,不覺汗流浹背。
他望著花玉香苗條的身影,忽地心裡一動:“不看臉蛋,她實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兒啊!她還有這樣善良的心地,怎地老天爺居然會給她配上一副醜陋的容貌?這可不是太不公平了麼?”忽地有一股衝動,想揭開花玉香的白玉面具看看,究竟是如何醜法,終於還是按捺住。
燕微生又想:“如果她是像六安口中那麼醜,我會不會娶她?又或者,她原本是個美人兒,我會不會娶她?”摔一摔頭:“不會的,我的心,早就交給了沈素心姑娘,就算她比沈素心美上一百倍、一千倍,我也決不能喜歡上她!”
他想著想著,花玉香已撐到了岸邊,說道:“到了,上岸吧。”
燕微生翻然一省:“是!”一腳跨上了岸,說道:“謝謝你了,花姑娘。”
花玉香從懷中揣出一粒碎銀,說道:“我的錢不多,希望這裡可以幫補你賠給船主的錢。”
燕微生如何肯要她給的錢?忙道:“我自己想辦法成了。”快步疾走。
花玉香忽地想起:“咦,我沒有報過姓名,他怎會知我姓花?”想找燕微生,他已走得不知所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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