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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玉面羅剎

    武克文馬步蹲站樹前,一掌一掌啪啪啪拍打樹幹,正面掌九百九十九掌,反手掌九百九十九掌,乖乖,等這全拍完,肚子豈不餓癟了?武克文拍著拍著,聽到後面馬龍念著:“四五六、四五七、四五八、四五九……”

    武克文怒從心起,停止拍掌,喝:“你給我閉嘴!”

    馬龍驚愕,問:“世子莫非要從頭來過?”

    武克文狠狠朝樹幹再擊,一塊樹皮脫落下來,馬龍輕叫:“四六零!”

    武克文嗔目瞧他,恨道:“每次我一練掌,你就呢喃不休,誰讓你數數字的?”

    馬龍臉色一靦,說:“不敢隱瞞世子,那日不空大師父走後,世子,每天練掌一千九百九十八下,馬龍不敢忘記!”

    武克文恍然大悟:“怪不得每次我練掌,你就賊眼溜溜盯著,食本世子俸祿,你聽誰的?”

    “聽世子的!”

    “既如此,你還……”

    馬龍正色道:“世子既稱不空師父為大師父,大師父有令,馬龍更不敢不遵!”

    “你……”

    馬龍毫不客氣,說:“方才世子已練過正面掌,這後頭的反手掌,還有五百三十九掌,請世子繼續。”

    武克文瞪瞪眼,不樂道:“本世子今日練至此,後頭的五百三十九掌,不練了!”

    “世子不練完,今日咱們四個,都陪著世子餓飯。”

    “什麼?”

    武克文滿臉氣怒,馬龍神態恭謹,二人霎那間僵住了。

    啪啪聲又起,武克文驚疑睜大眼。啪啪聲來自一丈之外,聲音不如剛才清脆,卻比武克文打出的渾身多了。

    二人循聲瞧去,那邊樹幹前蹲站三人。他們同時動手,以正面掌、反手掌交互拍打樹身,三人同時出掌,動作整齊劃一,怪不得掌聲聽來渾厚。

    武克文仔細盯三人,看中間那個,後腦梳個髮髻,驚奇道:“中間那個是個坤道?”

    馬龍定神一瞧,附和道:“不錯,是個女的!”

    三人慢慢挪步向前,武克文一看,中間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旁邊兩個少男,年約十五、六歲模樣。武克文暗想,莫非女師父帶兩個徒兒練功?不對,三人五官、神態非常相似,是一個女人,帶兩個兒子練武羅!

    不知是沒注意到有人走近?還是沒把人放眼裡?三個人旁若無人,把雙掌拍得啪啪作響,頗有驚人聲勢。

    武克文看了半晌,三個人忽然停下來,但只稍稍一停,那女人咬牙切齒叫:“加一把勁,這是仇人的臉,把仇人的臉皮打掉!”

    女人字正腔圓,言語清晰,二人離她甚近,故而聽得十分清楚明白,武克文卻懷疑自己聽錯了,他問:“她說什麼?”

    馬龍道:“她說:‘加一把勁,這是仇人的臉,把仇人的皮打掉!’”說著,自己也覺得驚愕:“有人如此說話?”

    那一端,女人說完那句奇怪的話後,再次朝樹幹進擊,武克文特意細看她的臉。這女人丹鳳眼、菱形嘴、鼻樑挺直,就五官而言,稱得上美人胚子,只是她神情冷漠,眉宇間有股騰騰殺氣,簡直就是個玉面羅剎!

    兩個少年抿緊嘴,眼睛冷冷望住樹幹,一掌一掌有力擊出去,看來,他們似與眼前的樹有深仇大恨,二人毫不客氣,把樹皮當“仇人的臉”,要把“仇人的臉皮打掉”!

    看他二人眼含森冷,武克文不禁大大驚愕,是什麼樣的深仇大恨,令兩個稚齡幼子滿面如霜,雙眼含恨?

    三人拍了好久,有兩刻鐘功夫吧,那女人喊聲“停”,四周靜下來,女人領著孩子,看也沒看二人一眼,頭也不回走了。

    太陽已露出臉來,此時大約卯時快過,近辰時了。

    武克文忍不住說:“有沒有興致跟去瞧瞧?”

    “有興致。”馬龍隨即遲疑道:“只是世子還有五百三十九掌未練,只怕……”

    “蠢東西!”武克文罵道:“一天少練五百三十九掌,什麼要緊?”

    “馬龍受大師父之託,若不忠於大師父,這往後還有臉見大師父麼?”

    武克文氣悶道:“你我到底誰是主子?”

    “世子是主子。”

    “既知我是主子,你還……”

    上方忽然爆出一串呵呵大笑,二人錯愕相顧,聽得樹上有人說:“好小子,日後跟你家主子一道練掌,每日一千九百九十八掌,玉不琢不成器,呵呵呵!呵呵呵!”

    二人驚喜,馬龍大叫:“大師父!是大師父!”

    晨陽下,光影閃爍,二人抬頭,看見一個人,正從一棵樹,躍到另一棵樹,再躍向另一棵樹。他身手太靈活,穿梭太迅速,想看清他面貌還真不容易,不過,從那身陳舊灰黯的衫褲,那矮胖發福的身軀看來,不就是多時未見的不空大師父!

    武克文興奮叫:“徒兒想念師父,師父快請下來一見!”

    “不忙,你我後會有期!”

    這不空是朵不定的雲,剛匆匆飄來,就急急欲去,武克文急忙問:“大師父哪裡去?”

    “哪裡最多葡萄美酒,小老兒便往哪裡去。”

    “什麼?”

    “葡萄美酒,外加香噴噴的燒烤醉雞,小老兒做夢都流口水,酒香肉香,垂涎三尺,呵呵呵!”

    “大師父愛喝酒吃肉,徒兒請大師父吃喝個夠!”

    “你請喝酒吃肉,哪裡比得上葡萄美酒、燒烤醉雞?”他怪腔怪調吟哦:“葡萄美酒令人醉,燒烤醉雞令人饞,呵呵呵,小老兒去也!”

    聲音漸去漸遠,武克文亢奮的心,迅速沉落,他悵然若失道:“好了!又是一場空歡喜!”

    “世子請勿懊惱,大師父既是去喝酒吃肉,咱們幾個,分別到客棧、酒樓、飯館,挨家挨戶尋找,總可以找到的!”

    四侍衛尋尋覓覓,找遍城南、城北、城東、城西,城中所有大大小小酒樓、飯館、客棧等,仍舊不見不空蹤影,眾人垂頭喪氣回到“客安客棧”,每個人又累又餓,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武克文悶悶看住四侍衛,說:“你我不是出來遊山玩水的,如今連走幾個縣境,好不容易見到他,又被溜了,難道說連有酒有肉的地方都找不著麼?”

    何槍頹然道:“我四人騎著牲口,城東、城西、城南、城北、城中,凡是有酒有肉的地方都走遍了,丁點影子都沒有,想必是大師父作弄人!”

    武克文恨道:“這老小子,把作弄你我當樂子,真是可惡!”

    馬龍噓了一聲,抬頭張望一下,說:“來無影,去無蹤,世子說話小心!”

    武克文哭笑不得:“給他作弄,還不許罵他!”

    “倒不是不許罵他,怕罵得他不理你,大事就不妙!”

    武克文輕輕一嘆,盯住馬龍道:“去問問掌櫃,此地哪裡賣葡萄美酒、燒烤醉雞?”

    馬龍去而復返,回得屋裡,稟道:“掌櫃的說,此地有店家賣葡萄酒,至於什麼燒烤醉雞,沒得買。”

    眾人你看我,我瞧你,大眼瞪小眼,正不知所措之際,店掌櫃匆匆來了,說:“老朽突然想起一件事,特來回稟武公子。”

    眾人大訝,那店掌櫃說:“城西郊外,有一戶人家,屋外搭了棚子,種了很多葡萄,他家主人姓翁,因愛武藝,人稱翁武,這翁武最擅於醃製葡萄酒,每次開缸,酒香四溢,令人聞香止步。”

    馬龍啊了一聲,說:“大師父是說過,哪裡最多葡萄,他便往哪裡去,恐怕就是到這什麼翁武家裡。”

    武克文眼睛一亮,瞅住掌櫃問:“那姓翁的,家中以葡萄酒出名羅?”

    “是,除了葡萄酒,還有一種燒烤醉雞。”

    武克文心中一動,問:“什麼燒烤醉雞?”

    “他家的雞子,長到可以宰殺,就把雞子掏空、洗淨,裡外抹上一層葡萄酒,用荷葉層層包裹,放進土窯,文火燒烤過,出爐的雞子,皮酥肉尋事,上面一層金黃,倚以葡萄酒,那種風味……”店掌櫃嚥了一口口水,靦腆道:“不好意思,老朽一想到那燒烤醉雞和葡萄酒,忍不住饞起來了。”

    豈止他饞,眾人聽他如此一說,人人滿臉饞相,直吞口水,武克文笑道:“掌櫃的想必嘗過那燒烤醉雞的好味?”

    店掌櫃尷尬笑笑,說:“那翁武十分怪異,要嘗他的燒烤醉雞可不容易,不過他有些身手,喜與人切磋武藝,會把式的才是他的座上貴客,老朽手無縛雞之力,又豈有那福份?”

    何槍搶著說:“掌櫃的沒吃過燒烤醉雞,竟能把醉雞說得如此美妙,真是了不起!”

    店掌櫃澀澀一笑,說:“也不是沒嘗過,我店裡有個夥計小金,有天吃他一頓燒烤醉雞,悄悄帶只雞腿老朽,老朽一口咬下,有股淡淡酒香,肥腴不膩,吃過齒頰留香,老朽讚不絕口,小金說雞腿已經冷了,熱呼呼吃著才真美味哪,老極吃著冷雞腿,都覺得是稀世之珍,他們熱呼呼吃,只怕更好吃了。”

    眾人忍不住又咽起口水,武克文說:“掌的可否喚出這個小金,我等要拜見這個翁奇人。”

    馬龍等人精神大振,說:“那敢情好!我等去做不速之客,香噴噴的燒烤醉雞,吃起來可夠癮。”郝九說:“怪不得咱們遍尋不著大師父,有酒有醉雞,他一頭鑽進,又哪裡捨得出來?”

    小金來了,聽說要他領路,立即搖頭如鼓浪,說:“別的地方,小的都可以領你們去,唯獨這地方,領不得。”

    “為何領不得?”

    小金瞧眾人一眼,說:“翁大叔若看各位不順眼,各位貿然前去,把他惹惱了,他一定生小的氣,他一生氣,小的這輩子就甭想吃什麼葡萄酒醉雞了。”

    武克文微笑道:“這位小兄弟如此年輕,想必是翁奇人的忘年之交羅?”

    小金說:“沒錯,小的今年十八歲,那翁大叔,也有四十多歲,自然是忘年之交。”

    “在下也有個忘年之交,如今在翁奇人家中做客,他二人相約吃燒烤醉雞。”

    小金啊了一聲:“公子的忘年之交是誰?翁大叔的朋友,小的也略知一二。”

    “我這忘年之交,名叫不空。聽過吧?”

    小金雙目驀然鼓大,驚喜道:“這人是不是有句口頭禪,常說什麼來也空空,去也空空,問我名號,我說不空,是不是這個不空?”

    武克文微笑:“正是這個不空,小兄弟認識這個不空師父?”

    “小的半年前與他有過一面之緣。”小金雙眼發亮,急急問:“他來了麼?”

    “不錯,他如今在翁奇人家中。”

    “等等。”店掌櫃困惑望住小金,驚疑道:“這位公子說的不空師父,莫非曾與五湖鏢局的陸總鏢頭交過手?”

    “掌櫃大叔說什麼五湖鏢局?”

    “這事約莫七、八年了,當時你還小,難怪不知道。”

    小金骨碌碌的眼睛突然定住,若有所悟道:“我聽翁大叔說他,陸總鏢頭硬是要比,不空師父只好與他動手,兩人交手三次,第一、二次,不空師父點到為止,要他知難而退,那陸總鏢頭硬要逞強,第三次猛撲不空師父,不料剛撲上,陸總鏢頭整個飛彈至丈外,掌櫃大叔說的是不是這件事?”

    “不錯,是這件事。”店掌櫃瞅住武克文,說:“那陸總鏢頭平日自恃武藝高強,眼高於頂,當日有他鏢局的十餘鏢師隨行,他這一落敗,面子掛不住,氣怒攻心,回到家一病不起,吐血而死。”

    武克文等人聽得面面相覷,胡天嘀咕道:“這人怎如此死腦筋?還有這等輸不起的人?”

    “可不是。”郝九說:“你我若輸人一次,就活活氣死,十條命民不夠。”

    武克文一心想尋不空,心焦氣急道:“不要拖延時間,找大師父要要緊,小兄弟請帶路。”

    小金眼色怪異,兼疚道:“小的說過了,不能領各位前去。”

    武克文一睨他,不悅問:“我等是不空大師父的忘年之交,為何不能前往?”

    “公子要前往,請自行前往,小的不能領各位前去。”

    武克文似笑非笑瞅他,說:“也罷,小兄弟既不肯領人前去,我等自行覓路羅!等找著那個翁奇人,他若問起什麼,我就說得自你小金指點,咱們走!”

    小金一聽,這還得了,急忙討饒:“小的惹不起翁大叔,公子要前去,小的領路就是,公子可千萬別說是小的領去的,拜託!拜託!”

    翁武的居所是幢三合院,前院搭起一大片棚架,架上爬滿藤蔓綠葉,一串串碧綠葡萄懸掛著,這裡,果然是葡萄最多的人家!

    眾人慾潛人,這才赫然發現圍牆外聚集七、八隻野狗,每隻狗靜靜停立,似乎等待什麼。

    發現狗之前,眾人老遠聞得一股香味,是腴美的肉香,間夾香醇的酒味。香味引得眾人猛吞口水。水金搶先一步扔下一大包骨頭,野狗急張嘴搶食,再出聲不得。

    香味來自後院,眾人憎愛分明然循小徑而人,沿途所見,盡是葡萄棚架。

    後院樹蔭之下,赫然見不空與身形發福的翁武盤坐薄團上。他們身邊各有一罈酒,兩人抓起罈子,咕嚕咕嚕喝得十分暢快;旁邊還有微微隆起的土窯,肉香和荷葉清香不斷從窯裡冒出來,吃遍美食的武克文也忍不住深吸一口氣,好香啊!

    翁武伸手人土窯,捧出一大包褐黑的東西,邊剝去葉子,邊說:“怪老,自己取用。”

    “到了這裡,還有客氣的嗎?”不空說著,也伸手抓出一隻,剝去褐色的外葉,順手一拋。一沱熱燙的東西啪啦一聲直撲馬龍額上,馬龍差點叫出聲音。

    接下去,啪啪啪,何槍、郝九、胡天分中鏢,三人定神再看,不空已起整隻醉雞,狼吞虎嚥,吃將起來。

    這二人吃雞堪稱一絕,武克文等人站在樹上,居高臨下看得清楚極了,他倆把肉剝下吃了,骨頭隨手一拋,掠過屋頂、葡萄架,直飛前院牆外,別看二人只是順手一拋,卻是準確無比,牆外的野狗先是機伶引頸而望,旋即低頭搶食。不只武克文覺得有趣,連小金也眉開眼笑。這燒烤醉雞丁點也不浪費,人狗有份,照單全收!

    突聞一聲啪,小金吃了一驚,一小團半硬半軟的東西飛進嘴裡,把他嘴塞滿,順帶把他破喉欲出的驚叫也封住,小金不經意動了動嘴,這才發覺嘴裡塞的全是葡萄,酸酸甜甜,味道十分不錯。這當兒,翁武又開腔罵起:“死小鬼,老子清靜慣了,卻偏找大群人來胡鬧!”說完,又朝他啐了一口碎骨,正中小金臉頰,痛得小金掉出淚來。

    一忽兒功夫,二人手上的全雞已化整為零,連骨頭渣渣都沒尾巴走了。

    翁武稍一傾聽,說:“那群畜牲,走了。”

    “狗鼻子倒靈,有吃的就來了。”

    翁武笑道:“樹上還掛了幾隻,不知餓不餓?”

    武克文等人面面相覷。不空笑呵呵道:“老哥,別替他們擔心,倒是你我,這會兒別想清靜了。”

    樹上六人驚疑不定,不知要不要現身?

    翁武側耳靜聽一下,說:“是別想清靜,不速之客已上門了。”

    武克文滿腹驚疑,抬頭張望一下,大屹一驚,前院來了一隊人馬,人數十幾人,武克文暗暗讚佩,前後院有段距離,二老未曾目視,卻能覺察,果然有一手!幾個人拍打前面大門,聲音隱約傳過來。

    不空笑道:“來人氣勢洶洶,來找是非的。”

    翁武說:“管他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怪老,再喝兩口酒。”

    兩個人抱著酒罈,咕嚕往肚裡灌,酒香四溢,樹上的忍不住又咽了一咽口水。

    一個約莫十二歲大的小童急急奔來,說:“師父,有客人。”

    翁武一抹嘴唇,斥道:“你不知回絕客人麼?竟來掃人酒興!”

    小童瞧瞧不空,說:“客人指明要見不空伯伯。”

    翁武皺皺眉:“什麼客人?”

    “五湖鏢局陸總鏢頭。”

    二人愕然相對,翁武說:“陸總鏢頭,不是已死了多年了麼?”

    小童回道:“小徒也不知道,不守這個自稱陸總鏢頭的,是個女的。”

    不空笑呵呵,一派輕鬆道:“既是要會小老兒,小老兒就去會她吧。”

    前院十來個人鵠侯,為首果然是個女的。在她左右,是一對比她高一個頭的少年,年紀約莫十五、六歲。

    女人和少年一臉寒霜,後面皆是壯碩漢子,個個臉色凝重。

    不空掃視眾人一眼,滿臉驚愕:“小老兒不空,各位有何指教?”

    女人昂頭,說:“我是五湖鏢局總鏢頭陸繼夫,這幾個爺兒,都是五湖的鏢師。”聽她說話鏗鏘有力,壓根兒不像個女人家。

    武克文藏身暗處,他與馬龍一見那女人和少年,不禁大

    吃一驚,他們三人,不正是今日樹木見到有三個?武克文清楚記得,女人曾對孩子說:“加一把勁,這是仇人的臉,把仇人的臉皮打掉!”

    誰與她有如此深仇大恨?

    翁武聽她自稱“陸總鏢頭”,不禁與不空交換一個眼色。

    這個自稱陸繼夫的女人說:“五湖鏢局有兩個陸總鏢頭。一個是我丈夫……”她冷冷盯住不空:“我丈夫叫陸雲山,你記得吧?”

    不空微笑:“小老兒記得有這麼一個人,陸雲山,陸總鏢頭。”

    陸繼夫冷冷追問:“七年前八月初三那件事,你可還記得?”

    “多謝總鏢頭提醒,小老兒一向不記事,若非總鏢頭提醒,小老兒幾乎忘懷了。”

    陸繼夫冷笑:“你忘懷,我姓陸的並未忘懷。”

    “總鏢頭孃家也姓陸麼?”

    “我嫁與陸家,生是陸家的人,死是陸家的鬼,五湖鏢局不能沒有總鏢頭,我把他生前一切擔下了。”冷眼瞪視不空,咬牙切齒,森冷道:“連他的仇恨也一併擔下來了!”

    不空與翁武相顧無言。

    陸繼夫眼睨不空,沉聲道:“你知道我丈夫陸雲山,與什麼人結下仇恨?”

    不空澀澀一笑,說:“人生苦短,小老兒好日子還嫌過得太少,還管什麼仇恨?”

    陸繼夫盯住他,陰沉反問:“你不管什麼仇恨?為什麼種下仇恨?”

    不空訝異:“總鏢頭這話說得奇怪?”

    “好,嫌我說得奇怪,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七年前,是誰與陸雲山比武的?”

    不空淡淡道:“當年小老兒來此作客,陸雲山找上門來,說要與小老兒互相切磋,小老兒三番兩次推辭不了,只好勉為其難,小老兒第一、二次點到為止,不料陸雲山突然猛撲小老兒,小老兒並未出手,陸雲山卻被自己勁力反彈出去,事情原本如此簡單,總鏢頭說什麼種下仇恨,把小老兒聽糊塗了!”

    陸繼夫冷冷道:“我丈夫一生練武,未遇敵手,若非栽在你手中,他又怎會氣怒攻心,吐血而亡?當日我曾在他靈前立誓,不管三年五載,十年八載,總要把武藝練精了,與你爭出高下嶁亡夫雪恥復仇,把這口氣爭回來!”

    不空沉吟不語,翁武忍不住發話:“比武切磋武技,不在輸贏,陸雲山當年想不開,難道大嫂子腦子也想不轉麼?”

    陸繼夫忿忿道:“你不必教訓我,不空,若非你行蹤不定,我早就來向你請教了。”

    “如此說來,總鏢頭要與我較量麼?”

    “不錯,一旦不把你打敗,我姓陸的寢食難安。”

    不空微笑道:“總鏢頭既執意要較量,小老兒恭敬不如從命,只是總鏢頭有把握勝過小老兒麼?”

    “有沒有把握,較量便知。”她一昂頭:“你莫非怕了?”

    不空似笑非笑:“小老兒的確怕了。”

    陸繼夫略略一愕,立即眼現異采,發出一串哈哈大笑,說:“你……想必怕落敗?”

    “不,小老兒不怕落敗,小老兒怕總鏢頭落敗。”

    陸繼夫臉色突地一白,眼露寒光:“你這糟老頭,好狂妄!”

    “不是狂妄,小老兒真的擔心,以總鏢頭剛烈的性子,一旦落敗,只怕氣惱成病,含恨而亡,撇下一對狐兒,不是太可憐了?”

    “你……”陸繼夫一肚子怒火正要發作,旋即硬生生嚥了回去,輕喚:“陸仇!陸恨!”

    十五、六歲兩娃兒站出一步,說:“陸仇、陸恨聽娘囑咐。”

    不空微吃一驚,盯住二人:“小兄弟,你們兩個,什麼名字?”

    一個冷著聲音說:“我是陸仇,仇恨的仇。”

    另一個冷著臉,道:“我叫陸恨,仇恨的恨。”

    不空聞言大怒,問:“好個陸仇、陸恨,誰給取的名字?”

    陸繼夫厲聲道:“自俘父親含恨而死,是我給改的名字,我要他們一輩子記住父親的仇與恨!我若報仇不成,就由他們來報!”

    翁武怒火直竄,叫:“豈有此理!簡直豈有此理!”

    武克文再也按捺不住,一閃而出,喝:“好個愚蠢女人,把自己半生賠上不算,連你兩個兒子也一併賠上!”

    陸繼夫瞪住武克文,驚奇問:“你是誰?憑什麼罵人?”

    “馬路不平眾人踩,一個叫陸仇,一個叫陸恨,你知不知道,你這個做母親的把他們一生毀了!”

    陸繼夫愕了愕,旋即理直氣壯道:“父仇不共戴天,做兒子記住他父親的仇,記住他父親的恨,這有什麼不對?”

    “這算什麼仇恨!既要與人比武,輸了又不認,他氣死也算是活該!”

    陸繼夫怒從心起,一招“玉女穿梭”,人已兩個急旋,直撲武克文,武克文只覺一股寒風撲面而來,頓生驚覺,陸繼夫五爪張開,大叫:“看我撕爛你的嘴!”

    陸繼夫來勢洶洶,五爪朝武克文口鼻一抓,武克文稍一後退,一抬手,以右臂格擋,陸繼夫遭阻攔,稍一愕,旋即腳下一個挪步,左手朝武克文臉頰一摑,武克文急抬左手,以手背反擊,交手之際,兩人渾身一震。武克文暗驚,這女人出掌兇猛,剛才若不擋,吃她一掌,只怕耳朵給打聾。他不得不感謝不空,這陣子每天練掌一千九百九十八下,此刻竟發揮奇效,以反手掌與她平分秋色,雖未佔了上風,倒也未見遜色,否則在不空、四侍衛面前出醜,豈不太無顏面?

    陸繼夫連出二招,竟被眼前青年擋住,這令她大大驚駭,她幼年練武,嫁了個武藝出眾的丈夫,自丈夫含恨而去,七年來,掛了總鏢頭虛名,諸事不管,專心練武,如今已人中年,竟打不過眼前這小她十餘歲的青年,她心聽驚駭可以想見!兩隻手半空僵持,誰也沒法推開對方,陸繼夫臉頰脹紅,吶吶問:“你是誰?”

    “在下姓武,不空大師父的徒兒。”盯住她,輕輕道:“在下曾與不空大師父打擂臺,臺下萬頭攢動,在下大庭廣眾出醜,恨不得殺掉他,如今在下天涯海角追隨大師父,指望武藝有丁點進步,如此而已。”

    陸繼夫臉色數變,紅轉白,白轉青,頹然放下雙手,整個人呆若木雞。

    陸仇、陸恨瞪住武克文,雙手胸前交合,說:“我兄弟二人來會你!”

    陸繼夫慘然一笑,說:“為孃的都打不過他,你們兩個要對付他麼?”陸仇、陸恨愣住了。

    她哈哈哈陰慘慘笑了起來,絕望道:“他的徒弟,娘都奈何不得,還能奈何得了他麼?”望向眾鏢師,說:“回去吧,而今而後別叫我總鏢間,你們的總鏢頭死了。”

    “總鏢頭……”

    “我說過,別叫我,如今鏢局生意大不如前,你們,要走的走,要散的散,都隨你們!”她拉起陸仇、陸恨,含著淚,往外疾走。

    “大嫂子,且慢!”

    陸繼夫沒有回頭,卻遲疑停下腳步。

    “我叫翁武,是個不第的老秀才,此地沒人知道我過去,我進京屢試不第,無顏見家鄉父老,才來此落藉。大嫂子把孩子取名陸仇、陸恨,剛才乍聽,令人生氣,只是回頭一想,也就是明白大嫂子苦心了,大嫂子可曾想過,不空與陸總鏢頭,實無仇恨,只因大嫂子腦子沒轉過來,這才把他當了仇家,當年陸總鏢頭承擔不住,冤枉送了性命,大人都承擔不了的事,何忍稚齡幼子承擔?大嫂子念念不忘替他爭口氣,這口氣如此必要?我這不第的老秀才,一口氣爭不到,是不是該自盡自絕?孩子就算將來替他父親爭口氣,也不過與你心中的仇家殺個你死我活罷了。大嫂子把孩子逼到絕路,何忍看他們孤僻一生,與人格格不入?”

    陸仇、陸恨突然轉過臉,瞪住翁武,斥:“老怪物,你說誰孤僻一生,與人格格不入?”說著,握皮拳頭。

    陸繼夫閉起眼,淚珠已奪眶而出。

    翁武和顏悅色看兩兄弟:“我和你母親說話,請稍安勿躁。”陸仇、陸恨狐疑看著陸繼夫,翁武繼續道:“大嫂子與其教他們仇人、恨人,不如教他們多讀書,多與人相處。讀書是建功立來的本錢,與人相處是做人處世的本錢,將來孩子成器,大嫂子心血就沒有白費了。”

    陸繼夫淚水縱橫,失神良久。忽然,她急急拉起陸仇、陸恨,快步而去。鏢師們亦步亦趨,跟緊她。

    眾人如夢初醒,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半晌才聽不空說:“老哥這席話說得好。”

    “什麼好?”翁武悶悶道:“咱們撿順眼的人交往,已讓人看著怪異,還有人把兒女取名仇恨,不想過日子了!”

    不空似笑非笑瞅武克文一眼,武克文忙朝他長長一揖:

    “大師父請原諒,剛才不得已與她交手,給大師父丟臉了!”

    不空面孔一板,斥:“既知給小老兒丟臉,為何練掌還偷懶,不好好練?”

    “馬龍!”

    馬龍笑容滿面,朝不空長揖:“馬龍在這裡,請大師父指示。”

    不空笑呵呵問:“你家主子,今天練足了一千九百九十八掌麼?”

    “不敢隱瞞大師父,我家主子偷懶,今天還差五百三十九掌。”

    “既如此……”不空望著武克文喝:“還不練掌去!”

    “我不上當!”武克文說:“大師父一定趁我練拳,悄悄開溜!”

    不空神秘朝翁武一望,說:“我這老哥答應給我吃足一百壇葡萄酒,一百隻燒烤醉雞,小老兒沒吃足,怎捨得走?來,克文,先給你翁叔叔行個見面禮,見過禮,立刻去練掌,五百三十九掌,一掌都不能少!”

    他呵呵呵笑起,呵呵呵,呵呵呵,笑得眼小口大,樂得像書生中了大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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