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璧君只覺得人輕飄飄的,彷彿在雲端,彷彿在浪頭,又彷彿還坐在她那輛舊而舒適的車子裏。
連城璧彷彿還在旁邊陪着她。
結婚已有三四年了,連城璧還是一點也沒有變,對她還是那麼温柔,那麼有禮,有時她甚至覺得他永遠和她保持着一段距離。
但她並沒有什麼好埋怨的,無論哪個女人能嫁到連城璧這樣的夫婿,都應該覺得很滿足了。
無論她要做什麼事,連城璧都是順着她的,無論她想要什麼東西,連城璧都會想法子去為她買來。
這三四年來,連城璧甚至沒有對她説過一句稍重些的話。事實上,連城璧根本就很少説話。
他們的日子一直過得很安逸,很平靜。
但這樣的生活真的就是幸福麼?
在沈璧君心底深處,總覺得還是缺少點什麼,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缺少的究竟是什麼?
連城璧每次出門時,她會覺得很寂寞。
她真希望自己能將連城璧拉住,不讓他走,她知道自己只要開口,連城璧也會留下來陪她的。
但她從沒有這麼樣做。
因為她知道像連城璧這樣的人,生下來就是屬於羣眾的,任何女人都無法將他完全佔有。
沈璧君知道連城璧也不屬於她。
連城璧是個很冷靜,很會控制自己的人,但每次武林中發生了大事,他冷靜的眸子就會火一般的燃燒起來。
這次連城璧本該一直陪着她的,但當他聽到蕭十一郎的行蹤已被發現時,他的眸子就又開始燃燒了。
就連他聽到自己的妻子第一次有了身孕時,都沒有顯露過這樣的熱情,他嘴裏雖然説“不去”,心卻早已去了。
沈璧君很瞭解他,所以勸他去。
她嘴裏雖然勸他去,心裏卻還是希望他留下來。
連城璧終於還是去了。
沈璧君雖然覺得有些失望,卻並沒有埋怨,嫁給連城璧這樣的人,
就得先學會照顧自己,控制自己。
暈暈迷迷中,沈璧君覺得有隻手在扯她的衣服。
她知道這絕不會是連城璧的手,因為連城璧從未對她如此粗魯。
那麼這是誰的手呢?
沈璧君忽然想起方才發生的事,想起了那惡魔般的“孩子”,她立刻驚出了一身冷汗,大叫一聲,自迷夢中醒了過來。
她就看到那“孩子”惡魔般的眼睛正在望着她。
她果然是在車廂裏,車廂裏也只有他們兩個人。
沈璧君寧願和毒蛇關在一起,也不願再看到這“孩子”。
她掙扎着想坐起,但全身軟綿綿的,全無半分力氣。
小公子笑嘻嘻的瞧着她,悠然道:“你怕什麼?我又不會吃了你,還是乖乖躺着吧,別惹我生氣,我若生了氣,可不是好玩的。”
沈璧君咬着牙,真想將世上所有惡毒的話全都罵出來,卻又偏偏連一句也罵不出,她根本不知道應該怎麼罵。
小公子盯着她,突然嘆了口氣,喃喃道:“果然是個美人,不生氣的時候固然美,生了氣也很美,難怪有那麼多男人會為你着迷了,連我都忍不住想抱抱你,親親你。”
沈璧君臉都嚇白了,顫聲道:“我……你敢!”
小公子道:“不敢?我為什麼不敢?”
她笑嘻嘻的接着道:“有些事,像你這樣的女人是永遠也不會明白,一個男人若是真想要一個女人時,他什麼事都做得出。”
她的手已向沈璧君胸膛上伸了過去。
沈璧君緊張得全身都僵了,從髮梢到腳尖都在不停的抖,她只希望這是一場夢,噩夢。
但有時真實遠比噩夢還要可怕得多。
小公子目光中充滿了獰惡的笑意,就好像一隻饞貓在望着爪下的老鼠,然後她的手輕輕一扯,已撕破了沈璧君的衣服。
沈璧君這一生中雖然從未大聲説過話,此刻卻忍不住放聲大叫了起來。
小公子根本不理她,盯着她的胸膛,喃喃道:“美,真美……不但臉美,身子也美,我若是男人,有了這樣的女人,也會將別的女人放在一邊了……”
説到這裏,她的笑容就變得更惡毒,目中竟現出了殺機。
一個美麗的女人,最看不得的就是一個比她更美的女人,世上沒有任何事能比“妒忌”更容易啓動女人的殺機!
沈璧君又暈了過去。
當人們遇着一件他所不能忍受的事時,他能暈過去,總比清醒着來忍受的好──暈迷,本就是人類保護自己的本能之一。
她暈過去時彷彿比醒時更美。
她那剪水雙瞳雖已合起,但長長的睫毛覆蓋在眼簾上,嘴角揚起,彷彿還帶着一絲甜笑……
小公子盯着她,居然輕輕嘆了口氣,道:“像你這樣的女人,實在連我也捨不得殺你,卻又不得不殺你,我若帶你回去了,他眼中還會有我嗎?”
突聽車頂上也有個人輕輕嘆了口氣,道:“像你這樣的女人,實在連我也捨不得殺你,卻又不得不殺你,我若讓你活下去,別人怎麼受得了!”
車頂上有個小小的氣窗,不知何時已被揭開了,露出了一雙濃眉,一雙大而發亮的眼睛。
除了蕭十一郎外,誰有這麼亮的眼睛!
小公子臉色立刻變了,失聲道:“你……你還沒有死?”
蕭十一郎笑道:“我又不是老鼠,被貓爪子抓一下怎麼會死得了?”
小公子咬牙道:“你不是老鼠,簡直也不是人,我遇上了你,算我倒了八輩子的黴,好,你有本事就下來殺了我吧!”
她抱起手,閉上眼睛,居然真的像是已不想反抗了。
蕭十一郎反倒覺得有些奇怪了,眨着眼道:“你連逃都不想逃?”
小公子嘆道:“我全身上下都是法寶時,也被你逼得團團亂轉,現在我所有的法寶都用光了,還有什麼法子能逃得了?”
蕭十一郎道:“你為什麼不用沈璧君來要挾我?我若要殺你,你就先殺她。”
小公子道:“沈璧君既不是你老婆,也不是你情人,我就算將她大卸八塊,你也不會心疼的,我怎麼能用她來要挾你!”
蕭十一郎道:“你至少總該試試?”
小公子苦笑道:“既然沒有用,又何必試?”
蕭十一郎道:“你難道真的已認命了?”
小公子悽然道:“遇上了蕭十一郎,不認命又能怎樣?”
蕭十一郎笑了,搖着頭笑道:“不對不對不對,我無論怎麼看你都不像是個會認命的人,我知道你一定又想玩什麼花樣?”
小公子道:“現在我還有什麼花樣好玩!”
蕭十一郎笑道:“無論你想玩什麼花樣,卻再也休想要我上當了。”
小公子道:“你難道不敢下來殺我?”
蕭十一郎道:“我用不着下去殺你。”
小公子道:“那麼你到底想怎麼樣呢?”
蕭十一郎道:“你先叫馬車停下來。”
小公子敲了敲車壁,馬車就緩緩停下,小公子道:“現在你還想要我怎麼樣?”
蕭十一郎道:“抱沈璧君下車。”
小公子倒也真聽話,打開車門,抱着沈璧君下了車,道:“現在呢?”
蕭十一郎道:“一直向前走,莫要回頭,走到前面那棵樹下,將沈璧君放下來……我就在你後面,你最好少玩花樣。”
小公子道:“遵命。”
她居然真的連頭都不敢回,一步步的往前走,蕭十一郎在後面盯着她,實在想不通她怎會忽然變得如此聽話。
就在這時,小公子的花樣已來了!
小公子已走到樹下,突然一翻身,將沈璧君的人向蕭十一郎懷裏拋了過來,蕭十一郎根本還未來得及思索,已先伸手接住。
只見小公子人已掠起,凌空一個翻身,手裏已有三道寒光飛出,直打蕭十一郎懷中的沈璧君。
方才小公子若以沈璧君的性命來要挾蕭十一郎,蕭十一郎也許真的不會動心,但現在沈璧君就在他懷裏,他怎能不救?
等他避開這三件暗器,想先放下沈璧君再去追時,小公子早已逃得連人影都瞧不見了。
只聽她那銀鈴般的笑聲遠遠傳來,道:“我已將這燙山芋拋給你了,你瞧着辦吧!”
蕭十一郎望着懷裏的沈璧君,只有苦笑──這“燙山芋”實在不小,他既不能拋下來不管,也不知該傳給誰去才好。
沈璧君第二次自暈迷中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人已到了個破廟裏,這廟非但特別破,而且特別小。
小而破的神龕裏,供着的好像是山神,外面的風吹得呼呼直響,若不是神案前已升起了堆火,沈璧君只怕已凍僵了。
風,從四面八方漏進來,火焰一直在閃動,有個人正伸着雙手在烤火,嘴角低低的哼着一支歌。
這人身上穿的衣服也很破舊,腳上的破靴子底已穿了兩個大洞,但就算穿着皮裘,坐在暖閣中烤火的人,看起來也不會比他更舒服了,沈璧君想不通一個人在他這種情況中,怎麼還會覺得這麼舒服。
但他嘴裏在哼着的那支歌,曲調卻是説不出的蒼涼,説不出的蕭索,説不出的寂寞,和他這個人完全不相稱。
沈璧君一張開眼睛,就不由自主的被這個人吸引住了,過了很久,她才發覺自己本不該對別人如此留意的。
她本該先想想自己的處境才是。
破廟裏自然沒有牀,她的人就睡在神案上,神案上還鋪着層厚厚的稻草,這個人看來雖粗野,其實倒也很細心。
但這個人究竟是友?還是敵呢?
沈璧君掙扎着爬起來,儘量不發出一絲聲音。
但烤火的這人耳朵卻像是特別靈,沈璧君的身子剛動了動,他就聽到了。
他並沒有抬頭,只是冷冷道:“躺下去,不許亂動!”
沈璧君這一生中,從來也沒有聽過人對她説如此無禮的話,她雖然很温柔,但這一生中從來也沒有聽過別人的命令。
她幾乎忍不住立刻就要跳下去。
烤火的人還是沒有抬頭,又道:“你若一定要動,不妨先看看你自己的腿,無論多美的人,若是缺了一條腿,也不會很好看了。”
沈璧君這才發現自己的右腿已腫了起來,腫得很大。
她的人立刻倒了下去。
任何女人看到自己的腿腫得像她這麼大,人都會被嚇軟的。
烤火的人似乎在發笑。
沈璧君等自己的心定下來,才問道:“你是誰?”
烤火的人用一根棍子撥着火,淡淡道:“我是我,你是你,我不想知道你是誰,你也用不着知道我是誰。”
沈璧君道:“我……我怎麼會到這裏來的?”
烤火的人道:“有些話你還是不問的好,問了反而徒增麻煩。”
沈璧君沉默了半晌,囁嚅着道:“莫非是你救了我?”
烤火的人笑了笑,道:“像我這樣的人,怎麼配救你?”
沈璧君不説話了,因為她已經不知道該説什麼才好。
烤火的人也不再説話,兩個人好像突然都變成了啞巴。
外面的風還在“呼呼”的吹着,除了風聲,就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天地間彷彿就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除了連城璧之外,沈璧君從來沒有和任何男人單獨相處過,尤其是這呼嘯的風聲,這閃動的火焰,這粗野的男人……
她覺得不安極了。
她忍不住又要掙扎着爬起來。
但她剛一動,烤火的人已站在她面前,冷冷的瞪着她,道:“我也知道像你這樣的千金小姐,在這種地方一定呆不住的,可是現在你的腿受了傷,也只好先委屈些,在這裏養好傷再説。”
他的眼睛又大、又黑、又深、又亮。
沈璧君被這雙眼睛瞪着,全身都好像發起熱來,也不知為什麼,她只覺得突然有股怒火自心底升起,竟忍不住大聲道:“多謝你的好意,但我的腿是好是斷,都和你無關,你既沒有救我,也不認得我,又何必多管我的閒事。”
她終於還是掙扎着跳下來,一瘸一拐的走了出去。她當然走得很慢,但卻絕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烤火的人望着她,也不阻攔,目光中似乎帶着笑意。
其實他現在若是攔上一攔,沈壁君也許會留下來的。
因為她的腿實在疼得要命。
蕭十一郎這一生中,從來也沒有勉強過任何人做任何事。
望着沈璧君走出去,他只是覺得有些好笑。
別人都説沈璧君不但最美麗,而且最賢淑、最温柔、最有禮,從來也不會對人發脾氣。
但他卻看到沈璧君發脾氣了。
能看到從來不發脾氣的人發脾氣,也是件很有趣的事。
沈璧君連自己也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會對這不相識的人發脾氣,這人縱然沒有救她,至少也沒有乘她暈迷時對她無禮。
她本該感激他才是。
但也不知為了什麼,她就是覺得這人要惹她生氣,尤其是被他那雙眼睛瞪着時,她更控制不住自己。她一向最會控制自己,但那雙眼睛實在太粗野,太放肆……
外面的風好大,好冷。
夜色又暗得可怕,天上連一點星光都沒有。
這哪裏還像是秋天,簡直已是寒冬。
沈璧君的一條腿由疼極而麻木,此刻又疼了起來,一陣陣劇痛,就好像一根根針由她的腳,刺入她的心。
她雖然咬緊了牙關,卻再也走不動半步。
何況,前途是那麼黑暗,就算她能走,也不知該走到哪裏去。
她雖然咬緊了牙關,眼淚卻已忍不住流了下來。
她從來也不知道孤獨竟是如此可怕,因為她從來也沒有孤獨過,她雖然是一朵幽蘭,但卻並非出於污泥,而是在暖室中養大的。
伏在樹幹上,她幾乎忍不住要失聲痛哭起來。
就在這時,她忽然感覺到一隻手在輕輕拍着她的肩頭。
她轉過頭,就又瞧見了那雙又大又黑又亮的眼睛。
蕭十一郎將一碗熱氣騰騰的濃湯捧到她面前,緩緩道:“喝下去,我保證這碗湯絕沒有毒藥的。”
他望着她,眼睛雖然還是同樣黑,同樣亮,但已變得説不出的温柔,他説的話雖然還是那麼尖鋭,但其中已沒有譏誚,只有同情。
沈璧君不由自主的捧過這碗湯,用手捧着。
湯裏的熱氣,似已將天地間的寒意全都驅散,她只覺得自己手裏捧着的並不只是一碗湯,而是一碗温馨,一碗同情……
她的眼淚一滴滴落入湯裏。
山神廟仍是那麼小,那麼髒,那麼破舊。
但剛從外面無邊的黑暗與寒冷中走進來,這破廟似乎一下子改變了,變得充滿了温暖與光明。
沈璧君一直垂着頭,沒有抬起。
她從來也想不到自己竟會在一個陌生的男人面前流淚。
甚至在連城璧面前,她也從未落淚。
幸好,蕭十一郎好像根本沒有留意到她,一走進來,就躺到角落裏的一堆稻草上,道:“快睡,就算要走,也得等到天亮……”
這句話他好像並未説完,就已睡着了。
那堆草又髒、又冷、又濕,但就算睡在世上最軟最暖的牀上的人,也不會有他睡得這麼香、這麼甜。
這實在是個怪人。
沈璧君從來也沒有見過這樣的男人,但也不知為了什麼,她只覺得在這男人身旁,是絕對安全的。
在醒着的時候,他看來雖然那麼粗、那麼野,但在睡着的時候,他看來卻像是個孩子。
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在他那兩道深鎖的濃眉中,也不知隱藏了多少無法向人訴説的愁苦、冤屈、悲傷、憂鬱……
沈璧君輕輕嘆了口氣,閉上眼睛。
她本來以為自己絕不可能在一個陌生男人的旁邊睡着的,但卻不知不覺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