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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看着她細白手臂上的傷痕,他愣怔了半天,心痛到説不出話來,恨不得能代替她承受這一切的苦痛。

    「沁濃,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的眼底全是憐憫與疼惜。

    她表情陰鬱,抽回手,聲音低低地説:「是我自己不小心燙到的……」

    驀地,他將她扯進懷裏,用力地摟住她單薄的身體,心底匯聚着心疼、不捨、憤怒等各種複雜的情緒,把他整顆心揪得緊緊的。

    她的身體貼住他温熱的胸膛,心急促地跳動着,他的肩膀很大很寬,寬得彷佛可以遮去雨傘外滂沱的大雨,他的身體好暖,讓她有一種安心踏實的感覺……

    他難掩激動的情緒,定定地承諾道:「不管你發生什麼事,我絕對會一直陪在你的身邊,和你一起面對所有的事,你不是一個人……」

    雖然他不知道她家裏發生了什麼事,但從她狼狽出走,以及臉上的巴掌印看來,肯定是受了許多委屈與苦楚。

    他很想保護她、照顧她,為她遮風擋雨,但自己的力量實在太薄弱了,他什麼都沒法為她做。

    她將臉埋在他的胸膛,眼淚不聽使喚地溢出眼眶,濡濕了他的襯衫,也弄痛了他的心。

    半晌,她胡亂拉起外套的袖口擦拭着臉上的淚痕。

    「我們回家吧……」他一手撐着傘,一邊揹着畫袋,站在路口招了輛計程車,兩人一起進入車廂裏。

    入座後,巨浚業向司機報出地址,一路上,她低着頭一句話也不説。

    她側着臉,凝睇着玻璃窗上蜿蜒的水痕,看着一幕幕悽迷的景緻掠過眼前,隨着車子愈往前開,她的心情愈是忐忑不安。

    她這麼做會不會給巨浚業帶來困擾?但一時之間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去哪……

    巨浚業凝視着她無助的臉龐,彷佛看穿了她心底的不安與擔憂,主動握住她冰冷的指尖,緩緩説道:「我很高興你能打電話給我……」

    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被需要,能為一個人付出的感覺真好。

    沁濃將視線移到自己被握住的手,眼前浮現一層淡淡的薄霧。

    愛情悄悄在兩人的心底紮根……

    隨着夜色愈來愈深,雨也愈下愈大。

    一輛計程車停在住宅區內一間五層樓的公寓前,兩人共撐一把傘,打開鐵門,直接走上二樓。

    鐵門才剛拉開,巨媽立即走到玄關前,接過濕淋淋的雨傘,一臉慈藹地説:「怎麼去這麼久呢……你應該就是浚業的學妹吧,快進來……這雨下真大,我看你身體都淋濕了……」

    「媽,她就是徐沁濃。」巨浚業替她把畫袋放在沙發旁。

    「巨媽媽,您好。」她怯怯地説,嘴角僵着一抹生硬的笑容。

    「吃飯沒?」巨媽注意到她一雙眼睛又紅又腫,右側的臉頰還留着一個模糊的掌印,於是體貼地説道:「我去廚房幫你們煮麪,你先去衝個澡,把衣服換下來。」

    沁濃一走進客廳,就看見訓導主任坐在沙發上,下意識地縮起肩膀。「主任好。」

    「在家叫我巨爸就好。」巨克義佯裝看着報紙,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剛才在電話裏聽見兒子要帶個學妹回家,心裏多少有了個譜。

    學校才那麼丁點大,他多少知道他跟一個美術班的女生特別要好,在不影響功課的前提之下,思想開明的他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而且那女生外表看起來清清秀秀的,雖然偶爾有些叛逆的行徑,但自從兩人走在一起後,乖張的行為倒是收斂很多,也不再是教官室裏的常客,算是個挺上進的孩子。

    「巨爸好。」沁濃無助的眼神瞟向巨浚業。

    「我先幫你把東西放到我房間。」巨浚業拿起畫袋,領着她走到靠近陽台的第一間房間,拉開門,開了燈,讓她先走進去。

    「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她無助地僵立在書桌旁,不安地東張西望。

    「幹麼這麼客氣!」他拍拍她的頭,噙着一抹寬慰的笑容説:「你先去洗澡,等會兒我幫你搽藥。」

    巨浚業轉過身,從衣櫃裏取出乾淨的浴巾和一套運動服遞給她。

    她接過浴巾,又從揹包裏取出換洗衣物,進入浴室裏。

    他站在門外,看着她關上門後,才走回客廳。

    「浚業,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巨克義放下手中的報紙,一臉嚴肅地看着他。

    巨媽也從廚房裏走出來,關心地追問道:「她的臉頰怎麼了,好像被打過,是跟家人發生爭執嗎?她家人知道她人在我們這裏嗎?」

    「她家人應該不知道她要來我們家……而且她媽媽已經不在了……」巨浚業迎向雙親質問的目光,聲音澀澀地説:「她不只臉上被打了,手上也有燙傷的痕跡。」

    「怎麼會這樣……聽起來亂可憐的。」巨媽媽喃喃説道,一聽到小女生沒了媽媽,手上又有傷,心疼得緊。

    「爸,她可以先暫住我們家幾天吧?要不是因為真的沒有地方可以去,她絕對不會打電話給我。」巨浚業懇求地望着父親。

    「你把她家的電話號碼給我,我先知會她的家人一聲,明天再詢問她的班導,好了解她的家庭狀況。」巨克義開明地做出決定。

    巨爸接過巨浚業遞過來的便條紙,上頭有她家的電話號碼,他撥過去,卻始終沒有人接聽……

    當天晚上,巨浚業幫她將燙傷的地方敷上藥膏,包紮好後,她象徵性地吃了幾口面,就躺在巨浚業的房間裏睡着了。

    深夜,她發着高燒,睡夢中一直喊着媽媽,眼角還流下兩行淚水,脆弱無依的模樣教巨浚業心疼不已。

    他和巨媽兩人輪流照顧她,喂她吃藥、敷冰枕,一直到天亮才終於退燒。

    巨克義在早上又打了通電話聯絡她的家人,接電話的是她的父親,他在電話裏表達身分和來意後,徐父僅簡略地説因為家裏出了點意外才發生爭執,晚點會過來了解沁濃的情況。

    巨媽擔心家裏的孩子吵吵鬧鬧,會影響大人談事情,所以一早就吩咐巨浚琛領着念國中的老三和讀小學的老麼到附近的速食店打發時間。

    中午,一位戴着金邊眼鏡,穿着條紋襯衫和深色西褲的男人前來按門鈴。

    「請問您找哪位?」巨媽拉開鐵門,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陌生男子。

    男子才三十出頭,看起來比她想像中實際父親的模樣還要年輕許多。

    「您好,我是徐沁濃的舅舅,聽説沁濃在這裏……」劉仲民掏出名片,遞給她,立即告知來意。「因為她父親家裏有點事,所以派我過來關心沁濃的狀況。」

    「她昨晚發高燒,剛醒來沒多久,身體狀況不太好。」巨媽欠身領着他進門,對着老公説道:「克義,這位是沁濃的舅舅劉仲民。」

    「您好,我是她學校的訓導主任。」巨克義頷首,招呼他坐下。

    巨浚業聽見門鈴聲,特地走到客廳,想了解沁濃的家庭狀況。

    「劉先生,請喝茶。」巨媽將幾杯熱茶放在茶几上。

    「真是不好意思,沁濃給主任和夫人帶來麻煩了。」斯文儒雅的劉仲民一臉歉疚,他站起身,深深的一鞠躬。

    「嗯……那孩子家裏是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臉上有巴掌印,手上又有燙傷的傷口呢?」巨媽情緒略顯激動,尤其昨晚聽到沁濃一直喊媽媽,還抓着她的手不放,讓她既心疼又難受。

    「詳細情況我也不是很清楚,今天一早,姊夫打電話央求我來了解她的情況,姊夫只説兩人發生了一點口角,説了些氣話,沒想到沁濃會離家出走……」劉仲民的口氣透着無奈。

    「發生口角就可以打女兒嗎?你姊夫是不要她了嗎?怎麼小孩不見一整晚也不着急,雖然十六、七歲説小不小,但到底她還是個女孩子,要是遇上壞人,出了什麼事怎麼辦?」巨媽聽到她父親的推托之詞,心情更是激動。

    「昨晚他們另一個小孩受傷住院,所以沒有辦法過來。事實上,我姊姊病逝不到三個月,他就和另一個女人再婚,有了小孩……」

    劉仲民調了調鼻樑上的鏡架,嘆了口氣,繼續説道:「沁濃跟媽媽的感情非常好,在她住院接受化療時,沁濃整個暑假幾乎都在醫院裏陪她。其實那孩子很乖、很貼心,但一直無法接受她母親病逝的事實,再加上她父親太快再婚,所以和繼母一直處不來,況且兩人又有自己的小孩,難免會忽視她……」劉仲民儘量把話説得婉轉。

    「病逝不到三個月就再婚,所以……是有外遇?」巨媽推測道。

    「這件事對我姊姊、還有沁濃的打擊都很大……」劉仲民難堪地點點頭。

    「身為大人怎麼可以自私的因為自己的yu望,而傷害無辜的小孩呢?」坐在一旁沉默已久的巨浚業掄起拳頭,忍不住插嘴。

    原來她一直用着叛逆不馴的態度來掩飾內心的傷痛與寂寞,怪不得她的成績會在那學期一落千丈。

    劉仲民無奈地嘆息,和巨克義夫婦淺談一會兒後,直接走進巨浚業的房間去看沁濃,他推開門,看見她一臉虛弱地躺在牀上,牆角還擺着她從家裏帶出來的油畫。

    畫裏的女人,蓄着一頭微鬈的中長髮,坐在盛開的荷花池畔前,笑得一臉温柔。

    劉仲民拉開書桌前的椅子,低聲地説:「你很想媽媽吧?」

    沁濃重重地點點頭,強忍着心中的悲慟。

    「今天一早,我跟你爸談過了,既然你在家裏住得不開心,要不要乾脆去住學校的宿舍呢?剛才我問過主任了,他説願意請教官和舍長幫你安排一個牀位,這樣一來你可以專心念書,也能避免和家人發生衝突,你的意思如何呢?」劉仲民柔柔地問道。

    她抿緊唇不説話,感覺到胸口不斷地縮緊,一股想哭的情緒倏地衝上心頭。

    「沁濃,你必須要有個認知,你父親他再婚了,有了新的妻子和小孩——」

    她再也忍不住了,哽咽地吼道:「他背叛了媽媽,忘記媽媽有多愛他……他們一起傷害了她……」

    「大人的世界很複雜,不是你想像的那麼簡單,就算你再為你母親打抱不平又能怎樣呢?她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劉仲民握住她冰冷的手,疼惜地説:「沁濃,你要有個自覺,就是得比其他的小孩更堅強,未來的路你要自己走下去,你媽媽她無法陪在你的身邊了。」

    她咬着唇,倔倔地任由眼淚爬滿整臉。

    「這是你自己的人生,你要學會為自己負責,如果你現在選擇放蕩墮落,只會讓十年後的自己失望,也是讓自己往後的路愈走愈辛苦而已。年少輕狂所犯的錯,日後要付出更多的代價去償還,你想想看,如果你媽媽見到你現在的樣子,會有多失望難過?」劉仲民多少也從徐父的口中聽到她頑劣的事蹟了。

    「當個讓你媽媽放心的小孩,不要再和你父親嘔氣了,去住宿舍好嗎?」劉仲民頓了下,繼續説道:「我跟你父親談過了,你媽媽留下來的保險金會全部歸你,那足夠支付你念到大學畢業前所要花的學費和生活開銷。」

    「好。」她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説道,反正那個家她也待不下去了,去住宿舍也好。

    「那你住在主任家要乖一點,等過兩天宿舍安排好了,我再接你回去收拾東西,有問題再打電話給我,知道嗎?」劉仲民摸摸她的頭,想藉此給她力量。

    「舅舅,謝謝你。」她扯着乾澀的嘴唇説道。

    待劉仲民離開後,她屈起雙腳,將臉埋在膝蓋裏,難受地哭了起來,連巨浚業走進門也沒發現。

    「沁濃……」巨浚業坐在牀沿,柔聲叫着她的名字,試着安撫她崩潰的情緒。

    方才,劉仲民只將房門虛掩着,不大不小的談話聲全都滑入三人的耳朵裏。

    「我不要一個人,為什麼大家都要拋棄我……」她哀悽地痛哭了起來。

    聽着她抽泣的聲音,巨浚業幾乎可以感受到她心底的痛,那微微抖瑟的身子裏,其實藏着一顆脆弱、渴愛的心。

    「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我,我會一輩子守候你、陪伴你……」他環抱住她單薄的身體,激動地説道:「我不只要當你的男人,還要當你的家人,人生有苦我幫你吃、生命裏的痛我代你承受……」

    他這輩子,都要守在她身邊。

    徐沁濃臉上帶着一抹甜甜的笑容,手持護照,拖着行李走出海關,站在波士頓洛根機場的大廳,熱切地尋找着巨浚業的身影。

    她望着一張張陌生的臉龐,難掩興奮的情緒,從巨浚業服完兵役到申請來美國唸書後,他們有將近大半年的時間都沒有見面,端賴國際電話和電腦視訊維持感情。

    兩人的戀情從青澀的高中時期一直延續到她大學畢業成為職場新鮮人,在這兩千多個日子裏,他們擁有無數個甜美的約會,也曾經為了幼稚的小事而冷戰。

    她在巨浚業的寵溺下捱過苦悶的青春期,那些曾經令她痛不欲生的家庭糾紛,也隨着時間的流逝,像噩夢般擦身而過。

    不過,基於對同父異母妹妹的歉疚,她不再用任性來表達內心的憤怒與不滿,和家人的關係也不再那麼緊繃,每兩個月會回家吃一次飯,偶爾通通電話,簡單的關心家裏的狀況,維持着表面上的平和,但心底卻依然有芥蒂和隔閡。

    現在想想,和原生家庭比起來,她倒是跟巨浚業一家人的感情親暱、熱絡許多。

    「沁濃!」喧譁吵雜的機場裏,忽然傳來一聲熟悉的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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