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日匆匆,又是許多年了。
人們對幾年前所發生的事,都已漸漸淡忘,昔年江湖側目,搞得武林惶惶不安的神秘蒙面客,此時屍骨已寒,已經很少有人再提及他。
就連昔日聲名顯赫的中州一劍,也已不再存留在人們心中了。
只有龍形八掌,他在武林中的地位,卻隨著時日變遷,而日益升高,“飛龍鏢局”不但在兩河首屈一指,遠至江南,塞外,都設有分號,江湖上自有鏢局以來,從沒有任何一家鏢局享名如此盛的。
龍形八掌檀明本人也很少出去走鏢了,因為已根本不需要他親自出馬,是以他終日無事,就安閒地在家裡納福。
當年被蒙面人所殺的那些鏢客的後人,現在全都長大,最小的也有十三歲了,龍形八掌無事時,也教教他們的武功。
龍形八掌自己的獨生女兒,此時也有十五歲了,龍形八掌已是中年人,對江湖上的勾當,似乎已不太感興趣,但武林中若遇到了些什麼化解不開的糾紛,還是不遠千里而來求他相助。
武林中第二代,也興起了不少高手,但無論武功、聲望,卻沒有一個比得上龍形八掌檀明的。那些鏢客的後人,不知是否天資太差,連龍形八掌十成功夫裡的一成都未曾學去。
又是春天,這已是中州一劍死後的第六個春天了。
曉色方開,飛龍鏢局裡練武場中,已有人在練拳了,那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眉清目秀,兩隻眼睛神采明朗,身軀雖不高,但發展得極為勻稱,一眼望去,可稱得上是“美男子”。
這少年沉腰坐馬,伸拳踢腿,力量用得恰到好處,拳法也一絲不亂,可惜的是這套拳法僅是武林中極為普遍的“大洪拳”而已。
這“大洪拳”招式呆板,只能強身,卻不能防身的,更談不上攻擊了,然而這少年卻全神貫注,一絲不苟地練了下去,一趟拳打完,額面已微微見汗了,顯見內功也毫無根基。
他深深呼吸了幾次,沿著圍牆緩緩踱著,臉上雖是滿臉聰明伶俐的樣子,但神色卻顯得十分憂鬱。
這少年就是當年“槍劍雙絕”中鉤鐮槍裴揚的獨子裴珏,這幾年來他刻苦自勵,勤練著武功,但練了這麼久,他仍是毫無進展,連鏢局裡尋常的一個趟子手都打不過,他不禁很灰心,暗恨自己為什麼這麼笨,每逢龍形八掌親自教武功的時候,他更留心去學,但學來學去,卻仍是那幾套功夫,檀明常說他們太笨,這樣練法一輩子也無法練好。
於是他開始有些懷疑龍形八掌不肯教他們真功夫,但龍形八掌對他們並不壞,他也不敢對這位自己的大恩人有什麼懷疑。
但奇怪的是別的鏢師在練武時,龍形八掌也不准他們去看,說是怕亂了他們的心思,裴珏個性極強,人家不願意他做的事,他就決不做,但武功對他的誘惑又極大,是以他終日心情憂鬱,將他原來的聰明活潑都消磨殆盡了。
每天早上天還未亮的時候,他就悄然爬起來練拳,本來跟他在一起的,一共有九個人,都是鏢客的後人,但是龍形八掌卻將他們分開了,有的被送到河南,有的被送到江南,說是讓他們出去歷練,只留下裴珏和另一個最小的女孩子在北京城裡的鏢局裡。
那個小女孩子叫袁瀘珍,是斷魂鏢袁一梁的後人,年紀雖小,人卻聰明得很,兩隻大眼睛一轉一轉地,像是看得出你的心事。
裴珏很喜歡她,常常攜著她的手到鏢局外面去散步,他心情不好的時候,也常常拉著她聊天,其實他們都還小,憂鬱還嫌太早了些。
鉤鐮槍裴揚的妻子在生下裴珏後就去世了,裴珏自幼父母雙亡,現在又寄人籬下,他心高氣傲,時刻想自謀出路。
但是他身無一技之長,根本不知道該怎樣去謀生,何況龍形八掌也時常安慰他,叫他好好呆在家裡。
還有一點是他心中的秘密,這秘密關繫著龍形八掌的獨生女兒檀文琪,不過他將這秘密深深埋藏在心底,並且時常壓制著自己不要去想它,但人類的心理卻又那麼奇怪,你越是壓制著的事,往往卻更容易爆發的。
他沿著牆角轉了一圈,天已大亮了,他停住了腳,望著東邊初現的朝霞,愣了許久,心裡不知在想著些什麼?
驀地,一粒石子飛來,擊中他的頭,他一驚,回過頭去,卻看到一個穿著紫緞夾襖的少女,正倚著放兵器的架子在衝著他憨笑。
石子飛出的力道雖然不重,但還是擊得他腦袋隱隱發痛。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頭,那少女嬌笑道:“怪不得我爹爹說你笨,你瞧你,練了這麼久的功夫,有人在後面暗算你,你都不知道,這幸好是石頭,要不,你腦袋不開花才怪。”
這少女正是龍形八掌檀明的掌上明珠,嬌笑如花,吐語如珠,笑起來兩邊面頰上露出兩個深深的酒渦,令人有百合初放的感覺。
裴珏一笑,平日間這種話他也聽多了,也就慢慢地習慣,這飛龍鏢局裡面的人個個說他笨,他自己也開始覺得自己是笨的,平日儘量地少說話,因為他知道說多了話他就更笨了。
檀文琪姍姍走了過來,兩隻大眼睛一眨一眨地,說道:“你拳練完了沒有?”
裴珏點點頭。
檀文琪一跺腳,嬌嗔道:“你呀!真氣死人,人家跟你說話,你總是像啞吧似的。”
裴珏仍然不作聲,檀文琪氣得小嘴嘟起老高,道:“我知道,我們不配跟你說話,只有你的袁妹妹才配跟你說話是不是?好!”她又一跺腳,轉過身去,一面說道:“以後你不要理我好了。”
裴珏臉上神色奇怪得很,像是極力在控制著自己的情感,檀文琪走了兩步,回過頭來悄悄望他,他心裡一動,道:“琪妹──”下面的話卻再也說不出來,只覺心裡甜甜的。
檀文琪一笑停住了腳步,得意地嬌笑著說:“真討厭,誰教你理我的?”回過頭來,連兩隻大眼睛裡都充滿了笑意。
裴珏暗暗嘆了口氣,心中暗忖:“我該怎生是好?”他年紀還輕,對男女之情,只模模糊糊有個概念,知道得並不清楚。見不著檀文琪時,他時時刻刻想看見她,可是若真正見著了她,又想馬上走開,因為他彷彿覺得自己配不上她。
他心中的這些矛盾,檀文琪可不知道,她驕憨已慣,嘴裡雖在罵著他笨,心裡可沒有這種想法,只覺得和他在一起,就高興得很,可是他脾氣像是有些陰陽怪氣的,她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她看到他和袁瀘珍在一起時就有說有笑的,心裡就生氣,下次見了他時,就故意逗他生氣,可是他若真的生氣了,她心裡又後悔。
裴珏靜靜地站著,動也不動,陽光升起,照得他臉上紅紅的。
檀文琪在他面前走來走去,忽然自懷裡掏出一樣東西,上上下下地拋著,陽光照得那東西閃閃發光,原來是一隻雞毛做成的毽子。
裴珏的眼光隨著那毽子一上一落,心裡叫苦:“又來了。”
檀文琪側著臉望著他嬌笑,說道:“誰要和我踢毽子?”
裴珏不敢答腔,檀文琪嘴一嘟,拿著毽子跑過來,站在面前,嬌嗔道:“你跟不跟我踢毽子?”一個俏生生的面孔,幾乎貼到裴珏臉上。
裴珏鼻內,滿是少女的幽香,微微向後退了一步,連聲道:“踢!踢!”
檀文琪一笑拍了拍他肩膀,道:“這才乖。”裴珏心裡跳得更厲害,望著她的酒渦,竟愣住了。
檀文琪拿起毽子向上一拋,那毽子疾快地落下來,她腳一抬,毽子竟平平穩穩落在她腳面上。
她又得意地朝裴珏一笑,腳再一抬,毽子飛了上去。
那毽子一上一落,她踢了十幾個,突然微微一側身,跳了起來,右腳從左腳後面穿出,去踢那毽子,一面道:“喂,你怎麼不幫我數呀?”婀娜而嬌小的身軀,像是一隻穿花的蝴蝶。
裴珏嘴裡數著:“十,十一──”眼裡隨著她打轉。
檀文琪越踢越高興,眼角一瞬,望見裴珏呆呆地望著自己,嘴角一抿,忍不住笑了起來。
哪知她心神一分,那毽子遠遠被踢走了,她身軀一扭,像是飛翔著的燕子,跟了過去,身法的輕靈美妙,是難以形容的。
裴珏心裡暗暗難受,忖道:“我若有她那樣的身法該有多好?可惜,唉!我難道真的那麼笨?”
檀文琪秀髮飄飄,衣袂微揚,望之真如凌波仙子,突地輕巧地一轉身,雙腿連環踢出,將毽子踢得高高地,手一揚,接在手裡。
她這幾個動作,完全是一氣呵成,沒有絲毫勉強,也沒有絲毫做作,曼妙地停住了身形。
她微微有些嬌喘,但那更增添了她的嫵媚。
“兩百個踢完了,該輪到你啦!”她走到裴珏身側,將毽子遞給他,說道:“要是你踢不到兩百個,看我今天可饒你。”
裴珏臉上突然掠起一絲奇怪的笑容,道:“假如我踢到了呢?”
檀文琪“噗嗤”一笑,腦海中泛起上一次他踢毽子那種笨拙的樣子,連十個都沒有踢到。
於是她笑著說:“唷,敢情你還能踢兩百個呀!”她兩手叉著腰,面孔紅紅地,又道:“好,你踢到兩百個隨便怎樣都行。”
“隨便怎樣都行?”裴珏隨口問道。
檀文琪臉一紅,嬌罵道:“你壞死了!”心中卻奇怪地泛出一種難以形容,無法描述的感覺。
裴珏瞬即也瞭解了她為什麼在罵自己,臉紅得比檀文琪更厲害,低著頭,接過了毽子,也在地上開始踢了起來。
檀文琪興高采烈地數著:“一,二,三──”但是她數的聲音越來越小,到後來,像是連數的力氣都沒有了。
原來裴珏身法雖然沒有她輕靈,姿勢更不及她曼妙,但是毽子卻像生了眼睛似的,直上直下,絕不往別的地方跑。
是以裴珏只要一抬腳,那毽子便正好落在他腳上,又飛了上去。
晃眼之間,裴珏已踢了一百多個了。
檀文琪心裡既奇怪,又著急,奇怪的是他怎麼突然踢得這麼好?著急的是,他眼看已踢到兩百個,自己就要輸了。
她哪裡知道裴珏稟性倔強,上次踢毽子時,被檀文琪笑得一塌糊塗,心裡不舒服,偷偷去做了個毽子,每天晚上連覺都不睡,跑到院子裡去踢毽子,發誓一定要踢得比她好。
熟能生巧,踢毽子一道,本也沒有什麼技巧可言,何況他本極聰明,只是從小被抑制,自己心裡有了自卑之感而已。
練了沒多久,他踢起毽子來已能得心應手了,他也不說,只悶在心裡,暗忖:“等到你找我踢毽子時,我要好好讓你吃一驚。”
現在她果然驚奇了,在旁邊嚷道:“好,你真壞,偷偷地去學了是不是?也不告訴我,讓我上當。”
裴珏也不理她,但臉上卻難免得意地笑了起來,口裡還一面大聲叫著:“一九三,一九四──”
檀文琪突然跳了過去,一把搶過毽子,嬌聲不依道:“你壞,你壞!”
裴珏大笑道:“你輸了,還賴。”數年來他心情從未如此好過,他好勝之心最強,但卻處處被人壓制,平日自然是鬱鬱寡歡的了。
檀文琪一個身子幾乎倚到他懷裡,嬌笑道:“好,我輸了,你要怎樣?”裴珏心中一蕩。
此刻陽光初升,正是少年人情戀最盛之際,初升的陽光照得檀文琪臉上的毫毛,變成了一種夢般的金黃。
她嬌喘依依,卻吐在裴珏臉上,裴珏心跳加速,再難把握,忍不住低下頭去,輕輕地在她面頰上吻了一下。
當他的嘴唇接觸到檀文琪面頰上的那一剎那,兩個人都宛如觸電,全身都麻木了,此時縱然天崩地裂,他們也全不在意了,兩人但覺天地萬物,都不過是為他兩人這一吻而生的罷了。
驀地,有人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他兩人大驚,立刻分了開來,一望之下,更是嚇得魂不附體,原來在他們倆身側站著,正是面如寒冰的龍形八掌。
檀文琪縱然平時撒嬌放刁,此時卻是心頭鹿撞,嚇得面孔紅一陣,白一陣,低著的頭再也不敢抬起來。
裴珏更是手足失措,面孔紅得像蕃茄一樣,不安地扭動著雙手,生像這兩隻手不知該如何放法才好。
龍形八掌目光如冰,瞪在他們臉上,突然一轉頭,厲聲道:“琪兒,回房去!”大踏步走了。
檀文琪委委屈屈地跟在他身後,走了兩步,又忍不住回頭去望裴珏一眼,此時她一顆少女芳心,已不自覺地放在他身上了。
裴珏愕在那裡,檀文琪的回頭一顧,令他終身難忘,尤其是她眼中滿盈著的淚水,更使他難忍,心中宛如刀割。
他暗忖:“都是我不好,害得她受罪。”轉念又想:“檀大叔一定認為我太笨,不配他的女兒,所以生大氣,唉!誰叫我自己這麼不成材,要是我能聰明些,那不是太好了嗎?”
他又愣了許久,低下頭凝視著地上,卻看到一隻螞蟻,在笨拙地搬運著一塊體積比它還大的昆蟲的屍體,辛苦而蹣跚地在爬行著。
他凝視著這螞蟻,心中油然而生出一種他從未有過的想法:
“我雖然笨些,但我也該有我自己的前途呀,終日困在別人的家裡吃閒飯,我還算是什麼男了漢,這樣下去,我又怎對得住我死去的雙親,怎對得住琪妹,又怎對得住我自己呢?”
他握緊拳頭,意氣突然豪發,暗忖:“我要出去闖闖,去碰碰運氣,假如萬一我成功了,我就可以光彩地回到這裡來,那時候檀大叔也不會再認為我沒有出息,也許就肯讓琪妹妹和我在一起了。”
一念至此,他猛然覺得渾身活潑潑地充滿了生氣,生像一刻也無法在此地呆下去,至於他孤身外闖,舉目無親,將要受到什麼樣的痛苦,卻非這年輕氣盛的裴珏此時所想得到的了。
“可是小妹知道我走了,一定會難過死了。”他又想起了袁瀘珍,但他瞬即轉念忖道:“可是我以後光彩地回來,她豈非要更高興十倍。”
他性格極為倔強,心中決定的事,也從不更改。
他不再考慮一切,以後任何失敗,任何挫折,他都沒有放在心上。
因為一種更強烈的希望,此刻正充沛在他心裡,他不願意他的計劃受到任何阻礙,他微微抬起頭,望著那圍牆。
他知道牆外面就不屬於飛龍鏢局了。
於是他跑到牆邊,努力地向上一縱身,想自牆頭躍出去。
但是他力量不夠,輕功根本毫無根基,哪裡躍得上這丈許高的圍牆,砰地一聲,重重摔在地上,跌得屁股隱隱發痛。
他毫不氣餒地站了起來,連身上的塵土都不拍一下,又縱身上躍。
這一下,他雙手已攀上了牆頭,於是他緊抓著不放,全身一起用力,努力地爬上了圍牆。
圍牆外面是一條小巷子,此時正有個菜販,挑著擔子從下面走了過來,抬起頭驚異地望了他一眼,也並未十分在意。
他一咬牙,牆頭距離地面雖然還有許多距離,但他卻也不管,雙腿一屈,朝地上跳了下去。