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竹滿懷沮喪,空手回到翠薇島石屋內,嘆了一口氣,道:
“竹排上一無所有,看來我們誤會她了。”
王屋樵隱周長泰道:
“咱早說嘛,咱就站在她身邊不遠,並未見她有何藏書動作。”
披風劍客古慎之仍微現不安地向陽煞李少臣道:
“雲中青雁柳如風出身終南尚老前輩門下,以後盡有機會探查,只是那位單掌開山吳雄,晚輩等與他初次相見,不悉其身世來歷。”
陽煞李少臣沉吟片刻,對方小竹道:
“小竹,你先查點一下,看看少了幾本什麼書,再作計較。”
查點的結果,發現一共失去五冊,其名為:“亢龍七式”;“紫氣同歸”:“掌法詮真”;“迎風送柳”;“一指歸禪”。這五本書,都是武功秘學,雖非最高心法,但得之者如習之有成,而用之不當,亦足以為害江湖,極難制服。
方小竹想到奇書流落江湖可能的後果,心中不覺更是不安。陽煞李少臣見了方小竹的惶恐之態,抑住心中煩惱,展顏笑道:
“失書終有尋回之日,毋須放在心上,以免因此壞了我的興頭!”
方小竹雖唯唯而應,自愧之心卻仍難釋。石玉珍忽然笑道:
“李爺爺有何高興之事,何妨說出來,讓我們暢暢胸懷!”陽煞李少臣指著方小竹,問大家道:
“各位可知此子的尊大人是誰?”石俊明憋氣道:
“李爺爺也真是,爺爺一直不准我出山,我怎知江湖中事呢?”石玉珍指責哥哥道:
“又不是專問你一人,你不知道,難道幾位山外來的老前輩,也像你我一樣不成麼?”玉扇藍衫上官文龍忽然心中一動,插嘴道:
“三年之前,江湖上盛傳嶽州擎天手方蔭臣三公子半夜失蹤之事,方小俠可是家住嶽州府?”
方小竹躬身道:
“上官老前輩猜得不錯,家父尊名正是方蔭臣,外號擎天手。”陽煞李少臣接道:
“老夫預計此子約需五年之後始克出山行道,想不到僅只三年時光,他便有了這般成就,這豈不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麼?”
雖說凡事三年有成,但其成就能達方小竹今日之程度者,武林中可說絕無僅有,於是大家又免不了一番贊賀。方小竹謝過大家之後,腦中忽然映現出家中嚴父慈母的影子,不知兩位老人家在三年之中是如何景況,於是思家之念油然而生,請示陽煞李少臣道:
“請問李爺爺,目前晚輩是否可以回家一省雙親?”陽煞李少臣笑道:
“你不但可以回家,而且亦無須再返回此島了。”方小竹獨居翠薇島三年,雖然飽嘗了寂寞之苦,卻也對此島產生了深厚的情感,是以一聽陽煞李少臣之言,欣喜之外,又有一份感傷。
陽煞李少臣忽然正色道:
“目前江湖上亂象已生,我本有許多話囑咐於你,但忽然又改變了主意,決定還是由你自己去體察磨練的好!”
方小竹之有今日,可說全是受陽煞李少臣一手造成,照理言之,陽煞李少臣應該賜以些許教言,用為南針,始算有始有終,可是如今他竟不作片語囑言,對方小竹今後行止顯得漠不關心,這情形怎不使方小竹大為惶惑?他脫口道:
“李爺爺,難道你老人家忽然覺得竹兒不堪教誨麼?”陽煞李少臣展顏道:
“你要是不堪教誨,我何必為你作出如許苦心安排!又怎會親自為你守護二年有半!”忽然語調一變,改換話題問道:
“室內九百九十九冊奇書,包羅武林百家之學,三年之中,你所學得以何者最為專精,試舉以告我。”方小竹直言道:
“三年以來,晚輩潛心於‘一得集’各項武功之修練,自覺劍術一道頗有心得,至於餘外各家之學,晚輩均能記憶於心,唯未演練成熟,僅足用以借鑑而已。”九百九十九冊奇書,均已熟記胸中,融匯貫通,已只是遲早問題,陽煞李少臣聞語大為欣慰,笑笑喜問道:
“你可知‘一得集’出於何人手著嗎?”
“乃袁老前輩逢異一生心力之所聚!”
陽煞李少臣聲色俱厲喝道:
“誰是你的袁老前輩!”
方小竹聞喝一震,猛然記起武林至尊寫在“一得集”首頁的附言之中,有“得此奇學即為袁老前輩傳人”之語,自己雖早有認師之誠心,稱謂卻未叫成習慣,以致信口而呼,犯下武林大忌,心急無比地惶悚道:
“晚輩一時失言,尚請老前輩恕過!”陽煞李少臣臉色一正,道:
“自今而後,你便是袁老前輩唯一傳人,承先繼宗,發揚光大,責其在你,希能好自為之。語音一頓,忽而又道:還有一事,你必須明白牢記,要知你之所以能有今日,完全是由於你自身的天賦資質足以繼承袁老前輩之學之故,並非沈曾兩家對你有所厚,是以你日後行道扛湖,對於沈曾兩家不可懷有記恩之心,以免有礙於袁老前輩武學之宏揚。”
這話光明正大,毫不居功,正是奇人胸懷,在座之人,無不肅然起敬。方小竹拜伏於地,千言萬語,說不出心中的感慨。
陽煞李少臣扶起方小竹,和顏道:
“袁老前輩行誼高潔,江湖輩份不受拘束,你祗須謙揚自處,不辱身份便可。……現在,你可以回家去了!”言罷,聲音一咽,終於流露出了內心的感情。
義膽金戈石浣想起江湖亂象已生,方小竹年紀又小,縱是功力出人頭地,也應予以某些指點,以免他傍徨失據,他有見及此,笑對陽煞李少臣道:
“老哥哥,江湖上的情形,似乎也應對方少俠有所說明,可使他有所依循。”陽煞李少臣苦笑道:
“由於目前武林中的一場隱患,牽連著沈曾兩家在內,老夫身份攸閒,不便表示什麼意見,是是非非,由小竹日後憑智慧扶斷可也。”
方小竹才明白了陽煞李少臣的用心,原來他是不願以沈家的立場,說出影響他意志的話來。當下他深受感動,也更堅定了回報沈曾兩家的意願。他心中他心中疑困既釋,神情頓時為之一暢,躬身為禮,道:
“恭敬不如從命,晚輩告辭了。”
陽煞李少臣忽又想起一事,道:
“‘一得集’乃你師門重物,理應歸還與你。”說著從書捆中撿出那本“一得集”,交給方小竹。
方小竹領受後,走出石屋,踏波渡湖而去,他歸心似箭,身形展開,不一刻,便把碧螺湖拋後老遠,三年不入塵世,今天的方小竹年紀大了三歲,功力也高了幾倍,可是他的性格,卻反而不像當年那樣自大狂傲了。
行未半日,他來到三年前被幕阜八煞奪去“龍虎玉錢”之處,放眼四眺,景物依舊,往事歷歷在目,胸腹間熱血沸騰,不由引頸長嘯,嘯聲高吭,震得雲開霧散,好不驚人。嘯聲一落,四野又恢復了原來寂靜,他慨嘆一聲,又復朝前馳去。
他腳程快疾無倫,第二天傍晚時刻,已趕到了岳陽,他心頭狂跳著走到自家門前,只見門庭氣勢,更勝往昔,由此可知,堂上雙親,一定安康如昔。他停下腳步,躊躇片刻,抑制激動的心情,向門內走去,他腳下剛動,只聽門內有人暴厲地大喝道:
“那來的野小子,這裡豈是你亂闖之地!”
方小竹抬頭一看,只見門內兩廂簷下,坐了不少勁裝大漢,服色一致,顯得甚是威武。喝止他的人,是個二十不到的大小子,服飾也與那些大漢完全一樣,只是臉上驕傲之色,更勝人三分而已。
方小竹一面舉目四望,找尋熟識的家人,一面心下暗忖:“奇怪,家中為什麼養了這麼多的強粱力士?”想得入神,竟忘了回答那小大人的話。
那大小子見方小竹呆頭呆腦的四下張望,不答理自己的話,暴怒之下,連第二聲也懶得再問,舉手便是一掌,向方小竺右肩劈下,掌勢激氣有聲,真還有幾分真實功夫。方小竹劍眉一蹙,他以少主人的身份,不便與一個下人動手,當時上身微閃,讓開一掌,面色一正,道:
“速報與二爺知道,就說三少爺回來了!”說著,全身進入了門內。那小子聞言先是一怔。接著又大聲笑道:
“好小子,你想嚇人!看掌!”又是一招“獨劈華山”,直向方小竹當胸劈去。
“住手!”
喝聲中,左手食指一屈一彈,一道如線功力,直射那大小子的“曲池穴”,那大小子一聲悶哼,高舉的手掌,不但劈不下來,更也收不回去了。大小子這才知道當面的小子非比等閒,不過他乃是少奶奶隨身侍婢的兄弟,平日氣焰凌人,不可一世,這時出手被制,更是怒不可遏,不由大聲叫道:
“你們還不出來拿下這野小子,難道真要讓他闖了進去不成?”
兩廂勁裝大漢,起初因未把方小竹放在眼下,所以沒有上前幫忙,此刻耳聞那大小於呼喚之聲,目睹那大小子被制之狀,這才吃一驚,擁上前來,把方小竹團團圍住。方小竹想不到初返家門,便碰到如此不愉快之事,只氣得心肺欲炸,當下再也不顧得主人身份,雙掌一推,勁氣如潮疾湧,逼得四圍勁裝大漢站身不住,紛紛後退。他正要乘空向內堂闖去,忽覺腦後冷氣成生,連忙閃身甩頭一看,發現身邊又多了一個瘦長漢子,青白的臉上,只見骨頭不見肉,朝他“嘿!嘿!”一笑道:
“你不打聽打聽,這裡是什麼地方,也容得你撒野生事麼?”方小竹不覺心念一動,暗想:“難道這裡已換了主人?”當下出聲問道:
“請問此處可是方府?”那瘦個子皮肉均寒地一指門首那盞書著“方”字燈籠道:“你瞎了眼不成?”方小竹思量片刻,為免父母生氣,強壓怒氣道:“在下方小竹,求見此間主人,煩請通報一下。”那瘦長的個子似是對“方小竹”三字頗有印象,聞言臉上異樣神色一掠而逝,向一個勁裝漢子吩咐道:
“速稟少夫人定奪!”
方小竹一聽少夫人二字,立有所悟,原來是嫂嫂當了家,這就怪不得了。於是,他只好耐性等待,等待之間,心中思潮翻湧,不知在這三年之中,家中起了何等變化。就在他胡思亂想,漸感不耐之際,驀覺一陣香風飄至,但見環佩之聲響處,他那位假嫂嫂,方少夫人曾月露,已帶著四個丫環,笑哈哈的款步走出廳來。方小竹從心底發出一聲冷笑,靜觀對方作何態度。
曾月霞眼光朝方小竹臉上一凝,歡呼一聲,蓮足連點,柳腰款擺,向前急行幾步,做作得極洋溢的聲音道:
“竹弟,這三年來你到那裡去了?爸媽都快急瘋啦!”
說著還想伸手去拉方小竹的手,但當她發覺眼前的方小竹已比自己高過半個頭時,不由又微微一楞,改勢向他肩頭上拍了一下,並用極其關切的眼光在他身上打量起來。打量了片刻,幽幽說道:
“竹弟,這些日子你過得可好?………唉!你這件衣服太不合身啦,大概已三年沒有換過了吧!這樣怎能見人呀!爸媽見了不要疼煞麼!……快到嫂嫂那邊修飾一番,再去見兩位老人家………”
說得溫情似水,關切倍至。
方小竹在大庭廣眾之下,硬不起心腸,只好低低叫了一聲:
“嫂嫂!”
隨著曾月霞走過一道長廊,穿過一排花樹,走進一座精舍。這座精舍是新建的,方小竹心想:“她還真會哄兩位老人家哩!”他進精舍之後,無心細察室中陳設,出乎真情的問道:
“大哥不在家麼?”曾月霞聞問忽然眼眶一紅,先揮手叫方小竹坐下,一面吩咐侍婢準備沐浴用水.然後戚容嘆道:
“他一年之前,也像你一樣,把二位老人家一扔就走了。”秀目一擠,竟當場留下一串晶瑩淚珠。
方小竹心中一緊,也覺得大哥如此做法有欠妥當,他口中沒有說出,臉上卻已現出不愉之色。曾月霞接著又長長一嘆
道:
“留下我一個婦道人家,既要侍奉堂上雙親,又要維護嶽州方家的門庭,另外還有許多瑣瑣碎碎的家務,必需我親自處理,我逼得沒有辦法,只得添請來一批莊客,協助料理家務而外,並可裝點方家聲威……”
方小竹對現在這個家,實在已生疏得連自己也不敢相信,黯然之下,也懶得開口,對曾月霞的話,只是唯唯而應。
洗去征塵,用過晚飯,方小竹站起身來,想去即見堂上雙親,曾月霞卻道:
“兩位老人家剛剛入睡,竹弟,還是明天再去拜見他們吧!”
方小竹心中老大不悅,覺得曾月霞未免過份專權,同時想到自己父母素喜遲眠,不由面色一沉道:
“兩位老人傢什麼時候養成早睡習慣的?”
曾月霞似是未曾想到方小竹有此一問,略為一怔,又“唉!”了一聲道:
“原因都出在你們兩個做兒子的身上呀,先後把父母一甩,不顧而去,這種作為,他們二位老人家怎麼受得了?經過長時期的憂心,不僅意氣消沉,連生活習慣也都改變了……你明天見了二位老人家之後,只怕更要覺得奇怪哩!”
方小竹離家三年,內心一直愧疚不安,此刻他雖不相信這位假嫂嫂的鬼話,但因她說得在情在理,故也未過份任性,生恐真的打擾老人睡眠,於是便一嘆作罷。
曾月霞明知方小竹這時心緒煩亂,無心應酬,但她卻偏是左一句,右一句地說個不休,她的語氣,有時幽怨,有時自豪,有時感爽,有時激昂,縱之,她做得那樣的逼真,使人不能不聽。
方小竹儘管心不在焉,仍然從她的話中,明白了目前家中的大概。那就是,今天的嶽州方家,已不是三年前的嶽州方家了。三年前的嶽州方府是以乃父擎天手方蔭臣的慷慨好義,廣交天下英豪,名動三湘。今天的嶽州方府則是由錦心紅線曾月霞,以大少奶奶的身份,充當一家之主,威震四鄰。
最後,曾月霞勸勉方小竹,為光宗耀祖,協助她共同創出一番事業來;方小竹實在聽不下去,故意長身伸了一個懶腰,裝出疲憊畢現的樣子,以顯示自己三年的流浪,一身功力長進有限。曾月霞見了,笑道:
“竹弟倦了麼?……明天見過堂上二老之後,嫂嫂再帶你認識一下今日嶽州方府,並給你引見幾位知名之士,日後你只須不時向他們請教,擔保不出一年,你便可成為名符其實的四莊主了。”方小竹聽得一驚,道:
“什麼莊主?”曾月霞神秘一笑道:
“這裡已改稱‘四秀莊’啦。”方小竹茫然道:
“‘四秀莊’?……”曾月霞站起身來道:
“松、月、梅、竹,不是四秀麼!”接著又道:
“竹弟,你就在這裡休息一宿吧。”方小竹搖頭道:
“這怎樣可以!”曾月霞知道方小竹是有所顧忌,笑道:
“不要緊的,嫂嫂還有要事,今天不睡在這裡!”說罷留了二個小婢女,轉身匆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