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是行走崎嶇的山路上,但轎子仍然走得很快,抬轎的青衣婦人腳力並不在男子之下。
就快要回到家了。
只要一回到家,所有的災難和不幸就全都過去了,沈璧君本來應該很開心才對,但卻不知為了什麼,她此刻心裡竟有些悶悶的,彭鵬飛和柳永南跟在轎子旁,她也提不起精神來跟他們說話。
想起那眼睛大大的年輕人,她就會覺得有些慚愧:“我為什麼一直不肯承認他是我的朋友?難道我真的這麼高貴?他又有什麼地方不如人?我憑什麼要看不起他?”
她想起自己曾經說過,要想法子幫助他,但到了他最困難、最危險的時候,她卻退縮了。
有時他看來是那麼孤獨、那麼寂寞,也許就因為他受到的這種傷害太多了,使他覺得這世上沒有一個值得他信任的人。
“一個人為了保全自己的名譽和地位,就不惜犧牲別人和傷害別人,我豈非也正和大多數人一樣?”
沈璧君長長嘆了口氣,覺得自己並不如想像中那麼高貴。
她覺得自己實在對不起他。
山腳下,停著輛馬車。
趕車的頭戴竹笠,緊壓著眉際,彷彿不願被人看到他的面目。
沈璧君一行人,剛走下山腳,這趕車的就迎了上來,深深盯了沈璧君一眼,才躬身道:“連夫人受驚了。”
這雖是句很普通的話,但卻不是一個車伕應該說出來的,而且沈璧君覺得他眼睛盯著自己時,眼神看來也有些不對。
她心裡雖有些奇怪,卻還是含笑道:“多謝你關心,這次要勞你的駕了。”
趕車的垂首道:“不敢。”
他轉過身之後,頭才抬起來,吩咐著抬轎的青衣婦人道:“快扶夫人上車,今天咱們還要趕好長的路呢。”
沈璧君沉吟著,道:“既然沒有備別的車馬,就請彭大俠和柳公子一齊上車吧。”
彭鵬飛瞟了柳永南一眼,訥訥道:“這……”
他還未說出第二個字,趕車的已搶著道:“有小人等護送夫人回莊已經足夠,用不著再勞動他們兩位了。”
彭鵬飛居然立刻應聲道:“是是是,在下也正想告辭。”
趕車的道:“這次勞動了兩位,我家公子日後一定不會忘了兩位的好處。”
一個趕車的,派頭居然好像比“萬勝金刀”還大。
沈璧君越聽越不對了,立刻問道:“你家公子是誰?”
趕車的似乎怔了怔,才慢慢的道:“我家公子……自然是連公子了。”
沈璧君皺眉道:“連公子?你是連家的人?”
趕車的道:“是。”
沈璧君道:“你若是連家的人,我怎會沒有見到過你?”
趕車的沉默著,忽然回過頭,冷冷道:“有些話夫人還是不問的好,問多了反而自找煩惱。”
沈璧君雖然還是看不到他的面目,卻已看到他嘴裡帶著的一絲獰笑,她心裡驟然升起一陣寒意,大聲道:“彭大俠,柳公子,這人究竟是誰?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彭鵬飛乾咳兩聲,垂首道:“這……”
趕車的冷冷截口道:“夫人最好也莫要問他,縱然問了他,他也說不出來的。”
他沉下了臉,厲聲道:“你們還不快扶夫人上車,還在等什麼?”
青衣婦人立刻抓住了沈璧君的手臂,面上帶著假笑,道:“夫人還是請安心上車吧。”
這兩人不但腳力健,手力也大得很,沈璧君雙手俱被抓住,掙了一掙,竟未掙脫,怒道:“你們竟敢對我無禮?快放手,彭鵬飛,你既是連城璧的朋友,怎能眼看他們如此對待我!”
彭鵬飛低著頭,就像是已忽然變得又聾又啞。
沈璧君下半身已完全麻木,身子更虛弱不堪,空有一身武功,卻連半分也使不出來,竟被人拖拖拉拉的塞入了馬車。
趕車的冷笑著,道:“只要夫人見到我們公子,一切事就都會明白的。”
沈璧君嘎聲道:“你家公子莫非就是那……那……”
想到那可怕的“孩子”,她全身都涼了,連聲音都在發抖。
趕車的不再理他,微一抱拳,道:“彭大俠、柳公子,兩位請便吧。”
他嘴裡說著話,人已轉身登車。
柳永南臉色一直有些發青,此刻突然一旋身,左手發出兩道烏光,擊向青衣婦人們的咽喉,右手抽出一柄匕首,閃電般刺向那車伕的後背。
他一連兩個動作,都是又快、又準、又狠。
那車伕絕未想到會有此一著,哪裡還閃避得開?柳永南的匕首已刺入了他的後心,直沒至柄。
青衣婦人們連一聲慘呼都未發出,人已倒了下去。
沈璧君又驚又喜,只見那車伕頭上的笠帽已經掉了下來,沈璧君還記得這張臉孔,正是那孩子的屬下之一。
現在這張臉已扭曲得完全變了形,雙睛怒凸,嘶聲道:“好,你……你好大的膽子……”
這句話說出,他身子向前一倒,倒在車軛上,後心鮮血急射而出,拉車的馬也被驚得長嘶一聲,人立而起,帶動馬車向前衝出,車輪自那車伕身上輾過,他一個人竟被輾成兩截。
柳永南已飛身而起,躲開了自車伕身上射出來的那股鮮血,落在馬背上,勒住了受驚狂奔的馬。
彭鵬飛似已被嚇呆了,此刻才回過神來,立刻跺腳道:“永南,你……你這禍可真的闖大了。”
柳永南道:“哦。”
彭鵬飛道:“我真不懂你這麼做是何居心?小公子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
柳永南道:“我知道。”
彭鵬飛道:“那麼你……你為什麼還要這樣做?”
柳永南慢慢的下了馬,眼睛望著沈璧君,緩緩道:“無論如何,我也不能將連夫人送到那班惡魔的手上。”
沈璧君的喘息直到此時才停下來,心裡真是說不出的感激,感激得幾乎連眼淚都快要流了下來,低低道:“多謝你,柳公子,我……我總算還沒有看錯你。”
彭鵬飛長長嘆息了一聲,道:“夫人的意思,自然是說看錯我了。”
沈璧君咬著牙,總算勉強忍住沒有說出惡毒的話。彭鵬飛嘆道:“其實我又何嘗不想救你,但救了你又有什麼用呢?
你我三人加起來也絕非小公子的敵手,遲早還是要落入他掌握中的!”
說到這裡,他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顯然對那小公子的手段之畏懼,已到了極點。
沈璧君恨恨道:“原來是他要你們來找我的。”
彭鵬飛道:“否則我們怎會知道夫人會在山神廟裡?”
沈璧君嘆了口氣,黯然道:“如此說來,他對你們的疑心並沒有錯,我反而錯怪他了。”
這次她說的“他”,自然是指蕭十一郎。
柳永南忽然冷笑了一聲,道:“那人也不是好東西,對夫人也絕不會存著什麼好心。”
彭鵬飛沉下了臉,道:“只有你存的是好心,是麼?”
柳永南道:“當然。”
彭鵬飛冷笑道:“只可惜你存的這番好心,我早已看透了!”
柳永南道:“哦?”
彭鵬飛厲聲道:“我雖然知道你素來好色如命,卻未想到你的色膽竟有這麼大,主意竟打到連夫人身上來了,但你也不想想,這樣的天鵝肉,就憑你也能吃得到嘴麼?”
沈璧君怒道:“這只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柳公子絕不是這樣的人。”
彭鵬飛冷笑道:“你以為他是好人?告訴你,這些年來,每個月壞在他手上的黃花閨女,沒有十個,也有八個。只不過誰也不會想到無惡不作的採花盜,竟會是‘芙蓉劍’柳三爺的大少爺而已。”
沈璧君呆住了。
彭鵬飛道:“就因為他有這些把柄被小公子捏在手上,所以才只有乖乖的聽話……”
柳永南突然大喝一聲,狂吼道:“你呢?你又是什麼好東西,你若沒有把柄被小公子捏在手上,他也就不會找到你了!”
彭鵬飛也怒吼道:“我有什麼把柄?你說!”
柳永南道:“現在你固然是大財主了,但你的家財是哪裡來的?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明裡雖是在開鏢局,其實卻比強盜還狠,誰託你保鏢,那真是倒了八輩子楣,卸任的張知府要你護送回鄉,你在半路上就把人家一家大小十八口殺得乾乾淨淨,你以為你做的這些事真沒人知道?”
彭鵬飛跳了起來,大吼道:“放你媽的屁,你這小畜生……”
這兩人本來一個是相貌堂堂,威嚴沉著,一個是文質彬彬,溫柔有禮,此刻一下子就好像變成了兩條瘋狗。
看到這兩人你咬我,我咬你,沈璧君全身都涼了。
彭鵬飛道:“你這小雜種色膽包天,我可犯不上陪你送死!”
柳永南道:“你想怎樣?”
彭鵬飛道:“你若乖乖的隨我去見小公子,我也許還會替你說兩句好話,饒你不死!”
柳永南喝道:“你這是在做夢!”
他本想搶先出手,誰知彭鵬飛一拳已先打了過來。
彭鵬飛雖以金刀成名,一趟“大洪拳”竟也已練到八九成火候,此刻一拳擊出,但聞拳風虎虎,聲勢也頗為驚人。
柳永南身子一旋,滑開三步,掌緣反切彭鵬飛的肩胛。
他掌法也和劍法一樣,以輕靈流動見長,彭鵬飛的的武功火候雖深些,但柔能克剛,“芙蓉掌”正是“大洪拳”的剋星。
兩人這一交上手,倒也正是旗鼓相當,看樣子若沒有三五百招,是萬萬分不出勝負高下的。
沈璧君咬著牙,慢慢的爬上車座,打開車廂前的小窗子,只見拉車的馬被拳風所驚,正輕嘶著在往道旁退。
車座上鋪著錦墩。
沈璧君拿起個錦墩,用盡全力從窗口拋出去,拋在馬屁股上。
健馬一聲驚嘶,再次狂奔而出!
一匹發了狂的馬,拉著無人駕馭的馬車狂奔,其危險的程度,和“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也已差不了許多。
沈璧君卻不在乎。
她寧可被撞死,也不願落在柳永南手上。
車子顛得很厲害,她麻木的腿開始感覺到一陣刺骨的疼痛。
她也不在乎。
她一直認為肉體上的痛苦比精神上的痛苦要容易忍受得多。
有人說:一個人在臨死之前,常常會想起許多奇奇怪怪的事,但人們卻永遠不知道自己在臨死前會想到些什麼。
沈璧君也永遠想不到自己在這種時候,第一個想起的不是她母親,也不是連城璧,而是那個眼睛大大的年輕人。
她若肯信任他,此刻又怎會在這馬車上?
然後,她才想起連城璧。
連城璧若沒有離開她,她又怎會有這些不幸的遭遇?她還是叫自己莫要怨他,但是她心裡卻不能不難受。
她不由自主要想:“我若嫁給一個平凡的男人,只要他是全心全意的對待我,將我放在其他任何事之上,那種日子是否會比現在過得快樂?”
於是她又不禁想起了眼睛大大的年輕人:“我若是嫁給了他,他會不會對我……”
她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她也不敢再想下去!
就在這時,她聽到天崩地裂般一聲大震。
車門也被撞開了,她的人從車座上彈了起來,恰巧從車門中彈了出去,落在外面的草地上。
這一下自然跌得很重,她四肢百骸都像是已被跌散了。
只見馬車正撞在一棵大樹上,車廂被撞得四分五裂,拉車的馬卻已奔出去很遠,車軛顯然已斷了,所以馬車才會撞到樹上去。
沈璧君若還在車廂中,至少也要被撞掉半條命。
她也不知道這是她的幸運,還是她的不幸,她甚至寧願被撞死。
因為這時她已經瞧見了柳永南。
柳永南就像是個呆子似的站在那裡,左面半邊臉已被打得又青又腫,全身不停的在發抖,像是害怕得要死。
應該害怕的本該是沈璧君,他怕什麼?
他的眼睛似乎也變得不靈了,過了很久,才看到沈璧君。
於是他就向沈璧君走了過來。
奇怪的是,他臉上連一點歡喜的樣子都沒有,而且走得也很慢,腳下就像是拖了根七八百斤重的鐵鏈子。
這人莫非忽然有了什麼毛病?
沈璧君掙扎著想爬起來,又跌倒,顫聲道:“站住!你若敢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死在這裡!”
柳永南居然很聽話,立刻就停住了腳。
沈璧君剛鬆了口氣,忽然聽到柳永南身後有個人笑道:“你放心,只管往前走就是,我敢擔保她絕不會死的,她若真的想死,也就不會活到現在了。”
這聲音又溫柔,又動聽。
但沈璧君一聽到這聲音,全身都涼了。
這聲音她並沒有聽到過多少次,但卻永遠也不會忘記!
難怪柳永南怕得要死,原來“小公子”就跟在他身後,他身材雖不高大,但小公子卻實在太“小”,是以沈璧君一直沒有看到。
沈璧君的確不想死,她有很多理由不能死,可是現在她一聽到小公子的聲音,就只恨自己為什麼沒有早些死掉。
現在她想死也已來不及了。
人影一閃,小公子已到了她面前,笑嘻嘻的望著她,柔聲道:“好姑娘,你想死也死不了,還是好好的活著吧,你若覺得一個人太孤單,我就找個人來陪你。”
她身上披著件猩紅的斗篷,漆黑的頭髮上束著金冠,還有朵紅纓隨風搖動,襯著她那雪白粉嫩的一張臉,看來真是說不出的活潑可愛。
但沈璧君看到了她,卻像是看到毒蛇一樣,顫聲道:“我跟你有什麼冤仇?你為何連死都不讓我死!”
小公子笑道:“就因為我們一點冤仇都沒有,所以我才捨不得讓你死。”
她笑嘻嘻的向柳永南招了招手,道:“過來呀,站在那裡幹什麼?這麼大的人,難道還害臊麼?”
柳永南垂下了頭,一步一挨的走了過來。
小公子居然沒有殺他,但他卻寧願死了算了。
他實在猜不透小公子究竟在打什麼主意,他只知道小公子若是想折磨一個人,那人就不如還是趁早死了的好。
直等他走到沈璧君面前,小公子才搖著頭道:“看你多不小心,好好的一張臉竟被人打腫了。”
她掏出塊雪白的絲巾,輕輕的擦著柳永南臉上的瘀血,動作又溫柔,又體貼,就像是慈母在照顧著兒子似的。
柳永南似乎想笑一笑,但那表情卻比哭還難看。
擦完了臉,小公子又替他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才笑道:“嗯,這樣才總算勉強可以見人了,但下次還是要小心些,寧可被人打屁股,也莫要被人打到臉,知道麼?”
柳永南只有點頭,看來就像是個被線牽著的木頭人似的。
小公子目光這才回到沈璧君身上,笑道:“這位柳家的大少爺,你認得嗎?”
沈璧君咬著牙,閉著眼睛,她也不知道小公子究竟在玩什麼花樣,只希望能找到個機會自殺。
小公子板起了臉,道:“張開眼睛來,聽我說話,我問一句,你就答一句,知道嗎?你若不聽話,我就只好剝光你的衣服……”
這句話還未說完,沈璧君的眼睛就張了開來。
小公子展顏笑道:“對了,這才是乖孩子。”
她拍了拍柳永南的肩頭,道:“這位柳家的大少爺,方才殺了四個人,連他的好朋友彭鵬飛都被他殺了,你知道他是為了什麼嗎?”
沈璧君搖了搖頭。
小公子瞪眼道:“搖頭不可以,要說話。”
沈璧君整個人都快爆炸了,但遇著小公子這種人,她又有什麼法子。她只有忍住眼淚,道:“我……我不知道。”
小公子道:“不對不對,你明明知道的,他這樣做,全是為了你,是不是?”
沈璧君道:“是。”
她實在不願在這種人面前流淚,但眼淚還是忍不住流了下來。
小公子笑了笑,道:“他這樣對你,也可算是情深義重了,是不是?”
沈璧君道:“我……我……我不知道。”
小公子道:“你怎會不知道呢?我問你,連城璧會不會為了你將他的朋友殺死?”
沈璧君道:“不……不會。”
小公子道:“由此可見,他對你實在比連城璧還好,是不是?”
沈璧君再也忍不住了,嘶聲道:“你究竟是不是人?為什麼要如此折磨我?”
小公子嘆了口氣,喃喃道:“風已漸漸大了,若是脫光了衣服,一定會著涼的……”
沈璧君狠了狠心,暗中伸出舌頭,她聽說過一個人若是咬斷舌根,就必死無疑,她雖不願死,現在卻已到了非死不可的時候。
可是她還沒有咬下去,小公子的手已捏住了她的下顎,另一隻手已開始在解她的衣帶,柔聲道:“一個人要活著固然很困難,但有時想死卻更不容易,是不是?”
沈璧君嘴被捏住,連話都已說不出來,只有點了點頭。
小公子道:“那麼,我問你的話,你現在願意回答了麼?”
沈璧君又點了點頭。
世上永遠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描敘出她此刻的心情,幾乎也從來沒有一個人忍受過她此刻的痛苦。
那簡直已不是“痛苦”兩個字所能形容。
小公子這才笑了笑,慢慢的放開了手,道:“我知道你是個很聰明的人,絕不會再做這種笨事的,是不是?”
沈璧君道:“是。”
小公子道:“人家若是對你很好,你是不是應該報答他?”
沈璧君道:“是。”
她整個人似已完全麻木。
小公子道:“那麼,你想你應該如何報答他呢?”
沈璧君目光茫然凝注著遠方,一字字道:“我一定會報答他的。”
小公子道:“女人想報答男人,通常只有一個法子,你也是女人,這法子你總該懂得。”
沈壁君目中一片空白,似已不再有思想,什麼都已看不到、聽不到,她的人似乎已只剩下一副軀殼。
小公子笑道:“我知道你一定懂的,很好……”
她又拍了拍柳永南的肩頭,道:“你既然對她這麼好,可願意娶她做老婆麼?”
柳永南一下子怔住了,也不知是驚是喜,吃吃道:“我……我……”
小公子笑道:“願意就願意,不願意就不願意,這有什麼好緊張的?”
柳永南擦了擦汗,道:“可是……沈姑娘……”
小公子道:“你怕她不願意?”
她笑了笑,搖著頭道:“你真是個呆子,她既已答應報答你了,又怎會不願意?何況,生米若是煮成熟飯,不願意也得願意了。”
柳永南的喉結上下滾動,臉已脹得通紅,一雙眼睛死盯在沈璧君臉上,似乎再也移不開。
小公子道:“常言道:打鐵趁熱。只要你點點頭,我就替你們作主,讓你們就在這裡成親。”
柳永南道:“這……這裡?”
小公子冷冷道:“這裡有什麼不好?這麼好的地方,不但可以做洞房,還可以做墳墓,就全看你的意思如何了。”
柳永南立刻不停的點起頭來,道:“我願意,只要公子作主,無論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小公子笑道:“這就對了,我現在就去替你們準備洞房花燭,你要好好的看著新娘子,她只有一根舌頭,若被她自己咬斷了,等會兒你咬什麼?”
小公子折了兩根樹枝插在地上,笑道:“這就是你們的龍鳳花燭。”
她指了指那已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馬車,又笑道:“那就是你們的洞房,你們進洞房的時候,我還可以在外面替你們把風,只望你們這對新人進了房,莫要把我這媒人拋過牆就好了。”
柳永南望了望那馬車,又瞧了瞧沈璧君,忽然跪了下來,道:“公子……我……我……”
小公子道:“你雖然對我不起,我反而替你作媒,找了這麼樣一個如花似玉的新娘子,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柳永南道:“可是……以後……”
小公子笑道:“以後就是你們兩個人的事,難道還要我教你麼?”
柳永南道:“公子難道真的已饒了我?”
小公子道:“若不饒你,我何不一刀將你宰了,何必還要費這麼大的事?”
柳永南這才鬆了口氣,道:“多謝公子。”
小公子道:“只不過……有件事你卻得多加註意。”
柳永南道:“公子請吩咐。”
小公子悠然道:“你們兩位都是大大有名的人,這婚事不久想必就會傳遍江湖,若是被連城璧知道……他只怕就不會像我這麼樣好說話了。”
柳永南臉色立刻又變了,滿頭冷汗涔涔而落。
小公子道:“所以我勸你,成親之後,趕快找個地方躲起來,最好一輩子再也莫要見人,連城璧的朋友不少,耳目一向靈通得很。”
她笑了笑,又道:“還有,你還得小心你這位新娘子,千萬莫要讓她跑了,半夜睡著的時候也得多加小心,否則她說不定會給你一刀。”
柳永南怔在那裡,再也說不出話來。
他這才明白小公子的心意,小公子折磨人的法子實在是絕透了,除了她之外,只怕誰也想不出這麼絕的主意。
柳永南想到以後這日子的難過,滿嘴都是苦水,卻吐不出來。
小公子揹負著雙手,悠然道:“不過我還可以教你個法子。”
柳永南道:“公……公子請指教。”
小公子道:“你若對新娘子不放心,不妨先廢掉她的武功,再鎖上她的腿,若能不給她衣服穿,就更保險了。”
她笑嘻嘻接著道:“一個女人若是沒有衣眼穿,哪裡也去不了的。”
柳永南只覺掌心發溼,全身發涼。
這小公子手段之狠,心腸之毒,實在是天下少見,名不虛傳,若有誰得罪了她,實是生不如死。
但她卻偏有法子能讓人來受活罪──沈璧君根本就無法死,柳永南卻是捨不得死。
她留著柳永南來折磨沈璧君,留著沈璧君卻是為了要柳永南再也過不了一天太平的日子。
小公子看到他們兩人的痛苦之態,忍不住大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兩位還是快入洞房吧。”
柳永南望著沈璧君那花一般的嬌靨,雖然明知這是個無底大洞,也只得硬著頭皮跳下去了。
沈璧君眼睛還是空空洞洞的,凝注著遠方,柳永南的手已拉住她的手,準備抱起她,她竟似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小公子抬頭仰望著已逐漸暗下來的天色,微笑著曼聲長吟道:“今宵良辰美景,花紅葉綠柳成蔭,他日……”
她聲音突然停頓,笑容也凍結在臉上。
她已感覺出有個人已到了她身後。
這人就像是鬼魅般突然出現,直到了她身後,她才覺察。而誰都知道小公子絕不是個反應遲鈍的人。
她長長的吸了口氣,慢慢的吐了出來,輕輕問道:“蕭十一郎?”
只聽身後一人沉聲道:“好好的站著,不要動,也不要回頭。”
這正是蕭十一郎的聲音。
除了蕭十一郎外,還有誰的輕功如此可怕?
小公子眼珠子直轉,柔聲道: “你放心,我一向最聽話了,你叫我不動,我就不動。”
蕭十一郎叫道:“柳家的大少爺,你也過來吧!”
柳永南見到小公子竟對這人如此畏懼,本就覺得奇怪,再聽到“蕭十一郎”的名字,魂都嚇飛了。
色膽包天的人,對別的事膽子並不一定也同樣大的。
蕭十一郎道:“這位小公子,你認得嗎?”
柳永南道:“認……認得。”
蕭十一郎道:“其實你該叫她小姑娘才是。”
柳永南怔了怔,道:“小姑娘?”
蕭十一郎笑了笑,道:“你難道看不出她是個女的?”
柳永南眼睛又發直了。
蕭十一郎道:“你看她長得比那位連夫人怎樣?”
柳永南舐了舐嘴唇,道:“差……差不多。”
蕭十一郎又笑了,道:“好色的人,畢竟還是有眼光。”
他拍了拍小公子肩頭,道:“你看這位柳家的大少爺長得怎樣?”
小公子眼波流動,嫣然笑道:“年少英俊,又是名家之子,誰能嫁給他可真是福氣。”
蕭十一郎道:“你願意嫁給他嗎?”
小公子道:“我願意極了。”
蕭十一郎道:“既是如此,我就替你們作主,讓你們在這裡成親吧,反正洞房花燭,都是現成的。”
柳永南又怔住了。
他也不知自己是走了大運,還是倒了大楣,他好像一下子忽然變成了香寶貝,人人都搶著要將如花似玉的美人兒嫁給他。
蕭十一郎道:“柳家的大少爺,你願意嗎?”
柳永南垂下頭,又忍不住偷偷瞟了小公子一眼,吃吃道:“我……我……”
蕭十一郎道:“你用不著害怕,這位新娘子雖兇些,但你只要先廢掉她的武功,再剝光她的衣服,她也兇不起來了。”
小公子搶著嬌笑道:“我若能嫁給柳公子,就算變成殘廢,心裡也是歡喜的。”
她忽然“嚶嚀”一聲,人已投入柳永南懷裡,用手勾住他的脖子,膩聲道:“好人,還不快抱我進洞房,我已等不及了。”
柳永南溫香滿懷,正覺得有點發暈。
突聽蕭十一郎輕叱道:“小心!”
叱聲中,柳永南只覺脖子被人用力一擰,不由自主跟著轉了個身,就變得背對著蕭十一郎,反而將小公子隔開了。
接著,他肚子上又被人重重打了一拳,整個人向蕭十一郎倒了過去。
小公子一拳擊出,人已凌空飛起,揮手發出了幾點寒星,向呆坐在那邊的沈璧君射了過去。
蕭十一郎這次雖然早已知道他又要玩花樣了,卻還是遲了一步。他雖然及時震飛了擊向沈璧君的暗器,卻又追不上小公子了。
只聽小公子銀鈴般的笑聲遠遠傳來,道:“蕭十一郎,你用不著替我作媒,將來我想嫁人的時候,一定要嫁給你,我早就看上你了。”
柳永南已倒了下去。
他的內臟已被小公子一拳震碎,顯然是活不成了。
沈璧君眼中還是一片空白,竟似已被駭得變成了個白痴。
蕭十一郎嘆了口氣,他實在不懂小公子這種人是怎麼生出來的,她心之黑、手之辣、應變之快,就連蕭十一郎也不能不佩服。
他方才一見她的面,就應該將她殺了的,奇怪的是,他雖然明知她毒如蛇蠍,卻又偏偏有些不忍心下得了辣手!
她看來是那麼美麗、那麼活潑、那麼天真,總教人無法相信她會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